上午打完点滴,病人居然都回家了,且还有一位看起来是重病症的病人也回家了。病室里只有我。曾经的热闹在时间横跨之际分出了两个界线,像人类把一天分成两个阶段:上午与下午;人民医院的6病室也按时间阶段分出了自己的阶段:嘈杂与静寂。
当然,我喜欢静寂。静寂让人安宁,安宁让人穴居,我的穴居生活只是为了读书。正如博尔赫斯说:“穴居人就是永生者”。
“写书人也是永生者”。我一边读着博尔赫斯的《永生》,一边自言自语,仿佛我就是那个永生者一样。
“铃……”这是我的手机来电铃声。
手机铃声在病室里旋响,我放下博尔赫斯的《永生》,拿起手机,陌生的号码,这种陌生使我生气,它打断了我读书时的精彩;因为静寂,便也温驯,又因为温驯,我接了电话,柔和地问:“哪位?”
“我在某饭店,你马上过来,我见你一面就走。”声音阳光,且带有不可抗拒的命令,像是有一张灿烂的脸在某地方急切地等我。是谁呢?除了他,我的那位发小,还会有谁呢。
发小十一二岁时随父母离开故乡,去了北方的大城市。故乡的脏乱与偏僻,几乎让出去了的人们就不想回来。我这位发小另外,逢人便说家乡才像个家,有亲切的味道在里面。他在大城市里,该就业时就了业,该成家时成了家,该购房时购了房,该买车时买了车,生活滋润富足,可谓是“功成名就”。隔三差五,他就会回家乡会老友,显赫“离开”的明智,追述“故地”的难舍,聚敛“故友”的盛情。
仿佛觉得他从没有离开过家乡,但他坚持把自己是从大都市里回到乡下的气派传递过来。感觉到他像在“碰瓷”,每次与他相聚便是“聚焦”,让故乡的友人生出许多的腻味。很多时候,大家都躲着他,背后里我还给他起了个外号:粘虫。他也许怕我腻了他,不接他的来电,索性用陌生的号码打我电话,不怕我不接。偏偏是我最是静寂、最是温驯的时刻,他来了电话。心理清楚得很,这电话一接,便又一次被他粘上了。
碍于情面,又不好直接拒绝,哦哦啊啊了半天,然后用微弱的声音问他:“来我家小聚如何?”
电话那头的他,不耐烦地直问我:“我只见你一面,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我只好直接告诉他:“我生病了,正在医院住院。你应怜悯我的,我快要活不成了,医生不让我下床活动。你来看我。”
“这个时候?你生病了?你为什么生病呢?”
粘虫一连串提题着实让我愣住了。我为什么生病呢?明明还在读着博尔赫斯的《永生》,想着永生,却告诉他快要活不成了,这是什么人?思想与行动成不了一统,我无奈地挂了电话,呼吸微弱得像要窒息。
博尔赫斯说:“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人类以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永生的意识是神明、可怕、高深莫测。”
我清楚地知道死亡是什么。在一切能够永生的生物中,我终于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的意识,看清楚永生与死亡的隔阂。只是,这种隔阂让我有意识地逃避一些问题,比喻:病痛与会友。也看清楚生病与健康的距离。只是,这种距离在我面对躯体上的病痛时,变得更聪明更敏感。
死亡会摧毁一切的可能性,死亡也会成就一种石碑式的高尚。这是人类的弱点,也许是对死亡的同情与怜悯吧?
博尔赫斯的幻觉围绕着我,索性偎依在博尔赫斯的怀里,也变一个粘虫,粘住他的《永生》读本,幻想生命的轮回。博尔赫斯写道:“死亡和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更聪明而忧伤。他们为自己朝霞般的状况感到震惊:他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张脸庞都会像梦中所见那样模糊消失。在凡夫俗人中间,一切都有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
在病痛面前,我拒绝治疗,更拒绝自己,因为某个人而生气,因为生气而得病,因为生病而畏惧死亡。博尔赫斯的《永生》其实是一个荒唐的梦,若此刻,有人给我片刻的温情,才是我的幸福。这是我赤裸裸的幻想,赤裸裸的意识,我告诉自己,很多事情是我的意识控制区以外的,不是我粘住了谁就能永生、就能幸福。
医院里寂静得像是夜晚,静静的我,剥落的白墙,残损的窗玻璃。白衣女护士忽地闪身进来,撕裂了原有的宁静,病室里像是裂开一条缝,蹦进一股柔软的液体,“感觉好些么?如果感觉不舒服,按铃,我就来了。”女护士温暖地问。
我诚实地点点头,那位发小的友情在我心里全盘否定了,他对我的温情只是建立在他自己需要的基础上。而女护士的温情是建立在病人的需要上的。
护士走了,却未把寂静留下,耳根里柔软的液体开始泛滥,再加上隔壁病室里的嘈杂声一浪一浪地从门外涌进。其实,这门,我一直未曾关过;耳根也一直未曾有柔软的语言进入过。那为何我会有一段安静的时间?定是《永生》玄想的世界,让人安静了。
我的思维在嘈杂声中跳跃,空间的交换占据我所有的意识区域。我的空间从未与谁交换过,才知道永生没有奥秘,何又要浪费精力去幻想、去粘住生命?
邻近的床铺都是空荡荡的,那是一位七十岁的老婆婆的病床,她上午同我说:“我生活的空间只有一间卧室,这个脚呀,一步也走不了,那日子度日如年啊!儿孙们没有一个孝顺的,打这么多针,花费这么多钱,让我孤苦伶仃地活着,受折磨啊!我早就说不治了,买几片安眠药给我吃了,比买什么给我都孝顺。”
老婆婆摇头,我同情她,与她一起摇头。老婆婆是心脏病重症患者,脚又有风湿,医生拒绝她晚上回家睡,但是,她每天打完点滴,坚持要儿子背回家。她不追求永生,住在家里那间生不如死痛恨至极的小小卧室里死去,让她没得忧伤、没得彷徨;生命的魅力对她来说是痛苦与磨难,不如趁早结束纷扰的人生,与地下那个要给她幸福的人团聚。
她的背影占据我的意识,直到现在,病室里暗淡无光了,我在想:她明天会来么?
博尔赫期的《永生》,客观、冷静地占据着我的空间,要我波浪不惊,纯属空想。窗外已是灯火通明,我还要打一瓶“消心疼”,它消不了我的心疼,它却让空荡荡的病室透出许多光,光让空荡荡的病室突然拥挤起来。
粘虫真他妈的不来看我。我在心里愤恨。
我拿起手机,手机的屏幕漆黑一片,映着一个人的影子,那是我的影子又像是他的影子。我老实得像一只忠厚的猎犬,守候在病室的一角,期待着护士来给我换药。
护士一直没有来,直到第二天早晨,护士才推开门,甜甜地问我:“感觉好些么?如果感觉不舒服,按铃,我就来了。”
护士仍然说着那一句同样的话,我感觉到护士说话的温度是恒定的,我定也是有温度了,我用手试探我的脸颊,炭火一样暖和,我一阵高兴。是谁在施舍我的生命?我问。
博尔赫斯说:“语句,……,别人的语句,是时间和世纪留下来的可怜的施舍。”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