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某男(短篇小说 12652字)
杨广虎
一
白爱军给自己“提前退休”了。他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有些自私,甚至有些偏执;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要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算是“回光返照”吧?!
他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回到生他的地方,故乡就是他婴儿时的“子宫”,温暖而无忧无虑;城市的漂泊让他身心疲惫,他需要回到故乡去疗治多年受伤的心灵。
七十多岁的父母还在故乡农村,中国版图上西北部一个小乡村,拿着放大镜找也找不到的地方,可就是这一个针眼的地方,和他发生了缘分,让他难以忘怀。
领导劝、朋友劝,就连视为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同行老板也劝,“白老板,你回答农村什么也会不是!”但他毫不动心,对自己的选择绝不退让。妻子随女儿已经移居国外,婚姻名下的一家三口已经成了事实上的隔洋而望、两地分居了。
不容任何商量,这次他下了决心、狠心,把自己的生意交给“职业经理人”,完全不再干预和管理,自己抽身了,哪怕自己千辛万苦创业而成的家产毁于一旦也在所不惜了。如今不是过去的雇佣时代,是合伙人的时代,应该彼此信任,共同发展。
父母也劝过他,“别回来了!你已经习惯大城市的生活,农村生活不习惯!”有啥不习惯的,白爱军的倔脾气上来了。年老的父母一直在农村生活,自己耕种收割,养鸡养羊,红光满面,一直不错嘛!
看他铁了心,也没人说了。战友们在他离开城市的时候聚了一回餐,为他壮行,酒热耳酣之际,一位关系很好战友好心劝他:“好战友亲兄弟,家是回不去了。我干到团级自主择业,部队给的钱基本全被亲戚借完至今没有人还,我这么大年龄还偷偷在外打工跑黑车呢!老婆一直有意见呢!”白爱军不知道是不想理会还是酒喝高了,似乎没有听到。最后在歌曲《梦驼铃》:“送战友,踏征程。任重道远多艰辛,洒下一路驼铃声。”中,曲尽人散。
事不宜迟,军人的作风,第二天白爱军简单收拾,回到了自己阔别三十多年的家乡,一切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
二
世上最无私的要算父母了。父亲一直在炕头抽着旱烟,母亲给他擀了一大案面,他美美咥了两碗,狼吞虎咽,吃完有些后悔,太撑了。他想出门转转,找一下儿时的同伴叙叙旧,村里家家锁门,偶尔开门的就是一些老人了,恋旧,不愿挪窝。尽管这些年,他断断续续逢年过年匆匆忙忙回来过家,大家好像串亲戚一样回到自己的家里,热热闹闹。没有想到,平时村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说到儿时的同学,母亲告诉他,谁已经得了癌症不在人世谁去城里拾破烂看孙子了。总之,村里没有他想找的人了。
没有啥,世事沧桑,他对生死看的很开。一个小村子就是一个社会,他回到农村就是要孝敬父母修身养心,静一些好,静一些好呀!
白爱军的身材还算保持的不错,臀部没有松垮,腹部没有隆起,毕竟当过兵,平时在散散步锻炼,做生意在酒场上也是逢场作戏,能不喝酒不喝了。生于“三年困难时期”第一年,即1959年的他,靠着吃野菜、榆树皮活了下来。六七岁上学的时候,“牛牛娃”、“白跃进”这名字不行,读过私塾的祖父准备按照家谱给他起个大名、官名,还没有想好,文革开始了,他就变成了“白文革”,直到1978年参军,在大队当党支书的伯父努力下,他的名字又变成了“白爱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件东西,被人扔来扔去。
他真的感谢父母,感谢上苍让他活了下来。1959年己亥年本命属猪,平地木命。不算什么大富大贵的命,但毕竟活过来了。故乡关中乃“天府之国”,有“八百里秦川”之称,但在历史上也有天旱饥荒,饿殍遍地。在他稍稍懂事之时,祖父给他讲过,《资治通鉴》:“元年,关中饥,米斗直绢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抚之,民虽东西就食,未尝嗟怨。是岁,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米斗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及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焉。”这是“贞观之治”之时的景象,虽有饥荒,但平安度过,特别是路不拾遗的乡风让人羡慕。祖父讲,民间一向有10年一小旱、30年一大旱之说。清光绪三年(1877年)大旱危害最烈。记的有首《荒岁歌》:“……男女逃避城堡寨,腹中受饿不安然。榆树皮拌蔺根面,一斤还卖数十钱。大雁粪,难下咽,无奈只得蒙眼餐。山白土,称神面,人民吃死有万千。兄弟无粮难共患,夫妻无面结仇冤。老幼相见无所谈,彼此只说饥饿言。饥饿甚,实在难,头重足轻跌倒便为人所餐。别人餐还犹可,父子相餐甚不堪。路旁没走,街头有女言,半夜三更哭连天。大路旁,或死后,或死前,可怜身体不周全。六亲都不念,伤生就在眼目前。人肉竟作牛肉卖,街市现有锅煮煎。家有亡人不敢哭,恐怕别人解机关。尸未入殓人抢去,即埋五尺有人剜。各村皆有抢汉,即有粮食也不安。四乡争夺胜算,大街抢物人难看。……”还有民国十八年“地无余湿,屋鲜尽藏,赤地千里,万井封锁无烟”人吃人的惨状。白爱军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人还小,不知道咋活下来的,听母亲讲,饿的实在不行就给他吃板板土,拉不出来就用手抠,好歹活了下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村里人经常这样讲。1978年,经历了文革的惊心动魄,白爱军戴着大红花参军入伍了。母亲给他订了一门婚事,姑娘是原上一家地主家的女儿,知书达理,端庄大方。临走的时候,白爱军见了一面,姑娘给他送了他一双绣花鞋垫。三个月训练之后,听说就要上战场,去猫耳洞参加抗越自卫战。母亲天天催着他回家结婚,可是白爱军就想上战场杀敌卫国保卫边疆,咬一咬牙关,写了封信表明了决心,退掉了姑娘。听说姑娘看了后大声痛哭就去跳井,被人救上来;地主成分被人休也不能死,死就是反革命到底!最后,这个姑娘在组织关怀下嫁给了一个穷光棍。当然,这是后话。
一心上战场的白爱军,坐着闷罐车去老山前线,人还没有到,就被通知撤回了。原来中越边境爆发的战争,只打了一个月(1979年2月17日至3月16日)就结束了。白爱军回到部队,以养猪为生,表现不错,本来三年要复员,被部队推荐上了步校,学文习武,尤其是看了电影》《少林寺》,偷偷晚上练些拳脚,毕业成了一名军官。他的妻子是部队附近的小学老师,是部队首长的亲戚,经首长介绍,就很快结婚了,并生下了女儿。
1988年,“爱军如己”的白爱军被部队转业到国营钢厂,不到一年厂就倒闭了,他辞去公职投入毅然到去海南淘金的行列。当时的海南,一片嘈杂,十万大军去淘金,到处充满着青春、激情和希望。“在海南你不一定成功,但海南代表着一种希望,一种主导自己命运的可行性,而在老的环境中,你可能什么都不是。”他在海南靠倒卖钢材、土地,淘得第一桶金。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这些往事,所有辛酸和苦痛,他不愿意再提起,流水账的记录,好像电影蒙太奇一样在他眼前模糊而又清晰。现在,他只想一个人安宁一下,在故乡的村子里慵懒的活着,在早晨太阳的照耀下,慢慢起床。快节奏的生活,消磨了他的青春、硬朗和身体,慢下来,慢下来,他要慢下来。
三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他在长安古城有自己的房子,也去秦岭终南山辟谷过,要真正实现心灵上的“隐居”实在太难。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到故乡,这片村子,谈不上隐居,只求给自己放松一下。
女儿一直在国外上学,妻子全职太太陪伴女儿,自己一个人在千万人口的大城市过着花花绿绿的生活,但是夜晚内心的寂寞只有自己懂得。
白爱军一个人在村里散步。过去回村时问好之声不绝于耳,现在耳根子清净许多,村里没有几个人了,小路上的流浪狗突然不少,欢快的跳着,似乎找到了乐园。村委会现在设在村里的小学,这里原来是座寺庙,旁边是私塾,全被“破四旧”拆除了,后来是大队部,几间土厦房,90年代,村里的干部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他说村里修希望小学让他这个成功人士捐款,他二话没说,一口应承下来,修建了现在二层楼的希望小学,村干部要把他名字放在上面,他坚决没有让写上,权当行善了。现在看来是对的,小学已经没有了老师和学生,斑驳一片,蜘蛛网到处是,操场上的荒草也没有人割。听父母说,碎娃们都去城里上了,没有办法的留守儿童,也被撤校并点,去镇上住宿小学了。
村里老书记在,村长出门搞工程挣钱去了。看到他回来,连忙找茶叶倒水,找来找去,好不容易找到茶叶袋,空空的,尴尬的笑了一下。他说就到白开水吧,村里的水没有污染,甜。老书记说,现在村里没人了,也没有人愿意当这个没有油水的书记,自己都七十多了,还在坚持,谁叫是老党员呢?然后关切地问他;“没事吧?!”白爱军感到很莫名其妙。
从海南回来,他用赚的钱搞房地产,妻子辞职闹着要开医院专治不孕不育,他给开了,钱赚得钵满盆满。每年过节回家,开车奔驰宝马,衣锦回乡,好不风光!打招呼的时候他看到了淳朴村民羡慕的表情,暗藏的嫉妒和不平。父亲告诉他,过去讲“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以后不要扎势力把车开到村里,放在镇上走回来。让人有些不解,他没法说清,以后按照父亲的做了,有时候一个人回来,还做过班车,到了镇上走回村里,见了谁都客客气气发烟发糖,这个世道,谁也得罪不起呀。
其实妻子只回来过一次家,那时候刚结婚,过年探亲,便一块回来。白爱军最喜欢村里过年的热闹味道,放鞭炮、敲锣鼓、耍社火,走亲串友,打牌喝酒,人们好像忘记了烦恼和忧愁,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尤其是他当兵多年不回家,小时候一块精屁股耍过的伙伴们凑在一起,坐在热炕上,心无城府,说说笑笑。更重要的是要看白爱军娶回来的“城市姑娘”,如墙上画的美人和闻一闻身上洋碱洋胰子的香味。妻子倒也沉住气,走来走去,分发糖果香烟,一脸平静,就是无话可说。伙伴们开着四香(头茬子苜蓿二淋子醋,姑娘的舌头腊汁的肉)四臭(王致和的豆腐裹脚的布,碎娃娃的沟子老汉的嘴。)的荤玩笑,耍笑新娘,妻子似懂非懂,保持冷静的微笑。白爱军知道,妻子没在农村生活过,什么头茬子苜蓿二淋子醋,什么王致和的豆腐裹脚的布,都不知道。不大的屋里烟熏火燎,大家谝的火热,妻子没有地方去,外边下着大雪,站在屋子门口像是守门将军,那时候年轻,也没有顾及到这些。一直谝到半夜,大家才一哄而散。妻子要上厕所,外面天黑路滑,茅房还有一段,狗窝就在旁边,女人就是麻烦,白爱军心里唠叨着不太情愿地领着妻子去,可过了好久,妻子就是尿不出来,憋得哼哧哼哧,北风凛冽刺骨,白爱军等不及了,骂了句“活人能叫尿憋死呀!?再不抓紧,就尿出冰棍棍了!”妻子哇的一声大哭,尿声哭声一起刺破夜空,母亲出来忙问出了什么回事。
尿解决了,晚上睡热炕成了一件麻烦事。炕上就一张芦席,铺了薄薄的褥子,热得人睡不着,滚来滚去,就像油锅里炸麻花。妻子不习惯,这热炕,一挨上就烫皮,一离开就渗人;盖上被子嫌热,去掉被子倍凉;身子是热的,脸上是凉的。害得白爱军抱着妻子似睡非睡,捯饬了一夜。第二天两个人都成了黑眼圈大熊猫,村里的伙伴看到,不怀好意的笑一笑。家门口上碰上靠养猪发家的“万元户”门中叔,白爱军连忙给他发了一支“宝成香烟”,人家却不接,从兜里拿出了“红塔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抠来抠去就是打不开,白爱军连忙说:“自己不会抽烟,部队不让抽!”叔连忙把烟装在了裤兜,连声说:“好习惯好习惯!——不抽烟我娃咋熬成了黑眼圈?!小伙子不敢日夜蛮干,要细水长流呢!”说得白爱军云里雾里。妻子死活要走,白爱军万般无奈对父母找个借口说部队有紧急任务对外保密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家。从此以后,妻子再没有回过老家。他也慢慢理解和习惯了,一个人回家,省心;再说了,妻子和他本来就是半路搭伙,各有喜爱,很是正常。
虽说一晃二三十年了,但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能有什么事呢?”白爱军恍然大悟,老支书似有所指。
“现在政府抓’八项规定’,连我们村里都反腐倡廉呢!你看我这个老支书,连给你泡杯茶的茶叶都没有。”老支书说。
“白开水,好着,养人。”白爱军说。
“白开水那有茶水好喝,农村那有城里洋气呀!你看咱这村,处在旱原,靠天吃饭,底下没煤没气,也不拆迁补偿,除了没雾霾空气好啥都没有!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年轻人都跑完了,新农村咋建设?”老支书幽幽地说,“人心齐泰山移,修梯田搞水利那时多好呀!现在村里人心散了,来个大学生村官屁股还没坐热眨眼就跑了,听说当了什么网红模特,红得发紫。”
四
白爱军这次回来,专门带来了四书五经、《颜氏家训》等很多书,他准备好好看看。过去有关中书院、横渠书院、岍山书院、凤仪书院、金台书院、鸡山书院、凤起书院、宗铭书院等等,原来他还准备给村里修个“书院”或“书屋”,可是去了村里的“农村书屋”看了之后,不准备弄了。“农村书屋”一间房子,经常上着锁,书躺在里面落了厚厚的一层土,一摞一摞的,用绳子绑着。如今,男女老幼都在玩手机,全民都是低头族,谁还看书呢?这个时代,不知道是看书人的悲哀还是写书人的耻辱。
自从回到了故乡农村,白爱军就关掉了手机。他不想和谁联系了,给妻子女儿一大笔钱完全够他们在国外丰衣足食快乐生活一辈子;自己呢,就想摆脱无尽的社会关系,想让这个世界尽快忘掉。住在村里,他就是普通一员,没有任何等等级身份,什么“固化的阶层”,什么“白董白总白老板”统统见鬼去吧!从农村来到农村去,从娘胎来到天堂去。他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尽量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还是有人上门要见他。
父母一看是老支书和村长,连忙倒茶做饭。村长抽着“中华”,摇着胳膊上的手表,说:“白大老板回村,是我村之幸,今天我们要请白老板去镇上咥‘八大碗’,虽说不是鱿鱼海参鲍鱼燕窝,但我们的土养童子鸡、‘金钱驴肉’很不错呢?”父母看白爱军要拒绝,连忙说:“去去去,村长请还能不去?!”
村长开着他们的越野车拉上白爱军和老支书,一路狂奔,黄土漫天。到了镇上,进了一家酒店,早有人等了,原来是镇上、县上的领导怕他不来,在此等待。村长抱来了一箱老凤酒,准备开喝。
村长给大家一一介绍。一个个子不高的光头看来是县上最大的领导说:“白大老板是著名企业家,回到老家也不言传,不是贵村村长告诉我们,我们还蒙在鼓里。今天,主要是我代表县上百万乡党欢迎白老板回到乡梓,关心乡亲,尽一点地主之谊!来来来,先喝为敬!”连着喝完三杯酒,气不喘、脸不变,接着说:“别看我是光头,为县上的事累的,这叫‘地方支援中央’,人送外号‘光头强’,今天不说事。白老板,来,喝喝喝!”
白爱军实在不想喝酒,说道:“我有‘三高’,现在尿酸也高,不敢喝!”
“有什么不敢喝的?‘酒是粮食精越喝越精神’来来来,先喝为敬!”光头一饮而尽,看着白爱军说;“难道看不起我?今天最少喝三杯!这是老家规矩!”
白爱军真想把酒从光头领子里灌下去。有道是:“当过兵,站过岗,首长面前不慌张。”走南闯北的白爱军怕过谁?随后又一想,算了,给个面子。
村长看白爱军握着拳头,连忙打圆场:“白老板的酒,我替他喝!”
“不行!”光头厉声道。
“我喝三杯!”白爱军轻声道,掷地有声。
“少喝一点,弄好身子!”老支书说。
“行!”白爱军仿佛回到军营。
“这是现杀的驴肉,白老板尝尝。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这‘金钱肉’滋阴壮阳,补肾强体。”村长说着,给白爱军夹了一大块。
打人不打脸。白爱军没说什么,也没有吃。
酒场一片热闹。每人后面站有穿着旗袍的服务员,随时倒酒倒茶递送热毛巾,中间还来了几个唱歌的,描眉画唇,老是走调。各种划拳猜令,异常热闹。“哥俩好!五魁手啊,六六顺啊……骑(七)个烂摩托啊,八方找感觉啊……淋(零)巴结发炎,四环素消炎!”、“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不绝于耳。
白爱军趁着敬酒要走,村长半醒半醉拉着他的手说:“白老板,不,白哥!县上要把咱村作为新农村建设的标杆和一村一品的特色村子,你可要助我一臂之力呢!”
白爱军没接话,站起要走。
村长拉着他说:“别走,事还没说呢。再吃一碗臊子面!”
老支书拉开了村长的手,拉着白爱军出了门。
两个人走回了村里,一路无话。走到家门口,白爱军问老支书,“村上需要帮忙不?”
老支书说:“村长还不是想借着县上搞新农村建设,赚上一把,你捐款,他搞工程发洋财!”
五
回到故乡,回到母亲的怀抱,白爱军只想一个人慢慢老去。
过去“顶风尿一张”的辉煌已经成为历史。商海弄潮的名人们一个个都湮灭在时间的废墟里。“罐头换飞机,空手套白狼,要给喜马拉雅山炸口子”的狂人牟其中,“曾三次入狱,四次婚姻”的“傻子瓜子”创始人年广久,“505神功元气袋”的创始人来辉武等等,都成为历史。白爱军一个人在村里的黄土高原上散步,突然唱了几句秦腔《三对面》包文拯的唱词:“王朝马汉喊一声。莫呼威往后退,相爷把话说明白。”他喜欢刚正不阿,黑白分明,可是这个世界总被上帝打扮的漂漂亮亮、气象万千,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怎么能轻易的一下子分辨出来呢?
原上有一条土路,他喜欢背着手,穿上母亲做的布鞋,在此散步,虽然尘土有时候弄脏了谢,他喜欢这种泥土的清香,他喜欢这种散漫的生活,再唱几声诸葛孔明的》《祭灯》:“后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炼,修就了卧龙岗一洞神仙。……”虽不在调调上,但自娱自乐,很有意思。
“树欲静而风不止。”林海燕还是找上门来。这个女人虽说已经五十多了,但打扮时髦,身材俊俏,保养很好,看起来也不过三四十岁的样子,对于这样一个陌生女人的到来,父母很是不解。
白爱军告诉父母,这是和他在海南一起创业打拼的同事,现在移民去了欧洲瑞士小镇生活。
母亲准备擀面去了,父亲下了炕,叭叭叭抽着旱烟说了一句:“咱可是农民,别给我玩些花花肠子!”他喜欢一个人去田地,静静地坐着,看着庄稼成长。
林海燕很大方,这一点,白爱军懂得,这个女人当年在海南和他打拼的时候,不怕天不怕地不达目的的泼辣狠劲是出了名的。当然了,作为江南女人,也有温婉俏丽的一面。
为了这个女人,妻子还和他闹过离婚,最后因为孩子和纠缠各种的无尽关系,最终保住了原始的婚姻,留给了林海燕一大笔财产,白爱军回到了长安另谋发展。在弱肉强食的市场竞争面前,在近乎没有人情的海南,在没有任何背景的薄情社会,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成功。离了婚的林海燕和自己有过一段甜蜜的回忆,老实说,他喜欢这个女人的狠劲,但也不喜欢她这一点,女人么,要有女人的味道。
现在林海燕一个人孤独地在瑞士小镇生活,也没有忘记做些环保产品生意,这是南方女人的精明之处。白爱军很快吃完了一碗油泼擀面,美美喝了一大碗面汤,林海燕慢慢地吃了一两根,喝了几口自己带的饮料;白爱军明白,她已经习惯地方生活了,养成了喝凉水吃冷餐的习惯,两个人的胃已经不兼容了。当两个人回忆海南往事时,不免泪水涟涟。白爱军心里知道,不可能回到以前的海南了,他及时打住了。
林海燕对他说:“她一直在瑞士小镇等他;只要他愿意,现在马上就可以走!不走也行,她会永远地在那个好山好水好无聊的地方等他到终老!”
“还是找个自己合适的吧,我们已经不再年轻!爱情有时候是等来的,有时候也是靠自己找来的!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的匆匆过客和围观路人!”白爱军很平静地说。
“我心里放不下。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留到这里!”林海燕下了下狠心。
“不必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幸福和快乐的权利,也有得到对方同意或者愿意的义务。”白爱军说完,就要送走林海燕。
林海燕失声大哭。白爱军拍了拍肩膀说,“你一直是个坚强的人,好好的!不要被人笑话!如果留恋,我陪你到原上转转!”
擦干眼泪的林海燕,扭过身,一声不吭地走了,好像断翅的海燕,跌跌撞撞,永没回头。
六
婉莹的到来,白爱军心里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这个女孩是他在长安认识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认识婉莹的时候,她还在上大学,一帮企业的老总在政府的牵线下,扶困帮穷,资助大学生。他资助了五名,每人一年五千元,婉莹是其中的一位,外院学生,因为家里穷,父母多病,无力上学。放在平时,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请人吃饭一桌饭的事情,但是婉莹却放在了心上,经常给他写信或者发个手机短信汇报一下学业。
没有想到,大学毕业后,婉莹直接找到了白爱军的公司,要求在此上班,而且不要报酬,回报他的付出。白爱军不想与资助的大学生有所交集,但是就是这个执着的女孩,一直在他门前站了一整天,就是不肯离开。“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最终,他被“知恩图报”的婉莹打动了。
这个女孩,比他的女儿小不了几岁,但知情达理,天生丽质,不辞辛苦,忙碌工作,让她休息,她说只有在繁忙的工作中,她才感到生活的充实。最重要的是,她善解人意,从来不给人添麻烦,每逢酒场,总是她替白爱军挡酒、代酒,被生意上的伙伴说成“红颜知己”。“红颜知己”就“红颜知己”,逢场作戏而已,白爱军慢慢习惯了。
记的有一次,白爱军在半夜阑尾炎犯了,疼的打滚,妻子陪女儿在国外接受先进的文化,万般无奈,第一时间电话打给了婉莹,不到半个小时,她就到了,急忙送他去医院看病,动手术,伺候来伺候去,连护士都羡慕:“你的女儿真孝敬!”
婉莹从来没有对自己索取过什么,几次他劝她找个男朋友结婚,他给赔上一套房一辆车做嫁妆,但是她说要找一个和白爱军一样的男人。这让白爱军既心疼又难过,作为成熟的男人,他怎么能不动婉莹所指呢?但他又不能放纵自己,不想在感情上彼此受伤了,特别对婉莹来讲,受伤或许更严重。
但婉莹从来不急不躁,一如既往。她说:“我自己情愿找上门来,一厢情愿,与你无关!”
在他离开长安的时候,他把妻子的医院改造成了美容院,给了婉莹,还给她了一套房子的钥匙,让她抓紧找个男朋友,不要耽误自己的青春。
母亲知道妻子开的医院不光治不孕不育,还刮宫流产,多次劝他多行善事,不要再荼毒生灵。为此,还专门从南山请来了观世音菩萨,天天烧香拜佛诵经,常常念叨:“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令诸众生,毕竟大乐。”
婉莹还是找来了,她说:“你走后,我在网上找了一个男朋友,准备结婚了,他却劈腿,跟一个女富二代跑了!”
“一切皆虚幻。”白爱军说了一句佛语。
“前生500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婉莹哀怨地说。
“你回去吧。再找找,茫茫人海,还找不到自己中意的男人?”白爱军说。
“我就找你!”一向很乖的婉莹冒出了这句话,白爱军吓了一跳。
“又开玩笑了。”白爱军轻描淡写,试图避过这个话题。
“这次我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句话!”婉莹停了停说,“过去我腼腆文静,不想破坏你的家庭。现在一想,你有什么家,一个成功而又可怜的男人!在社会上打肿脸充胖子,委屈自己有何意思?”
一连串的话,让白爱军羞愧不已。
“你不愿意也行!我隔一段再找你,你不答应,我就出家当尼姑去!”婉莹说完,饭也没吃,头也没回走了。
白爱军一生也算阅人无数,没有想到一个文弱的女子却这样的刚烈。
他成了罪人,一不小心成了罪人。
七
他的回家,期初父母感到高兴;可是随着林海燕、婉莹的到来,守旧的村里老人开始指指点点了。有人说:“这爱军娃不会犯事回来,还是脑袋有病回到村里?”也有人说:“你看爱军这娃混的多好,回到这破旧的村里,还有不少女人死皮赖脸找上门了?”老支书也对他说:“爱军呀,城里家门一闭,里面弄啥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人去管;咱这农村不行,祖先教咱得守道,风言风语的,你的父母脸咋搁?也影响咱村里的村容村貌村风,水土不服了,还是回城里去吧!?”
气的白爱军脸一阵惨白。
已经戒烟戒酒的他,陪着老战友放肆的喝开了。这位老战友和他当年站过岗放过哨,一同养过猪吃过猪下水。不知道到怎么得到消息,从陇州千里迢迢找到他家来喝酒。
战友见战友,两眼泪汪汪。白爱军呀白爱军,就是“爱军”,爱战友。母亲做了西府“七大碟八大碗”,还专门做了臊子面。战友虽比他小几岁,但看起来比他苍老,脸色发黄,略显憔悴,穿着黄军装,洗的发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俩个人回忆部队的事情,感慨万千。他问战友生活如何,战友告诉他从部队复员回来,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贩过猪羊,买过股票,倒腾过电视机,开过皮包公司,折腾到最后,一无所有。虽然“老婆被泡,情人被翘,脏款被盗,第一次去泡妞啥都没干就被举报。”这些倒霉的事情没有碰到,类似“买个皮鞋没有底,买个茶壶没有嘴,牵个骡子不上套……”的事情不少,然倒霉了喝口凉水也塞牙,放个屁能把自己的脚后跟打肿。
白爱军哈哈大笑着,老战友还是这么幽默。
他说:“记的教育家张伯苓常说过,‘人可以有霉运,但不可有霉相。越是倒霉,越要面净发理、衣整鞋洁,让人一看就有清新、明爽、舒服的感觉,霉运很快就可以好转。’就凭你老兄这军人打扮军人气魄就能吓得牛鬼蛇神尿一裤子!”
俩个人喝得天昏地暗。父母亲被碾麦场免费送牙刷毛巾的小商贩所吸引,去看热闹。白爱军醉的扶不起墙了,心里还有几分清楚,想告诉父母别去上当,占小便宜吃大亏,那有做赔钱买卖的商人!嘴张了张,没有说出来。
老战友在白爱军的家里住了半月,谈笑风生。白爱军慢慢觉察出,老战友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但就是没说啥。送别的时候,还真是难分难舍,白爱军悄悄给他包里塞了一沓钱。快坐车走了,老战友才对他说:“兄弟,我这次见到你问心无愧了!我已经肝癌晚期,活不了几个月了!也不想弄那什么化疗,既花钱人还难受,活着也没啥尊严!你那瓜侄儿是我三十岁才要的,大学毕业在长安城混了几年,没有个正经工作,当什么‘快递小哥’;你看我也没个熟人当官,娃也没个后台,你看合适的话,给安排一下。哥就是死了,也在酒泉之下也瞑目了!”说完,老战友拿出了那一沓钱放在了白爱军的手上,眼泪汪汪,要给下跪。白爱军连忙拉起来,心里万分难受,点点头,说:“让他联系我吧。”
老战友双手抱拳,连声说:“兄弟,哥谢了。哥这一辈子不服软,没有个人开过口,可最终斗不过命,斗不过这看不懂的社会!”然后,大步流星,上车了。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
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
白爱军听到了老战友,低昂悲怆的歌声,一直在他心里萦绕。
回到家,父母正骂那些骗人的“龟孙子”。他们被小商贩骗了几千块钱,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老鼠给猫攒了,一下子“祸害”出去了!人家送着送着小东西,叔长叔短,姨长姨短很亲的叫着,慢慢地也就相信了,净买些假冒伪劣烂锅烂瓢,吃不死人的保健品。等他们发现,流动的小商贩们早跑了。
没人关心老人呀。包爱军想给家乡资助,办个智能养老院。心里又一想,谁去呢?老人们最怕别人说儿女不孝顺,怕逢年过节子孙不上门,怕人说不完的闲话、咬不完的舌根。
八
村长陪着县上的“光头”领导,笑盈盈地来找白爱军了。
父母赶紧给“父母官”搬来椅子让座,“光头”领导没有坐,其他一大群人也都站着。
“白老板可在这个小地方住的惯?听说白老板要做范蠡、张良、陶渊明和王维,隐居乡野了,可喜可贺!”“光头”豆大的眼睛贼溜溜地转了几下,换过话题接着说,“现在国家全民要奔小康,建设‘新房舍、新设施、新环境、新农民、新风尚’五位一体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咱这村也不能落后。还得靠你们这些乡贤和有钱的老板多多支持!”
“这是应该的。”白爱军轻轻地说。
“白老板是我们村里的骄傲,农民的代表!”村长跳出老说。
“爱军为村里办了不少事情,拉自来水修学校,出了不少力!”老支书说。
“爱军爱军,也要爱民,爱这一方水土呀!继续支持我们的工作。勇当时代先锋,不做青春过客。现在县上要借‘新农村’建设之机,牛羊上楼,融合发展,孵化高新企业,建设美丽乡村;把这个村子打造成万亩转基因玉米之村,千亩薰衣草园之村,百名创新人才之村,成为特色乡村旅游休闲度假典范!”“光头”领导,没有理会老支书,面对黄土沟壑,指点万里江山,兴奋地说完,就走了。
小车一溜烟绝尘而去,白爱军一个人呆呆站着,身上落满了卷起的黄土。
“万亩转基因玉米之村,千亩薰衣草园之村,百名创新人才之村,成为特色乡村旅游休闲度假典范!”一个村子也搞起了“万千百工程”,“转基因”这恶魔有可能把人吃呆吃傻、吃绝种!放着好好的土地不能,非要化肥、农药转基因!就这北风凛冽的村子,冬季能把人冻死,还搞什么休闲度假,有鸟人来?百人创新,可笑,让儿童老人创新,那么容易呀?
自己还是“村里的骄傲,农民的代表!”呵呵,真以为自己还是个人物呢?!亿万人民,自己能代表么!?你以为你是谁呀?!屁也不是!
本想在这清风狂野中呼喊,本想回到村里洗掉“虚伪”的自己,不想又纠缠到这些无尽的事和人中。
晚上,村长提着酒上门了,要和白爱军好好喝几口。父亲出去转了,母亲炒了几个菜,两个人边吃边喝。
“我说兄弟,你看县上领导说,咱村里要大变样,你看想投资啥?就给我说?”村长拍着胸脯。
白爱军没有接话,说啥呀。“儿不嫌母丑”。家乡这个村子,远离城市,没有资源,没有人才,交通不便,靠天吃饭,除了瓦蓝瓦蓝的天,就穷的只剩下“卖空气”!
“你如果不愿意投资,也可以和我入股修村村通公路,我保证给你每年不少于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借我钱也行,二分钱利息!”村长喝了一杯又一杯。
白爱虎没有吱声。心里想着,这不是高息揽钱么,跟非法融资有啥区别?跟强盗有啥区别?
说来说去,说去说来。白爱虎一直没吭声。
最后只说了一句:“我回长安城把房子给银行抵押了,再支持村里50万,算捐助,白给。但要进村里帐,老支书监理!”
村长提着空酒瓶走了。出了门骂了句:“啥货,羞先人呢!抠雀P的!”
白爱军听到了。真想去狠狠揍一顿这个瞎锤子。
九
“大树进城”。村委会院子老支书门前的千年老槐树被村长卖了。过去大队上工,上面挂着的铜铃一敲,社员们就从四面八方集中到这里。白爱虎还爬上这棵树,看过大戏呢!这棵村民心目中的“神树”一夜之间不见了,留下一个大大的坑。树下的两个石狮子也不见了,听老人说书明朝的。
白爱军家门前被挖掘机挖了一道深深地渠沟。村长说,要绿化美化净化村子,准备栽上樱花树;可就是不栽,一问,没钱买。
看来回村子“年过百年,颐养天年”的想法错了;白爱军还想在此岁月静好,孤独终老,大错特错了。质朴的乡村,可爱的故乡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我打开手机,想跟女儿通个话。不想女儿来了信息:“最爱的老爸,感谢你和母亲生养了我,并把我送到国外读书留学;从小我就知道,你们吵吵闹闹,为了我勉强过在一起。现在我长大了,你应该有你们的生活。离婚吧,我给母亲找个老外!……
”
白爱军痛苦的关掉手机。他从没有想到和妻子离婚,俩个人一直维持着表面的恩爱,床底之上,已没有激情和温存,倒像袖手旁观的路人,客客气气的。
“你还是回城里去吧!”不爱说话的父亲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咳嗽着,喘不上气了。
“去吧。”母亲也抹着泪,“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孙悟空翻不过如来佛的掌心。‘一切皆为虚幻’。我们死了也不用你抬埋了!过好自己就行!”
老支书仿佛神算知道他要走,也来送送,说:“回城去吧!这村子只是你的驿站,休息几天可以,长住了不习惯!”
白爱军,在一个阳光的早晨,离开了村子,上路了。在镇上的街头,他想喝一碗鸡蛋醪糟,有一位戴着帕帕头巾的老人一张一弛拉着风箱,滋滋的火烧着铜马勺里的醪糟,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
“回来了。”老人是问非问。
“回来了。”白爱军是答非答。这个满脸皱纹的女人,闪动着一双慈祥的目光,像是当年地主家的女人。
“回来了。”这句话在白爱军心里砸了一个大坑。
白爱军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作为一名过客也罢路人也罢,他的名字由儿时的“牛牛娃”到“跃进”到“文革”最后到“白爱军”,就好像一株株大自然的植物在中药店被贴上各类标识,其实本身就是简单的一株植物,一个人。但他还有点自私,来一趟人世间不容易,过去家里有家谱,要记上姓名,现在早废了,虽说钱财权力是身外之事,但他还想在自己的墓碑前里一个牌子,上面写上:路人某男。
这是唯一的希望,也是一个秘密。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很恶心,自己给自己立个贞洁牌坊,有什么意思?再说了,在那立呢?村里的黄土地还是城里的水泥地,老槐树下还是公墓里?而且谁给他立呢!?
2017年5月7日夜于古城安业坊草就
母亲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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