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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稿酬

来源:作者:谢开军时间:2014-06-03热度: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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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0一一年十二月二十日,任筠收到了三十元稿费。他苦笑着把汇款单揣进上衣口袋——若仅为了这点稿费就跑一趟邮局,取号、排队,直面柜台里某位漂亮姑娘,似乎有些没面子——姑娘的表情平淡如水,眼神却略显异样。是的,钱的确有些少,多收到几笔稿费之后再去取款似乎更合适、更有效率、更不易招人的嘲笑和白眼。
  县城里的作家,单笔稿费最多的人,当数刘春和赵杰。赵杰常对人说:“我刚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又收到了杂志社寄来的五百元稿费,也许县城里的写手,收到单笔稿费就几百上千元者,只有我和刘春两人吧?”
  刘春反倒比较低调,早在十年前,他就在杂志上发表过一部长篇小说,那是他的处女作,也是他唯一在纸质发表过的小说。然时至今日,人们评价县城里的作家,仍然把刘春排第一,把赵杰排第二。县委宣传部的文艺科长陈红多次评价说:“我认为,县里真正的作家只有两位,那就是赵杰和刘春。因为只有他俩发表过中、长篇小说。其他人发表的都只是几千字的豆腐块!”
  若鲁迅还在世,也生活在凤城,恐怕连胡须都要气得翘起来,因为鲁迅先生也没有发表过长篇小说。不过任筠听了倒也服气,任筠虽也在网络上写过中篇小说,却没有在纸质发表过,他在纸质发表的作品,都只是豆腐块——几千字篇幅的散文、小说、杂文。
  十年前,刘春发表长篇小说时,任筠也在施州日报上发表了处女作——一篇千余字的散文。任筠第一次收到稿费时,曾激动不已,把汇款单揣在身上好多天,久久不肯去邮局兑钱。后来任筠多次在日报发表作品,多次收到淡蓝色的汇款单,却再也找不回最初的那种窃喜与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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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年前,任筠和未婚妻覃小甜在凤城县国土资源执法监察大队工作,乡镇国土所“人、财、物”三权收归县局时,他们被下放到城关镇。原本覃小甜笑起来很好看,像极了跳水名将伏明霞,但那天她哭得很伤心,眼睛红、眼眶肿。
  那年中秋,月圆之夜,两人一起喝酒。酒过数巡,覃小甜醉眼迷离地说:“筠,我呢,还是有点舍不得你,毕竟那么多年的感情,不然大学毕业后我是不会回来的……如果留在县城,也许我会和你结婚的……但现在他们要我去城关镇,我不愿意……我学的专业,比较适合在外地、在沿海发展……筠,你是怎么想的呢?”
  任筠说:“嗯,我知道你对我的付出、对我的好。不过,我毕业之后,不也等了你两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在县城,还是在城关镇,我都愿意……父母年纪都大了……父母在,不远游……”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覃小甜眯着双眼,背诵了一首宋词,然后偏着头问,“筠,你懂这首词的意思吗?”
  任筠说:“这是吕居仁的《采桑子•别情》,用月亮的阴晴圆缺喻人生的悲欢离合,用月光的如影随形喻恋人的相思之情。作者叠用‘南北东西’、‘暂满还亏’,增强了作品的气势及音乐感,加强了抒发别情的力度。”
  正说着话,猛然间停了电。一轮中秋月高挂在天上,月色如霜,从窗口泻下,照在覃小甜的身上,让人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寒意。一个月后,覃小甜背井离乡,去了南方,后来在沿海与另一个男人结了婚。在人生的道路上,覃小甜舍弃了原本属于她自己的东西——譬如工作,譬如任筠,譬如故乡的月夜……
  该失去的总会失去,该得到的也会得到。失去了覃小甜,任筠就迷上了业余文学创作。任筠在小说里虚构出一个个覃小甜,起一种替代品的功用。任筠的创作之路像极了平面座标系,施州内的纸媒是x线,国土系统的报刊杂志是y线,间或也能在x线与y线之间找到几个点——几家即不属于州内,也不属于国土系统的报刊杂志发表些作品。州内的日报,稿费从千字十元逐渐涨到了千字三十元,国土报的稿费持续稳定在千字五十元左右。时不时任筠也就收到了十元、三十元、六十元、一百元不等的稿费。
  国土系统的纸媒,像乐队的主音吉他或电子琴,能奏出华丽的高音、美妙的旋律;州内的纸媒,像乐队的贝斯或鼓,铺垫了浑厚的低音、打击出准确的节奏;任筠的作品就像一个三流主唱,虽称不上高雅,但也还听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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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很平常,百年如一日。任筠与秀英结婚,生下了女儿任晓雨。二00一年秋,凤城县委通报批评县国土局,说该局“三个代表”学习教育活动不扎实,材料编得不好。局党组痛定思痛,召集中层干部开会。有人说:“可以考虑调城关镇国土所的任筠来办公室做文秘,他爱写几首歪诗,发表过几篇豆腐块。”于是任筠被调回了县局,主编“三个代表”学习教育活动方面的材料。
  任筠在办公室呆了两年,给局长、副局长、办公室主任写材料。再苦再累,任筠也不能发牢骚,说一句:“好累啊!”办公室主任听见后就说:“发什么牢骚呢?把你从所里调回来,不就是让你写材料吗?”
  州委考核组检查凤城县“三个代表”学习教育活动成果,抽查了凤城国土局的材料。考核组的人看了材料之后说:“材料编得不错,我们很满意。不过以下几个问题,请凤城国土局长回答,其他的人不要插嘴!”
  领导们都是管大局的,局长虽也曾亲自做了一万多字的学习笔记,虽也曾到村里驻点,但毕竟在理论上没有编材料的人学得好。考核组提的问题太过细致,局长一时答不上来,脸憋得通红,嗫嚅了半天,一双眼睛盯向任筠救助。
  任筠清了清嗓子,准备替领导解围,但考核组的人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不让任筠插嘴。经考核,凤城国土局的学习教育活动合格,但未能进入全县优秀等次。学习教育活动结束后,局长找任筠谈话:“原本调你来办公室,是让你写材料。可是从上次考核组检查的情况看,你似乎做不好文秘工作。现在准备把你调离办公室,你想到哪个股室去?”
  “到哪都行。”任筠说。
  于是任筠被调回凤城国土资源执法监察大队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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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后,全县编史修志工作启动。分管县长与县直各单位签订责任状:若不能按期完成资料长篇,影响了县志的编纂进度,单位的文明称号、干部的奖励、领导的晋升等,均一票否决。
  县国土局党组又把任筠调回了办公室做文秘。凤城县国土局下发文件,成立地方志编纂领导下组,领导小组下设修志办公室,修志办公室归局办公室领导。县国土局党组任命任筠为国土资源资料长篇主编,骆长兴为副主编。局长限他们在一周之内完成工作任务! 
  七天过去,任筠只完成了编纂实施规划,含指导思想、编写规范、篇目的设定等等。
  局长说:“怎么搞的?你们还没完成任务?”
  骆长兴说:“按照上级文件要求,局修志办公室应该有单独的办公场所、必要的办公条件、专职的办公人员、必要的经费保障。现在什么都没有,怎么开展工作?”
  “国土资源资料长篇不是一周、两周就能完成的事情,是一个长期、系统的工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任筠在旁边补了几句。
  “我最反对事还没干,就先谈条件!”局长说。
  脸红脖子粗地争吵一番之后,骆长兴便辞去了副主编一职。局党组让五十九岁的老龙接任副主编。
  局长问:“你们能不能完成工作任务?”
  迟疑片刻,任筠回答说:“那又不是高科技,有什么完不成的?”
  局长点点头,说:“史志办公室的刘春主任刚给我打了电话,说入志字数与资料长篇字数之比为一比十五,譬如县志里介绍国土资源的文字只一万七千字,我们交给史志办的资料长篇就得有二十五万五千字。那不就是一部国土志么?局党组决定,干脆编撰一部国土志。从外单位请人修志,肯定要付报酬,多不划算?如果你们能完成修志任务,不就为局里节约了一笔经费么?”
  “得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才行。”老龙说。
  “顶层那间杂物室,给你们用。不过暂时还没通电。”
  “电脑怎么办?”
  “单位还闲置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你们拿去用吧!”
  把杂物间整理干净,请人安上电线,任筠再试用那台所谓的笔记本电脑,发现电脑的光标满屏乱跑,总喜欢与人捉迷藏。这台笔记本电脑,原本是省国土厅送给县局的。送之前,人家先用了好几年。县局地籍股长又用了好几年。地籍股长配了新电脑之后,这台旧电脑就报废了。
  面对着一台古董般的电脑,面对着杂物间昏暗的灯光,老龙安慰任筠说:“任哥,咱能改变的就改变,不能改变的就适应。”那就适应吧,适应了才静得下心,静下心才能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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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哥,任哥!”老龙总这样叫任筠。
  任筠说:“老革命您别这样叫啊,叫小任多好!”
  老龙说:“要得哥俩好,就得老敬小!”
  老龙叫得多了,任筠也就大着胆子、心安理得地答应着:“唉、唉!” 
  有了一台国宝级的古董电脑、有了一间临时办公室,正准备编写资料长篇,县史志办却派来了几位六十多岁的专家。他们说:“且慢,现在还不能编写,要先收集资料:按篇目编好资料袋,动手摘抄资料卡片,从档案里复印原始文件……”
  那就翻呗,翻了几千卷档案;那就抄呗,抄得手酸眼涩;那就印呗,县局的一台老式复印机整天超负荷运转。两个月之后,复印的资料,少说也有二、三十斤。
  史志办的专家说:“嗯,现在可以编写资料长篇了!”
  资料长篇按章、节、目排列,老龙编写地质地貌、矿产资源、矿产资源管理等章;任筠编写序、凡例、概述、大事记、土地资源、组织机构、土地管理、人物、艺文等章。
  数月后,资料长篇基本成形,任筠却憔悴了。任筠在街头散步,碰见一对热心的大爷大娘,大爷抓着任筠的手,大娘却抢先发了话:“任筠,你怎么这么瘦啊?瘦得难看!是不是有什么病啊?”
  任筠苦笑着摇摇头,说:“谢谢大娘关心,累的吧?”
  在单位上班,一位四十一岁的女同事,拍了一下任筠的肩膀,说:“兄弟,你才三十多岁,头发竟然白了一半!”停了半晌,她又说,“怪了,龙哥,你的头发一根都没有白,看上去比小任还要年轻!”
  老龙说:“我染了的。”
  老龙的确染过头发。退休的时候,老龙银白色的发根全露了出来,他握着任筠的手说:“任哥,剩下的事情就全交给你了!” 
  “老革命,虽说退休了,剩下的事情,还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来完成吧?”
  “在职的时候,修志不给报酬还勉强说得过去;退休后,再不给报酬,我就只好当甩手干部了!某乡镇请我去修志,五万元经费,三个人编撰,一个人有一万多元的稿酬。”按县里的惯例,请外单位的人修志,单位支付几万元钱;请本单位的退休老干部修志,每人每月得补贴八百至一千五百元。任筠、老龙均是在职干部,县局没给他们补助一分钱。
  老龙退休半年后,《凤城县国土资源志》——施州第一部国土志以州内图书号的形式出版。相关出版事宜虽由任筠出面联系,但只是打前站,最终出书的合同,却由局办公室主任代表局长与出版公司签订。国土志出版后,县局象征性地给了任筠五百元稿酬。
  编撰一部国土志,任筠伤了元气。挺到第二年,任筠病了。或许是累病的,或许是气病的。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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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秀英牵着任筠的手,在街上散步,迎面碰上了贾老。
  “任作家,最近又发表作品没有?”贾老问。
  “谢谢贾老关心,最近身体不太好,基本上没写什么。”任筠答。
  后来,秀英便取笑任筠,说:“结婚快十年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也是作家呢?贾老是不是讽刺你啊?”
  任筠说:“贾老并没有贬低、讥讽我的意思,这不过是一个老人对后辈的提携、鼓励而已。”
  二00六年八月的某一天,在县宾馆门前的斑马线上,一位六十余岁的老人,骑着一辆二八型载重自行车,对任筠望了又望,猛然停下,问:“你是不是小任?”
  任筠说:“是。”又问:“是最近在晚报上发表作品的那个小任吗?”
  任筠说:“是。”于是老人撑起自行车的支架,握住任筠的手说:“我是老贾。好,好啊!年轻人就应该多写点东西。”后来,任筠才知道,贾老以前也曾是县里有名的写手,上了年纪才停笔。
  贾老的问候是善意的。讥讽人的话,任筠还是听得出来的,譬如一位领导曾对着任筠说了一句:“你们文人!”就相当于说你们这一群不中用的人!任筠本想反驳,或者顺势拍一下马屁:“嗯,您才是文人呐!您主要是工作忙,没有时间写,如果您要写,肯定比我写得好!”但任筠是个拙于言词的人,寂寂地没有出声。
  老子曰:“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譬如在酒桌上与领导一起喝酒,领导说:“这是小任,是我们单位的笔杆子!”按道理说,一般人都会顺水推舟地谦虚一下,说:“哪里,哪里!谢谢领导的夸奖。”但任筠总是红着脸,不知所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听了领导的介绍之后,客人中有一位美女接过话茬,说:“嗯,是的。我读过任筠的作品,很有深度啊,我要向您学习!”任筠的脸愈发红了,低着头,还是不做声。又譬如,有上级领导来视察,机灵的人会立马跑去开车门,手扶住车顶,说:“您老人家慢点,小心撞头!”但像任筠这样的书呆子,当领导把手伸到自己的胸前时,才会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于是在旁人眼里,这个任筠是太矜持、太不会给人面子了。
  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或许是某种疾病的前兆。汶川地震发生后的第二天,任筠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在街上走路,总掌握不好平衡,似乎觉得地面有些摇晃。又过了几天,说话的时候感觉舌头有些大,舌尖总在嘴里打转,半天也吐不出一句清楚的话。于是他找来唐诗宋词,有空就朗读。这总招来妻子秀英及单位同事们的白眼,他们说:“任筠,你在干什么呢?跟念经一样!”任筠说:“这段时间,说话的时候舌头总有些不听使唤,我想锻炼一下,这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
  “病都是人想出来的,你还年轻,能有什么病?可能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同事们说。
  又过了几个月,任筠觉得自己的脑袋中间被什么东西给隔住了,夜里总睡不着觉。秀英说:“明天,你到县医院去检查一下吧?”
  县医院的医生听任筠描述了病情后,说:“我们这里没有仪器,你直接到上级医院去吧,去做个核磁共振。”
  “那得多少钱?”
  “做一次六百元左右吧?”
  任筠对秀英说:“那还是不去了吧?估计也没什么大病。”
  秀英说:“不行,有病就得治。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和孩子怎么办?”于是,秀英带着任筠去上级医院查病,做了一次头部核磁共振平扫,再做了一次核磁共振增强。
  “脑部有一个病兆,建议住院治疗!”医生观察核磁共振增强图片,缓缓地说。
  入院第一天,主管医师给任筠做了腰椎穿刺,把一根硕大的针头插进脊椎,取出脑脊液化验,用以鉴别是脑干脑炎还是多发性脑梗塞。做了腰穿之后,按照医生的嘱咐,任筠在病床上平躺了六个小时,不能起床活动。任筠住院十六天,每天打三瓶点滴,花去医疗费一万四千元。
  旁边的病房里,住着一位七十岁左右的大妈,有些痴呆,老伴用轮椅推着她四处活动。每到吃饭时,老伴就一勺一勺地喂她,可她总是不愿吞下肚去,于是老伴就发火了:“你吃不吃?你不吃,老子一耳光打死你!哦……听话,乖,你不又吞下了一大口!”细细体会,老头的骂声里,似乎也含有一种关怀。有时候,老头会在电话里面训斥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总说工作忙,工作比你妈还重要啊?那是你们的妈唦?”老头的儿子还是没有来,孙子却来了,孙子说:“爷爷,我一放学就来看奶奶了!”于是老头就呵呵地笑。老头是个直肠子,活泼、外向。
  四十八号床躺着一位姓唐的老者,六十多岁,除患有颈椎病之外,还有抑郁症,十六岁的孙子在服侍他。每天早上六点,他就催孙子起床:“睡了一夜,还没睡饱么?哪有这么大的瞌睡啊?”事实上他是饿了,催着孙子去给他买早点。
  每天上午,医生都会来查房,听患者诉说病情,与患者讨论治疗方案,那侃侃而谈的劲头,像演讲家在发表演说,或者像推销员在介绍自己的产品。主治医师对四十八床的唐姓老人说:“您放宽心,通过积极的治疗,您的生活质量一定会得到很大地提高……”
  然后他来到任筠病床前,说:“知道吗?再晚一点,你就可能有生命危险!你的症状疑似多发性脑梗塞,但你才三十五岁,如果确诊,就打破了我们医院最年轻脑梗塞患者的纪录。同时也考虑,当成脑干脑炎治疗。”
  心烦的时候,任筠会在病房的走廊里四处活动,见墙上贴有壁报,上面有“中风”的五个特征。任筠发现自己的病情符合其中的三个特征,只是程度稍浅些而已,譬如右下肢无力,说话时舌头有些不听使唤,失去平衡等。任筠的理解,所谓的脑梗塞,也就是轻微的中风吧?
  出院前又做了一次核磁共振,主任医师确诊任筠为脑梗塞患者。秀英问:“患者以前喜欢读书,今后有影响吗?”医师答:“没有影响,大脑是越用越灵活的。”秀英又问:“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医师答:“不喝酒,少抽烟,多运动,多吃蔬菜!”
  二00八年十月二日,任筠出院了。在出院小结上,医师建议任筠全休半月,隔半年或三个月到医院做一次核磁共振。出院后,秀英不放心,带任筠上武汉的医院检查,又做了磁共振平扫、磁共振增强。
  一个月以后,任筠去医院复查。主治医生看了新做的核磁共振图片,说:“病兆略有淡化,现在可以肯定,肿瘤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秀英问:“还需要开些什么药吗?”
  “打针、吃药其实都没有什么用。注意保养,五年之内不再复发,否则有偏瘫的可能。明年农历三四月份,再来复查一次。”
  在二00八年,任筠打破了一项纪录:全州最年轻的脑梗塞患者,三十五岁。当然,这只是医院的住院纪录,据说有比任筠更年轻的脑梗塞患者,人家直接到武汉、北京的大医院治疗去了。
  每天傍晚,秀英就带着任筠去散步。刚开始任筠走得慢,跟在秀英身后,耷拉着脑袋,像跟在女主人身后的一条小狗。过了一段时间,任筠的身体有所恢复,他又嫌秀英走得太慢。人是会变的。譬如一个散兵,猛然间当了个小官,多半会翘起自己的尾巴。社会地位会改变一个人,社会环境会改变一个人,身体状况的好坏也会改变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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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院之后,已是二00八年岁末。县局领导派任筠去黄石参加湖北省国土系统宣传工作会议,任筠在鄂东南的公路边上见到一块标语牌:鸡鸣闻三省。这让任筠想起凤城县的百福镇,也矗立着一块石碑:一脚踏三省。后者在修辞上除了夸饰之外,应归类为拟人,从触觉、动作来感知;前者在修辞上则为拟物、拟人兼备,一声鸡叫,三省交界处的村民都能听到,从听觉上来形容。
  国土系统评选宣传工作先进个人的依据是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多少篇与工作有关的消息和通讯,而任筠发表的多半是散文和小说。任筠虽然参加了全省国土系统宣传工作会议,但与全省国土系统宣传工作先进个人的荣誉称号擦肩而过。丢了西瓜,捡了芝麻。二00九年初,任筠被凤城县委、政府评为全县宣传工作先进个人,系统外评选宣传工作先进个人的依据则是发表了多少篇散文和小说。可谓成也散文、小说,败也散文、小说。
  在全县宣传工作会上,任筠不仅见到了刘春,还见到了赵杰。四年前,赵杰曾给任筠打过电话:“请问是任筠吗?”
  “是的。”
  “我看了你在日报、晚报上发表的几篇散文,有几点疑问……”
  四年前,赵杰任县文体局副局长、县文联兼职副主席、州作家协会副主席,每当发现本县有潜力的青年写手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他总是习惯性地打电话去问候一声、与作者切磋一番。只是任筠不善于社交,尽管赵杰主动打电话过来问候,任筠仍然没有去文体局拜访他。四年后两人见面时,赵杰早已调离了县文体局,任职于县政协,仍然是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刘春也从县史志办公室调到县委宣传部工作,兼任县作家协会主席。
  那天傍晚,赵杰邀约任筠在街头散步,碰见了刘春。任筠正准备与刘春打招呼,刘春却把头一扭就走了。
  “你是不是准备与刘春打招呼呢?看见你和我在一起散步,他不高兴呢!”赵杰说。
  任筠笑了笑,没有做声。四年前,刘春与赵杰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现在成了仇人。以至于凤城县作协与州作协也断了联系。四年来,除了任筠之外,州作协没有从县作协吸纳过一名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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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筠的身体处于恢复期,一写材料、一坐在电脑前就头晕,似乎已不能胜任办公室文秘工作。凤城县国土局党组决定把任筠调离局办公室,抽调到国土整治办公室工作,常驻百福镇。领导说:“百福镇国土整治项目启动后,你的工作也很简单,那就是收发文件和资料,协同电视台的记者拍宣传片,每月编几期简报传回县局,再上报州局和省厅。”
  百福镇距县城四十余公里,这意味着任筠必须住在百福镇,除了双休日,不能返城。
  有同事问:“任筠,领导让你下乡,你愿意去吗?”
  任筠说:“去!革命军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若叫我当所长,管工地,督进度,或许能力有限,无法胜任。若叫我举相机,编简报,拍眼中所见,写心中所想,则当勉强为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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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福镇是土家族摆手舞的发源地。该镇舍米湖摆手堂始建于清顺治八年(一六五一年),人称 “神州摆手第一堂”。一九五七年春,百福镇舍米湖村农民、土家族民间艺术大师彭昌松参加湖北省文艺汇演,跳起了摆手舞,之后摆手舞便逐渐风靡土家族聚居区。在清朝末年,据说湘西、渝东等地的土家族人民也会跳摆手舞,但解放后失传了,故湘西、渝东等地的土家族艺人和文化工作者常到凤城县百福镇来学习摆手舞。
  二00九年五月,为迎接首届“凤城•中国土家摆手舞文化旅游节”,百福镇上的多支摆手舞代表队加紧操练。“哐,哐,哐咚咚,哐咚乙咚哐咚咚……”每到傍晚,街头就响起震耳欲聋的锣鼓声。
  一支摆手舞代表队由一名领队、一名鼓手、八名旗手、八名掌灯手、二十名男队员、二十名女队员组成。清•彭施铎《竹枝词》云:“红灯万盏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摆手舞古朴粗旷、刚劲有力、豪放优美,有“单摆”、“双摆”、“磨鹰展翅”、“拉弓射箭”、“撒种”、“挖土”、“纺绵花”、“挽麻坨”、“种包谷”、“比脚”、“擦背”、“挑水”等十多种动作。其特点为“顺拐、屈膝、颤动、下沉”,以身体的扭动带动手的甩动,健身效果极佳。
  因人手不够,任筠也有幸成为县局摆手舞代表队的一员。五月,县局代表队参加了文化旅游节开幕式、万人大游行、摆手舞比赛、篝火晚会等活动。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直播开幕式场面达六分钟,《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香港《大公报》、《文汇报》等媒体均报道了旅游节盛况。县委县政府就土家族摆手舞、服饰、音乐、山民歌、建筑等方面向省内外专家征稿,收录了三十多篇论文,结集出版《土家文化论坛论文集》。《人民日报》、《湖北日报》报道,称该文集为土家族的百科全书。主篇刘春请任筠参与了该书的校对工作,文集出版前,任筠校对了其中的十余篇论文。
  任筠在十余篇论文中找出了不少的错误,修正了不少的错字。其中一位姓刘的专家,关于摆手舞节奏(即鼓谱)的论述,明显有误,任筠看出来了,也校对了,改成了正确的节奏。刘春却说:“这位姓刘的专家,名气实在是太大了。就别改了!”任筠就眼睁睁看着这一处谬误写进了书里,心里实在是不太好受。后来就有本县的几位老学者到宣传部去扯皮,说文集中有那么多的错误,你们这个主编是怎样选的?为什么本县学者的论文,只收录了两篇?就算是再大的专家、再大的学者、再大的教授,关于土家族文化,他们又知道多少,了解多少?还不是抄了我们当初的那些文字?凤城县是全国第一个土家族自治县,当初成立土家族的历史我们一清二楚,摆手舞是我们挖掘整理出来的,西兰卡普(即土家被面)也是我们挖掘整理出来的。为什么要选一个不懂县情、不懂历史的人来做主编?宣传部的领导只好叫来了刘春,让他在几位老学者面前低头悔过:“老革命,对不起,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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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旅游节对凤城县人民来说,的确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任筠的女儿任晓雨也来到街头观看万人摆手舞大游行。任晓雨九岁了,偏瘦,体重仅四十余斤,读小学四年级,她已经是个美丽、端庄的小姑娘了。
  十月,任晓雨感冒了,两周未见好转,然后小腿处便起了细小的红点。秀英带着女儿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可能是过敏性紫癜。不知是什么原因,近几年来州内的凤城、鹤峰两县,小孩子极易患这种病。”所谓过敏性紫癜,就是因食物、药品、花粉等过敏原导致的毛细血管炎。县里没有检查过敏原的仪器,秀英带着女儿去州城住院观察了七天。经检测,任晓雨对小麦、牛奶、豆奶、尘螨等过敏。
  出院时,医生嘱咐,过敏性紫癜会反复发作,发病后小孩子需静养,不能跑、不能跳,上学、放学的路上也得由家长背着。休息了几天,女儿继续上学。第一天由秀英接送,她太柔弱了,说实在是背不动。于是就改由任筠接送。背着女儿走在街上,总有人说:“小孩子真是宝贝哟,这么大了,大人还背着!”任筠唯有苦笑,总不能一一地向人家解释。
女儿住院的时候,任筠自己也复查了身体。脑干处的病兆,直径由一厘米减小至零点七五厘米。去年住院的时候,医生说病兆可能是肿瘤、可能是血管畸形、可能是脑干脑炎、可能是脑梗塞,而后者的可能性最大。就这次复查的情况看,医生又说或许脑干脑炎的可能性最大。
  女儿需静养,任筠要康复却需多运动。秀英给任筠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车上还配装了手电筒。工作忙的时候,白天没有时间,任筠就晚上骑车。晚上,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沿着乡村公路爬山,似乎顺着山顶的树梢爬上去就能一把抓住天上那些明亮的星星。到了双休日,若不加班,任筠就在白天骑车。冬日的下午,强劲的西北风吹过树梢,残留在枝头的树叶随风飘落,罩住对面相向而来的行人。树叶裹住行人,人仍然前行。
  二00九年,除了参加全县宣传工作会议和文化旅游节,除了给女儿任晓雨治病,除了骑山地车、散步之外,任筠就一路奔波于两个乡镇:前六个月他多半住在百福镇,直到项目完工;后六个月他又常驻大河镇茶园坡村国土整治项目区。百福镇为低山丘陵区,该镇金龙滩是全县最低点,海拔三三九点九米。与此相对应,全县的最高峰在大河镇天山坪茶园坡村大尖山,海拔一六二一点三米。因公路陡峭,越野车爬上茶园坡村,似乎也要喘几口粗气。
  村民们或燃放鞭炮迎接施工队,或唱着三棒鼓(即酉水花鼓)表达他们的喜悦。当任筠走过山林,走进村落,在田间地头与村民交谈;眼见着三伏天的炎炎烈日,三九隆冬的冰雪天气,均没有阻止土地整治工作的火热势头时,任筠没有理由再坚持只做纯文学梦。他试着写了些消息和通讯,散见于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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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筠,要多写消息、通讯和调研文章,年底局里会给予一定的奖励。”每年年初,局领导都这样说。
  “任筠,把你发表作品的样报样刊统统拿到办公室来。”每年年底,州局或县委县政府考核外宣、信息工作的时候,局领导都这样给任筠打电话。
  等考核结束,检查组离开,任筠取回样报样刊时,没人提奖励或稿酬的事,任筠自己也没好意思问。
  
  (约10298字。文中第二章第1小节,曾单独成篇为《任筠的2008年》,署网名“古树盘根”,首发于2009年4月18日《恩施日报》第7版。)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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