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陪伴（组诗）

——诗记父亲最后历程

题记:父亲走了，他的人生划了一个句号。但我们的父子情只是逗号，将永远在我心中发酵。

癌症三思

其一

医生，病人，家属

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胜算也难料

皆因这道”哥德巴赫”现还无解

其二

谦让？得寸进尺

躲避？飞扬跋扈

惧怕？威吓狰狞

索性横眉冷对，亦或绝处逢生

其三

不就是山顶三块石头

披件外衣装什么横

有一天 把山铲平

看你还咋楞

药不苦 针不疼

一把药一下倒入口腔

端缸子的手晃了晃

喉结处抖了抖

老爷爷，药苦吗，

三岁的重孙问

瞬间眉头舒展开来

小，咱姓田（甜）

针不疼

前臂处扎绑了三次

针头扭弯了两个

小护士眉尖溢满汗珠

爷爷，针疼吗

孙女眼睛斜楞下护士

颤颤的手轻轻摆了摆

妮，我乳名叫铁翁

老父亲

小时候，村后打靶山

八十米斜坡十八秒钟

我骑您脖颈，您健步如风

今天，医院病房，

八层台阶八十秒钟

您伏我脊背，我脚步慢慢挪动

小时候庭院内，调皮捣蛋做错事的我

不敢和您大声

您耳听八方目光炯炯

今天病榻前，伏在耳畔“叭叭叭”

模仿打靶山打靶声

大声再大声

您说，声音太小听不清

爸，大夫已让医院浓烈的消毒水再浓烈80°

可恶的Ca正缴械

爸，八十岁的老父亲

请您笑纳降书

春江花月

我已下令给山神和龙王

悬崖峭壁下漫山红林尽染

清溪，潺潺

如来佛祖派来华佗 

一位戴眼镜的白衣道士

观音跟前的几名白衣仙女

端来放有银针的玉盘

华佗负责逮捕血液里的敌特分子  

发配西伯利亚

仙女则把灵芝和雪莲花

融入红细胞和白细胞

你的任务，静坐

弹一曲高山流水

吟一阕春江花月

我祈祷

瘦削的身子又轻几斤

蜷缩的身躯又矮几寸

声音如絮

喉腔里的痰更浓了

坐在床前的我

心口灼灼的疼，泪眼迷离

多想，老了的是我

健硕的是您

多想 让您抱着发高烧的我

深一脚浅一脚 大步流星

一声大嗓门

震亮整个医院的灯

睡吧，老爸

我祈祷 

醒来后病榻上是我

床前坐着的——是您

输液

一根体外静脉和手臂静脉

无缝隙连接

年轻白衣战士人美

手法更美

滴，滴，滴，滴

一滴滴希望之泉

缓慢又执着的进入血管

白细胞红细胞都动员起来了

帽檐缀有红五星的队伍

脏腑摆开淮海战场

这次战役的号令

除恶务尽缴枪也杀

一声咳嗽

一声咳嗽，

穿越近一个世纪的路程

在病榻上点个顿号

顿开集合哨声

五个兄弟姐妹十人

以乌鸦反哺的姿势

如羔羊跪伏成一个圆

目光齐汇聚圆心

一声咳 父子连根

一声嗽 父女同脉

眉头每一个紧蹙

撕痛儿女的心

我的心也在咳

魂魄摒出一声祈祷

儿愿用三载年庚

换您三月寿辰

我寻觅

小时候牵我学走路的宽大手掌呢

小时候教我学说话的洪亮嗓门呢

小时候我天天朝我笑的国字脸呢

寻觅中凝视蜷缩病榻的您

“皮包骨头”

也是不形象的形容祠

骨骼  缝隙收缩的也越来越紧

脸上的皱纹竟也瘦削了

骨骼缝隙收缩的咔嚓声

如同刀子剜割我的心

脸上皱纹瘦削的曲度

似鞭子鞭挞我神经

我寻觅，我什么也不寻觅

只要您的鼾声

不，病痛的呻吟声让我长期听到也行

宁静

窗外，月光皎洁宁静

病房内墙壁洁白，被褥洁白

针剂和药片洁白

仿佛整个空气如此

日光灯也是

一针曲马多和两片路盖克

病房和心房中的雾霾

稀释殆尽

脸色苍白的老父亲

睡了

或许不想打破这份宁静

呼吸愈加孱弱

胸脯轻轻起伏

他正享受这份宁静

写诗的手停了下来

目光移向窗外

月儿，求你表哥太阳

明早晚起一会

（附:曲马多，路盖克:两种止疼药物，治标不治本。）

奶，多少钱一口

羊肉汤 十五元一碗

打包两碗

急赴医院

一份给娘一份我吃

味道不孬 多少钱碗？

娘轻问

不贵，十五 

脱口而出

娘摸出三十元

往手中塞

你爹和我还有钱

不能沾孩子的……

刹时泪奔

扭头瞅瞅病榻上的爹

哽咽着问

娘，您的奶水

多少钱一口

黑洞

胸揣父亲一声孱弱呻吟

肩扛父亲两滴浑浊眼泪

我顶着雾霾奔跑

和细胞裂变争分夺秒

从这个医院到那个医院

从这个寺庙到那个寺庙

寻觅奇迹

不管白道黑道

白衣专家的术语

黑袍道士佛教

给雾霾又添三个加号

大冬天一声惊雷

炸坏东西南北中

剩下一个黑洞

我蛰伏其中

我想笑着送您走

蜷缩白色病榻，八十岁的您努力不哭

其实，即使想哭也哭不出声

眼角浑浊泪滴

一滴滴滴在我心房最脆弱处

五十岁的我努力作笑，尽管笑的造作，惟

传递给您一点气力

血脉相通，这气力虽无法创造奇迹

至少让疼痛减轻几许

哪怕几天后，您真的要走

我也想笑着送您走

和儿时您送我上学一样

挥挥手

相约，三十年后您也笑着接我

或许您真走时，我还会放声大哭

别说儿子没出息

那是因为 全部理性都归于

零

穿越

昨夜，疼痛难忍

您连喊几声娘

疼了找娘亲

八十岁的您

穿越回了八岁

今夜，疼痛难忍

不再喊娘，已无气力出声

您继续穿越  

奶奶——您的娘

已解开衣襟

老爸，求您慢点

等等我

儿子

也要穿越

返回您精脉

最后的讲台

记忆中

三尺讲台是您一亩三分地

三十年耕耘不辍

一茬茬庄稼一季季收成

一棵棵参天大树从三尺讲台发芽抽绿

此刻，一尺五的病榻

成为您指点江山的最后讲台

子女们，或弓身或扶床或站立

聆听

瘦骨嶙峋手指颤颤

点点娘，指指子女

干裂唇角翕动

喉咙里气息若丝

老爹，歇歇吧

您的意思 儿懂，放心吧

有儿

就有娘的春夏秋冬

尿的味道

尿在手上温润

温度37.6°

比您体温高1°，高的这1°

是我眼眶打转的泪珠

这股氨臭气味

携八十年风雨

飘入鼻孔

竟胜于世间任何的香味

五十年前我呱呱落地时

第一股尿

您闻来

一定也如此！

老爸，您不会走

明天，秦琼和尉迟恭

会准时左右门扇出操

后天清晨，那一串红辣椒

就要挂在家门口老槐树树梢

此刻，腊月二十九日21点30分

白色被褥轻轻起伏

或许爷爷正牵您的手

缓缓走向村西柏树林

不，您不能走

别忘记咱爷俩约定（一起过春节）

我们可拉了钩

您一定要坚守

一个为人父的大男人

一个桃李满天下的教师

一个尽职敬业的校长

可不能不守信用

除夕

站在子夜拐点

凝视自己的影子

此刻，我旧了，又新了

旧了的是额头，新了的是脚印

就像手中的日历本

同样一张巴掌大的纸

腊月为大，却随子夜钟声逝了

正月为小，竟抢到头牌

噼里啪啦的鞭炮

和正迎接春色的他们

和我无关

如同子夜的拐点向东还是向西

我只站在子夜的拐点

一页一页

数日历

水浒

题记:老爸，听好了，明天晚上儿继续给您说水浒

儿时冬夜，您手捧一本破四旧时藏下的《水浒》

端坐中央

兄弟几个围着

扣着棉花桃，伴您激扬顿挫的吟读

随梁山好汉闯九州

此刻，大年初一夜，病榻上您奄奄一息

静卧病房中央

儿手捧《水浒》，几个兄弟围成一个圈

轻轻点簿一百单八名义士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

分解”

模仿当年您腔调，”睡觉”

”究竟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结局如何，明天再讲”

病榻上的您，唇角微抖

一滴唾液

和儿泪珠融合一起

浸透了四页手中的《水浒》

（兄弟四个陪伴病中老父，谈起儿时父亲给我们几个讲水浒的往事，唏嘘不已）

父亲走了

哥哥和弟弟跪倒在地

大雨倾盆

任凭我多么悲伤

一滴泪也没有

眼睛直直盯着父亲的新名字-——先人

手里一个劲捻搓自己的新名——孝子

嘴里念念有词

脑子呢？我没有脑子

句号 逗号

两页悼词，一行碑文，三柱高香

二平米不到的墓室

圈定您的一生

悼词末尾大大的句号

又黑又圆

儿子的诗行也想划个句号

划来划去

皆逗号

（写于2016年10月——2017年2月）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