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条柏油小路，我真不知道它是那样充满了辛酸的回忆的一条小路。我想，我们切不可忽略世界上任何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谁知道呢？那些意想不到的小角落，会沉默地缄藏着多少隐秘的痛苦和欢乐呢？
—摘自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

一

这是一条普通的小土路。
它错落在S县最高学府师范学校和县郊小村之间。一端连接着学校的操场，一端伸到小村的村口。小路的两侧栽着两排白杨树。右边是一个天然鱼塘，左边是一个人造草坪，堪称闹中静风景区。
名为风景区，但真正能领略了这小路情趣的人又有多少？
《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主人翁珊珊曾呼吁世人，切不可忽略世界上任何一个最不起眼的小角落，然而小路上行走的人，能有几人正确估量过它的价值！
他的家座落在小村口，后窗紧连着小路。二十多年，他从未关注过这条小路。
他第一次来小路散步，是因为一篇小说写不下了，才跑出来，然而当他从小路的这端漫步到那端，又折回来，再走过去，不知多少次后，竟觉得文思如涌，落笔生花，他不禁感到这条小路竟是如此的神奇。
从此，他便每天都来小路上散几回步，久而久之，在小路上散步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有时由于写作太紧张而忘记了出来散步，那他会觉得心中仿佛缺了什么，而显得不那么完美踏实。
啊，原来是没有去小路。每当这时，他便会放下手中的笔，跑步来到小路上，无论是明月当空的初春之夜，还是月黑风高的深秋之夜，他都要来。当他怀着一种亲切之情从小路的这端走向那端，而又折回来，再走过去时，他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一天没来，就有一种久违之感。
有一次，他因有事而外出两天，一回到家，没有来得及吃饭，就跑到小路上。当时正值初春，他走的时候，草坪上的小草还没有破土，而他回来后已露出了可爱的绿芽。他不由的伏在草坪上深情地吻着那些毛绒绒的小草。他的举动，使他突然明白，他对小路的爱是这般的执着深情。
他漫步在小路上，就好像依在亲人的怀抱，就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他没有别的奢望，只求这条小路永远属于他。

然而有一天，有一个人打破了这种平静，可爱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姑娘的倩影。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他刚刚写完一篇短篇小说，就匆忙来到小路上。
晚霞中，他那漂亮的面孔由于深深的思索而出现了一种动人的神色，深遂的目光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他缓缓地走着，有时会突然停下来发出一个无声的微笑，而后又快走几步，哼上几句自编的小调。有时，他会一直走到小路的尽头而碰到学校操场的围墙上，这时，他会突然感到莫名其妙，但转眼一想，啊，原来是在小路上，不禁一种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他的举动，正好让一个在小路边草坪上看书的姑娘看见。也许是他的漂亮打动了她，也许是他那如痴如醉的样子吸引了她，于是，她便合了书，也来到小路上。
他旁若无人地漫步着，直到从小路的那端返回这端，才发现她正在凝视着自己，但他并没有多看她一眼，他只把她当作一个路人，因为他总认为这条小路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然而，当他一连几天的黄昏来到小路都能看到她在小路上漫步读书时，他总于不堪疑惑，来到了她身边问到：
“怎么，你也喜欢这条小路？”他注视着她，目光深沉和尖锐。
“难道，它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她同样注视着他，目光明亮而犀利。
“啊，从前是这样，可现在……”他不胜惋惜地说，仿佛有第三者插入了他与小路之间。
“你不欢迎？”她好奇地问。
“岂敢……”他摊开双手，一付无可奈何的神情。
“那我们就算认识了。”她十分大方地说。
“也许吧。”他梦幻般地说。因为，他从来不愿有人闯进他的生活中。
“怎么是也许呢？”她觉得他是否神经有毛病，才每天这样执着地在小路上徘徊。
“天知道。”他说着又在小路上漫步起来，但突然又转过身来问到：“你是干什么的？”
“在师范学校读书。”她一边抚摸着书一边说。
“啊，明白了。”他仿佛如释重负。他认为一个师范生，总不能天天有时间来小路上散步吧。
“明白什么了？”他越是这样颠三倒四，越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明白，你原来是到这里背数学公式的。”
“尽管如此，总不至于像你这样百无聊懒地压小路。”
“百无聊懒！哈哈。”他大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被他那神经质的笑声吓了一跳。
“是啊，百无聊懒，而又装出一派高雅风度，这就是一个妄想当作家而又不能成功的悲哀之人的全部品格。”
“你是作家？”她惊奇地问。
“不，一个爬格子的无聊之辈。”他自嘲地说。
“爬格子？”她半天才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你觉得不像吗？”
“不，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是等闲之辈。”
“何以见得？”对于她的话，他十分的感兴趣。
“从你的气质上。”
“我还有什么气质？”他不禁又乐了。
“是真的。”她认真地说：“你虽然不修边幅，却风骨铮铮。你的语言虽然放浪，但却内含哲理。初看你是否百无聊懒，再看就觉得你正在深沉地思考和探索。”
“是嘛，你倒挺会吹捧人的。”
“不，真是这样的。你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人。”她真诚地对他说。
“真的吗？”他不禁有些悲哀。是的，他也许曾经是这样，但现在呢？
暮色中传来了师范学校晚饭的钟声。
“我该回去了。”她对他说。
“本来嘛。”又是这让人无法明白的腔调。

她走了，那苗条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遗憾至之，他并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也不知她穿的什么衣服。他忽然觉得，他那只有小说和小路的心中，有了一种新的渴望，那就是想再见到她。
“见鬼。”他骂了一句。回到家中，隔着后窗，他久久地望着月光下那静静的小路，仿佛要从小路上寻找到什么？
这一夜，无论怎样努力，他都不能使自己安静下来。那摊开的稿纸，那吸饱墨水的笔，对他失去了吸引力，他努力想象着明天见了她，还能认出来吗？

二

无法平静的他很久才入睡，第二天十点钟他才醒来。他常常这样白天睡觉，晚上写作，因为没人制约他。在这间小屋中，他就是皇帝。他常常紧拉窗帘，穿着背心短裤写作，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巴尔扎克和他的情妇，每每这样一想，便会触到他的隐痛。
二十岁那年，他热恋过一个姑娘。有一天他和那个姑娘相约在小村旁的树林里。恰巧有一个偷木料的人，悄悄放倒一棵大树，他们就坐在这棵大树倒下的地方。为了救那个姑娘，他被大树压住了，当时，他觉得下身疼痛难忍，而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才发现躺在病床上，身边只有满脸泪痕的姐姐，而没有了那个姑娘。在失恋的痛苦中，他又得到了更可怕的消息，他失去了男子汉的功能。

在人生的断崖绝壁，他没有走向死亡，但却成了一个心怀巨痛而又无法倾诉的人。他孤独地回到了父母留下的这个小土屋中，靠着姐姐的接济活着。尽管外人并不知道他的隐私，但他明白，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是一个孤独的人了。
在痛苦迷惘中，他突然想起有不少伟大的人都是在极端困苦中，自强奋发而有所建树。司马迁是在受了最残酷的宫刑之后，在狱中完成了规模宏大的《史记》，贝多芬的很多作品都是在他耳聋之后创作出来的。而自己难道就因此沉没了吗？
于是，他开始了写小说。

伟大的精神固然能鼓舞人们扬起理想的风帆，但人总还是脱离不了现实，特别是在感情上。当他想起，昨天看到那位姑娘，不禁又流下了泪水。五年了，他已有五年时间，没有想爱和情了。无论他多么寂寞，多么孤独，他从不让自己想入非非，他认为一个绝症患者，仿佛爱或被人爱都是不道德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早早地来到小路上，缓缓地漫步着，那压抑了五年之久的感情潮水，一阵阵涌向他的全身，是的，他并没有完全死去，他只不过是失去了传宗接代的能力，但他心底的爱情之火并没有熄灭。
二十五岁，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但他只能在事业上进取，而在生活上却不能有所求。
五年前，当那棵大树倒下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恋人，他没有想自己。是的，他未曾料想，命运会和他开这样一个玩笑，乃至使他纵然有黄金万两，也换不回那精之灵魂。他本可以向所有真正男子汉一样，承担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但他失去了这种价值。无论他怎样的努力，都无法挽回他那失去的一切。
他毫无知觉地在小路上漫步着，痛苦的回忆使他流下了一串串的泪水；心底的悲哀，使他下身一阵阵的巨痛。
他本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然而他现在只有一张漂亮的皮囊。
啊，是谁害了他？在人生的道路上，他还没有来得及选择自己的路，命运就决定了他的一生。
谁之罪呢？在感情的波涛中，他还没有来得及涉入爱河，就被搁浅在痛苦的沼泽地。
在他二十多年的生涯中，他只轻轻地吻过一个负心的女孩子。是的，他只是刚刚把嘴送到她的嘴边，大树就倒下了。啊，假如没有那颗大树，也许，他已是一个父亲了。
“唉，世上那有这么多的也许？”他悲哀地笑了笑。
也许，又是这安慰人心的“也许”。也许是那女孩子听到了什么。这还用说吗？当医生告诉了他那不幸的消息后，他便昏死过去了，而当他醒过来，寻找那女孩子时，她已不知去向，他本来是要告诉她说：这场爱该结束了。
假如，她能继续爱他，也许他的痛苦更大。“也罢，象宫廷太监一样活着吧，世上曾有这样活着的人，我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安慰着自己。
他曾经在选择生路时，打算上山做和尚，可又觉得不堪那寂聊的生活。
再后来，就是小路，给了他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她也来到小路上，当他突然看见她时，才明白，这场痛苦的回忆是由于她的出现才引起的。
他们默默地漫步着，西天边的晚霞在渐渐西沉，小路笼罩在晚霞的余辉之中。
小路上偶尔有人走过，但他们仍然旁若无人地漫步着，仿佛是一对钟情的恋人。
他走着，认真地打量着她，她穿一身兰色学生装，不算太漂亮，但眉清目秀，耐人寻味。
“我们谈点什么？”她终于耐不住这样无言的漫步，因为她的时间是有限的。
“随便吧。”他极其无聊地说，因为不幸回忆引起的痛苦，还在隐隐作痛。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写小说的？”
“二十岁。”
“二十岁！人生的开端。”
“不！对我来说，是生命的结束。”
“你指的是什么？”
“说不清。”
“你这个人真让人费解。”
“是嘛，我从来没有为难、戏弄过谁？”
“那你为什么这样讲话。”
“也许是一种变态心理。”
“你有什么隐私？”她突然停下脚步问到。
“不，我的灵魂时刻都在倘开着。”他突然大声说到。他最忌讳人们说“隐私”二字，失去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权利，这难道不是永远无法说出的隐私吗？
“我觉得你的心情十分压抑。”
“是啊，所以，我要发泄，然后……。这也就是我写小说的真正原因。”他本想说，他青春的血液，还有那原始的兽性在冲击着他的全身，但无从发泄，只好借纸和笔向世人渲泄自己的不幸。
“你的作品，能让我读读吗？”
 “现在没有完整的，刚写起的邮出去了，退回来的都进了炉火。”
“你为什么不保存退稿呢？那才是你真正的财富。”她十分惋惜地说。
“保存那些失败之作，只能减弱我的意志。”
“五年了，你写了多少篇？”
“大概有几十篇吧。”
“你真了不起！”她十分敬佩地说。这么多作品将要付出多少代价啊！
“只是一个了不起的失败者。”
“也许快成功了。其实失败离成功很近，但有人却在这最后的冲刺中倒下去了。”
“我不会的，那怕永远也成功不了，我也会写下去了。因为我一生中唯一能干的，只有写小说了。”
“我觉得你是否并不热爱生活。”
“因为生活抛弃了我。”
“你指的是感情上。”
“不，整个生命。”
“你是由于灵魂空虚，才不敢正视现实。”
“也许是吧，然而现实是更残酷的。”
“不敢正视现实的人，是不会成功的。”
“成功与否，对我并无多大意义。”
“庸人之论。”
“不，热衷于名誉和金钱的人，才是真正的庸人。”
“这么说，你这个样子，才是真正的清高之人。一个靠接济活着的清高之人。”她的话是否很重，但他又是否不在乎。
“我的可悲就在这里。然而命运逼得我欣赏这样的人生。”
“罢了。”她觉得和他的争论是无休止的。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她是否对他已有很深的了解，甚至已经加入了他的生活，但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每天都在思念着小路，渴望能在小路上见到他。
“不，我也不想知道你的名子。”他无情地拒绝了她。
她再也没有说别的。

当夜色来临的时候，她离开了小路。在小路的尽头，她回眸一视，只见他孤零零地站在路的那端，她觉得心中一阵酸楚，他太孤独了，只有小路才能给他安慰。
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他觉得有两滴泪水落了下来。在姑娘面前，他宣称自己是个强者，甚至是个不落俗套的高尚之人，然而私下的他，都是这般的软弱痛苦。
“啊，忘掉我吧，好姑娘。”他在心中呻吟着。泪水朦朦之中，他凝望着小路尽头那渐渐被夜色吞没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般惆怅，一股没来由的莫名其妙的惆怅，好象那越来越远的身影原来是他的，而他把她失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困绕着他。

三

他是一个理智的人，尽管爱小路胜过爱他的生命，但自从她对他关注后，他便
决定暂时不去小路，然而，心中的烦闷，常常让他站在后窗旁，透过后窗久久地凝望着小路。晚霞中他看见了她，她算不上丽人，但她的身材是那样的美。
他入神地看着她在小路上漫步，只见她时时回眸，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一天，两天，一星期过去了，她天天傍晚都来小路散步，是那样的专注，那样的执着。
“啊，她和我一样爱着这条小路，难得的知音！”他心中说着。
星期日的傍晚，她又来了，她在小路上从这端走向那端，又折回来，向着他的小土屋走来。
望着她越来越清楚的身影，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她仿佛象爱神一样，突然降临到他的身边。
“你怎么不去小路？是不是病了？”她关切地问到，眼中露出了那初恋时特有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他声音颤抖着说。
“我能看出。”她说着，神秘地笑了笑，使他觉得她是那样的纯真可爱。
“从何说起？”他愉快地问。
“我的第六感。这几天，我来散步，尽管看不到你，但总觉得身后的小窗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是吗？这也许叫静电感应。”
“这种感觉，只有亲人和情人之间才有，而我们……”他觉得，和她一起说话，是非常有趣的。
“知音，同样会有这种感觉。”她说着，脸上出现了红晕。
“知音？”他的心中一动，他害怕这种感情的出现，而她正在一步步迈进他的心间。
“是的，我们同样如痴如醉地爱着这条小路。这难道还不够吗？”她指着窗后的小路说。
“你会永远记着这条小路吗？”他十分激动地问到，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有时候人的感情，是那样地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刻骨铭心。”她深沉而坚定地说。
“你这样快就爱上了这条小路，是何原因呢？”他不明白，她这样一个正在就读的师范生，会有这样的闲情逸志。此时，他不曾记得她是一个妙龄姑娘，而他又是一个让任何姑娘见了都不会忘记的美男子。
“因为它美，这似乎有点抽象。它不象柏油马路那样笔直，宽阔，让人心旷神怡。但却是这般的宁静、优雅，令人流连忘返。”她说着，又把那盈盈秀目投向了小路，那神情仿佛溶进了她少女的美梦和向往。
“说的真好，我虽然更执着地爱这条小路，但从来没有这样深沉地领略过它的真正价值。”他被感染了，激动地来到窗口，和她并肩相依，深情地凝望着那条充满了情意的小路。啊，人世间真有这样不起眼而又让人难忘的角落！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价值，只是人们不去注意罢了。我真正领略了这条小路的价值，是最近的事。前两年，我也常常光顾小路，而不关注它。”
“这是为什么？”
“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而这小路？”
“路不在宽，有情则灵。”
“而这情？”
“这条小路，原来只是一静物，因为有了我们的关注，才显示出了旺盛的生命力。它不是时刻出现在我们的心中吗？现在它已不是一条普通的小路，而是一条孕育着神圣感情的小路。”她说着，用期待的目光，柔情地看着他。那神情让人心旌摇荡。
“啊，小路。今天，我才真正地认识了你的伟大，而这伟大是产生于她。”他激动地在心中咏哦着，不由的将双手扶在她的肩上，这是一种自发的感情冲动。
此时，她也十分激动。她不明白，今天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感情冲动。原来她是个安静的姑娘，是小路给的她这种激动？还是他呢？当他的双手扶在她的肩上时，她顿觉有一股颤动的热流涌向她的全身，她不由的把身体向他依了依。片刻之后，她觉得有一滴热泪，落在她的手上，她抬起头来，看见他智慧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她没有用语言，只是用眼神向他发出了问号。
“啊，我太激动了，请原谅。”他不好意思地对她说。
“不。我很理解。这就是小路的威力。”
“不过，我们对小路的这种感情，是否有点幼稚。你本应好好的读书的。”他努力把握着自己的情绪。不能让这种感情继续向深发展了。
“对于小路的爱，并不妨碍我的学习，反而，使我觉得心情愉快，才思敏捷。”
“深有同感！”他不禁赞叹到。
“我也在写小说。知道吗？”
“真的？是小路的恩赐。”
“也许，但不完全。因为我以前就有这样的爱好。今天，我拿来一个草稿，希望你能给我修改一下。”
“谈不上修改。但我们可以互相学习。”
他看见她的小说的名字是《小路情思》，便十分有兴趣地读了下去。他觉得这篇小说，文笔流畅，人情味浓，但语言是否太学生化了。
“这是你的第一篇小说？”
“是的，我曾多次构思过，但都没有写出来。这是最近才写的。”他明白，是为小路而作。
“你写的不错。”他觉得她有艺术细胞。
“我只是尝试，希望你能多多帮助。”她得到他的夸奖，感到很是安慰，因为在她心目中，他就是那伟大作家的象征，尽管他还没有成功，但对她来讲，重要不是他的成功与否，而是他对未来的追求和探索的精神。假如他拥有万两黄金，不一定能引起她的关注。
“我相信两个人一定比一个人的力量大。说真的，搞写作的人，确实很需要一个知音。有时写起一篇草稿，很想读给人听听，可在我的周围，却没有这样的一个人，这个时候，我就感到孤独极了。现在好了，有了你，我的信心就更大了。”
“是的。我虽没有你的体会深，但我渴望能有一个支持我的人。我终于找到了，由于有了你，我才有这样尝试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有小路给予的灵感。”
“也许，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精神世界，但这千真万确的相互鼓励，却起到了一种任何金钱都买不到的精神安慰。”
“这也许就是那爱和情的力量。”她心中默吟到。是的，当初在小路上，他吸引她的首先是那男子汉的帅，还有他那莫测高深的眼神，这要比一见面就大讲“我爱你”之类的话更有力量。

这天夜里，他们谈了很多很多，但大都是关于文学的永恒主题和人生的伟大意义。
他送她回校后，返回到小路上，便有趣有致地漫步起来。啊，原来这几天的烦恼，纯属自作多情。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忽然觉得明朗起来。于是他便决定，从此之后，更要奋力写作，争取成功。那对成功是否不太放在心上的他，突然变得渴望成功了。隐约的感觉中，他觉得这种努力几乎是为了她。此时，爱已在他心中，但他不是毫无知觉，而是不打算迎接这种爱，这就是他不幸之不幸。

四

他们和平安静地相处着，常常相遇在小路上，有时也相会在他的小土屋中，那都是为了修改小说，自从看到她的小说，他们便合作起来。
转眼半年过去了，从春到夏，小路两旁的杨树也长得郁郁葱葱了，但他们却到了分别的时刻。
一个幽静的星期日傍晚，她来到了他的小土屋，一进门，就看见他对着退稿沉思。
“又退回来了？”她觉得很伤心，便怨声说到。
“是啊，你一定感到很难过吧。我已经习惯了。”
“但我总觉得不是滋味。”她翻阅着费尽了他们心血才写出来的小说，也许编辑根本就没有看一眼。
“你只是刚刚开始，而我已写了几年。这其中滋味，是不可言待的。”
“我能理解，但缺乏你的耐性。”
“耐性是磨练出来的。命运没给过我特别的恩宠，但是我有一腔热血，满怀希望，这就是我的珍宝。”
“说的好啊！”
“但只是从书上看到的。有时自己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内心，会在书上看到，这就是作家的伟大，我正是因为认识到了这种伟大，才选择了文学之路。”
“是的，我始终赞成这样一种人，无论如何拒绝命运的摆布。”
“也是一句至理名言。”
“但也是从书上看到的。”
“由此可见，书才是真正的人类之魂宝。”
“是的。”
“我第一次看到《红楼梦》这本书，一口气就读了五遍。”他是在读高中时，才知道世界上有《红楼梦》这样伟大著作。
“真了不起，那你才真正有理解《红楼梦》的能力。”她是读了师范，才认真地读了一遍《红楼梦》。
“不，我想就是到死，也无法理解曹雪芹的伟大。”如果说他喜欢《红楼梦》，到不如说喜爱伟大的曹雪芹，他更多的是思考曹雪芹所走的人生道路，他深信脂砚斋就是曹雪芹的至亲、知音、情人。他不愿相信红学家们所说的是他的长辈，尽管这种说法更有证据。在他的心目中常常构画着那样一付图案： 西郊草屋，孤灯之下，相依着一对共著宏书的伟大伴侣。他不知多少次伴随着脂砚斋哭过曹雪芹。 
“我觉得你和他有相象之处。”她看到他提起曹雪芹时，那神情向往的情景，便说到。
“岂能和伟大的文学家相提并论，但我欣赏他的文风和人生哲学。我的命运比他更可悲，可我处的时代是有希望的。”面对黑暗的旧社会，曹雪芹自叹为一块天才的补天石，而他则自亏于没有做补天石的奢望。当曹雪芹因为著书遭到悲惨命运时，发出了“…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味”的悲叹，而他又何尝不是呢？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理解他呢？
“是的，时代给了我们信心和力量。”她不断地为他丰富的知识而感动，但又觉得他似乎缺乏一种力量，于是便鼓励到。
“我有时悲观，有时又充满希望。由于命运的不幸，我的性格极不稳定。”也许是由于曹雪芹的像故吧，他突然联想到了自己的痛苦。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不幸。”她被他突然改变的情绪震动了。多次的交谈，她总觉得他仿佛有什么不能告人的隐情。
“你是永远无法理解我的。”他十分悲哀地说。他曾想假如要是曹雪芹还活着，那他一定会理解他。
“我要努力做到和你心心相印。”她看见自己崇拜的人，突然这样情绪低落，顿觉心中一阵难受。
“这办不到。你不要忘记，你已经快要毕业了。”表面上，他是否很不注重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心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上，他除过想自己的命运，再就是想她。
“你对我们的分离，有什么想法。”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向他倾诉衷情，商量今后的安排。
“我从不在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上下功夫。”
他努力把感情的大门关紧。
“毫无意义？”她不由的一阵心酸，她觉得他对她，甚至没有对曹雪芹的感情深，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爱着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
“你怎么啦。”沉思中的他，突然看到她泪水盈盈。
“你怎么想起问这样的话。”他感到她正在一步步迈进他的心间，他害怕，于是便又说：“我从来不会想起过谁。”只要触动了感情这根神经，瞬间，他就会变成另一种性格。
“我也是如此吗？”她失望地低声到，那满眶的泪水一对一双地落了下来。
“也许是吧。”他怕姑娘的眼泪把他的心浸软，于是便痛苦的闭上眼睛。
“从此这条小路就属于你一个人了。”她终于没有能说出那隐藏了半年之久的心里话。
“你本来就是路人嘛。”提到小路，他顿觉是一种安慰。就象一个天涯浪子想到家中有一个柔情脉脉的妻子在等待着他，那是一种属于自己的爱。
“我说，我们就不能说点别的，轻松点吗？”她心中十分的痛苦，因为离愁在折磨着她。
“小说，小路，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别的我不感兴趣。”
“这样，你不觉得太可悲了吗？”
“别说了。”她的话又触到了他的痛苦。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她伤心透了。
“你为什么要纠缠着我？我们本来没有什么关系。你走吧，权当我们不认识。”他痛苦地向她挥着手说。
“你太残忍了。”她也愤怒地瞪着他。
“这就是我的性格。”他看她太激动了，于是说：“姑娘，在你的面前，是一条铺满鲜花的人生之路，你为什么要在这条小路上徘徊呢？”
“我爱小路，你为什么不理解我？”她突然扑向他，用力抓住他的肩膀。
他被她抓的浑身发颤，心旌摇荡。他几乎不能克制自己了。此时此刻，他只要就势把她拥在怀中，那她就会属于他了。可他不能。于是他挣脱了她的双手“你爱小路，是因为它是第一条震撼了你少女之心的小路。当你走在广阔的大路上时，你就会感到小路原来是那样得不值得爱。她在你的心中，只能是一条象征着初恋的小路。而初恋不等于爱情。”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你只知道在小说中为自己的命运而哭。”她哭着跑了。而他都在痛苦中不能自拔。望着她飞跑在小路上的身影，他突然觉得他心身俱衰。回到小土屋中，便倒在床，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发烧。他做恶梦。他的心在被一块一块地撕碎着。
不知过了几天，在黄泉路上徘徊了许久的他，又重返人间了。
他睁开眼睛，只见小屋一片凄凉，他想这小土屋大概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了。
他回顾自己所走的路，最最遗憾的就是他的小说没有成功，再就是小路，还有她。
他思念她，也许她早已离校而去了。
正在这时，她突然飘进了他的小屋。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她扑到了他的身上。
“……”他没有声音，他已无力说话，只有泪如泉涌。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可为什么又要这样呢？”她哽咽着。
“不，你走吧。我没有能力接受你的爱。”他的声音，轻的只有伏在他身上的她才能听见。
“不，你拥有爱的权力。”她说着，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啊，毁灭了吧。”他心中痛苦地呼喊着，但他无力拒绝这热烈的爱。
“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她搂着他骨瘦如材的身体，抚摸着他苍白的脸庞。
“不，幸福已于我无缘了。”他呻吟着。
“我们在一起会成功的。你不是怕寂寞吗？你不是渴望有脂砚斋那样的至亲、友人吗？”
“……”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有心在哭泣着。啊！他只能是他。他只能这样了。

这一夜，她没有离开，她给他整理了小屋，洗净了衣服，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而后又依在他的身边，用爱温暖他那孤独的心。
不曾想，一个七尺男儿，会在一个少女的怀抱中，得到这样的安慰和幸福。
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主人公是生活的强者，然而生活中真正的强者并不多。

五

毕业前夕，她又来到他的小土屋。
“我已经决定留校了。”她欣喜地告诉他，她认为她的决定，一定会换来他热烈的爱，然而他却大声咆哮到：“荒唐。谁让你这样做的？”
“这是我的权力。”她也火了，直到现在，她才仿佛明白了，这个她崇拜热爱的人，真正是个神经病。
“我不许你这样做。”象一个兄长一样，他几乎是命令地说到。
“这于你无关，冷血动物。”她气愤地骂到。
他的心在滴着泪。也许，他再也不会遇到什么爱了。这次失去，他只能永远是一个孤家寡人了。只到现在，他才觉得他是那样的爱她，于是便把她拥在怀中。
“原谅我，我是为了你的幸福，才这样的。”
“你以为，离了你，我会幸福吗？”
“你太小，你还没有吃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不，我觉得，我们的爱就是真正的爱情。”
“幼稚的姑娘，真正的爱情，不只是盲目的崇拜和一见钟情。志趣相同可以作为爱情的基础，但真正的夫妻生活才是爱情的牢固纽带。”
“难道，我们不具备这种能力吗？”
“不，我一贫如洗，我不会让你幸福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我穷困撩到，再也爬不起来。你没有必要作这种牺牲，至于说小说的成功与否，那是一种缈漂的愿望，它只能给予我努力和力量，但不是金钱。懂吗？”
“懂。但我爱的是你，这就够了，至于说生活，我可以养活你。”
“好姑娘，我感谢你这种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他激动地捧起她的脸庞。啊，心中那潜伏的原始兽性，在怒吼着，爱火燃烧着他，他热烈地拥抱着这可爱的姑娘，他心中明白，她是真爱他。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她作了这样的选择，可见她是真心实意的。
珍惜吧，这也许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了。

炎热的夏夜，她只穿了一件园领小汗衫和一条米色长裤。没有带乳罩的胸部，清淅可爱地隆起在汗衫下。她依在他的身边，洁白的脸上泛着红晕，明澈的眼中荡着柔情，粉红色的嘴唇是那样的湿润柔嫩，仿佛随时都准备接受那亲切的一吻。
他看着这样一个绝妙的女子依在自己的身边，按不住那心中的躁动，而扑向了她，但一番的努力，只能使他浑身发抖，冷汗淋淋。他沮丧地倒在了她的身边。
“你怎么啦。”幸福等待中的她，突然听到他的喘息声变成了呻吟。
“……”他没有回答，他在心中痛哭着，天呢，难道他真得没有这种能力了吗？他突然又一次愤怒地扑向她，但又一次，她象狮子一样扑上去，又象绵羊一样倒下来。
“你身体不舒服吗？”她心疼地为他擦掉汗水。
“不。我不能毁掉你。”
“我是属于你的。”
“……”他不忍心让她懊丧而去，便又一次扑到她的身上，深情地抚摸着她的灵魂深处。而后又眼含热泪，久久地吻着她那溢满春情的春穴。
啊，值得庆幸的生命之光。
继儿，他又觉得自己太可怜了，便痛哭了起来。
“你究竟是怎么啦？”她抚摸着他黑亮的头发。她觉得他的全身，无一处不值得她爱，她的手不由的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摸去。
“滚开。”他大声喝到，把她推到了床下。他怕她触到他的隐私，那他会痛苦死的。
“神经病。”她发怒了。
“你才是个疯子呢？我不爱你。你给我滚。”他大声喊着，而后又痛哭起来，声音压抑的让人心寒。
“难道这就是你的真衷？”
“是的。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她终于没能再说出什么，而跑出了他的小土屋。

她走了，在S县的土地上，在他小屋后的小路上，他再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无论他是多么的思念她，她却再也没有让他见过。
直到新的学期开学了，他才偶然一次在师范学校的操场上，看到她在那里漫步。
本能使他欣喜地跑上去，可她已不认识他了，就象他第一次在小路上看到她一样。他立刻明白了，她已不是过去的她了。是的，他对她的伤害太大了。她不会饶恕他。
他痛苦地返回小路，就在他翻过操场围墙，回眸之时，看见她正用愤怒但也是凄苦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心里一阵酸楚。
从此，他再也不敢去师范操场了，他怕看见她的倩影，他要忘掉她。
他越想忘掉她，心中的思念就越强烈。他曾多少次在小路上，寻觅过她那可亲的脚印，但小路上脚印纷纷，那个是她的呢？他曾多少次伏在草坪里，聆听过她动人的声音，可叹春去冬来，小草已枯，那里还有她的声音。他寻觅不到，聆听不着，只有把这彻骨的思念，寄托在小路上。啊，小路，你是一条平平常常的小土路，但也是一条充满无穷思念的相思路。

不久，他听说她和一位大她十多岁的老师结婚了。
在她的新婚之夜，他痛苦的几乎结束了生命。他不是难过他从此永远地失去了她，而是痛心，是由于他，她才把人生的第一步迈错。她本应回自己的故乡，和一个倾心相爱的同辈人结合。而由于爱他，她留在了他的身边。而他的突然变心，使得她无地自容。也许，她是为了报复他，才这样匆匆结婚，以了却那心中的爱。
他不能忘记，是她给了他一次在爱河中畅游的机会，是他没有能力爬上幸福的彼岸。
在他悔恨，自责，痛苦，思念之际，她搬到了小路对面的学校家属宿舍。她的大门和他的后窗遥呼相对。
“啊，真正的爱情，是永远的痛苦。”
他曾想把后窗堵上，但那心底的爱，又迫使他在后窗上安上了一块大玻璃，这样他可以看到她那早出晚归的身形。
他半随着小路，伴随着她的身形，顽强地生活着。

一年后的一天夜里，已经做了妈妈的她，突然来到小屋，扑到他的身上，用力捶打着他。
“你为什么不结婚？为什么呀？”
“……”他没有声音，他凄苦的心在滴着泪。自从她愤然离开他后，他再也没有得到过异性的抚摸。是的，他一生中，能得到也就这一点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她哭喊着。是的，那天夜里，如果不是他伤透了她的心，她也决不会那样匆匆结婚，而落入痛苦的深渊。她为什么不等冷静下来再嫁人呢？
世界上常有这样的误会，谁能料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仍然还是他呢？
“你太苦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傻？”
“……”他始终没有说话，他把她推开，来到后窗下，望着月光下那孤独的小路“啊，也许，只有小路才能理解我。”
“结婚吧。”她临走的时候，凄苦地对他说。
“……”他没说一句话，也没有送她，直到她的身影在小路的尽头消失了，他才返回写字台。写字台上放着一沓人民币，这是她留给他的。是的，他太穷了，这几天几乎揭不开锅了，但他能接受这笔钱吗？

“我真浑啊，我这一生完蛋了，可也害了一个好女孩，为什么不在她第一次来小土屋的时候，把她赶出去呢？那样，她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她一定会回到自己的故乡，找到自己真正的爱。而我，权当是她的初恋，这是多么的合情合理。”他不止一次地对着小路，倾诉这心中的悔恨，正是他一次次的尝试才毁了她的一生，而现在的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
啊，小路，无声无息的小路，你曾给了他多少的安慰？！
如今他要离你而去了，也许从此以后，不再回到你的身边，但你如他心中的她一样，将永远伴随着他。

经过十年的苦斗，他终于成功了。他的小说在全国各地的刊物上不断地刊登了。
他的成功，得到社会的承认和世人的关注，不曾想，他所作的牺牲会这样有益于人民。今天，当他将要起程到新的岗位，为文学事业奋斗终生时，才明白，这才是他真正的生存价值。
他久久地徘徊在小路上，深情地凝望她那黑亮的大门，希望她能从大门中突然走出来，飞跑着来到小路上，他要向她倾吐，那隐藏于内心底十年之久的隐情。

多少年来，他怕影响另她的生活，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前一段时间，他在杂志上看到她的一篇小说，题目叫《心中的爱》，他从她那倾注着深情和泪水的字里行间，明白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心里默默地爱着他。
“啊，多么深沉的爱啊，我却有负于她，可也是为了她的幸福。”
他久久地徘徊着，希望着在小路的尽头，会突然出现她的倩影。

啊，小路，你是一条充满欢乐和离愁的爱之路，也是一条潜伏着探求和拼搏的强者路。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