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尘世中来到灵魂里去
来源:作者:李蛟龙飞时间:2012-06-30热度:0次
从尘世中来 到灵魂里去
张静
初识陈烁的名字,是在邓州文学杂志《花洲》的一则简讯里,得知她的小说《你是我的青鸟》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自此成了她的粉丝,很想拜读佳作,却一直无缘。前些日子,陈烁来邓州,有幸与心中仰慕已久的作家会面,自是欣喜异常。陈烁有才而不骄,谦和质朴的品性,令我十分感佩。别时她赠我两本书,一本是中篇小说集《你是我的青鸟》,一本是新作长篇《江南殇》。捧读这两部装帧精美的佳作,如着魔般的爱不释手。
一 灵魂扎根的写作
透过小说集《你是我的青鸟》,可以看出陈烁小说里面的人、情、事,表象如同行云流水,肆意流淌,其实有着属于自己的河道。陈烁善于从日常生活打捞记忆,用朴素的表达,平常心的叙事,构筑起一个意蕴广阔的生存空间。读她的小说,我能感受到一种深邃的、像大地一样坚实的质感。我想,这应该来源于作家对日常生活细节,对精神线条的敏感, 以及她那出色的及物写实才能。一个优秀的作家,总是能在最日常最生活化的地方,写出真情,写出人性的复杂,写出生存的艰辛。陈烁的作品里有股生命的凉气,这股凉气里,有心灵的寂寞,有生命的迷茫,有凭吊和悲伤,也有矛盾和痛苦,更有沉思和追问。比如《情节》《放手》《立碑》中关于亲情的倾诉,《我的爱情生活》《回眸之间》中对于爱情理性的思考,《无言的结局》中对于友情伤逝的怀念,特别是《新疆的云》中杨茜凄惨悲凉的一生,让人不由追问和深思当代女性的生存难题,从而产生深入骨髓的的痛感。这些作品里面渗透着作家对世界、对人心的种种犹疑、困惑、矛盾和释然,这是作品潜流下沉默的声音。
陈烁的作品虽然苍凉,却也不乏柔和与温暖。《放手.》里“我”对奶奶由怨恨到原谅,《我的爱情生活》中“我”对田芬的爱情从无视到顿悟再到回归的期待,《前面是个天》中“知慧”对美好生活的憧憬,《立碑》中“方蕾”与母亲最终爱的谅解,都让人感受到那种无法被消解的坚韧的温暖。
文学的感情,以能够返回人世最为动人。陈烁将灵魂的根须深深扎在她热爱的尘世,她的精神也从那里生长出来。她以爱,以温暖,以赤子之心,将尘世中一些琐碎、日常、不经意的生活细节串连并提炼,从而建构起一个密实的小说世界,这种生命的写实,使她很好地将“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对接起来,这是很难得的。
二 亲情的挂空与伤怀
在与陈烁短暂的交流中,约略知道她的一些经历。她幼年丧父,童年生活困顿,青年失学,形单影只去深圳打工,体验了生活很多的艰辛和酸楚,后遇到心仪的爱人,却又遭到母亲激烈的反对。她义无反顾的婚姻出逃,使相依为命的亲情遭到了令人心碎的重创,对母爱的深深愧疚噬咬着她善良的心。艰涩的生命体验,复杂难言的情感,一点一滴丝丝缕缕渗透在她冷静又意味深长的作品里面。
《放手》中的“我”,当时只有三岁,只不过人生之初,已然体味到了亲情的残酷。生父的逝别,奶奶的驱逐,使我的童年充满对亲情残缺和冷酷的深刻敏感和痛楚。长大后,对奶奶的怨恨,被青春的寂寞和肤浅撕咬得无处可逃,“我舔着自己的爪子,蜷缩在时间的一隅,那些欲诉无声欲哭无泪欲喊声竭的思想火花,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前赴后继地排练”,读着这样凄伤的句子,心灵不由和文中的“我”一道震颤悸动。然而,随着奶奶的寂灭,“我”对奶奶的怨恨也轰然消解,不仅原谅了奶奶曾经的冷酷,并“为那些无知的报复意念和轻犯的设计构思”,流下了忏悔的泪水。时间让亲情的碎片得以修补和缝合。《情节》中,作家用独特的切入视觉和细腻的描写手法,写了“弟弟”出生和成长过程中,贫寒困苦的一家人付出的艰辛和不易,然而成年之后的“弟弟”却身染网瘾,连续几天滞留网吧不归家,垂垂暮年的父母,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姐姐为他不明原因的出走和安危忧心如焚寝食难安。这样一个具有教育意义的题材,给当今沉迷网络的青少年发出了震撼的一问:孩子们啊,你们应该以怎样的生活态度回报亲情,回报为你的成长辛苦劳作呕心沥血的父母和姐妹?回报真心爱着庇护着你的亲人?
亲情里着墨最多的还是母女关系。《那年、那月、那些事》中的“梅玲”,为了远嫁几千里之外心仪的爱人,不顾母亲拼死拼活的阻劝,执意出逃。文中以“酸辣凉粉”象喻海样深情的母爱,“你养育了我二十多年,我早已把你化为精骨,当作我的心肝,我怎忍弃你于不顾,舍你于不及”对母亲深深的爱和眷恋已烙进生命深处。但“我少女的心此刻更加渴望爱情的面包,我的生命已到了可以孕育新生命的时候了,你的营养远远不够我完成人生赋予的这个新使命”“他已像一块磁石般将我少女的心紧紧吸附,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那么,我只有舍弃你”虽然“离开你的滋润,我会消瘦,会慢慢枯萎,但是,我都要离开你”。面对亲情与爱情的单选题,“梅玲”无力抗拒生命自然力的召唤,她奔向了爱情,逃离了母亲为她营造的那方爱的天空。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二十余年的母女深情,一朝一夕将飞到抓摸不着的天际,母亲不甘啊,伤心啊,爱之深恨之切,母女亲情裂痕的鸿沟自此拉开。这种亲情挂空与伤怀的叹息,在《立碑》一文中体现的更加明了。《立碑》中的“方蕾”,三岁失父,曾与母相依为命,青年又远别母亲去深圳打工。然而在深圳的四年,恰是“方蕾”心灵死亡的四年,是爱人“龙晓斌”救活了她的心,然而亲情与爱情距离上几千里之遥的路途,成了母亲无法逾越的障碍,一边是恣肆热烈的爱情,一边是海洋深般的母爱,何留何从,难坏了“方蕾”。但是,青春火样的生命,无力抗拒身体和心灵身处热切的召唤,母亲痛心疾首的怨阻也无法停止她的逃离。然而“方蕾”奔向婚姻的这次出逃,却让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母亲因爱生恨,彻底和“方蕾”划清了界限,面对她一次次卑躬屈膝的孝道也毫不心软。“方蕾”在远离家乡的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却让她付出了与家乡一切众叛亲离的代价。母爱的放逐,亲情的挂空,让“方蕾”感到了撕肝扯骨般的寒冷与疼痛。可“方蕾”明白,逃离不是路,伤怀不是路,惟有主动地承担,才有可能修补亲情的碎片,缝合亲情的裂痕,未来的生活才会有阳光普照的温暖。所以当母亲提出要她为生父立碑时,她毫不犹豫的承担下来。“方蕾”的勇于承担以及尽心尽力操持为生父立碑的言行,最终感动了母亲并让她原谅了“方蕾”的逃离。为了爱情,“方蕾”远奔他乡,为了亲情,“方蕾”愿意倾力承担所有的心酸伤痛磨难和责任。透过“方蕾”和母亲表面紧张关系的背后,我们看到了她的内心充满了期待,期待重新获取母亲的爱,期待母亲像当初那样爱她,用爱将母亲占为己有是她最大的心愿,惟有爱才能够将她从令人窒息的血缘亲情中拯救出来。遗憾的是,母亲的霸横,“方蕾”的不善表白,好似成了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成了她内心深处经久不息的疼痛。受难的体验和经历,使“方蕾”颖悟:生活是需要代价的,爱是需要代价的。她由此触摸到了真实而有价值的生存。小说里还有一点,就是继父对“方蕾”成长中的关怀与支持,以及她对继父深深地感激之情,这是《立碑》里所表现出来的亲情挂空与伤怀中最为温暖和亮色的一笔,也是值得欣慰的一笔。
陈烁的小说写出了人类在亲情遭遇对峙不和谐时所经受的精神苦旅。生活赐予每个人不同的味道,这味道是刻在每个人内心身处的烙印。透过陈烁的作品,我仿佛看到了她的内心之苦,精神之困,以及澷浸在她内心深处的孤独,无可救药的孤独。回过头来才看明白,陈烁所走过的路,所付出的代价,或许只是为了听从内心的召唤,听从生命自然力的召唤,仅仅为了向尘世说出内心的话语。这种内心秘密的敞开,必然使她有勇气和力量经受更深度的生存压力。
三 亲情所能达到的高度和坚不可摧的生存信念
在《你是我的青鸟》里,陈烁更是以一种极致叙事的手法,揭示了这样一个深刻的主题:即任何亲情的力量,都无法抵达人与人相依为命的朝夕相处里,所产生的那种感情深度。小说以一种近乎离奇的极致叙事,描述了“耍猴人”如何残暴一个孩子的灵魂,把一个正常的生命创造成人心狗样,从而把一个生命放在非常态的世界里去观察追问,最后使之显露出极端的面貌,审视出令人震惊深思的结论。小说中的“耍猴人”为了生计,毁灭了人样的“我”,创造了狗样的“我”,然后带着“我”浪迹天涯,“白天靠艺食得一日三餐,晚上露宿牛棚破庙,自由自在,长歌而行”。四年后当“我”因种种机缘得以回到亲人的怀抱,可无法与人类相处的难题,无法与亲人沟通的尴尬,折磨得“我”彻夜难眠,“生活被罩上乌云,灰暗而压抑,令人窒息”。“躯体像被抽了丝般的虚脱”心中的疼痛“绵绵无尽”“无边无际”“无着无落”,这“是任何一种文字也无力表述的悲哀”“是一种被舍弃的羞辱和一种被淡漠的孤独”,是骨肉相连血脉传承的亲情也无法拯救的残酷与绝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耍猴人”能读懂“我”的心,“我的生命只有在他的铜锣声里才能自由飞翔,发出灿烂的光彩”,“我的生命属于他,他也属于我”“我的心只有回到他身边,才能寻找到永久的安宁”。小说通过把生命带到极致世界拷问的方式,来探索亲情所能达到的高度,这样的深思和追问闪烁着伦理上的独特光芒。
《你是我的青鸟》带给我的另外一个震撼就是:绝境面前坚不可摧的生存信念。“耍猴人”残暴地把“我”变成了狗,并带“我”四处卖艺,从此,除了他,再没有人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我”,纵有千思万想,“我”也再无法与人类正常交流。一颗人心披附着狗的外衣,这样的惨烈是多么屈辱和绝望!作家把这些极端元素集中在一部小说里,目的就是为了创造一个极其严峻的生存背景,并测量人在绝境生存面前可能有的勇气和承受压力的限度。然而,坚韧的生命不在乎人与狗的反差,生命的精彩全在争取另一种可能性的不懈进取和追寻之中。“我”承受着生命的苦难,也创造着生命的奇迹,即使变成了狗,依然能凭借自己的技艺“博得万民欢腾的掌声和喜爱”,让人不由深思:人的灵魂和思想是否可以依附于其它物种而存在? 生存的能量和信念到底有多大?《你是我的青鸟》几乎就是一个绝境与生存,苦难与勇气的巨大寓言。这种充满极端力量的小说,在当下并不多见。
陈烁可以用一颗平常心,以日常性经验对生命进行写实,但一个内心有质量有追求的作家,并不满足于在简单的生活经验表面滑行,《你是我的青鸟》便走的是极致叙事的路子,通过想象出的人物和象征性经验对精神展开追问对存在进行深思。在这篇小说里,陈烁把自己所要塑造的人物,所要表达的情愫和社会洞见,都处理得风格强烈,震撼人心。
四 从江南殇的梦中醒来
陈烁虽然婚后一直在北方生活,但她却是一个从西南腹地的青山绿水里走出来的女子,她骨子里流淌着南方女子温婉柔美恬静的气质,她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情结,就是写一部纯粹意义上的南方现实题材的小说。于是就有了长篇新作《江南殇》。《江南殇》的写作几乎可以看作是陈烁精神上的一次回乡之旅,是为了寻找精神的本根,是为了纪念渐行渐远的记忆。小说以江南一个潮湿幽闭阴柔的西塘古镇为背景,讲述了一个江南女孩何怡菁,因父母情感的一些因果,不得不只身投奔中原的一个城市创业和成家,历经变故和磨难,最终心伤情碎,又只身返回江南西塘古镇。小说让何怡菁从故乡来,又回到故乡去。她的精神从那里生长出来,又回到那里去。这样的一个悲情故事,并没有让人沉闷压抑的透不过气来,陈烁有能力把作品的语言和风格处理得优雅舒缓温婉柔和,唯美而诗意,由此可见,她写作的功力非同一般。
在江南烟雨滋润下长大的何怡菁,“凝肤玉肌”“容色绝美”,神态“淡然自若,清逸脱俗,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这样一个通灵的女子,有着怎样的情感故事内心纠结,并与她所处的家族建立着怎样的生命联系?尘世和梦幻,现实和记忆,爱情与伤痛,又是怎样起伏不定的交织在一起?
《江南殇》里,何怡菁是母亲与相爱男子的私生子,被姥爷视为孽种,冷酷的亲情“不容母亲,更不容她”。何怡菁自小没见过父亲,父亲只能是她梦里的憧憬,是她心底最渴望的幻影。母亲的猝死和遗言,使她不得不投奔中原的权叔,原以为深爱母亲的权大智就是自己的生父,孰料生父竟是京城高官政府要员何玉祥。这样的情节突变,使得本已像谜团一样的身世又添纷乱。“似乎所有的惊异和欣喜,都只能存活在梦中,而无法在真实的生活里感知”,这让她情何以堪?
中原的创业和成家,更是带给何怡菁无尽的伤痛,历尽艰辛创业成功的“天咫涯”旅行社因变故被查封,和张宜正的爱情也以悲剧谢幕。对何怡菁婚姻的破碎,我充满深深地同情和理解。因为真正的爱情不仅是外在身体的接触,也是一种完整人格的交流,完整的人格包括身体和灵魂,强调的是情爱与性爱相结合的完整性。因此她和张宜正的无性婚姻走向解体也是必然。生活,给了何怡菁太多的磨难。幼年父爱缺失,姥爷不容,成年母亲猝死,不得不中原寻父投奔他乡,又遭遇权叔受伤,被其妻误解辱骂殴打,生父亡故继母排斥,加之创业失败,婚姻破碎,更兼具初恋情人吴玉杰因先天疾病的不治而去,深爱她的情人吴天昊车祸人亡,让她的生活充满了太多的不幸。如花的生命刚刚觉醒,就不得不面对这些严峻的生存现实,可她还没有洞悉人心、应变世事的能力,只能带着疑问惶惑和不安,精疲力竭穷于应对生活的世界,谁能体会一个稚弱女子内心的恐惧无助和苦楚呢?这样的心境是何等凄凉感伤和落寞!
这一场又一场情感的劫变,何怡菁是否能熬过,是否还能寻到灵魂归宿的方向?然而坚不可摧的生命能量的巨大不可想象,揪心扯肺的疼痛之后,何怡菁终于蓦然开阔:不管她经历的生活以何种残酷的面貌呈现,她其实一直被爱浸润。母亲的呵护,姥爷的谅解,权叔的关爱,生父的歉疚与挂念,还有一个个相爱的人真挚热烈的情感,这何尝不是一种无言的幸福!这样温暖的幸福,使她有力量在悲哀绝望的时候,一次次滋生新的希望,绝望从哪里开始,新的希望就从哪里生长。放弃,是为了获得;心死,是为了新生。浴火重生的她,再一次正视这个纷乱又温暖的人世,她发现,“那些时不时忽闪脑际的往事,犹如经年的海滩上被搁浅的贝壳,所有辉煌鲜活的情节都已老去,枯萎了,只留下坚硬的花纹中一点一点或深或浅的色泽”。世间的争斗,仿佛再与她无关,她只希望“回归内心的宁静”,“寻求到心灵的平和,因 为一个人无论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灵更为快乐,更为宁静”。
经过众多苦难的磨碾,经过漫长的心灵跋涉,何怡菁终于找到了能让灵魂深稳安栖的地方,那就是内心的平和与宁静。也只有在和风柔雨,青石雨弄的江南,那种“清纯静谧、恬然优美的意境”,能“将所有的前尘往事一一涤净”。纵然“执笔花落,泼墨成殇”,也只因“岁月迷离”“红尘有梦”。而今这个容姿绝世的女子,已从江南殇的梦中醒来,阅一卷书墨,品一杯香茗,掬一捧柔和的月色,默听馨兰幽梅的物语,生命是如此静美,人世是如此柔暖。人心的困局一旦解开,天地也变得清澈明媚,生命也因此变得隐忍而笃定,并充满悄然的欣喜。而“下一世”,定能遇见“爱你的我,在掌边含笑”。
《江南殇》写出了一颗真实的、善良的、温暖的、充满力量的心灵。苦难的确是存在的,可苦难背后还会有希望;心灵可能是痛苦的,可痛苦背后还有一种坚定的力量推动着信念往前走。任何只看到其中一面的认知,都是对生活丰富性的简化。所幸陈烁用一双慧眼恰恰看到了生活深层的多面。一个青年作家能写出这种深刻有力度的小说,不简单!
【作者为知名青年评论家,《花洲》高级编辑。】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