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过去了，他怎么也忘记不了她。是的，她在他生命的长河中，是第一朵激起他感情潮水的浪花。
此刻，他正站在杏花的墓前。孤零零的一堆黄土，仿佛就像当年的杏花一样，让人心碎。
任何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可以淡泊，甚至永远忘记。而情感，特别是两心撞击而发出的颤音，却会永远地留在记忆之中。

那是他师范毕业刚刚分配到这个小山村的第一个傍晚，由于人地两生，加之刚离别母校和同学，他感到格外的孤独，便来到学校大门外散步。
突然一阵哭喊声，从学校后面传来，他便飞跑过去，只见一个小院里，有一个小伙子正在撕打着一个青年女子。
“你为什么打人？”他不由大喊一声。
“你管得着吗？”小伙子停下来问到。
“有话好说。你看你把她打成啥样？”他指着满脸血迹的青年女子说。
“我打老婆，也要你管？你是什么人？”小伙子愤怒地指着他问到。
“我是新来的老师。老婆也不能随便打。”
“我就要打。”小伙子说着又扑上去要打。
“住手，你再打，我就找你们大队的领导。”他把那个哭泣的青年女子用身体遮住说。
“找公社的头头，我也不怕。我爹就是公社书记，你去吧。”小伙子说着，脸上出现了得意之神。
“你爹就没有人管了？”他十分气愤地说。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能管得了吗？”
“我一定要管下去。”
打架变成了吵架，那个小伙子和他吵得停不下来。
还是别人把那个小伙子拉走了，他才对那个青年女子说：“大嫂，你回去吧。”
“……”那个青年女子哭着，没有吭声，由一个邻居大婶扶回了家。他也悻悻地走出了小院。
踏着苍茫的暮色，他久久地徘徊在小村外的田间小路上。

那场打架的风波，很快就过去了。有天傍晚，他又出来散步。
美丽的晚霞中，在田间小路上，他遇到一位手提小篮的青年妇女，她身材苗条，面容秀丽，梳两条长辫子，穿着干净的花衣和蓝裤。
看到他后，立即迎了上来。
“肖老师，你出来散步？”声音温柔可亲。
“你是……”他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我叫杏花，那天多亏你救了我。” 
“你就是杏花。那天晚上，他没有再打你吧。”他不由对杏花产生了极大同情。是的，在愚昧落后的小山村里，男子汉大丈夫主义仍然在横行霸道。
“我们常常是这样。”杏花悲哀地说。
“夫妻之间，要相互凉解。今后，你看他生气，就别吭声，有什么事，等他消了气再说。”
“我们之间决不是相互凉解就能解决的。”
“能有什么大事？”他不禁有点奇怪。
“我不能向你说清。”杏花说着，清澈的杏眼中又充满了泪水。
“大嫂，别伤心，夫妻打架是常有的事，别挂在心上。你们那天打架为什么？”
“我……”杏花犹豫着。
“难道还不能公开？”
“不，我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就因为我和他堂弟说了几句话。”
“就因为这个，也值得打架？”
“是的，他从不让我和男人说话，和女人说的多了，也要胡猜疑。”
“看他一表人才，为什么心胸这样狭窄？”
“他有一张好面皮，其实可狠毒呢？”
“他不让你那样，你也就注意点。年轻人难免这样，慢慢会好起来的。”
“他到死也不会变了，我这辈子算是倒霉到家了。”杏花绝望地说。
“你别绝望，等有时间，我找他好好说说。”
“你千万别去。”杏花十分害怕地说：“那次拉架，他对你已怀恨在心呢。你要再去，我又要挨打了。”
“有这么严重？”
“是的，为了他的利益，他可以杀人。他是个极端自私的人。”
“好吧，那你就自己保重吧。”他觉得不能再说什么了。对于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可说的呢？
“肖老师，我该回去了。我今天也是斗胆和你说了这么多话。”
“我能理解你的苦衷，再见了。”
望着晚霞中杏花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他不禁为她感到遗憾和不平。为什么这样一个秀丽而温情的女人，会遭到如此的不幸。

转眼，他来小山村教书，已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了。他常常在外散步时，能远远地看到杏花的身影。有时离的很近，但也只能是用眼睛说话，他从杏花那水灵灵的杏眼中，看到了感激、信任和脉脉柔情。
渐渐地，就是这种无言的相见，也常常搅得他不能安宁。如果有一天，看不到她，他便会在晚上上床后，突然感到心中仿佛少了什么。啊，原来是没有看到杏花。是的，她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女人。也许是她的遭遇引起了他人性深处的怜悯和同情。也许是她那温柔的性格和温情的微笑牵动了他的心。
他常常会因想见她，而久久地徘徊在能看见她家的小路上。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里，他已经睡下，突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肖老师，我是杏花。”声音是那样急促。
“你先等一下。”听见是杏花，他突然一阵紧张，急忙穿好衣服。
“你睡了，就算了。”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
“不，我给你开门。”
“啊，肖老师，你的屋里真暖和。”随着一阵冷气，杏花跑了进来。
“这么晚了，有要紧事吗？”
“不，给你送点吃的，我想你已有好久没有吃饺子了吧？这是我专门给你做的羊肉饺子。”杏花说着，把手中提的小篮放到桌子上，接开了上面的红头巾。
“杏花……”他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可叹她在逆境中还惦记着自己。也许，她也和他一样，常常想念他。或许，是由于他理解她，同情她。
“肖老师，你看还热着呢，快吃吧。”她轻柔地对他说。他用手抓了一个饺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顿时一股羊肉香味飘散开来。
“好吃吗？”
“好吃。”
“我经常想给你送点吃的，可就……”
“难为你了，这心意我领了，从此之后，再别这样了。”他生怕由于他给她带来灾难。
“我懂，今天，他出门去了，我才有这样的机会。”杏花说着，凄惨地笑了笑。
“是嘛，那你就多坐一会吧。”他不禁高兴地说。
“肖老师，我一生中，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他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会有的。”他安慰到。
“可是，一个人的青春能有几年，我已经失去两年的时间了。”
“难道你们之间，真的没有感情。”
“是的。”说到这里，杏花的脸上出现了羞涩之情，如此给她平添一番动人的美。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她？”他明白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可悲的。
“因我家是地主成分，而他爸爸又是公社书记。所以由大人做主，我也就同意了。刚见到他时，看他人也长的漂亮，性格像个女人，心想一辈子，和他生活在一起，一定不会挨打受气。没想到……”杏花说着哭了起来。
“难道他是后来才变的？”
“新婚之夜，他一点也不爱我，当时我想，他一定是累了，或是不懂。可后来夜夜如此，我们如同姐妹一样，平排躺在床上。再后来，我就知道他不是真正的男子汉。”
“不是真正的男子汉？”他就像听从《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一样，被杏花古怪的说法吓了一跳。
“我们结婚两年了，从未有过接触，而且他一点这方面的要求也没有。我正当青春妙龄，和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便私下向他提出离婚，他听后勃然大怒，对我大打出手，使我好几天也爬不起来。”
“你一直忍容到今天？”他终于听明白了。他虽不懂男女之间的事，但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青年人，他能不理解杏花那种渴望的心情吗？
“是的，他爸爸也扬言说，我要离婚，就要斗争我爸爸。我一想起阶级斗争就害怕。从此之后，他便经常打我骂我，不让我和任何人接触，并说要灭了我的情欲。肖老师，你说，我今后该如何过啊。”杏花说着又痛哭起来。
听了杏花的诉说，他的心如刀绞一样。
“杏花，这事可以公开向组织提出，请求帮助解决。”
“那种事情，怎能登大雅之堂，再一方面揭露了他的隐私，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为什么不能？”
“我宁死，也不去。”
“难道你就甘心这样活一辈子。”他深感惋惜地说。
“我曾想过死，可后来遇了你。从此我只要一起到死，就想起了你。肖老师，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好人。”
“……”听着她的话，他一时无言以对。
 “肖教师，不怕你笑话，自从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对男人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和责任感的真正男人。假如，我今生能和你，哪怕是一次，那我也就死而瞑目了。”
杏花渴望那种委身于他的愿望，竟然由朦胧而明确，从踌躇到坚定了。他看得出，她多么希望他那有力的手臂，突然从身后把她的柳腰搂住，带着她在情欲的急流中畅游，而后到达幸福的彼岸。
“杏花。”他猛地拥抱住她，也许就是那同情心、责任感和潜伏在心底的男子汉的感情，使他爱上了这个不幸的女人。
“啊，肖老师……”杏花被幸福冲击的呻吟着。
“杏花，再别叫我肖老师了。”他吻着她说。
“嗯。云哥。”多么亲切而动人的呼唤，立刻把他推进了爱河之中。
摇曳的灯光，照耀着他们相融的身影。他的这种行为是否该受到道德的谴责呢？他没有顾及这些，做爱时是不允许有杂念的。
杏花觉得她那被放倒的身体很舒展，是她从没有感觉过的，她那滚圆的双臂使劲地围着他的腰际，把他带入了一个幸福的、神秘的、充满情爱的王国。他在她的托扶下犹如找到一个幸福的暖槽，很愉快地沉进了一个甜蜜的海洋中去，她随着一种神力的压抑，并觉得有一股暖流进入了她的身体。
他喘息着，他为自己能让杏花幸福而欣慰。
她呻吟着，她被幸福冲击的飘然起来，但又有一种刻骨的悲哀袭上她的心头，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竟是这般的神奇，而她却从来没有体验过，也许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销魂的夜过去了，当黎明的曙光照到他们的脸上时，他们才明白了，疯狂了一夜的他们，不知道将会有什么样的灾难在等着他们。 

他们没有相约，因为他们几乎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杏花怀着从未有过的满足心情离开了他。一去几天也没有露面，他不禁为她担忧起来。
终于放心不下，他来到杏花的邻居大婶家。
“是肖老师啊，快坐。”邻居大婶热情地招待着。
“你好，大婶。”尽管他心绪不宁，但还是理智的。
“你不忙了？”
“刚刚放学。”
“一个人教这么多孩子，真辛苦你了。”老太太不厌其烦地唠叨着。
“没有什么。大婶，杏花他们又打架了？”
“是啊，听说，她公公要给他们抱个孩子，可杏花死活不要，说她会生。”
“原来是这样。”他预料到了。“大婶，你说他们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肖老师，这话本不该我说，但看你是个好人。杏花她丈夫，打生下来就是个半男半女的样子。好在他有个当官的爹，才把杏花这个如花似月的姑娘娶过来，唉，这一辈子可苦杏花了。”
“难道她就不会要求离婚。”
“这事办不到。官大一级压死人，她是逃不脱这家人的。”老太太神秘而肯定地对他说。
对于这样一个复杂的问题，他一个二十来岁，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是无法理解的。听了邻居大婶的话，他越加可怜的杏花了。
他在无可奈何中渡着日子，当站一天讲台累的他躺到床上时，他就想起了杏花，但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
一个多月过去了，他没有见到杏花，眼看就要放假了，他无论如何也想见杏花一面。
就在这时，杏花来了，她面容憔悴，眼含泪水。
“云哥。”一进门，她就扑到他的坏里。
“杏花，你让我好想啊。”他也不禁眼泪婆娑。
“他们把我锁在家里，我想你想的都快哭瞎了眼睛。”
“可怜的杏花。”他抚摸着她。
“云哥，救我出苦海吧。”
“我一定带你走，但现在不行，学校还没有放假，再说你也要和他办了离婚手续才行。”
“来不及了。”杏花惊呼到。
“时间不会太长的。”他理解她迫切的心情。
“可他们马上就要给我抱孩子，而我已经有了……”
“有了？”他吓了一大跳。 
“是的，我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
“这是真的吗？难道刚刚一次，就……”他无法理解。
“真的，但我高兴。”
“杏花，这会坏事的。”
“所以我冒死来找你，快想想办法吧，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发现的，那我就活不成了。”
“杏花，是我害了你。”他痛苦地说。
“不，我情愿，这不干你的事。”
“但是，杏花，现在我已乱了分寸，我们怎么办？”他顿觉心身俱衰。“啊，我这是干了些什么呢？”他呻吟着，他知道这样会断送了杏花的一生，也会断送了他的前程。
“云哥，我难为你了。请放心，我决不会说出你的。”
“杏花……”他感慨万分，不知说什么为好。
“云哥，我走了。”杏花见他帮助不了她，不知是失望了，还是怕连累了他。
“不，杏花，我是爱你的，我会负这个责任的。”
“云哥……”杏花又一次扑到他的怀中。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一声大喝，杏花的丈夫走了进来。
“啊，原来是你这个小白脸勾引她。”
“云哥，快跑。”杏花见丈夫来了，便对他喊到。
“杏花，不用怕。”他用身体护着杏花，对那男人说：“你不能让她幸福，就不该这样折磨她，现在婚姻自由，你怎能强逼她呢？”
“我让你给她幸福。”说着，顺手抓起门口的一把铁锹向他打来。
“云哥，你快逃命吧，他会杀人的。”杏花喊着，猛地把他推到门外。
残酷的铁锹，砍到了杏花的头上，顿时一股鲜血，如泉水一般冒了出来，杏花面色苍白昏死了过去。
“杏花。”他扑过去抱起了杏花。
杏花的丈夫，也许是看见了血，便吓跑了，众邻居把杏花救醒，气愤难消的他，坚持上完了最后一堂课。

放假后，他找有关部门为杏花审怨，但有一位领导说，已有人把他先告了。
“肖云，你不该感情用事，而耽误了自己的前途，你已不适应在小山村教书了，就等着处分吧。”
不久，“反右”运动开始了，他以莫须有的罪名也加入了右派的行列。
这两个在感情大河里冒险的年轻人，没有达到幸福的彼岸，就沉没了。
一个在地狱里受苦，一个在炼狱里煎熬。

劳改农场一去就十多年。时过境迁，但他对杏花的思念，一点也没有淡泊，但无奈他不能主宰自己，而无从知道杏花的消息。
他时刻担心着杏花的命运，直到他真正有了一个人的自由，他才知道杏花早已含恨死去。他不禁伤心落泪、痛苦万分，他把对杏花的思念深藏于心底，又开始了艰难的人生之旅。

如今，已知天命的他，才有机会到杏花的墓前，为她献一颗思念的心。
“杏花，你在天之灵若有知，一定会看到我这颗思念的心。杏花，三十多年来，我从未忘记过你，是我害了你，但我决不后悔，由于爱你，所受的一切煎苦。我感到欣慰的是，我让你偿到了一个男子汉的真正感情，尽管这种爱是失败的，但足以安慰你那颗孤寂的心。”
啊，墓草青青，情思悠悠。她渴望爱，但爱却葬送了她；他奉献了爱，但爱却惩罚了他。
这就是爱的杀戮！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