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会员原创/小说

(短篇)天湾

来源:作者:谢开军时间:2014-05-25热度:0


                        一
  天湾是一条狭窄、幽静的峡谷。两侧若没有陡峭的肖家坡和笔架山,天湾本身就是一座长长的、缓缓的高坡。以海拔较高的天坑凹为起点,以海拔较底的天湾出口处为终点,峡谷长约八里,最窄处宽仅两丈。一条季节河、一条堰沟、一条湖北来凤通往四川酉阳的古官道,像三姊妹沿着天湾峡谷蜿蜒而下。古官道陡峭处与地面成六十度夹角、最窄处宽仅尺余。
  天湾出口处,地势豁然开朗,一座两孔石板桥横架在季节河上,河中天然生成一桥墩,左右各架一块青石板连接着河岸。沿石桥下行百米,古官道两旁曾建有两幢高大的吊脚楼,两边厢房吊出,如虎口相对。数百年前,这两幢吊脚楼,厢房对厢房,是来凤蒲村十景之一,也是当时远近闻名的黑店——肖家店。常有云贵湘黔川的客商、走惯了大江大河的枭雄,一个不小心,吃了蒙汗药、喝了迷魂汤,便阴沟里翻船、命丧此店。鼎盛时期的肖家店,店主兄弟五人,武艺高强、力大如牛,在肖家店向远处扔石头,石头竟然能飞过数里外的天坑凹或拦马山。老板娘冯老太婆更是厉害,精通十八般兵器。店主后移黑店于天坑凹,附近一山称杀人山,至今村民在山中劳作时仍能见到累累白骨。店主发迹于天湾出口处,灭绝于天坑凹。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在历史的长河里,黑店刹那辉煌后即毁灭。在一场黑吃黑的惨烈搏斗过后,店主兄弟五人被杀,冯老太婆的尸身也被人砍成十八截。
  过了天坑凹,顺官道往东南方向走几十步,有一块平地,面积约百亩;再走数十步,便到了杀人山;过了杀人山,下行又上行数百米是丹坪村枯树屯;从枯树屯再上行二里山路,就到了丹坪集镇,每逢农历二、五、八赶场。蒲村没有乡场,丹坪集镇就是蒲村人最近的乡场。天湾便成了蒲村人赶场的必经之路。村民上丹坪赶场,多半要到肖家店歇憩,喝茶、抽烟、摆龙门阵。
  天湾出口处的肖家店,几易其主,在解放初只剩下一幢破旧的瓦房。瓦房的柱头,除了楠木,就是马桑树。马桑树一般长到人高就要弯腰,二十年树龄的马桑树也只有茶杯大小。可以想象,当年修屋时,那几棵马桑树得有千百年的历史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任筠就在出生在这幢破旧的瓦房里。

                        二
  黄昏,任筠坐在屋内,侧耳倾听从天湾出口处传来的脚步声和喊魂声。
  “任筠!”母亲轻轻地喊。
  “唉!”任筠的大哥任元轻轻地答。
  “回来!”
  “来哒!”
  母亲手里提了一只雄鸡,走在前面,任元走中间,外婆走后面。一行三人慢慢地走回家去。
  传说人有三魂七魄,受了过度的惊吓便会失魂。喊魂是蒲村人治疗失魂的一种方法。每当有人在天湾受了惊吓,失了魂魄,便在亲人的陪同下来喊魂。据说这么一喊,就把失去的魂魄都喊回来了。任筠从天湾的一壁悬崖跌下,头部受了伤,母亲就让任元暂时代替任筠喊魂。任筠头部的伤结疤后,就自己去喊。
  “任筠!”母亲轻轻地喊。
  “唉!”任筠轻轻地答。
  “回来!”
  “来哒!”
  这一喊就足足喊了七七四十九天。每天黄昏,一行三人,母亲走前面,外婆走后面,任筠走中间,一路从天湾喊魂喊回肖家店。
  那一年,任筠四岁,任元七岁,田学选八岁。任元和田学选到天湾去砍柴,任筠也想跟着去。大一点的孩子总不愿意和小一点的孩子一起玩。任元和田学选在前面跑,任筠在后面追。
  “完了,完了,歪嘴黑狗追上来了!”田学选见任筠追了上来,一边跑一边取笑任元。
  “田学选,任筠不是歪嘴黑狗,你才是歪嘴黑狗! 你小名叫田二毛,狗身上才有毛呢!”任元反驳说。
  为了抛开任筠,任元和田学选爬上了天湾峡谷左侧一壁陡峭的悬崖。
  “完了,完了,歪嘴黑狗又追上来了!任元,你看!”攀上悬崖后,田学选对着任元向下直呶嘴。
  任元向下一看,只见弟弟任筠也来到悬崖下,拼命地向上爬。悬崖高数丈,杂生着灌木和茅草。任筠爬上悬崖三分之一处,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心一惊、手一松、脚一抖,便从悬崖上摔了下去。头在山石上磕了一条口,血汩汩直流。
  当母亲得知任筠摔下悬崖皆因追赶哥哥之故,便责骂任元:“苕包(方言,即傻瓜),和学选玩,不和弟弟玩,是弟弟亲些,还是学选亲些?”
  “莫吼他!其实这也怪不得他!天湾本来就是一个不干净的地方啊!”外婆说。
  蒲村人传言,天湾是个不干净的地方。自古以来,天湾植被繁茂,时不时地会产生瘴气。加之峡谷两侧的大山里有很多奇特的溶洞,譬如牛鼻子洞、七棓子洞等,传说火焰低的人——体弱多病者或十二岁以下的孩童,能看见七棓子洞内有漂亮的姑娘出来晒红衣服和红铺盖。人们从天湾经过,不敢吹口哨、不敢吹号角、不敢唱山歌、不敢向大天坑里扔石头。否则,大天坑和两侧山里的洞穴,会冒出黑烟,这黑烟能要人的命。
  百多年前,咸丰小南海地震。地震波传到天湾时,地面突然上下颠簸、左右摇晃,可把赶场、挑水的村民们吓坏了。那时的人们对地动山摇的自然现象认识不足,误以为天湾出了蛟龙,就请来道士,在天湾做了七天七夜道场,铸了七口大铁锅封住了几个凶险的洞口。解放后,因大办钢铁,植被逐渐稀疏,瘴气是没有了,但很多人从天湾经过时仍时不时地受到惊吓:或听见天坑内有响动,或者有什么东西从两侧的悬崖上、山林里向他们撒沙子。

                        三
  天湾的古官道旁有很多奇石,譬如大宝岩、秤砣岩等。秤砣岩大如饭桌、状如秤砣、高矮合适。背着山货赶场的村民,喜欢在秤砣岩歇憩。歇憩的时候,不用人帮着接,村民们可直接把背篼放在秤砣岩上;继续前行的时候也好借力,背起背篼就走,不用人帮着起肩。大宝岩则大如篮球场,高约三丈,野猪和干狗都爬不上去。
  十二岁以下的孩童,被蒲村人称为童子娃。童子娃夭折后,多半埋在天湾。峡谷涨水的时候,坟堆被大水冲刷,装尸体的木匣子便冲了出来。野猪把木匣子拱开或木匣子自然腐烂后,童子娃的尸体就成了野猪或干狗的食物。责任心强一点的父母,就把死去的孩子埋在大宝岩上。这大宝岩上的坟场,就埋着任筠的小伙伴成林。
  成林比任筠大一岁。成林的母亲任芳,并不是蒲村人,是四川酉阳大界上任家坨人。解放前,两边的任氏家族合过谱。依谱上的字辈合下来,任芳和任筠同辈。任芳身高一米六五,有一张圆圆的脸,在蒲村算是高大的妇人,挖土、耕田、犁土、砍柴、挑水,什么体力活都干。反倒是任芳的丈夫成美,虽身高一米七零,却瘦得像一根扦担,什么体力活都懒得干,稍不如意就对任芳破口大骂、拳脚相加。成美发脾气的时候,任芳总是低眉顺眼,不还手,也不回骂。
  一天傍晚,任芳从肖家店任筠家门前经过,到天湾去挑水。任筠正哭呢。
  任芳就逗任筠说:“老老(方言,指弟弟),你为什么要哭?”
  “哥哥不和我玩!” 任筠头部的伤好后,大哥任元仍然不带他玩。
  “哦,你莫哭!哥哥不和你玩,我让外外(方言,指姐姐或妹妹的儿女)成林和你玩!”
  第二天早上,成林就到肖家店来邀任筠,去成林家摘又大又圆、又酸又甜的橙子。
  成林的脸圆圆的、眼睛眯眯的、鼻子塌塌的,样子极憨厚。每当有大点的孩子欺负任筠,他就叉着手挡在前面,说:“不准欺负任筠,我妈说了,他是我舅舅!”
  “哦,是你舅舅啊?”成林的堂兄成武一手叉着腰,回头用另一只手捅了一下成林的哥哥成朋,“朋哥,任筠是你舅舅吗?”
  “我伯伯说了,若不依母亲的辈分,我们和任筠是一辈的,他不是我舅舅!”成朋说。蒲村成氏称父亲为伯伯。成朋口中的伯伯,就是指父亲成美。
  “看,朋哥都说了,任筠不是你们的舅舅!”成武把成林推开,“我今天就要揍他!”
  “不行!任筠就是我舅舅!要揍他就得先揍我!”成林抱着成武的腰不放。堂兄弟之间就摔起了跤。
  “成武,成林!搞得没得样子了!为了一个外人,兄弟之间各打起架来了!快点给我住手!”成朋就过来扯劝,把成林和成武拉开。
  成朋和父亲成美比较亲近。在成美的教唆下,成朋有点敌视自己的母亲任芳。成美满28岁那年,请媒人在四川酉阳大界上任家坨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就是15岁的任芳。15岁,正是花一般的年龄,充满了幻想,任芳在大界上已经有了自己的意中人。为了摆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追寻自己的爱情,任芳要奋力抗争。成美到任家坨去拜年,陪任芳在山林里砍柴。二人言语不和,任芳乘成美不备,一掌把成美推下了悬崖。任芳把成美推下悬崖后,怕成美没摔死,又在悬崖上用石头砸了几次。成美挣扎着爬出山林,捡回了一条命。后来有人向公安机关报了案,摆在任芳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坐牢,还会殃及自己的心上人;二是嫁给成美。任芳妥协了,选择了后者。婚后,任芳给成美生了两个儿子。

                          四
  任芳到天湾去挑水,路过肖家店时,给任筠递了几个橙子。
  “姐姐,我好几天没看到成林了!”任筠说。
  “嗯,成林生病了,喊肚子痛,”任芳说,“他也很想你,这几个橙子就是他带给你的。他说病好了就过来邀你玩。”
  任筠闹着要去看看生病的成林。母亲和外婆都不让他去。母亲说:“任筠,你刚受过伤,失过魂,体质还虚!不能走病痛人家!我和外婆去看就行了,你和哥哥在家里守屋!”
  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一阵鞭炮声把任筠从梦中惊醒。
  “妈,听,是哪里在放鞭炮呢?”任筠问。
  “天还早呐!是哪家小孩放鞭炮玩。你继续睡吧!”母亲说。
  任筠睡着后,母亲和外婆就起床了。母亲对外婆说:“妈,听外面在放鞭炮,好像是成林家,我去看看!”
  任筠睡醒后,母亲已经回家了。吃早饭的时候,母亲和外婆背着任筠在偷偷地说些什么。
  “妈,你和嘎婆(方言,即外婆)在讲小话,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我?”任筠问。
  “没什么,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母亲严厉地瞪了任筠一眼。
  又过了半个月,快过年了。成林还是没来邀任筠玩。
  任芳到天湾去挑水,路过肖家店时,对任筠的母亲说:“满娘(方言,即婶娘),我给老老拿了几个橙子!”
  任筠在屋里听见了任芳的声音,就从屋里跑出来说:“姐姐,我不要橙子。我好久没看到成林了,我想去找他玩!”
  “老老,老老啊,”任芳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了出来,挂在她那圆圆的脸上,“成林各走了啊,埋在天湾大宝岩上!满娘晓得你和成林要好,说要暂时瞒到你!”
  “就是那天凌晨,鞭炮炸响的时候,成林就走了!”母亲说。
  “呜,呜,呜……”
  听到成林的死讯,任筠伤心伤心地大哭了一场。任筠毕竟是小孩心性,哭过后就忘记了,仍然和其他的小伙伴一起玩。
  成林夭折后,任芳把伤心藏在心底,与仇视自己的丈夫成美又一起生活了十多年。挖土、犁土、耕田、砍柴、挑水,任芳什么体力活都干。成美什么体力活都懒得干,稍不如意仍然对任芳破口大骂、拳脚相加。任芳还是低眉顺眼,不还手,也不回骂。
  “舅舅,舅舅,看到我妈没有?我妈有好几天没回家了!”成朋到天湾去挑水,路过肖家店时,向任筠打听任芳的消息。
  “是吗?那到哪里去了?你们吵架了啊?”任筠关切地问。
  “嗯,伯伯骂了妈几句,我帮伯伯说了几句话,妈就气冲冲地走了……”
  成美说任芳肯定跟人跑了。任筠不信。任芳要跑的话,年轻时早就跑了,不会等到老了才跑。
  过了几天,有人在天湾大堡岩上、成林的坟边发现了任芳的尸体,尸体旁边还残存着半瓶矿泉水、半瓶敌敌畏。
  (约4299字。2012年2月12日第一稿,于湖北来凤。首发于2012年第2期恩施州《巴文化》季刊。)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