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独放 馨香怡人
——为陈昌才先生诗集《残梦遗韵》序
陶庵忆
当代著名诗人臧棣有一首诗《新诗的百年孤独》,意在“为新诗一辩”,肯定了新诗从上世纪初新文化运动起近百年的探索与创新,重申其一贯主张“新诗,即新于诗”。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新诗发展的百年,则是旧体诗不断式微的百年。虽然钱锺书在《围城》中借书中人物的嘴说“只有做旧诗的人敢说不看新诗,做新诗的人从不肯说不懂旧诗的”,至今也仍有人称新诗的成就比不上旧体诗,但百年来新诗确在不断扩展其表现能力,一代一代的新诗人层出不穷,而写旧体诗的人则愈来愈少,一是因为旧体诗的“门槛”高,需要相当的音韵、格律等知识,二是时代风气使然。我们现在还在传诵“唐诗宋词”等千古经典,为之陶醉,但记忆里近百年的旧体诗却很少有经典了,能留下印象的是鲁迅、郁达夫、毛泽东等为数不多的诗句,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等,也闹过刘心武式的笑话,把“江湖夜雨十年灯”当作自己梦中偶得的佳句。
如此来看,写旧体诗在当今真的是一种“孤独”的事业,但仍有孜孜不倦、痴心向往者。近日读到陈昌才先生以旧体诗词为主、由333首诗歌构成的诗集——《残梦遗韵》,就让我感动匪小,可谓:奇葩独放,馨香怡人。
陈先生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生人,阅历丰富。上学、失学、务农、当兵、上大学、机关小科员、再进修、大学文史类主讲教师、系主任、学报主编、教育总监、执行校长、媒体执行总编,现为北京一家图书出版公司的特约编审。虽历经社会变动、人生起伏,陈先生却一直与旧体诗为伴,而这种爱好来自幼时启蒙,甚至民间的顺口溜,从部队转业后又不断自学、研习自《诗经》、《楚辞》以降的诗词歌赋,足见旧体诗词之魅力及一颗诗心的“痴顽”。只此一点,可以说陈先生是“性情中人”,在纷繁世事中,能长久保持对诗词(不论新旧)的喜爱并“沉溺其中”,正如古人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称为一种 “骄傲”、“精神贵族”也不为过。我看这本诗集,主要有四点体会:
第一、诗境高远,细雨惊雷。诗歌的意境是作者的心境和感受,“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就是这个道理。一首好诗不是拼出来的,而是文字、感情与大自然万物的巧妙结合。诗好写,情难赋,这里的“情”不是说的感情,而是诗歌的意境。要想写出一首意境深远的诗歌很难,不仅需要洗练的文字,还要有一种清纯自然的思想,当然文化功底也要比较深厚。有人说,能够写出一首好诗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年少单纯的儿童,另一种则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后者对红尘万事可以说是透彻心扉,他们写出来的诗,值得我们后辈深思回味。陈先生算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在这本诗集中,诗人对“红尘”的感悟,“别有洞天”。我们在仔细咀嚼、品味这些诗歌时,时时感到新颖、激动和启迪。因为,诗人并没有仅仅停留于“花前月下”的低吟浅唱,而是给予了诗篇更多的灵性、更多的“无声处听惊雷”。这本诗集所收集的诗词,景、情、事、理,相互交融,也有写诗人心中所想实际却达不到的场景。宋人吴龙翰有诗云:“流水环诗境,未容尘土侵。步迂松径曲,坐占草堂深。秋句蛩分和,山杯鸟劝斟。好怀无客共,相对一瑶琴。”由此可见,文如其人。诗,也如其人。如,诗人对“爱国情怀”的倾诉,流淌着屈原、岳飞、文天祥一般的激情,《念奴娇•凭吊虎门炮台英雄》、《贺新郎•抗战》、《水调歌头•舰队远航》等当是此类诗歌的代表作,无不充溢着战士们的豪情万丈和献身精神。那种对“英雄”的礼赞,对“战士”卓然的豪情与胆气,浸透纸背。且看:《满江红•龙吟虎啸》:“日月山河重安排,秋去春来舞东风。”“轻歌曼舞瑶池宴,除妖降魔笑谈中。”“何许人,前无古人矣,大英雄。”《水龙吟•出征》:“休说难并四美,小天下,英雄不死。求神问佛,怕应羞见、大圣豪气。落花流水,岁月无情,人犹如此。率貔貅,鸣檄前驱,山秀河清人醉。”何等意气风发?《水龙吟•神六飞天》:“看华夏大地,风流人物,擂鼓前进。”可谓借“神舟”遨游八极,天马行空,何其壮志凌云?《满江红•豪气冲天》:“豪气冲天,扫隐晦、乾坤太平。真俊杰、顶天立地,大义凛然。排兵布阵神气足,瑶池甘露洒人间。精气神、金光冲牛斗,史无前。”又是何等爽气!再如《八声甘州•英雄聚会》:“邀天下英雄宴瑶池,一醉洗千愁。论古今风云,是非荣辱,似水东流。今日金樽高举,壮志几人酬?激扬文字,勇敢立潮头!”那一个个神灵活现、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是否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令人肃然起敬?当然,在这本诗集之中,也有如同潺潺流水一般的抒情,如对“大自然”的赞美,《风入松•游桂林山水》、《水调歌头•游西双版纳》、《望江南•靓》等,在赞美自然、歌颂自然的抒情中,与自然融为一体,神游天外,美在心里。不过,诗歌的意境,特别是陈先生在这本诗集里所传达的意境,也许有不少篇章是看不见摸不到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需要慢慢地研读。如《临江仙•赠姣客》:“万里长江洗恨。就着太湖访名人。”何以用“万里长江”之水来“洗恨”?“访”哪位名人?是否有“怀才不遇”之愤懑?是否有“明朝散发弄扁舟”之洒脱?读者吟诵诗人的诗篇,触摸诗人的诗魂,体验诗人的诗情,自然会有别一样甚或别几样的思绪涌上心头,得到几许特别的快意。
第二、内容丰富,笑谈古今。本书分量最重,也是陈先生最为着力、苦心经营的,是词的创作。词一向被称为“诗余”,其题材、内容(包括用词、意象等)易陷入“老套”,加上词牌形式的限制,要“出新”很难,特别是要表现当代生活、抒写现代人情感时,会出现某种错位。陈先生在此做了可贵的探索,努力让“旧瓶”放出新的光彩来。那种“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溢于字里行间,从不可能处下笔,使抽象与具体结合起来,或者“辞胜乎情”,或者“情胜乎辞”,展示作者激荡的内心世界,显得很有立体感,于是,那“恣肆”、“铺叙”、“渲染”、“含蓄”、“韵味”,或慷慨高歌,或低声鸣吟,抑扬顿挫,力求“雄深雅健”,将人生之喜怒哀乐尽情挥洒,使人于诵读之中,领略诗人的雅思别趣,顿生诸多共鸣。而诗歌的意境,很少是静谧的、和穆的,往往呈现出流动的美。诗人一般不作静态的描写,而喜欢动态的叙述。诗人的感情常常是通过一系列行动表现出来的,宛似从火山口喷出的岩浆,带着光、热和缤纷的色彩,一齐涌了出来。如, 对“友谊”的歌颂,《青玉案•诗友》:“酒朋诗友聚小楼,举杯约,共春秋。锦绣文章传五洲,梦里追求,天人合一,平淡岂能休?”《赠友》:“绿水青山花正红,故园犹在春梦中。此去蓬莱谁先到,一船诗画一帆风。”《雨霖铃•癸未除夕》:“神驰当年,豪门雅室,欢声笑语。勤奋改变人生,志趣飘逸,自比鸿儒。来往都是才俊,济世惊人语。挥手能击水千里,冷眼沉沉笑江湖。”于是,为了一个“情”字,一个“义”字,江湖兄弟姐妹,刎颈之交,可以为之生,可以为之死。对“男欢女爱”的欢歌,《永遇乐•桃花吐艳》写热恋的痴狂,《念奴娇•嘤鸣》写爱情的忠贞,《摸鱼儿•雅韵》写令人嫉妒的“情事”之欢愉,《一剪梅•婵娟》写梦中相会,《一剪梅:春游》写思念,《忆吹萧•悲秋》写离情别绪,《声声慢•游魂》写梦之神游,……也许,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可能写出如此真挚的情语!对“人生修养”的顿悟,如《八声甘州•英雄聚会》:“悲往日沉浮,盼凯歌高奏。”《沁园春•瑞雪纷飞》:“那点点闲情,化做锦绣。静水流深,涤尽污垢。有奇文数册,再造千秋。”《夕阳》:“夕阳如火天边挂,青山不老披彩霞。人生何必计时日,只争朝夕乐哈哈。”自觉地做一个学习的人,思考的人,求善的人,一个不断进步的人,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对“怀古忧今”的思考,如《临江仙•吴越春秋》:“往事如烟一场梦,点点滴滴相同。成英雄败也英雄。江水东流去,合为大潮涌。”使读者在以史为镜之中,看到了“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第三、式样新颖,推陈出新。诗歌是从人类隐秘的心灵深处传来,如险峻的悬崖下面,深渊底部升起的叫喊。初览陈先生的这本共有6章的诗集,题材上丰富多样,式样也比较新颖、多样,当代社会的种种“景象”总能让诗人“触景生情”,继而信笔写来,无论是“在水一方”、“高山流水”、“天生我才”、“咏史怀古”,还是“怆然暗惊”或“五蕴皆空”,感觉内容上涉及到很多层面,这些层面“装在”其中的100多首“词”以及200多首七言八句、七言四句、五言八句、五言四句以及“散韵”杂诗(或称自由诗)之中,散发着如歌如泣的情思,很有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元素。从吟诵的对象看,不少诗篇超越时空,给人一些空灵的顿悟。如《风入松•游清东陵》:“碧翠连绵帝寝宫,寂寂林海风,至尊一言能九鼎,追求长生何成空?盛衰仿佛昨日,长眠可曾有梦?闯王无才破九重,狼烟并奸雄。大明不明随风去,大清不清也成梦。几堆石头坟茔,一段沧桑如风。”大有观皇陵旧地,发大千世界变幻之慨。《念奴娇•凭吊虎门炮台英雄》:“万门大炮,神威赛神威,雄踞南天。眼前碧波千帆竟,身后锦绣河山,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何处不璀璨?华夏文明,上下五千多年。”当年抗击外藩的激烈、悲壮、英勇的战斗场面,如在眼前。那种自信、骨气、傲气、胆气、豪气汇成一炉,好似新的号角已经吹响。《那年月》:“盐碱地里种高粱,三年赶上两年荒。起早贪黑学大寨,十家九户饥断肠。数九寒天流大汗,三伏酷暑脊背凉。改天换地新世纪,人欢马叫谷满仓。”对那段让人揪心的历史的反思,朴素而深入。《为英国王储查尔斯再婚题》:“王室自古多情种,不管尘世乱哄哄。觅得倾城拌君侧,天老地荒梦也同。”旧体诗的笔触伸向海外,颇具另一番趣味。从诗词的“骨架”看,作者试着做了一些“新颖”的探索,如《三个大神》,开头一个字,然后一句增加一个字,最多十个字,再一句减少一个字,直到一个字,呈现两头尖、中间大这样一种“突兀”的“方块”诗歌样式,所奇异处,在于在这段诗文的下面,有横排着两行七言诗句:“天南地北燕无信,蓬莱相约有美酒。”这样,就使看似简单的“方块”瞬间“变身”为形似“宝塔”或“象笏”,顿生诗情画意,别具一番情趣。《为屈原悲痛》、《挚友蒙冤百句叹》则属于借用《诗经》四言句式,装进新的“悲鸣”:“ 吾生须臾,时空无限。逝者如斯,心怎偷闲?邪魔当道,才俊蒙冤。我辈无奈,青天难盼!”《为泰国国家公园白虎文》:“原始森林,山高路险,我自逍遥。世人奸诈,笑里藏刀,暗售缧绁。身不由己,血泪难言,游人浅薄,调侃戏弄。奇思妙想都在梦中!”是否隐见太史公司马迁之遗风?
第四、语言活泼,清雅多彩。作者作为曾经讲授文史专业课程的教书先生,对古典文学颇有研究的学人,在自己诗歌创作的过程中,自觉地融入了“继承与创新”的元素,力图用更为精美的语言寄托自己对人生“诗情”的感悟。总的看,该诗集最为值得欣赏的语言特点有三:一是,引典入诗,借力发力。灵活用典,这既是诗人写作诗歌的一种修辞手法,避免一览无余的直白,还给读者在诗里行间留下联想和思索的余地,使表达更加生动形象,使诗句更加凝练,言近而旨远,含蓄而婉转,有效地提高了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在这本诗集里,诗人“用典”,往往信手拈来,恰到好处,往往常使“旧事”衍生出“新意”来。如在《念奴娇•嘤鸣》中:“馨香妙语,欣喜蝶成双,琼田锦绣。霓裳漫舞神仙曲,细说前缘话后。恩泽漫漫,信誓《上邪》,相约万万秋。人生何幸?知己红颜诤友。”这首词里,就巧妙地隐含了好几个“典故”。这“蝶成双”,是否就有千古之恋“梁祝”的倩影?这“霓裳漫舞神仙曲”,是否就有“玄宗和玉环”的神韵?这“上邪”,是否借名诗以“咏”爱情之“真”?而“人生何幸?知己红颜诤友”,是否将“旧意”推出“新的”意境?表明作者所向往的“人间挚情”?《满江红•龙吟虎啸》显然是借“盘古后羿,姜尚周公”来“炼七彩,补苍穹;清尘世,定九重”,目的是“了却悲愁苦”,争当“除妖降魔”的大英雄。二是,用语清新,不落俗套。该诗集不论是写景,还是叙事,语言比较通俗而亮丽,新颖而独到,外泄着作者的“七情六欲”。如《水调歌头•舰队远航》:“摧敌舰,毙匪酋,灭贼兵。早应无情,全歼来寇,海疆静。战旗猎猎迎风,将士浑身是胆,天下得太平。四海无硝烟,五洲渔歌应。”明白如话,既有战斗场景,又有将士豪情与憧憬,很是鼓舞人心。《水龙吟•神六飞天》:“号炮连天,听万里鼓角联营。骤起狂飙,直冲云天,呼啸轰鸣。轻驾玉龙,遨游八极,壮志雄心。快意看寰球,龙凤呈祥,风雷息,处处馨。”何其壮美?而《我是一条被驯化了的狗》的拟人,《修路》的借喻,《傻笑》的自嘲,《总把你比作八路军》的劝谕,以及其它篇章之中夸张、排比、反复、象征、寄寓(寄托),互文、设问、引用、呼告、反问、顶真等等修辞技巧,也是各有其妙,“各领”清新之“风骚”。
三是,语言精练,字少意丰。诗人力图用最少的语言概括丰富的内容,时不时地显露“珠玑”。如《临江仙•吴越春秋》:“千年吴越曾争雄,勾践范蠡文种。西施粉泪心中痛。吴王何所怨,寒山敲古钟。”从吴越争雄,到今天“寒山寺”的求“和谐”之盛典,悲壮、喜悦与期盼,尽在其中。《莫言小草矮》:“莫言小草矮,忘忧也精彩。虽说岩松高,枯枝岂良材?寒水唱悲歌,秋风吟长别。平生恨鹿马,悠忽难立节。”诗中包含了诗人多少酸楚?《夕阳西下》:“白驹过隙后,夕阳晚照秋。少壮曾努力,老大更挠首。人生不得意,万事如水流。春归非我意,冬来别飞鸥。”诗中有诗人几许悲愁?《思》:“痛苦的泪水,没有人看见;心血的流淌,没有人体会;艰辛的跋涉,没有人参与;辉煌的瞬间,天下人惊叹。”短短数语,道尽人生“喜怒哀乐”。 《风入松•游清东陵》:“大明不明随风去,大清不清也成梦。”仅仅十四个字,就把“明清”两朝几百年的“沧桑”轻轻带过。《念奴娇•嘤鸣》:“桃花开满枝头,春草萋萋,柳梢钓鱼游。微风吹皱一湖水,几只野鸭飞鸥。茫茫原野,嘤鸣唱和,姗姗修禊手。夕阳之辉,瑶池朗抱留。”这些类似的篇章,散见于诗集之中,宛如一幅幅如诗如歌的自然美景,使人流连忘返,“扣舷而歌之”!
简而言之,诗人的血脉之中,流淌着战士的豪情、书生的壮志,体念着对善良与正义的追求,实际上也是对人性里面那些至纯感情的升华与提炼,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其中有无诗人借写景、叙事、抒情、议论之名,抒心中理想之块垒?就像屈原笔下的“美人”、“香草”?我不得而知,也许,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神仙知之矣。
受陈先生嘱托作序,拉里拉杂写了以上感想,不敢称“序”,只能算作同为诗歌爱好者的一点儿“读后感”和对陈先生不老诗情的一份敬意。是为序。
2013年3月18日
序者简介:
陶庵忆,陕西临潼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发表小说、诗歌、评论等近百篇(首)。现居北京,曾任《语言文字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