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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树林

来源:作者:田景轩时间:2017-03-11热度:0

初冬的树林

田景轩

初冬的小阳春,到处都是金黄色的。阳光掠过密林树梢,那缕金色,就像一幅油画的秋景,用油彩笔从树梢上轻轻带过似的。树叶儿翻黄了,有的悄悄从树枝上掉落下来,无声无息的样子,微风吹过,树叶儿在地上翻滚,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母亲脚下撒娇一样。庄稼都收回来了,田地里还剩有稻桩,而土坡上要么光秃秃的,要么能看得见一小片青汪汪的白菜或菠菜。

一对年轻男女在树林中匆匆地赶路。他们没什么言语,偶尔互相对望一眼,就仿佛说出了好多语言,因为这些语言似乎只能在心里说着,而完全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蔡荣是一个娇小的女子,这年才十八岁,而荣生也不过二十一岁。这是多么般配的年龄啊!一对年轻人在这金色的“油画”中,没有破坏画面的宁静,反而使画面增添了生机。荣生的心咚咚地跳得极快,而蔡荣呢?她的心会不会一样跳得欢?也许不一定吧,谁晓得呢?因为在荣生,是被她的嫩荷一样的清甜模样儿打动了,真像一个游湖的客人,迷恋荷花的清香,裹脚不愿离去。而谁又晓得荷花是什么心情呢?她的脸蛋儿白里透着粉红,正像一轮娇阳喷薄出山顶,让牧童的眼前一亮。

他们一起到了荣生的外公家。荣生车转身再找蔡荣时,她已不见了。她回家了,她的家正好与荣生的外公家毗邻。他好生失落,正好像那轮朝阳被云层遮没了似地。

荣生是随他的母亲到外公家做客人。这年夏天他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

晚上,一大家人正围聚在外公家的火铺上向火,一面聊着家常话。这时蔡荣又出现了,她推开侧门那扇笨重的门板,一张俏皮的脸就笑着出现了。荣生坐在火铺靠里的角落里,外公家的煤油灯昏黄的光大约太暗了些,没有照见他吧,因为他感到蔡荣没有看他,让他心里暗暗生着气。蔡荣一跳进屋来,他就又被那张清甜的脸儿和脸上的调皮的神态吸引住了,大人们在说些什么没有听见心里去,倒是蔡荣正好奇地听着这一屋子的大人们谈长说短。

天黑尽了,蔡荣引他们母子到她家去住,外公家床铺不够,而蔡荣家又正好新修了一幢房子。荣生又激动了,蔡荣在前面提着煤油灯,一团黄色的光让他想起了《小橘灯》的故事,这不正像故事中的小橘灯吗?而蔡荣那娇小的身躯又恰似故事中的小女孩子了。

这一夜他睡得十分的安心。乡村的夜晚是格外的安静,静得仿佛一个小虫子爬过都能听到声音似的。

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正看到蔡倚在门框上梳头。她穿着蓝底白花的衬衣,头发瀑布样的披散开来,把半边脸都遮住了,而朝阳恰好从对面的树梢上掠过,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竟产生了辉煌的效果,使她像一枚熟透的柿子明晃晃地挂在他的面前。他一时惊疑得说不出头话来。直到她意识到有人在看她,才扭过身来,红着脸打招呼,轻轻唤他“荣生哥”。他想找个话题和她套套近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就冒了一句:

“想去贵阳吗?”

“想……不能去,今年烤烟不好,没卖得啥子钱。”

她想得这样具体,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只不过是想个话题罢了。但现实是,这是乡村,隔贵阳几百公里,离开这里,甚或到城里生活,是需要经济能力的。荣生刚参加工作,谈不上有啥子经济能力,过的还是“月光族”一样的生活。他忽然感到要养活另外一个人好难。这样的思绪扰乱了他的好心情;但蔡荣却没察觉,仍是微笑着慢慢地梳着她的头。

这一天外公家杀猪。中午的时候,没看到蔡荣,问表妺,说她可能到场坝上买药去了,她家兄弟拉肚子呢。他便到外公院坝外的那片树林口等她。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她踽踽而来。见了他,她似乎吃了一惊,问他怎么到这里来了?他说,没得事,到处走走。走回家,家里已经在吃杀猪饭了,表哥问他哪去了,吃饭的时候到处不见你。他也没有解释,找个位置坐下吃饭。他装着吃得很投入的样子,其实心里像做了一回贼一样怦怦怦地跳个不停呢。

第二天,他和母亲又来到外公家背山的幺舅家做客。这就完全离开了蔡荣了,荣生心里像被猫抓一样不安起来。捱到中午时分,他找了个借口跑出家门,准备下坡去找蔡荣。其实他并没有做好见她的准备,见了面说什么以呢?怎么解释忽然又跑到她面前了呢?但还是没能忍住要去看她的心。他跑得太急,跑到林中的光秃秃的路上时,被一条露在土外的树根拌倒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还撕破了裤管。他万分的诅丧,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末了还是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幺舅家,免不了又去编了个摔倒的理由。好在大家都没在意。

再不好意思找其他理由外出,只好硬捱着,直到第三天走完了其他亲戚,在回程的时候,又经过外公家,才再次见到蔡荣,荣生的心情才又开朗起来。唉唉,这一趟外公之行,让他既兴奋,又伤感了。兴奋的是事自然因为见到了蔡荣,伤感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见到了她的缘故啊!但他知道,他和蔡荣,正应了那句话: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啊!

第二年初冬,他探亲回家时,偷偷走了一趟外公家,见到了蔡荣。他和姨妈家的二儿子一起去的。这个小他一两岁的表弟竟也喜欢蔡荣,这让他暗暗生气,心想:你有什么资格也喜欢她呢?但却不能说出来,更没理由阻止,只是在心里暗暗地藏着这个意思。外公见到两个外孙到来,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但也表现得很欢迎。晚饭后,两兄弟就到蔡荣家去了。蔡荣家父母见到这两个年轻人,仅仅是打了个招呼就有意地走开了,把空间留给年轻人们。坐在火铺上,除了荣生、表弟和蔡荣,还有蔡荣的两个未成年的小兄弟。大家无话找话地闲聊。蔡荣坐在荣生的右边,在半暗不明的煤油灯下,她不时地扭过头,悄悄地调皮地在荣生耳边哈气,软软的气息仿佛她的纤嫩的手指的抚摩。荣生装着不知道,其实心里说不出的舒心,还有一种甜到心底的幸福感。闲坐到很晚才睡觉。第二天,找不到理由多呆一天,两兄弟只得各自回家了。

就在探亲期间,有一个赶场天,在县城街上,荣生竟意外地遇见了蔡荣,她和荣生的表妺一道。荣生赶着要请她们吃羊肉粉,两个姑娘笑呵呵地齐声道:

“不吃,不吃。”甩着辫子一溜烟地跑了,很快钻进了人群中,那情景活像两只受惊的小兔子。荣生也只得笑了笑继续赶他的场。

又过一年,荣生回家后听母亲说,蔡荣到遵义了。据说,她有一个亲戚早年到遵义工作,是生产轮胎什么的,带她也到轮胎厂去上班,其实是想让她当他家儿媳妇。听到这话,荣生怔了半天,在心里暗自感叹了一阵,脑海中忽然想像起她到城里后的情景来:坐小车,或坐公共汽车,穿漂亮的新衣服,和一个长相丑陋的男青年手挽着手散步……他为什么会想象那是一个长相丑陋的年轻人呢?因为在他看来,住在城市里,不是因为条件差,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乡下找老婆呢?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猜对了。大约三年后,蔡荣结婚了,但不是结在遵义,而是回老家嫁给了当地一户普通人家。母亲对荣生说,蔡荣从遵义回来后,就落丑了,名声也不好,嫁人都不好嫁,好不容易经人介绍了一个对象,就将就着嫁了,唉,真是可惜了一个好姑娘……

听了母亲的介绍,荣生莫名地感到气愤。他恨自己,为什么恨自己?说不出具体理由,但他就是恨,很想搧自己几大耳光。同时他又恨其他男人,尤其恨那些好男人们,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娶到像蔡荣这样的好女人呢?恨,恨,恨,他甚至连周围的空气都恨起来,恨这天空老是阴沉沉的,往日那灿烂的阳春景致到哪里去了呢?那掠过树梢的金色的霞光又停留在了哪里?他的心里有一种被什么揪了一把的疼痛感。

但这种疼痛感并没有持续好久,他就把它忘记了,连带着把蔡荣,把外公家的那片初冬的树林也一道忘记了。

正在他已差不多完全地把蔡荣移除他的记忆的仓库的时候,次年的又一个初冬,蔡荣被再次提起了。这又是一个赶场天,他和从乡下来赶场的表弟站在街边他二哥家的商铺前聊天。表弟仍没结婚,却长得更壮实了,嘴上已冒出了浅浅的胡茬。荣生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这些从乡下赶来的,背着背兜,怀抱一只公鸡,或嘴叼着烟斗,伸长脖子,眼朝前望着,像稠密的泥浆一样缓缓蠕动的人流,表弟忽然悠悠地说,蔡荣死了,你晓得不?

“呵?你说什么?!”荣生仿佛从噩梦中被惊醒一样,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表弟看到他的表情,感到他的话起到了某种效果似地涌起了一种满足感,他甚至嘴角浮着浅浅的半带着讥讽似的笑。他不紧不慢地说:

“上前个月的事。听说一清早,两口为孩子的事吵架,孩子要吃奶还是什么地,老是哭,蔡荣也不管,两口子就吵架,听说还打了起来,把孩子扔在床上,都不管了。那天正赶场,男人生着气,甩了那两娘母,就赶场来了。才走到半路,村里就来人喊他快回去,蔡荣喝农药自杀了,他这才又赶回去……她就这样死了。我们还去吃酒来……你二哥也去的。”

一面听着表弟述说,一面出现着两口子吵架的场景,听着婴儿奶声奶气的哭声,一面又在眼前出现一座新坟来:坟上盖的都是新鲜的泥土,四周用石块垒着,新土从坟顶散落下来,有的掉落在坟周围,有的落进了石隙里。他甚至想到要去坟前看一看,是不是该坐在坟前,向她述说一点什么,述说什么呢?哭吗?她显然是听不见的;即使到了她的坟前,她也是看不见的。但她在他心中的记忆却分明地鲜活起来,尤其是外公家那片树林,树林金黄的颜色,晚霞落在树梢时的温暖的色彩,朝阳洒在她的脸上,发梢上,她的娇俏的笑容……一一地活了过来。

这也许才是蔡荣真正的坟墓:那片初冬的树林。阳光正掠过密林树梢,暖暖的,金黄的;时间定格在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树叶悄悄地掉落,林中没有其他人,只有两颗年轻的心,怦怦地,甜美地跳动着……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