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半个月时间(3月20日—4月5日),读完了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带灯》。掩卷沉思后醒悟过来:原来作家写的就是“我”。
当然,“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带灯是带灯,“我”是“我”。“我”是不可能进入贾平凹的视野,不能像带灯那样可以接二连三地给贾平凹发短信。试想,“我”,一个凡夫俗子,贾平凹那么一个伟大的作家,怎么可能想到“我”呢?想不到“我”,又怎么会把“我”作为主人公写进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里呢?如果真的那样,这不是异想天开吗?但是,带灯有“我”的影子。只不过,带灯是个女的,我是个男的;带灯是陕西秦岭地区的一个叫“樱镇”的镇政府干部;而“我”则是曾在湖南湘西地区四个乡镇当过乡镇干部;“我”到北京接过访,不止一次,而是多次,这一点带灯不及我,她只在县城接过访,对“我”来说到县城接访,那是家常便饭。
这部“忙了3年,写了3稿”,被称为“贾平凹最瑰丽忧伤的小说”现实感极强,反映的“是关于中国农村的,更是当下农村发生着的人事”(《带灯》后记),从一个中国乡镇的角度描写了乡镇政府日常工作的繁杂和琐碎:上访、救灾、选举、计划生育……勾勒的是复杂的乡土社会中农村不同阶层的群体样态:有老弱病残、孤儿寡妇的贫困群体;有蛮横霸道、欺压百姓的富人;有精于政策的代理上访者。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作家塑造了带灯这样一个人物。
带灯是个大学生,被分到樱镇,当了镇综治办主任,“综治办”这个看上去没啥色彩的机构,恰恰是各种社会矛盾交集的所在,尤其是在基层,“位卑、权轻、责重”,主要负责处理乡村所有的纠纷和上访事件,每天面对的都是农民的鸡毛蒜皮和纠缠麻烦,处于矛盾和责任的第一线,而最后为乡镇的综合治理竭尽全力,却事与愿违,终至于落下辛酸的结局。带灯所列出的矛盾纠纷基本覆盖农村的问题,很细很具体:林地纠纷、宅基地被仅占、土地承包权属纠纷、修建村组道路补偿、退耕还林款的发放、村集体未给村民补偿款、灾后生活困难户补助、村账目不清、村长多占宅基、村长生活作风发生纠纷、修路拆迁补偿、耕牛被盗、妇女儿童被拐卖、镇部门集体占村民土地、救灾款发放不公、村民之间出路纠纷、打架赔偿等等。带灯每天面对的能称得上是人物的太多了:上访名人王后生,老村长元老海,元老海的族人元黑眼五兄弟,另有张膏药,王随风,朱召财,孔宪仁,尚建安、杨二猫、张正民、曹老八、马连翘、马副镇长,书记、镇长、白仁宝、陈大夫、“24个老伙计”、“13户患病家人”、竹子,还有换布、拉布、乔虎……人过一百,形形色色。带灯要做“综合治理”这些杂七杂八的工作,和这么多人打交道,是何等的艰辛?快乐并痛苦着?
事非经过不知难。当年,“我”因得罪了单位领导,先是下岗、打工、摆摊,后下乡,当了14年的“对上顶不住,对下压不住”乡镇干部,名义上是党委委员和党委副书记,然而从事和分管的则是综治工作。“我”和带灯一样,“我”“主要负责处理乡村所有的纠纷和上访事件,每天面对的都是农民的鸡毛蒜皮和纠缠麻烦”。“我”在乡镇14年,经历了由“催粮催款刮宫流产”,到到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和维护社会稳定的转移;14年里,“我”调解和处理了大大小小各类纠纷不下400起,其中突发性群众性事件30多起,这30多起中,有100多移民到省城集体上访的,有交通事故死人的,有无业社会青年群殴用枪打死人的,有抗旱争水打死人的……当然,更多的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争山林地界,赡养老人纠纷、征地纠纷,婆媳矛盾、邻里纠葛等,甚至有因口角而引起的纠纷;有的纠纷还牵扯到乡镇书记和乡镇长、甚至县里领导,处理起来非常棘手。于是,“我”和带灯一样,常常置身在错综复杂的漩涡中。农村的琐事让“我”心烦又让“我”同情,“我”和带灯一样,在矛盾中完成着自己乡镇干部的职责,“我”既不愿意伤害老百姓,又要维护农村基层社会的稳定。但是,“我”和带灯一样,以一颗执着的心,从事自己的工作。有一次,处理一起交通死人事故,从发生车祸起,到死者上山安葬,“我”四天三夜没有合眼,“铁人王进喜”恐怕都做不到吧?还有一次,记得是2002年6月,在五里坡发生了一起2死3伤的交通事故,“我”乘车去乡政府刚好路过,就和几个人下到坎下抬人,后来交警赶到时,又与交警一起抬人,“我”的皮鞋、衣服全烂了……年底,召开见义勇为表彰大会时,竟然没有“我”;事后,“我”问县政法委的一个熟人,他说,曾和你们乡党委联系过,说没有那回事。
这里,要弄明何谓“综合治理”?“综合治理”这个词常被人挂在嘴上,但不是人人都明白其中的“意识”的。所谓“综合治理”,诸如治安冲突、突发事件、邻里纠纷、上访、计划生育……等等,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就是这些年基层最难弄的“维稳”工作。有了综合治理,当然就有了“综治办”;那么,“综治办”又是怎么回事?带灯对竹子解释综治办的由来说:“人贫困了容易凶残,使强用狠,铤而走险,村寨干部又多作风霸道,中饱私囊;再加上民间积怨深厚,调解处理不当或者不及时,上访自然就越来越多。既然社会问题就像陈年的蜘蛛网,动哪儿都往下落灰尘,政府又极力强调社会稳定,这才有了综治办。”“稳定压倒一切,责任重于泰山”。日他娘!这就是“我”在乡镇14年的工作责任和压力。
这是一部充满隐喻的作品,讲的是一个悲剧故事。带灯原名叫“萤”,即萤火虫,像带着一盏灯在黑夜中巡行,这个名字显示了带灯的命运,拼命地烧热和照亮,却命理注定微弱无力,终归尘土。小说以悲剧结尾收场,带灯因“元家兄弟和拉布兄弟”恶斗而引发的“死亡1人、致残5人、伤及3人,为15年来全县特大恶性暴力事件”,顾全大局,代人受过,被行政降两级处分,并因在事发现场制止冲突被“打”成脑震荡,导致精神分裂得了夜游症,遭遇了沉重的身体创伤和精神挫伤双重打击,让“我”深表同情:一个柔弱的小女子,如萤火虫般飞到樱镇,她要在黑夜里给自己带来一盏灯,也想点亮一丝希望,结果她失败了,她已经气若游丝,但她的精神却是熠熠闪光,至少她曾经闪亮过,发出过正能量的光。“我”想:没有“我”这样经历的人,是不可能产生这样的感情的。
是的,“带灯的痛苦是无法救赎的,她是现世中的萤火虫,带着一盏灯在黑夜中巡行”。那么,“我”呢?由此“我”想到“我”自己,结局和带灯一样,在乡镇幸幸苦苦14年,做牛做马14年,埋头苦干14年,任劳任怨14年,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留在了乡镇。2001年7、8月,乡镇面临领导班子调整,于是,当时我工作的那个乡,班子成员中除了“我”留在乡政府外,其他他人都进城找关系,谋得谋位置,谋得谋进城;那个夏天连续干旱,村民们动不动就到乡政府闹事,“我”只好带他们到处找水源,协调纠纷,连续2个月没有回家……然而到了9月份,其他人升的升职,进的进城,“我”却原地踏步踏,这就印证了“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光跑不送,进城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民谣。14年,“我”得到了什么?付出了却得不到回报,这是不是社会最大的悲哀?“我”不敢说。不过,我比带灯幸运,14年里“我”没有被处分,但却得了“副科病”,“副科病”至今未治好,真是有苦难言啊。有一次,我遇到已经调到州直某个部门的原县委副书记,他问我现在在哪个部门工作?我说在县纪委;他说:你,我是了解的,你这人清廉、正直、原则性强,写得、讲得、做得,适合在纪委工作。当时,他处于县委权力核心,掌管着干部任用、升迁、调动的命运。如今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这么多年来“我”为什么“混”得不好?也许,组织上早就对“我”的盖棺定论了。这样看来,“我”的结局和带灯难道不是一样吗?真是让人难以释怀啊!在时下这个政治生态环境中,与“我”和“带灯”一样的“好干部”,是得不到好下场的,没有让你背铺盖回家,就是对你最好的肯定。但是,反过来再说,像“我”和“带灯”这样的“好干部”,“就是江山社稷之脊梁,就是民族之精英”(《带灯》后记)。
当然,带灯也有比“我”幸福的地方。带灯受到委屈后,陈大夫、张膏药的儿媳、李存存、李慧芹、陈艾娃、“二十四老伙计”、“十三户患病家人”,合伙做揽饭安慰带灯和竹子,那场面让“我”热泪盈眶。而我呢,当年离开乡镇时,却没有一个人相送,独自一人乘班车回家,那心酸的眼泪撒了一路,打湿了路两边的山林;风起后,树叶上的泪珠纷纷落下,仿佛下了一场泪雨。人之间的感情竟然如此冷漠?!看来,陕西秦岭地区比湖南湘西地区的民风要淳朴的多,这不得不让“我”这个当过14年乡镇干部的羡慕啊。都说湖南湘西地区民风淳朴,那是自吹,自己吹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呢?
带灯,如蜡焰般微弱,温暖,无力,悲情。如果一个读者能在作家的作品虚构的人物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并能“对号入座”,那么,无疑这部作品就是成功的。作家最怕读者“对号入座”,怕引火烧身;而读者却最喜欢“对号入座”,寻找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同作家一起“我为人民鼓与呼”。无论那些批评家如何看待这部作品,但是读者自有自己心目的“比之”,“读者是最好的批评家”,读者绝不会盲目地跟着批评家的屁股后面转圈圈,不会被批评家不花一分钱地白日一番,作品的好差,读者自有评论,不用批评家在那里指三道四,把读者当成脑残儿。“我”在《带灯》中找到“我”的影子,“我”敢肯定地说:《带灯》写的就是“我”!读得“我”眼泪水都滚出来了!于是,在“我”看来,《带灯》是一部好作品,给当今文坛带来了惊喜,以生活的细处定格了众生的苦难,尽管有批评家质疑,但正如作者在答记者问时说的那样:“很多人根本看不到我的苦心”,“表面上看着很淡,其实里面包含的东西很多”。能够引起读者共鸣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因此“我”要给良知尚存的读者推荐,读读《带灯》吧,一本小说不能改变什么,正如不断在现实与理想中间挣扎的带灯一样,什么也改变不了,但还是存着心中的那份光明一路前行;“或许或许,我突然想,我的命运就是佛桌边燃烧的红蜡,火焰向上,泪流向下。”(写在《带灯》扉页)。
作家应该是一个有悲剧情结的人。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有谁关心、尊重和同情,并如此动情地写过乡镇干部的困境和命运的?除了贾平凹外,“我”敢说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了。在乡土文学这一块,贾平凹是大家。时下,有的所谓“大家”玩得不过是文字游戏,尽管得过这样的大奖、那样的大奖,如什么“茅盾文学奖”啊,“鲁迅文学奖”啊、“老舍文学奖“啊……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有的是贿赂评委得的奖,有的甚至是“枪手”的作品。因此,曾当过14年乡镇干部的“我”,并不看好当代文学。如此,当下文学“繁荣”景象并不被人看好,也就不足为怪了。可是,有的“大家”不服气,说什么“文学在中国太贱,它太不值钱”,这不是放狗屁吗?不服气?那就写部像《带灯》这样接地气的作品。当然这是读《带灯》后的题外话,不足挂齿。不过,作为作家,谁关注、尊重和同情如乡镇干部这样的社会底层民众,并将他们的酸甜苦辣写进自己的作品,谁就会“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杜甫、白居易、郑板桥是如此,雨果也是如此,路遥更是如此……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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