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底荷花解语——从孟德明的“新荷花淀”写作说开去

来源:作者:郭友钊时间:2014-03-31热度:0

叶底荷花解语

  ——从孟德明的“新荷花淀”写作说开去

  初相见,十年前,孟德明文质彬彬的样子,当时就让我想起孟子,也想起了“明明德”的句子。2012年夏孟德明出版散文集《在文化树下喝茶》,我对其中的“荷的足迹”、“芦花当令开”、“村上的柳”等文章印象深刻,爱不释卷,那时让我想起孙犁前辈的小说《荷花淀》。2014年春,适值“新荷花淀——散文孟焦创作研讨会”召开,我一边重读德明的散文,一边回想着与“荷花淀”有关的人物作品,在宋词中拾起了状荷的一些句子,且以“一阵荷花风起”、“荷花欲拆犹微绽”、“雨打荷花珠不定”的意境来形容“荷花淀派”的现在、过去与未来的状况,初步提出“荷花淀派”作家与作品的甄别标准。自觉浅薄,仅以此请德明及诸位方家权为一笑。

  一阵荷花风起,隔帘香

  “我所生活的地方在冀中平原上,地势低洼,沟汊渠塘就如天空里的星星,点缀其间莹莹闪亮,如少女的眸子那样醉人。在这些闪亮的水波间,就散落着许多的荷,我看过许多的自然生长的荷塘,它们自然率性,如乡间的少女,透着朴实。”

  这是“荷的足迹”中文字十分优美的一段。在外地看荷花,孟德明写透荷花动态的美、永远的美、独具的美,也没有忘记自己家乡荷花的率性的美、朴实的美。不仅写荷花之美,孟德明已工笔描绘了芦花的美、牡丹花的美、火炬树的美、春柳甚至冬柳的美。求美,已成孟德明散文创作的价值取向。

  与东淀有关的,孟德明痴迷于对三关(益津关、淤口关、瓦桥关或高阳关)、六郎城的考察研究,写荆轲、杨六郎、文天祥;痴迷于对古文献或考据的引用,写依然的柳,追溯到《诗经》,写荷的足迹,追溯到一亿年前。追求历史感,复活前人所创造的美好形象,以此增加行文的厚实感,成了孟德明散文的文化取向。

  “荷的足迹”属《在文化树下喝茶》中普通的一篇。全书由“一马平川”、“平原故事”、“从平原出发”三辑构成。川也是原,原也是川,三辑没有离开平原的创作主题。冀中平原中的信安镇、胜芳、益津镇等,常在文章中提及。孟德明在后记中所明确的:“在脚下的每片土地中,我只是被深深感染着。我逐渐地喜爱上了一个字:川。在冀中大平原,这个字的两个含义正好被它涵盖:平川,平原的开阔视野总是激荡着我们,让我们激越;大川,这里是九河下梢之地,太行山下流的诸多河水,加之不远的过去就有浩大的与白洋淀驰名的东淀,让这里成为水乡泽国。”东淀以及含东泻的白洋淀,也已成了孟德明散文取材的主要地域。

  《在文化树下喝茶》中,不仅有白洋淀之花、草、树、鸟自然之美的景物,有鱼、螺、蟹等水产以及麦、瓜、薯等土产的美味,有梆子、剪纸、灯笼等传统的美俗,更有村庄、老屋、父母、大舅、老叔、船工、农妇等美好的人物。农渔相融的农村,是成了孟德明散文的重点创作题材。

  基于上述特点,立足于白洋淀东泻的孟德明散文具有浓郁的“荷香”,具有“荷花派”文学作品的味道。稍早前,据说有杨晓敏、蔡楠等人所著的《荷花淀派新传人——蔡楠小小说研究》出版,也闻到了“荷香”。河北的文坛相信“荷香扑面,将洒天边。”在这春天,一阵荷花风起,令人鼓舞。

  荷叶初开犹半卷,荷花欲拆犹微绽

  “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个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语言清新、简洁、优美;人物景色相映、相衬、相融,美仑美奂。这段美到极致的话,来自孙犁短篇小说的《荷花淀》。如果把“淀”改成“湖”,就会让人一定认为是江南的湖,像杭州如西子的西湖,明媚、婉约、空灵、温暖。但淀就是淀,是北方的大淀,广阔、多变、丰饶的白洋淀。孙犁笔下白洋淀上的人与物如此之美,不逊于江南,极为动人心弦。况且,这种美却是在特殊的战争环境下凸现的,是在死亡背景下呈现的,更震撼人心。

  追求美,呈现美,贯穿于孙犁可分为早、中、晚期的一生。

  在早期,“小小新荷。点破清光景趣多。”1913年出生于滹沱河旁的清丽多彩的安平县东辽城村,从小烙下河水之美的印痕,1936年到白洋淀湖畔的安新县同口小学任教,浩淼的湖水之美更扎根心中,1938年后从军,虽然在流血死亡的阴影下,但阜平山区青山绿水、陕北高原的土山浊水也都溶进他的灵魂,1945年《荷花淀——白洋淀纪事之一》登上了《解放日报》,震动了延安文艺界,从此孙犁的创作一发不可收,1949年天津解放后到了《天津日报》社工作,不仅自己创作优美的小说散文,而且日报中的文艺周刊为新阵地,培养出了大批青年作者,如刘绍棠、从维、韩映山等写创作优美的文章,并一直维持到1955年。

  孙犁创作中期为1956年至1976年,几乎没有作品问世,是一个空白期,“败荷衰草,人在可怜憔悴中。”面对这空白的二十年,他曾无限感慨道:“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 疾病据说是“神经衰弱”,衰弱的神经发现不了美,创作不出美的作品,或许情有可原。没有健康的身体,就没有健康的灵魂。没有健康的灵魂,就没有优美的世界。可是,什么“遭逢”甚于战争而让孙犁失去了创作美好文学作品的兴趣?这个问题,人懂的。当然,孙犁早就懂得。1958年,“神经衰弱”不久的孙犁在青岛疗养,期间作《海葵赋》道:“东海有动物,名曰海葵花。展瓣如秋菊,艳丽胜朝霞。荡漾碧水中,美人着轻纱。”这几句,孙犁把海葵赋予了极致的美。但接下来的一句:“突然一收缩,阴森似毒蛇。” 孙犁心中极美的海葵顿时出现了极丑的形象。可见,在这特殊的二十年中,比战争、比死亡更恶劣的“疾病”与“遭逢”摧残了作家的肉体与灵魂,孙犁没有发现那时期的世界有美好事物的存在,也就不可能创造出美好形象的文学作品。

  1977年,是孙犁重新站起的一年。这年的3月29日,孙犁读陈毅的诗,以“林冬平”的署名作《题陈毅同志诗册》诗:“与君不相识,直言感我心。尊君刚正士,更仰百战身。将军之一去,大树发悲吟。青史名山业,小人不足论。”自此孙犁莫视了“小人”,又拿起的如椽大笔,源源不断地创作并发表了质朴、干净、真诚的论文、散文、杂文、信函,一直到2002年逝世。整个晚期,可谓“乐秋天。晚荷花缀露珠圆。”

  可见,仅从孙犁一生的际遇或者遭逢即可看到,一位作家发现美、挖潜美、创作美的可能性不仅与内在的修养有关,也受外在的环境所左右。

  因为追求文字的美和文学形象的美,孙犁的部分文学作品形成鲜明的特色,为华北地区的作家们所推崇。1980年9月18日-19日,《河北文学》编辑部邀请了冀、京、津的部分作家、文学理论批评家,召开了“荷花淀派”问题的小型学术研讨会,“荷花淀派”才首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

  那么,河北文坛树起“荷花淀派”大旗之后,“荷花淀派”的主帅孙犁以及大将刘绍棠、从维熙等人又有何响应呢?在大旗树起之前,1978年的冬天,孙犁应李季之邀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一次文艺座谈会,与刘绍棠、从维熙欣喜重逢,并做了长谈,最后孙犁作了三点嘱咐:“不要再骄傲,不要赶浪头,要保持自己的风格。”当然,当时“荷花淀派”的标签还没有贴在他们的身上,孙犁不可能让刘绍棠、从维熙保持“荷花淀派”的风格,可能的情况只是孙犁要保持孙犁的风格,刘绍棠保持刘绍棠的风格,从维熙保持从维熙的风格。

  晚年的孙犁本人不是从白洋淀出发,而是从全国出发,从厚重的历史出发,“由歌颂‘美好的极致’变为鞭挞‘丑恶的极致’”(常玉荣,二十年孙犁研究述评,《承德民族师专学报》,2002年第2期),只有早期的作品如《荷花淀》仍然散发着荷花及荷花淀的陈香。而发表具有“荷香”代表作《青枝绿叶》、《蒲柳人家》的刘绍棠(1936-1997),其一生创作的作品形成12卷的《刘绍棠文集》,其完整的书名为《刘绍棠文集——大运河乡土文学体系》,由此开创了“大运河派”。从维熙(1933-),早期作品《七月雨》、《曙光升起的早晨》田园风景,美丽人物,深具“何味”,1956年开始期待已久的专业创作,可在第二年就成了右派,农场劳改、矿山做工,受尽肉体与心灵的折磨;有幸的是,1978年从维熙重返文坛,创作了被孙犁赞赏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等,原本用先赞美、歌颂的文字,却用之刻划丑陋的形象,并构建了“大墙文学”(徐彦利,从维熙创作风格的演变与确立,《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其作品属于“反思文学”或者叫“伤痕文学”。由此足见,在河北文坛喊出“荷花淀派”的同时,主帅与主将们的作品却没有《荷花淀》那么的优美与荷香了,他们对“荷花淀派”是淡漠的,是超然的,并没有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完善“荷花淀派”。

  荷叶初开,荷花欲拆,可惜“荷花淀派”并没有在20世纪形成完成的体系。继铁凝的“哦,香雪”、知青的“白洋淀诗群”的诗歌创作之后,在新世纪有作家如孟德明、蔡楠等人试图举起“荷花淀派”的旗帜,尝试进行“荷花淀派”式的创作,无疑是惊蛰后的春雷,给这个文学流派注入了新的活力。正是:“溪上新荷初出水,花房半弄微红。”

  雨打荷花珠不定,轻翻

  “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则集中表现了京、津、唐一带(尤其以白洋淀周围最为突出)的地域特色。这个流派的作家热爱农村和农民,从日常生活中汲取和提炼题材,注重挖掘和表现生活中的美,使作品达到现实主义的真情实景与浪漫主义的诗情画意和谐统一。”

  这段话引自论文“从流亡文学到审美化、地域化、民族化的多元追求——中国现代乡土小说派的演变轨迹”(《江西社会科学》,2008年第12期),作者是长江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魏洪丘。引文正确或者精确与否,在此不论。但魏洪丘教授从汉语写作的视野、历史演变的角度,提出“荷花淀派”的区域特色、美学追求、文艺特点,却是有参考价值的。

  “荷花淀派”是否存在,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新世纪的教材《中国当代文学史》(王庆生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并没有“荷花淀派”的内容。还有一些作者、学者认为“荷花淀派”属于“山色有无中”。至今对“荷花淀派”的争议仍然不断,还难于统一认识。

  处于争鸣之中,不妨兼听则明。作者也小声说出自己粗浅的认识——“用诗意的优美语言描绘在白洋淀地区所发现、所发掘的美好事物情理,其作品属荷花淀派作品,其作家偏属荷花淀派作家。”具有如下三条甄别标准:

  1)地域性标准:作品具有白洋淀地区的地域特性。白洋淀地区系指流入、流出白泮淀的水系流域,总体上位于永定河之南、滹沱河之北,其中心由涿州、霸州、保定、河间四点连成含白洋淀的区域。同时,也赋予了其地质、地理的自然属性和历史、文化、经济的社会属性。但这种地域性不是封闭的体系,是开放的,内外的自然因素、社会因素的交流或作用是相互的。

  2)创作道路:坚守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道路。孙犁这一名字的“诞生”,就是他在1938年发表“现实主义文学论”。而这现实主义文学创作,贯穿他的一生,这样实现创作及作品的真实性。孙犁在1980年给铁凝的信中解释了真实的二层含意:现实的真实与作家思想意态的真实。

  3)美学价值:在走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上求真的同时,还应追求美,追求由文字的美、文字所表达的形象的美,达到给读者美的享受、美的启迪,以此营造美好的世界。

  同时满足上述三条,才属“荷花淀派”的作家,并创作出“荷花淀派”的作品。最本质的是第一条,荷花一岁一枯,人一茬又一茬地走过,但荷叶荷花赖之生长的水土不变,正像《在文化树下喝茶》中的一句话,“时间在流逝,物是人非,沉寂下来的只有静静的泥土。” 水土在下,是荷根、荷茎的家、是本。“绿盖盈盈红粉面,叶底荷花解语。”

  从上述的假设回到孟德明的散文作品,回到本文讨论的孟德明散文的创作取向或者特点,我们不能不说孟德明是“荷花淀派”忠实的实践者。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