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浮土攥出浪花——读贾平凹的《定西笔记》

来源:作者:高洪雷时间:2012-02-25热度:0

 

   早就对贾平凹先生的散文情有独钟,因为他的笔触有着点石成金、摧云为雨的神奇魔力。从一片月光着眼,他能写出童话般美丽的《月迹》;以一块石头为题,他能写出寓言般深邃的《丑石》。可当一位作家朋友说,贾平凹最近的散文能把浮土攥出浪花,我却半信半疑。
   朋友说,不信请读读《定西笔记》。
   定西,位于陇山(六盘山)以西,古称陇西,是我在创作《另一半中国史》过程中不止一次触摸过的一个狼烟滚滚、战将云集的军事要地。它属下的临洮,早在战国时期就是秦长城的西部起点。现在有人说它是兰州门户,实在有些小瞧了它。因为陇西郡是秦朝镶嵌在巍巍长城里的边关重镇,而兰州的前身金城郡西汉时方才设立,且位于长城之外。
   这可是一个抓一把泥土就能攥出历史液汁的地方。它不乏英武,秦始皇、董卓、李渊从这里起家;它不乏浪漫,李白、李贺、《南柯太守传》作者李公佐、《柳毅传书》作者李朝威都自称陇西人;它也不缺故事,这里既是丝绸之路的中转站,又是羌氐等民族逐鹿中原的策源地。我以为,贾平凹写定西,一定会像余秋雨一样,站在长城的垛口、沐浴着历史的烽烟引经据典、指点江山。
   事实证明我错了。看来,我不应该用惯性思维来揣测一个文学大家。《定西笔记》开篇不久就写道:“先秦是从这里东进到陕建立了大秦帝国,我是来寻根,领略先人的那一份荣耀吗?好像不是。是收集素材,为下一部长篇做准备吗?好像也不是。”那么,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带着满腹的狐疑,我随作者“一起走进了定西”。
   作者称这次出行为“定西行走”,我感觉叫“定西散步”似乎更确切,形同画家随心所欲的白描写生和摄影家漫无边际的假日出巡。就这样,他以一个农民儿子的朴素情怀,揣着对农村宗教般的饱满热情,踏上了最为保守、封闭、贫瘠的土地,来到了被城镇化时代边缘与冷落了的乡下,走近了被黄土高原的浮土埋住了前进脚步的农民。
   曾经担任过乡党委书记的我深知,农村茧结着当今时代的伤疤,西部乡村则是这个伤疤上仍在渗血的伤口。这或许就注定了作者的定西之旅是一次伤感之旅、苦涩之旅、忧思之旅。这篇笔记的神奇之处恰恰就在这里,它反其道而行之,通篇找不到城里人对乡下人常见的悲悯、惋惜与哀怨,也看不到满腹经纶的作家惯有的清高、孤傲与不屑,字里行间流淌的只有顺手拈来的轻松、纵横捭阖的灵动、谈笑风生的调侃以及由此引发的阵阵笑声。
   踏上弥漫着黄土的崎岖山路,常人眼里的无尽荒凉,到了作者眼里却是一副拟人化的笑颜:“高塬地皮原来有着一张褶皱的脸啊,这脸还一直在笑着。”
   窄窄的山路上遇到了一辆牛车和一个拾粪的人,作者对这一田园牧歌景象的调侃令人忍俊不禁:“车超过去了,听到牛响响地打了个喷嚏,还听到拾粪的说:汽车能屙粪就好了。”
   常人谈起黄土高原缺水少煤都是长吁短叹,而作者却用诗化的语言讴歌了农民的创造、坚守及令人起敬的乐观:“太阳高挂在天上,水在地上流动,这里的人想着办法要把它们捉到家来,这就是太阳灶和水窖。”
   更精彩的描述接踵而至。作者遇到了一个住在小屋里的看庙人,小屋三年前着了火,屋顶坍了,上面苫了柴草还继续住,进去看看,黑得似夜,一床破被,一口铁锅,再无别的。“问他这怎么生活呀,他好像不爱听,竟然领我又到庙里,我才发现庙后墙角还有一个小柜,他打开了,取出六包商店里常见的那种挂面,还有半口袋核桃,他说:这生活不好吗?”
   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以干牛粪当柴烧的草房子村,听说北京的画家见了这草房和这里的人很兴奋,拍了好多照片,作者意味深长地说:“画家爱画破房子,给他个破房子他住不住?画家爱画丑人,给他个丑女人他娶不娶?”
   这一页页、一幕幕,仿佛无意中捡拾到的一张泛黄的黑白电影胶带,对于胶带上这种近乎笨拙的质朴、近乎出世的隐忍和近乎愚昧的乐观,我恍如隔世,长久无语,心冷如冰。
   但文章最后,一扫背景的灰黄、干燥与单调,扑面而来的是松上云从容、涧底水急湍的贵清山。作者解释说:“一路上都是黄土塬梁的,最后要给你们个惊喜。”我感觉,这似乎就是定西绿色而富庶的未来,更像一个美丽的预言,还有些像是中国古代悲剧里苦尽甘来的结尾。
   这样一篇长达六万字的作品,这样一个松散的随笔体裁,这样一块日渐落寞的土地,这样一些普普通通的人物,这样一堆针头线脑的琐事,居然被作者连成了一串叮当作响的珠玉,每颗珠玉都闪耀着人文关怀的光芒,都叩响着救救西部的心音。整部作品形散而神不散,路长而辙不乱,说它“把浮土攥出了浪花”也不为过。对于作者的非凡功力,我除了惊诧,只有折服。
   合上《定西笔记》,倚窗远眺缓缓落入泰山的硕大夕阳,我想起孙犁先生的散文《悼亡妻》。孙犁撷取的是从媒人提亲到妻子临终的幸福片段,通篇没有一句悲伤的话,表达出的却是比嚎啕大哭还要动人心弦、催人泪下的深情。在这一点上,《定西笔记》与《亡人逸事》有着惊人的相似,看来贾平凹深得孙犁的创作精髓,至于贾平凹说“模仿孙犁的人要么易成名而不成功,要么望洋生叹,半途改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记得去年夏天我和李恩祥到西安拜访贾平凹先生,我对先生说:“我喜欢读您的散文。”先生问:“最中意哪一篇?”我答:“《在女儿婚礼上的讲话》。”我们相视大笑。
   如有幸再见面,我会接着上次的话茬说:“还有《定西笔记》。”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