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然古木一枝新

来源:作者:董一佐时间:2012-01-05热度:0

苍然古木一枝新
——初窥古代山水文学的嬗变轨迹
董一佐

  山水,自形成之初,就在天地间散发着固有的魅力。对晤于山水的骚人墨客,甚或徜徉于山水的贩夫走卒,因山水激发而出的低声吟哦或高声赞美,无论是直抒胸臆的短句,还是辞采焕然的长篇,均为充满灵性的山水,披上颜色各异的人文华衣。
  人类脱颖于山水,山水本来就是人类最初的家园。我们曾与山水朝夕相伴,融合得浑化无迹。幽蓝的湖波沉淀我们眼眸的深邃,濛濛的雾气团绕我们情思的缭渺,挺拔的岩石耸立我们坚强的意志,蓬勃的草木清润我们干涸的心灵……人类以山水为室,以山水为书,以山水为媒。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两千多年前的孔子,珍珠一般轻轻吐出的几个字,一粒粒敲落在人们的心上,读到它的每一个人,都倏然之间领悟了至真至深山水之爱的真谛,颖悟出人与山水间流转着的共通禀性。那玉润珠圆响落在心上的铮铮金属声,似引来了六围群山的赫赫回声,在岁月的风尘里,终于锤成千古名句,以至成为不可逾越的高峰。
  几千年以来,人们吟诵山水的名句层出不穷。山水可以为比兴,牵引出诸多感慨;山水可以为溶剂,化解古人迁谪之恨;山水可以为明镜,照鉴忧戚或喜乐的心痕。我们无法想象诗词里没有景致的衬托,辞赋里没有山川的缀饰,就如同我们难以想象没有树荫的宫殿,没有池水的园林。从诗作,到散文,到传奇散曲,古代的各种文体里,都不乏山水的章句。
  山水与人们如此的贴近,人们如此热爱山水,但是,以山水为独立审美对象的山水诗派,直至晋代才真正形成。山水文学以山水诗的形式,孕育于先秦两汉,产生于魏晋,发展于南北朝,兴盛于隋唐。而山水散文“发源于《尚书》,漫衍于《山海经》、汉赋、《楚辞》,蔚然于南北朝《水经注》”,到了唐宋才获得真正独立的文体生命。
  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诗,当推曹公那首吞吐河山的《观沧海》,而山水诗派的开山鼻祖,当推晋代的谢灵运,人称“大谢”。是谢灵运将山水引为诗歌的主要题材,山水不再只是作为陪衬或媒介。
  在晋代,田园文学与山水文学虽然往往并称,但分界比较清晰。陶渊明在先,开创田园诗派,多写田园景物的恬美,表现悠然自得的心境;谢灵运在后,细致入微描摹山水,表现体道适性的超脱之情。陶渊明崇尚古朴,写意;谢灵运追求声色,写物。谢灵运继陶渊明的田园诗之后,创造了一种新的自然审美观念和审美情趣。
  谢灵运山水诗的主要特点是鲜丽清新,钟嵘《诗品》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他尽量捕捉山水景物的客观美,不遗余力地勾勒描绘,力图一一真实再现。雕刻骈俪,辞采繁复,注重用典。而在先叙出游、次写见闻的后面,又拖着玄言的尾巴。
  陶渊明的《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充分体现了陶渊明重在写心,不落言筌的特色。景物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人与自然、情与理皆浑融统一,充满禅意的妙趣。
  “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时运》):“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辞》):“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九日闲居》):“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归园田居其一》):“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拟古九首其七》)等,都是陶渊明脍炙人口的佳句。
  谢灵运的《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这是谢灵运山水诗的代表作,反映了东晋过渡到南朝,宋初诗风“极貌写物,穷力追新”的特点。次序是石壁—湖上—家中,运笔为虚写—实写—体悟,重点在中间部分。对偶精工,动态立体,读来遐思不尽。
  谢灵运的佳句,如“白云抱幽石,绿筱媚青涟”(《过始宁墅》):“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岛》):“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等都显示着高超的描摹技巧。
  以上比较也可以看出,陶诗语言冲淡,意象单纯而醇厚,谢诗造语奇深,意象繁多而隽秀。陶诗的自然观多基于先秦道家,谢诗的自然观多来自魏晋玄学。
  永明体的代表诗人谢朓,人称小谢,继承了谢灵运山水诗细致、清新的特点,突破了谢灵运对景物客观描摹的手法,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他避免了大谢诗歌的晦涩与疏慢。笔法凝炼,句法圆融,音调和谐。亲自实践着“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的审美理念。
  谢朓的《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鹜。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既欢怀禄情,复协苍洲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诗中以淡墨之笔,点出江水、归舟、旅思,表达了羁旅漂泊、幽栖远害之想。已然洗去大榭词采的繁缛,褪去玄言说教的枯燥。构思更加含蓄,意境更加浑融。
  谢朓对仗工整的警句,体现了新体诗的特点。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木”(《郡内高斋闲坐答吕法曹》):“朔风吹飞雨,萧条江上来”(《观朝雨》):“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宣城郡内登望》):“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游敬亭山》)。等等。钟嵘《诗品》称他“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远变色”。
  谢朓对后来唐诗的繁荣,有着深刻的影响。除却两谢,沈约、何逊、阴铿等人的山水诗作,也自有佳处,为唐代律诗的成熟奠定了基础。
  除了诗歌,两晋南北朝的一些辞赋(如郭璞的《江赋》等),以及描写山水的散文(如郦道元的《水经注》等),都是极富情韵的山水文学。
  山水诗至唐代,形成蔚为壮观的局面。人与自然的关系进一步深化了,山水形象中,含蕴着生活美和诗人的人格美。以雄浑、清雅为主,风格多样。唐代的隐逸情怀和漫游气氛,令许多诗人倾向于山水诗歌创作,王维、孟浩然将山水田园诗的静逸明秀之美推至巅峰,达到了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
  王维的《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首联采用夸张的笔法,极言山之高山之远;颔联以互文对偶,近景铺叙山中云气;颈联继写骋目于南北之辽阔,岩壑之形态;尾联由景而人,写欲入山而问宿。整首诗壮阔而工巧,多层而立体,有声有色,动静相衔。体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艺术特色。王维其他的山水诗作,如《汉江临眺》、《鸟鸣涧》、《使至塞上》等也都表现了或清新、或雄浑、或禅静的深远意境。
  再看一首孟浩然的《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粱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作者不似王维以物象组合成多维画面,而是以叙述为结构。首联凌空一笔,用深刻哲理提契全篇;颔联是一幅对偶,叙述江山胜迹登临有因;颈联又是对仗工整的偶句,一浅一深勾勒出清远的秋景图。真正体现了“语淡而味终不薄”的特点。还有,磅礴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苍凉的《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清旷的《宿建德江》等风格各异的山水佳作,都是穿越千古的力作。
  同为唐代的山水诗,不同时期差异悬殊。盛唐、中唐、晚唐山水诗,最大的区别在于气韵风格。盛唐的悠然自得、境界阔大,中唐的乱世感伤、纤弱工巧,晚唐的衰世之感,偶现旷达。有王维的高华而禅静,孟浩然的冲淡而清空,常建的空明而灵慧;有明净而野逸的韦应物,寂寥而清幽的刘长卿,凄美而冷寂的柳宗元,峭健而华美的杜牧,等等,就连不以山水诗人为冠的壮美而能清新的李白、沉郁而萧散的杜甫等,都足以成为后人蹈袭的对象。
  唐代的山水散文,还没有形成规模。主要代表是柳宗元的山水散文,牢笼百态,奇峰叠现,呈现奇异灵性的美。
  时至宋代,虽然山水诗总体成就逊色于唐代,但是技巧有所创新。而且山水文学在承袭前代的基础上,视野更为广阔,创作更为普遍。欧阳修、苏东坡、苏辙、黄庭坚、王安石、张孝祥、朱熹、杨万里、陆游等人,在山水题材上,或能诗词或能文赋或诗文兼善,创作了富理趣、具画意、寓哀乐的大量经典的山水文学。山水散文在宋朝达到了高峰,《醉翁亭记》、《前赤壁赋》等篇章,我们都耳熟能详。
  山水文学,在辽金或元朝,都没有太出色的表现,值得一提的只有奇崛巧缛的元好问,以及苍凉旷达的萨都剌。
  到明清之际,受通俗文学的冲击,山水诗歌已不成气象,值得一提的有李东阳、纳兰性德、龚自珍等人。袁宏道、张岱、沈复的山水散文尤为可观。相对于唐宋山水散文的重理念重寄托,明清的山水散文更重自然重感性。
  现当代的山水散文或诗歌,深受众多读者喜爱的作者,如朱自清、俞平伯、余光中、张晓风、三毛、余秋雨、简桢、北岛、席慕容等,都可以成为我们习法的对象。
  别旧方能知新,山水文学几千年来取得的宏富的艺术成就,足已成为现代人汲取营养的海洋。虽然有些文化的山峰永远不可超越,但是我们可以借鉴他们的主张,弘扬他们的风格,然后形成自己独有的风貌。
  山水无私地孕育着人类,娇宠着人类,人类才得以成为万物之灵长。然而,现代的人类不但分化,而且开始异化。有些人开始以文明的幌子,藐视山水,侵占山水,甚至凌虐山水。山水文学的创作,不但肩负着社会的责任,也肩负着时代的责任。
  “新山水文学”由国土人提出,恰如河水吐游鱼,天空掠飞鸟,山林奔走兽。出其所当出,言其所当言。是春日碧草的萌生,是旧年新荷的绽蕊,是黎明树林里的第一声鸟啼。是顺应需求的水到渠成,是山水文学走向的时代呼声。东风已至,只待春雷一声,如酥小雨飘洒之后,可见遍地盎然春意。
  “新山水文学”是山水文学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上,抽出的嫩枝。源深方能流远,以几千年的文学为基座,就有了高的起点,有了不竭的源泉。况且,有诸多国外的山水文学为翼,我们一定能在思想内容、表达方式、风格特点等各个方面实现突破。除了表达传统上的自然美、文化美、情感美,还可能表达别样的理性美、知性美、生态美。只要我们共同努力,就有望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作者与读者,在写作和阅读的过程中,本身就是一种愉悦。如果能唤起人们对山水的珍视与热爱,使大地多几块绿色,使江河多几缕纯净,使天空多几片清明,使文艺多几行生动,使人类多几许空明、美好和希望,那么,我们的新山水文学,就找到了生命力的源头,就找到了存在的意义。那么,新山水文学的蓬勃发展也就指日可待了。
                 
                 
  该文系作者在新山水文学QQ群举办的“中国古代山水文学学习研讨会”上的发言。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