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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登山鞋

来源:作者:陈蕙卿时间:2014-12-01热度:0

                                          父亲的登山鞋
                                             陈蕙卿
    父亲是一个地质人,五四年北京地质大学的毕业生。慧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要当一个地质人。父亲说,那个年代,一个人——李四光影响了他们,一部电影——《年轻的一代》激励了他们,火红的青春献给祖国的地质事业。于是,父亲就当了一个地质人,将自己的一辈子交给了江南的山山水水了。
    在慧的记忆力,身材魁梧的父亲总是一副这样的行头:头上一顶软着灰黄色帽檐边的咔叽布帽,身上一套宽大扎实的咔叽布工作服,或蓝或灰黄色的工作服上总是缀有许多的口袋,大大小小布满了衣裤。背上一个灰黄色的地质包,硕大的地质包里里外外分不清有多少个隔层有多少只口袋。但是,无论这些隔层这些口袋里装了些什么,地质包里面总有一把手把子都锃亮锃亮的地质小锤和一只厚实的铁制水壶。父亲的脚上永远穿着一双沉重得年少的慧拎都拎不动的鞋子,厚实而毛楂楂的牛皮面,厚实而凹凸有致的牛皮鞋底板,就连那根穿在鞋面上的绳子,慧一直以为那是根绳子而不是鞋带子,因为它粗得让慧使出很大的力气都难以收得紧整个鞋面。慧单纯地以为,这样结实的一双鞋子,一定能踩死一头大象!
    慧好奇地问父亲:“这是什么鞋啊?”
    父亲说:“这是登山鞋。”
    父亲就是这样穿着这样的行头,脚上蹬着一双这样的登山鞋,风雪里来雨雾里往,烈日下去寒冬里走,不知走过了多少个春秋与夏冬,父亲走过了岁月的青丝至白发,走过了腰背的挺拔到沧桑。江南众多的山山岭岭,都留下了父亲穿着登山鞋的脚印,那些红黄蓝绿青蓝紫的地下宝贝,就像一个个深藏于地层深处的小精灵,在父亲的登山鞋下纷纷显露了真容。父亲也将江南山野里的阵阵清风、座座山头、道道沟壑、条条山路、根根林木、枝枝花草,还有那些父亲为之找寻了一辈子的地下宝贝们,都镌刻在了父亲额头上渐起的皱纹里,糅合在了父亲流淌的血脉里,也留在了慧不曾见过父亲穿过皮鞋的记忆里。
    父亲原本是可以穿皮鞋的。因为父亲是个读书人,文革中,在省地矿局工作的父亲被下放到了庐山的脚下,来到了九一六地质勘探大队。一同来的,还有已经从庐山下放到红旗公社供销社工作的母亲以及慧和两个弟弟。那时候,慧十岁,大弟弟八岁,小弟弟还不到三岁。
    虽是县团级单位,但野外地质大队的生活很是清苦,远离城镇毗邻乡村。庐山看似近在咫尺却需走上半天,远眺九江县城好像就在眼前,也还有十余里的山路。在离赛阳镇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数十排低矮的红砖瓦房,外加一个由废旧的砖石垒起的院墙,构建了这个野外地质大队部的大院。大院分成四块:一块是大队部的办公室。十几排红砖矮房排列成两行,中间是一条水泥便道,便道旁种植了些慧叫不出名来的杂树,高高低低蓬蓬勃勃倒也显示出一些野性。左边七八排红砖矮房是行政党办的办公室,右边的七八排红砖矮房是地质勘探的各种技术管理部门;第二块是家属区。几十余排红砖矮房排列有序地将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地质人和他们的家属圈在了一起。每天大妈大嫂们都亮着嗓门,让生活中的奏鸣曲在呼前喊后的吆喝声里绵延;第三块是服务区。介于大队部的办公室和家属区之间,几排红砖矮房包容了医务所、托儿所、理发室、食堂、开水房等服务性的部门,热腾腾的水雾里演绎了地质大院春夏秋冬的笑与泪;第四块是养殖区。在大队部和家属区的后面,能吃苦的地质人的家属们,将这一块连绵的荒山野岭劈成了果蔬园。时鲜的菜蔬很是打眼,很上市,还有那些每天用肥厚的鼻子拱着泥土墙哼哼叫唤的生猪,屋前屋后四处放养的鸡鸭,虽然时常被人厌恶地轰打,但总能给院子里的地质人带来许多买不到肉吃时的享受和美味,还有地质人的孩子们砸吧砸吧嘴巴子的快乐。
    父亲是地大毕业生,是地质人,做的是技术活,自然是在右边的红砖矮房子里办公,母亲则在左边队部的财务室工作。队部的小山头是安静而平和的,却无论如何是找不出矿产来的。对于地质人而言,越是荒山野岭无人前往的险山陡崖,越是地质人要身先士卒的地方。因为学的是地质,所以父亲是要常出野外的,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半年一年。露宿山林,饮食山泉,与穷山恶水为朋,与豺狼野兽为伍,不仅难得顾到家,有时候身居野外还很是危险,因为山陡崖险,因为荒原莽泽,父亲曾有过数次的境况之忧,这是父亲后来告诉慧的。那个年头,有几句唱词真实的唱出了地质人的艰辛,看似调侃的唱词里不知失落了多少地质人的好姻缘:“有女不嫁地质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转,抱回一堆破衣裳。”慧的父母是在慧的父亲还在省城工作的时候就婚配了的,自然就没有这些担忧了,但是因为来到这里,因为生活和工作的艰辛,慧的母亲常因独自一人在家忙碌而时有怨言,却也无可奈何,好在一路之上有婆婆的相助,家倒也还相安。而每每父亲一身风尘从野外回来,慧总能发现,父亲蓬着头垢着面脸黑红黑红的,厚实的咔叽布料的工作服又挂花了,几个毫无规则裸开了口的撕裂纹,肆无忌惮地张着牙舞着爪,还有那双慧年幼时拎都拎不动的登山鞋,毛楂楂的外表居然像涂抹了一层油一样光闪闪黑黝黝的,那双原本凹凸有致厚实无比的牛皮鞋底居然像石磨子打磨过了一样平滑光亮了很多。这让一直单纯的以为这样的登山鞋可以踩死一头大象的慧很诧异地瞪圆了自己的眼睛。
    父亲笑着说:“找到了铜矿,金亮金亮的颜色。”
    父亲最喜欢说的话就是:“找到了什么矿,什么什么的颜色。”
    在母亲的催促下,父亲洗澡换衣去理发室剪发,和许多地质人一样,将自己的这一套破了的工作服扔在了屋子的一个椅子上,很随意地随他的母亲或慧的母亲去处理了。但对于这一双已经不能再爬山的登山鞋,父亲却很是不舍。父亲拎起来看了半天,似乎从磨损不堪的登山鞋里又看到了这一年半载自己爬山涉水风餐露宿的影子,于是,父亲便很小心地将这双登山鞋放在了后屋的屋檐下,用一件同样因为破旧而退伍了的工作服盖住了它。
    每一次外出勘探,虽时日之长且历经风险,但父亲从不抱怨,总是会把它当成过眼烟云,回来以后说上一句“找到了什么矿,什么什么的颜色”之类的话,然后像变戏法一样,从他硕大厚重的地质包里,掏出几件对于慧和两个弟弟而言,是从未见过的足以在小伙伴们的面前显耀的小礼物。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这些小礼物给了慧和两个弟弟许多的惊喜,许多的快乐。慧记得最喜欢的是父亲送给她的来自于他乡风情的一只小挎包。
    那是父亲的又一次地质勘探,远行江南山水。对于慧而言,每一次父亲外出勘探,不论路途的远近,都是一个漫长的期盼和翘首。正值江南的六月,还未进入盛夏,但那种咄咄逼人的热浪,就已经从早到晚铺天盖地笼罩了江南的天与地,烤灼着江南的山与水。父亲又戴上了那顶带帽檐软着边的灰黄色咔叽布帽,穿着那身宽大扎实的咔叽布工作服,衣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口袋,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毛楂楂的登山鞋,绳子一样的鞋带子将硬实的鞋面牢牢地捆紧在了脚背上,父亲背上的那个硕大而灰黄的地质包,显得很沉甸。慧知道,包里面有那把手把子都摸得锃亮锃亮的小地质锤还有那只厚实的铁皮水壶。这一天特别的热,空气里流着火一样的温度。这种地质人翻山越岭必备的行头,让父亲的头上脸上冒出了层层细密的汗珠儿,还未走出家门,背包下的咔叽布工作服已是湿漉漉的一片了。慧似乎听到了那双密不透风的登山鞋里五只脚丫子嬉戏玩水的声音了。此后的日子里,慧每天和大弟弟以及小伙伴们一起,走在去赛阳镇上学放学的田间小道上。清晨的太阳金光四射地从庐山的山顶上一跃而起,农人们在自己的田地里黑红着脸弓着身子挥汗如雨的抢收抢种,老水牛难得闲适地在池塘里甩着尾巴搅着黄泥汤,那只小黑狗一路跳踉在慧屁股的后面于学校的门口被看门的老头拦住了便撅着嘴巴狂叫上几声,体育课里慧和几个同学一起从学校后门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在莲花河里掀起喧天的水帘洞,那位从上海下放来的英语老师拗着头拖着长长的尾音教慧生硬地读英语单词“脚盆”(Japan)“踢出去”(Teacher),放学后和小伙伴们一起跑进路边的葡萄藤下采摘泛青的葡萄却也因此折断了翠色的葡萄藤,及至回到家中母亲扬着眉头呵斥了一句:就晓得玩,不晓得帮我做点事!慧才悄悄一吐舌头,扛着一把比慧还要高的锄头,和大弟弟一起跟在了母亲的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去屋后的菜地了。拔着地里的杂草,慧问正在翻地施肥的母亲,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母亲头也没抬,丢下了一句:看清楚点,别把菜拔了!慧就抬起了头,看不远处的庐山,夕阳西下,静谧在江南傍晚的庐山披上了一件霞色的外衣,葱茏的林木深深浅浅缀满了大红抑或是浅浅的粉,向天际铺去,很壮观,也很斑斓。远近的夜色渐起,一点薄薄的雾气便从山麓里霭霭升起,红与白相交相融,柔和出绮丽多姿的色泽,似水波纹在闪烁。慧于是想到了父亲去的江南山水,那里的山林,会不会也穿上了一件这样带水纹的花衣?那里的水气,会不会也如同眼前的色泽一样的美丽?那里的沟壑,会不会也如同庐山这般的漂亮?就这样,日子在庐山早晚色泽的多彩中,在慧不断的遐想中,从初夏走向盛夏,又从盛夏走向了金秋,慧的父亲终于回来了。
    “找到了钨矿,乌亮乌亮的颜色。”这是那一年初夏又一次远行江南山水几个月的父亲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每次外出勘探回来,父亲的外形几乎都是慧熟悉的模样,蓬着头垢着面脸黑红黑红的。只是这回,让慧觉得奇怪的是父亲脚上的登山鞋除了和以前的登山鞋一样的沧桑外,前面的大母脚趾头处居然破了一个洞。这是要有怎样的力量才让结实得能够踩死一头大象的登山鞋破出一个洞来!慧的父亲很小心地将这双登山鞋拎到了后屋的屋檐下,放在了那件同样因为破旧而退伍了的工作服的下面,并小心翼翼地盖住了它。
    慧的父亲给慧和她的两个弟弟带来了几件小礼物,父亲说中途他们一行人去了云南边陲。两个弟弟分别得到了云南白族家用器皿的小礼物,慧的礼物是一只云南彝族女孩用的漂亮的小挎包。五颜六色的丝线编织成长长的肩带,四四方方的小挎包下垂挂着缕缕飘逸的丝线,很醒目很亮泽。小挎包斜背在肩上,别提多神气了,这让慧的小伙伴们羡慕了好长一段时间。慧很喜欢它,将它挂在了自己和婆婆一起住的小房间的墙壁上,每天都要看上几眼,那一根根五颜六色漂亮的丝线,给了年少的慧许多奇异的遐想,也给了年少的慧许多神游七彩云南的梦想。可是没多久,这个云南风情的小挎包被慧的母亲当成了礼物送给了一位朋友的孩子。慧的心里很是不舍,也从此慧的心里便种下了对七彩云南的渴盼。数十年后,在一个偶然的八月里,慧走进了云南大理,看见了满街满眼丝织品的小挎包,色泽鲜艳,款式新颖,很是可人。虽然慧的视觉得到了满足,可不知为什么,慧的心里却始终以为,多年前父亲送给慧的那只五颜六色的小挎包,无论如何都是慧心里眼里最美的小挎包。
    “找到了铅锌矿,麻灰麻灰的颜色。”这是父亲又一次远行江南山水回来之后说的话。
    父亲这辈子穿过多少双登山鞋,没有人统计过。但父亲穿过的登山鞋却从不舍得丢弃,爱收藏的习惯也一直没有改变,就算是后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父亲成了这个位于庐山脚下九一六地勘大队的地质总工程师,也还是如此。因此,家里的某个角落,总会堆放着父亲穿旧了或穿破了的登山鞋。日子久了,角落里的登山鞋慢慢多了起来。野外地质队的家本就不大,那时候慧的婆婆还在,一家三代六口人蜗居两居室原本就很拥挤,于是,父亲便向队部申请了一间废弃了的水房。父亲将自己千辛万苦搜集来的各色废弃的石料和不用的矿物样本连同自己穿过的登山鞋一同放进了水房里。慧记得曾去过一次,打开水房的门,满眼是木箱子,高高低低的木箱子上一双双整齐地摆放着款式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登山鞋,只是牛皮质地的鞋面鞋帮鞋底的色泽却因为岁月的不同而显出各种斑驳离析的色差,坚硬而沧桑无比的模样。那双大母脚趾破了一个洞的登山鞋很打眼地放在了最高层的木箱子上。阳光透过残损而纸糊了的窗棂,映照在这双登山鞋上,这双登山鞋就像涂抹了一层幽幻的光泽而显出深邃的神秘感。光影闪烁在水房里,跳跃在登山鞋黑魆魆的鞋面上,流连在粗实泛黄的绳子上,躲藏在沉寂灰垢的登山鞋里。无论是新的还是半新的抑或是陈旧而沧桑的模样,隐约间,那一双双的登山鞋就是一副副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渺远沉静的江南山水画,又展示如一位地质老者在述说着数十年过往而年深月久之中那些雨雪风霜的故事。
    父亲最喜欢说的还是那样的话:“找到了什么矿,什么什么的颜色。”
    如今,父亲已经八十四岁了,满头白发,和同样双染鬓发的七十八岁的母亲一起来到了省城,一年四季都穿着皮鞋。父亲登山鞋的故事似乎已经成为了过去。可是,慧知道,在庐山的脚下,那里有间水房,不大的水房里,高高低低堆满了父亲穿过的登山鞋,还有那双大母脚趾破了一个洞,像涂抹了一层幽幻的光泽而显出深邃神秘感的登山鞋。如今,它们都安逸地闲在这间水房里,享受着四季的春花与秋月,让岁月在静好的时光里慢慢流过,如同喜欢躺在躺椅上看书的父亲一样,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细水长流般地回味着那些曾经的山山岭岭,还有那些这辈子父亲为之探求了一生的地层深处红黄蓝绿青蓝紫的收获。


                                                                          2014年11月12日夜半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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