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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困深山

来源:作者:田景轩时间:2014-09-14热度:0

普作,是织金县比较偏远的一个乡,海拨高,寒冷。这里的主要农作物,竟然是洋芋。更让罗盛国不可思议的是,进入十一月份,正是农历的十月小阳春,这里却下起了雪。而且,一下就是几天呀!这是啥子鬼地方!小阳春呀,在老家,正是秋收过后的艳阳天呢。
  这年的六月,老罗回过一趟老家,把姑娘订婚的日期定了下来:11月。为什么定这个日子,老罗心里是有个谱的。因为通常这个时候,普查组大多收队了,要么回大队部做资料;要么,没活儿了,放假,过了春节再听工作通知。这个时候回家,正适合不慌不忙操办女儿的事。但正应了俗话说的“世事难料”。到了11月,矿区槽探还在施工,压根儿没有收队迹象。他只好整理一下心情,准备一下措词,向负责人请个假。负责人李安权笑了笑道:“哦,好事噻。到时,我们几个轮流煮饭,你可以在家安心多呆一段时间。”……可这话的余音仿佛还在耳边回旋,大雪就不期而至了。老罗心想,日怪,这么早,大概不会下几天的吧?等等看,天气好一点就出去。没想到这一等,又是三天过去了,雪竟还是纷纷扬扬的下得欢啊!门外白茫茫一片,路上一整天不见人影,连个响动都没得。这里因为偏僻,不通客车,客车在大约三公里外的山外另一个乡上。从这里出去,要爬一个大坡,再下一个大坡,几弯几拐的,全是山路。在白茫茫的山里,路呀林的,早已连成片了。怎么出得去?外面在下雪,老罗感到,他的心里也在下雪。无望了,无望了,出不去了……他在心中喃喃地念叨道。每天黄昏,饭后,他就坐在房东的屋檐下,双眼呆呆地望向白絮似的大雪,一面抽着老家的竹烟筒,叹息声随着咕嘟嘟的烟雾一团一团地往外吐。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啪啪噗……他吐了一口浓痰,又继续看雪。
  老罗五十多岁,从部队转业到地质队,一晃,近三十年了。干过抽水工,打过坑道,取过样品,扛过钻杆,煮过饭……反正力气是用不完的,野外缺什么他干什么。普作普查组三月份进场。直到近年底了,他也才总共回过一趟老家,三天后就又回来了。李安权还笑话他,说:“你忙啥呢,这么急唠唠赶回来。”他说:“都这么大岁数了,又不是小夫嫩妻的,整天窝在家里干啥子呢,不如在野外自在。哈哈……”他不怕与家人的分离,几十年了,习惯了,就像在部队时,告别家人,奔赴战场……地质队是另一个战场。所以跟部队一样,首长(领导)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没说的。谁叫咱们有的是一身蛮力呢?嘿嘿嘿,我们农村出来的,就这点儿资本……想像着,他嘴角挂起了一缕浅浅的笑。
  今天就是订婚日了。老天却仿佛和他作对似地,雪下个不停。他昨晚一夜未睡,天微亮就起来了,开门一看,雪快堆到门槛了。唉,他叹息一声,心更沉了,索性倒回床上去,睡到大天亮再起床……他很想赌口气,却不知和谁赌气。这几天不上山,同事们都自己起床弄早餐吃。中餐和晚餐的时候还来帮他忙,大家七手八脚地忙乎,末了,再要来两口苞谷烧……我和谁赌气去?就是今天啊!李安权好像忘记这茬事了,也不见他提醒一下。——我有这么娇气么?还需要人来关心?哼!军人!……他一想到此,顿时身上有了一股热气窜来,精神也振作了一些。军人!……对,我是军人!退伍了,但仍然是军人!他埋头勾腰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桌子本来已传来叮铃哗啦的声音了的,但却时停时起……心思咋就这么乱呢?他悄悄在自己的瘦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心里暗自“呃”了一声,接着又继续做事。
  中午过后,同事们都躺在被窝里午休,老罗却还是坐在门外的屋檐下。他恨不能用烟融化了这讨厌的雪;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只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静下来……面前的山,陡峻得很,从山根往上爬,大概要爬上个把小时。他有次跟队员们上山取样,就是从这样的山脚,沿山谷往上爬,硬是爬了三个钟头。因为是化探采样,间距短,要求多,等他们取了样下山来时,每人的背上都是几十公斤的土样,压得个个汗流浃背篷头垢面坦胸露乳,活像几个逃荒叫饭的人。而他却不,仍旧是面不改色心不跳,除了汗水直往背心灌外,连风纪扣都是紧扣着的呢……这样的山,老家很多。我院子对面的山不就是这样的么?山上有地,地里有庄稼,苞谷收了,该种小季了吧?……老婆子,我不在家,你该晓得去找几个邻居亲戚帮忙的吧?订婚,在老家可是大事,亲戚邻居们要来喝几天酒的啊……摆十桌?不止十桌……酒也得上百斤吧?呵呵呵,这乡下人呵,不就是好这一口么?嘿嘿嘿……喝,大家敞开了喝,不醉不归呵!……“爸!妈叫你去抱柴呢。”……抱柴?好……抱柴,后檐沟多的不是,我去我去……“爸,快点,妈在骂呢。……”他忽然从自己脑海的世界里惊醒过来,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里甩动着一根小木棍,一面呼喊着他的在邻居家打牌的“爸爸”——哦,房东家的娃儿。他在心中苦笑了一下,伸出干枯的手掌抹一把冰凉的鼻涕,这才发现满脸都是湿湿的咸咸的眼泪……唉,真是老了呀,变小气了。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晚上照例是要整几口的;但他的心是空的,情绪也不佳,感觉人像气球,在空气中飘着,找不到着落处。“老罗,这是干啥子呢,失魂落魄的……”一个同事兼酒友道。
  老罗似没听到,把空碗顿到旁边的桌子上,就佝偻着背进他的寝室去了。
  “老家伙有心事呢。不要招惹他,小心他……”声音虽然小,但老罗还是听到了李安权的话。他懒得理会,一头钻进黑洞洞的房间里。天气黑得早,门外白晃晃的,那是雪的反光,屋里早是漆黑一片了。他也懒得点亮,就掀开还是夏天挂的蚊帐,合衣躺了下来。他瞬间被黑暗淹没了。
  也不知睡到啥时候了,他醒过来,屋子里安静得掉颗针都听得见。他在床上翻一个身,嘎吱嘎吱吱的,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床,床上的小伙子正轻轻地打着鼾。“小心吵醒别人。”心想着,就抖抖索索地爬起来,在枕头上又摸着了一件外衣,披上,轻手轻脚地去开大门。一阵冷气迎面赴来,他打了个寒颤,残存的瞌睡一下子全没了。把门轻轻掩上,又坐在老地方,拿出烟筒,咕嘟嘟地抽起烟筒来了。这咕嘟嘟的声音显得如此空洞,恍若梦中一样,他有意把声音压低一些,但还是显出奇怪的响亮……
  老罗脑海里浮现出老家的院子,该是怎样的情景呢?熄灯了吗?亲戚们休息了呢?还是在摆拢门阵呢?又或者,几个“老家伙”还在一面吹壳子(闲聊),一面喝?……哦,哦,事情圆满过了就好,就好……他抹了一把鼻涕,却又抹着了一把粘嗒嗒的眼泪水……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头一晚的碗筷还摆在桌子上没收拾呢,几个家伙大约都喝醉了喽。他开始一样一样地收拾。他的眼睛有些发红。幸好,脸皮黑,不注意看不出。
  中午饭后,李安权走到正在抽烟筒的老罗身边,道:“要不,等雪停了,你还是回一趟吧……一时半会儿还收不了队。”
  “没事。”老罗头也不抬地埋头又咕嘟嘟地抽了几大口。“没事,到时再说……大家不都遭困住了?”
  这场雪下了近半个月才消停。他主动找到李安权,说:“李工,不回了,等到收队了,再一道走喽。”
  “这天气再这么冷下去,啷都干不成,不收队都不行。老罗……这个……好的,一道走。”李安权本来想说两句安慰他的话,但话到嘴边却又吐不出来了。他常常感叹,这搞惯了地质的人,笨嘴笨舌的,都快成石头一块了,这大约也算“职业病”了吧?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又过了二十来天,新年快到了,完成了最后几个槽子的施工,老罗才和队员们一道走出普作。一路上他都在想,要怎样说,才能让家里相信,我真是被雪困在了山里,才没能按时回家的呢?……
  他们走后两三天,这里又扬起了纷纷大雪。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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