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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哭泣,东方维纳斯(文物缉私题材长篇连载)6、7、8

来源:作者:周良宗时间:2014-03-20热度:0

不哭泣,东方维纳斯(长篇文物缉私小说)
6.凤凰于飞
——羊脂玉产于新疆和田,是一种角闪玉,白玉中的白玉。

陈小琴梨花带水般出现在周正面前的时候,周正的脸上写满了惊讶,很快又写满了内疚,他望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浮现一层红晕。
陈小琴嘟着嘴站在锦江宾馆A6—3房门口,窗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明媚得象一朵盛开的鲜花,只是这朵鲜花脸上挂着泪珠。她进了门,笔挺地站着,低声说:
“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局里派我来,我不能不来。”
周正搓着手,窘迫地说:“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啥时候说那话了?”
陈小琴嘀咕说:“你故意躲我,几个月了,没有一点音信。”
周正默然无语。小琴瘦了,鹅蛋脸变成瓜子脸,还显着苍白,可是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和水灵。他想起最后在澜沧江大峡谷里的那场罂粟花之战中她的非凡的身手,和她的脉脉温情。他内疚,他不能在失去未婚妻之后,那么快接受她的温柔。他转入文物缉私战场,明显夹带着躲避的心绪。他主动拉拉她的手,让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
陈小琴泪水盈眶而出,说:“谢谢,你还是记得我不喝茶。”
周正说:“我不是那种随便忘记朋友的人。”
房间里空气立即肃穆了,他们共同想起了另一个人:小雅,他曾经的最爱。
陈小琴是真心喜欢周正的,她感受了周正失去未婚妻的痛苦,她也暗暗陪着他痛苦。她也参加了那场发生在澜沧江边的缉毒大战,只是她当时不是他的组员,她是被局里派去增援的特警,她看见了他的英勇象雄鹰一样,他的搭档小雅象紧随着他的鹞子一样,他们共同飞翔在长天之下。鹞子牺牲了,雄鹰的孤独是深沉的。陈小琴后来渴望替代那只鹞子,可是他冷冰冰地对待她,让她想哭。她去北京执行任务的时候找过他的姐姐周圆,向她倾诉自己痛苦的心情。谁知道周圆对她一见钟情,认定了这是一个可以做自己弟媳的女孩。于是,她电话批评了周正的爱情观念,叫他珍惜活着的感情。周圆也叫我做弟弟周正的工作,说弟弟打光棍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说无论哪个女孩子做周正的老婆我都拥护,关键是他自己要有那想法才行。
姐姐周圆一听就火了,说:“他有什么想法需要你去做工作,你是他哥。”
我对着电话挤眉眼,说:“我做工作就是,但是工作效果我不敢保证。”
周圆继续训斥说:“没有效果等于没有工作。”
“我努力就是了。”我说,其实我很喜欢小琴,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她穿着警服,是那么精神,那么漂亮,说话声音是那么温柔,一看就是很纯很纯的那种善良女孩。
周圆听我这么说,比较满意了,叮嘱道:“这事情要多多拜托你,让妈少操心,我离你们太远,有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当姐姐也当得不到位。”
周正这家伙在后来调离缉毒大队,到刑事侦察大队,虽然还在一个局里,可是办公地点变化了。缉毒大队在二办公区,刑事侦察大队在一办公区,彼此距离较远,一个在城内,一个在郊区。周正调走之前甚至没去当面跟小琴告别,只是在电话里跟她说了一句。小琴认为周正故意躲她,心情受到极大刺激。姐姐周圆打电话的意思我明白了,就去局里找陈小琴,表面上的意思是送一部我刚完成的散文集,告诉她一点关于周正的事情,实际上的意思是请她到家做客,让母亲跟她见见面。陈小琴没有拒绝我,她到我们家里来了,那会儿周正出差在外,母亲接见了这个美丽的深情的女孩子。我们对陈小琴印象好极了,觉得如果周正继续麻木不仁,那他简直是有眼无珠,打光棍活该。不用多说,母亲、周圆、我、我妻子形成了坚强而团结的拥护陈小琴的联合阵线,准备对周正展开批评教育。
眼镜对于敦煌文物的偷窥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周正感到了事情十分严重,离开“四眼斋”回到宾馆后,他马上把情况报告了市局,提出正式成立文物缉私专案小组。
局里分管此项工作的是副局长王刚强,他的性格和名字一样,遇事果断,行动迅速。这种性格的形成和他长期从事刑事侦察工作有关,当断不断,行动迟缓是致命的,那种致命曾经造成了市局几个优秀的侦察员的牺牲,也包括他的妻子,当然,那时他还不是领导,他在领导的指挥下感受领导失误给他的巨大痛苦,那种痛苦迅速形成他性格中的核心成分,变成他在对敌斗争中特有的果断严厉。痛苦带给他一件礼物,那就是为了排遣痛苦,他喜欢上了书法,每逢思念妻子的时候,他就挥毫泼墨,狂草狂书。现在他在公安系统里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了,在他的作品中,写得最多最好的是四个字:慎言敏行。
这个五十五岁的领导一直器重周正,心里把他作为自己的接班人加以培养考察。他关心他的工作,也关心他的婚姻大事。所以,当周正提出建立文物缉私专案侦察行动小组后,他立即想到了给他一个搭档,那就是曾经配合周正缉毒的陈小琴。
小琴的父亲是王刚强的亲密战友,他们曾经一起侦破一了个有政治目的的黑社会犯罪团伙,在执行捕获任务过程中,小琴的父亲为了掩护他,被黑老大黑枪击中。那一枪真他妈黑,从下往上打的,子弹从腹部进去,从后脑钻出来。小琴父亲曾经在一次聚会中,把小琴的成长托付给他,希望他多加关照。
那时候,小琴才十八岁,活泼真诚,青春靓丽,是学校里才貌双全的尖子女生。她酷爱国际经济贸易和社会历史经济,正积极准备考北京国家经济贸易学院或者中国人民大学,一切都应该没有问题的,考试对于她只是一个程序,完成这个程序她就进入她喜欢的大学了。父亲的牺牲转眼改变了她的前程,当王刚强把噩耗传递给她和她的母亲的时候,她毅然决定改变自己的选择,她要继承父亲的事业,加入公安队伍,把国徽戴到自己的头上。对于她的决定,王刚强是坚决反对的。但是,他心里又渴望她参加到这支保障国家安全的队伍中来,他心口不一的反对肯定是软弱的。虎父之下焉有兔女?她顺利考进中国人民警察大学,毕业后回到四川,按照王刚强的设计,把她先放到派出所、后放到政治部、再调到特别行动大队、再参加缉毒联合行动组,沿着一条磨砺的道路让她走,直到现在把她调到刑事侦察大队文物缉私行动组,做周正的搭档。
这么看来,王刚强是多少有点以权谋私了。陈小琴本来是政治部看中的后备干部苗子的,但是王刚强摇头说:中国不缺女政治家,就缺女刑事侦破专家。局长这样说了,政治部长红着脸气得跺脚,说要是小琴有个闪失怎么向他牺牲的父亲交代。王刚强笑了,说当警察怕啥子闪失,不闪失就不是警察。
王刚强真正操心的是这个女娃娃的婚姻大事,二十五岁的人了,爱情天地里还没有棵栖身的大树,还在漂。一般人看不上,看上的又是不谈情说爱的人。麻烦得很呐。听说她喜欢周正,王刚强很高兴,可是听说周正还陷在小雅牺牲的沼泽里不能自拔,他又很郁闷了。很般配的一对走不到一起,王刚强觉得很不是个滋味。周正和小雅是在战斗中培养出来的感情,那种感情绝对不是一般的感情,花前月下绝对培养不出来那种感情。那怎么办?这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很让王刚强伤脑筋,挠掉好几根白发也没想出好办法,还担心操之过急弄砸了事情。恰好,四眼斋里的水深了,鱼大了,必须加派高级人手了,他马上想到了陈小琴。
文物犯罪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团伙性质、国际性质。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人们对于文物的认识还不够充分,或者干脆说是对于人民币认识还不够充分,可以赚钱的器物还游离在许多人的视线之外,可以捞钱的主意还没有更多人去想,先知先觉的人在那个时候赚得盆满钵漫,买卖股票培养了无数千万富翁,连卖个大头菜夹锅盔的也成了百万富翁,那时候的市场是肥得流油的泥土,随便埋一把空气下去也会发芽开花结果,关键是没几个人去埋点什么在泥土里。可以说,八十年代前,中国的文物基本是安全的、流失很少的。后来,政府鼓励弄钱了,人的心又一下子掉进钱眼里去了,千奇百怪的捞钱办法风起云涌,中国人是聪明的,没什么想不出来,于是,胆小的去灌猪,用水把猪灌成大象来卖;胆大的去挖祖宗坟墓,摸着尸体盗取陪葬的宝贝。
盗墓成为获取文物的重要途径。
2003年底,我开始调查国宝文物的流失情况,首先看见的是唐三彩的遭遇。北氓山是东周以来帝王及达官贵人的殡葬风水宝地。当第一匹彩陶出土后,经古器物学家罗振玉、王国维考证,认定始烧于初唐、盛行于中唐、衰落于两宋。那里的古墓被翻掘达到99%,已经十墓九空了。后来我读到了更加详实的资料,有人统计,江西800多座古墓被盗;四川23000多座古墓被盗;青海半年里有1700多村民盗掘古墓2000多座;湖南邵阳某县差不多翻掘了全县土地的五分之一。
大型的古墓往往有组织进行,那就是团伙性质。最先出现在墓地里的最大团伙是1928年的军阀孙殿英的军队,那支军队不去打仗,却去挖东陵慈禧太后陵寝。后来又去陕西挖武则天女皇帝的乾陵,终因找不到大门并且还挖死了士兵而告败。后来出现的更大的犯罪团伙是日本人,“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对我国东北、华北、华中、华东所有占领区进行盗掘,获取文物无数,战败后滚回日本的时候却把那些文物也卷走一空。我们后来对侵略者的宽宏大量影响了对侵略者的教育,以至于我们后来无法追索回那些文物,自己还要领受屈辱,那是怎样的窝心啊!
文物的走私是国际性质的,需要国际市场,也需要国际犯罪团伙的配合。
在研究毒品犯罪的时候,我获得了一个深刻的认识,金钱具有双重作用,推动社会和堕落社会。毒品犯罪的推动力是获取高额利润,1克海洛因卖到200多元,那是很惊人的了。我把这种认识运用到调查文物犯罪上,发现依然适用。
一匹35厘米高的唐三彩,黑市价格标明40万人民币。
四川遂宁出土的宋瓷荷叶盖罐被国家文物局定为一级文物,被称为中国瓷器三大国宝之一,专家估价底线是5000万元。
一件由八国联军盗走的“雍正官窑粉彩蝠桃纹橄榄瓶”在香港拍卖的时候创下了4150万港币的天价。
乾隆御制錾花铜虎首香港拍卖价1400万港元; 乾隆款描金粉彩镂空六方套瓶香港拍卖价1900万元;乾隆御制錾花铜猴首、牛首、猪首分别拍卖价为818.5万港元、774.5万港元、700万港元。被八国联军掠走的十二生肖中的其它八个铜首还未现身,其售价不可估量。
其他文物价格可想而知。
中国目前到底有多少个文物犯罪团伙,我们暂时不得而知,但是周正发现眼镜是一头鳄鱼却是千真万确的,后来发现这头鳄鱼只是一头小鳄鱼,但是不发现小鳄鱼又怎么找到小家伙的父母呢?
陈小琴的到来把事情推动了一下:一是周正不可以冷漠地对待自己现在的生死攸关的搭档,再说他也真心感激她,他的心里也不是死水一潭,他和她的事情一定会有一个结果;二是她带来了买那片甲骨所需要的钱,那钱的意义相当于给眼镜一个承诺,即粤海容宝斋是有门道有实力的。
周正和陈小琴握握手,大哥哥一样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把情感上的事情暂时放到一边,和她谈起马上要采取的行动。陈小琴是职业精神极强的女孩,她迅速进入行动的状态。周正穿上西服,陈小琴给他系上领带,系领带的时候故意收紧领带勒他一下。周正装模做样地咳嗽,作痛苦状。陈小琴马上红了脸,给他敲背,倒茶水。
周正笑嘻嘻把脸凑过去问:“报仇啦,心情好点没?”
陈小琴脸又红了,擂他一拳,说:“饶你啦,装啥。”
周正看着陈小琴把自己打扮成白领加小蜜的样子,不禁为她的美丽和风度喝彩。
他们收拾完毕,提着一个皮箱出了宾馆,宾馆的总台小姐看见帅哥美女出门,羡慕得要命,她亲自来替他们拉开玻璃门,还询问他们要去的方向。
他们打的来到“四眼斋”。“四眼斋”今天有些昏暗,屋子里冷冷清清。眼镜正和军师白脸土五坐在柜台旁嘀咕什么,他们满脸愁苦。看见周正和一个美女来了,眼睛就如电筒一样骨碌骨碌往陈小琴身上探照。周正连忙给他们介绍:
“这是广东公司派来的,也是我的助理,王凤小姐。”
眼镜端详着陈小琴,皮笑肉不笑说:“哈,帅哥美女,凤凰一般,我看你们公司应该叫模特公司了,都那么貌若潘安,美若玉环。”
    周正拱拱手说:“夸奖了,大哥,钱带来了,我们今天可以把甲骨带走了吧?”
陈小琴把皮箱恭恭敬敬放到他面前,说:“还有一笔玉像的预付款。”
眼镜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立即又消失了,他恨恨说:“长风兄弟,很对不起,我的人带着玉像踏进陕西的时候,人死了,玉像失踪了。你这钱我不能收,甲骨的钱我也暂时不收。”
周正的脸立即拉下来,冷声问:“你爽约就是耍我,古一夫。”
白脸土五急忙解释说:“是真的,长风大哥,我们正说这事情,老大还想请你一起走一趟西安,事成了甲骨就算奉送。”
周正心里揣测着,嘴上问:“是怎么回事情?甲骨的收藏客我们都联系好了的哦。”
眼镜叹口气,说:“长风兄,事情千变万化,我们也没估计到会在陕西出事,不过,我答应你的事不会改变,甲骨你尽可让王凤小姐带走,玉像的事情还请你帮忙,能否请你去陕西一趟拿回玉像?那边的兄弟传话过来,说是事发前有两个广东口音的客人下过玉像订金,是广东的。”
周正看看陈小琴,他读到她眼睛里的担忧,他摇摇头,嘱咐陈小琴把甲骨先带走。他的口气是命令的,陈小琴点头答应着。周正又神色坚毅地对眼镜说:“好,我陪你们走一趟,收购甲骨的钱先放这里,表示我们的诚心。我倒想看看哪个吃了雷敢动大哥的东西,叫他吃了心片吐出五脏。啥子时候走?”
眼镜点点头,接着说:“明天走,让二木和土五跟你。”


7.生命磨亮的玉璧
——璧是古代帝王用来祭天的礼器。
那一个红色恣肆的时代,生命注定要遭受一场磨难,连同用生命护卫的那一段历史的物证。父亲周丹青曾经把那块玉璧藏在自己的大腿肌肉里,躲过红卫兵的抄家。
他临终的时候,把那块玉璧交给我,并且久久地握着我的手。他不能言语是因为弥留中,我不能言语是因为哽咽喉头酸塞。我强迫自己关闭泪水的河流,咬紧牙齿不让酸憷的河堤崩溃,我所能做的是不停点头。他在我点头的承诺中,不舍地撒手西归。
“爸爸,你安心去吧,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的。”我跪在弥留中的父亲面前说。
“妈妈,妈妈。”姐姐和弟弟哭叫着母亲。
可怜的母亲昏厥在父亲的脚下。
我捧着那块玉璧仿佛捧着父亲的生命,我知道父亲接过爷爷给他那块玉璧的时候肯定也是我这样的心情。
这是一块淡绿色的玉璧,5厘米大小,0.5厘米厚薄,质地是细腻润滑的白玉,制作精细,经过打磨抛光,玉面平整光滑,由于经常摩挲的缘故,玉璧的表面亮亮的,泛着一层油光,并且微微透明。玉璧上雕琢有旋转的轮齿,还有几只逆转的飞鸟。这个图案很奇特,独一无二。
爷爷就是从那个奇怪的图案开始研究长江流域古文化的,他在黄河流域古文化研究中没有看见有类似的图案。父亲也不解这个图案的语义,但是他分析得出那个图案的诞生年代大约是公元三千多年时期的物品。研究传到我这一代的时候就没什么发现了,我不学历史也不学考古,我学地质。凭着感觉我只是发出疑问,殷商周时期玉石可以被打磨切割,那么坚硬的东西可以随心所欲切割并雕花,这肯定是一种比铜铁坚硬的锯刀和磨轮,如此坚硬的工具又是用什么冶炼?用什么做材料的?我觉得这是一个秘。
1941年的三星堆应该说是沉寂的。爷爷偶然中获得的玉像和玉璧本来具有极大的预示性的,但是考古发掘跟不上,再加上玉像在五台山失窃,预示性就显得少了佐证物件的力度了。爷爷坚信广汉三星堆地下有名堂,在失去玉像之后,他主要精力都放到琢磨玉璧上去了。
五十年代的社会政治氛围是不宽松的,“厚古薄今”是要遭到批判的,这就难为了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那时,爷爷已经重新回到大学讲台,讲授中国古代历史和文物学概论。讲历史避免不了的是就必须讲帝王将相,讲奴隶社会对于原始社会的进步,讲封建社会对于奴隶社会的进步,不然,讲什么?讲陈胜吴广黄巢李自成起义?那只是历史中的一颗尘埃,算不得全部炎黄历史。爷爷喜欢讲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雍正乾隆,这样讲就很犯忌,当时的文化主流不允许宣扬帝王将相。爷爷遭遇打击只是迟早的事情。当学校告诉爷爷准备宣布他是反革命、作遣返回家务农的消息的时候,爷爷惊讶万分,他对家人和亲家隐瞒了即将令他受辱的宣布,但是爷爷隐瞒不了自己的满腔悲愤。
那一天,被赶下讲坛的教授爷爷把正在北方大学读研究生的爱子周丹青叫了回来,父子两人在幽暗的昏灯下促膝长谈。
“孩子,你后悔学习研究历史吗?”父亲问。
“爸爸,我没有后悔过,我只是担心没有研究历史的环境。”儿子回答。
“你别埋怨父亲把你引入这一条道路。”
“我没有,我感谢父亲对我的教导。”
父亲沉默了片刻,说:“历史是动态的发展的,此一时不是永远一时,你可以等到历史的变迁,只是需要时间,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当历史真正的允许正视历史的时候,可能还有一段漫长的路,我可能看不见那一天。”
儿子凝望着敬爱的父亲,坦率说:“我用一生去探索,我不会等待的。”
突然想落泪的父亲拉开写字桌的内抽屉,拿出一个红色的匣子,打开匣子的时候,父亲的手在颤抖。他从里面拿出那块玉璧,久久地摩挲着,象抚摩幼小的婴儿,一滴老泪终于忍不住落在玉璧上。儿子张惶地站起来,望着父亲。父亲很憔悴,眼圈周围发青,眼球上布满了血丝。他的头发是花白的,刚过50岁的人,就已经悲切中早生华发了。连续几天的不能睡眠,让他重返自己的过去,过去象一条回溯的河流把他带回金陵大学,带回妻子的身边,带回风花雪月之中,他突然觉得心路历程上,回到妻子身边是那么美好,现实是那么冷酷令人痛苦,痛苦得让人窒息。他想静静地悄悄地回去了。他把未来寄托在儿子身上,把自己的尘世之旅的收获也留给儿子。儿子是他的骄傲,是他可以无愧于逝去的妻子的唯一的告慰。
爷爷的儿子周丹青的确是优秀俊杰中的俊杰,按照爷爷指出的方向,他完成了大学学业之后,考上了硕士研究生,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他还会考博士研究生,考博士后研究生。他崇拜着翦伯赞、范文澜、郭沫若,他想在中国史学界有所建树,想在史学的论坛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他很努力地读书,很聪明地做学问,同时关注着四川盆地广汉那块沉寂的土地,也追索着玉像的下落。年轻的硕士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思想方法和独立的学术性格,尽管在父亲眼里,他还是刚刚飞翔的幼鹰,是具有翱翔九天再盘旋品质的珍稀之鹰,只是父亲等不及看他九天盘旋的雄姿了。
为了他的盘旋,父亲必须先走一步了。
“等待机会,报告国家文物局,一定要好好发掘那里,我相信那里将有举世震惊的发现,过去的发现还很不能证明什么。”父亲看着灯光下的儿子,儿子眼睛炯炯有神。
“是的,爸爸,我相信你的判断。”儿子是崇拜父亲的。
父亲拿起这块玉璧,对着灯光,爱不释手地看那上边的图案。他已经是千万次观赏这图案了,他想最后看它一眼,好好地看它一眼,就这样,他看了足足20分钟。他把玉璧放在儿子手中,说:“关于我对这块玉璧的思考,我全部写在文稿里了,你好好读读。”
儿子开始诧异,问:“爸,你不继续研究它啦?”
父亲说:“怀璧无为是一种罪过,我研究不出来啦,老了。”
儿子说:“能不能再到广汉去看看,听说那里又发掘了几件铜器。”
父亲摇摇头,长叹息而言它说:“可惜玉像不知道至今流浪何处了。”
儿子缄默了,心里既愧疚又难受。
那天晚上的父子长谈到深夜,教授家的灯光在黑暗的沉寂的校园里亮了许久。为这晚的灯光,学校里的个别人居然说是反革命的灯光,是对学校宣布决定的公然挑衅,是老家伙时常说的“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形象演绎。
我真的不理解灯光怎么反革命,我真的不理解那种思维是如何导引人判断的。
悲剧发生了。第二天上午,就是在宣布爷爷是反革命的那一天早上,令人心碎的公元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三日,爷爷从教学楼的顶层一跃而下,象一只告别蓝天的鹰那样选择了对于生命的终结,他的身体与大地亲密拥抱的那一刻,大地发出了震颤。在爷爷留在地上的血泊中,我看见了中国知识分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强烈自尊的人格。十多年后,我还看见了老舍的一跃。
那时,母亲和父亲几乎疯狂了,他们抱着父亲的遗体,悲痛欲绝地哭喊: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哭喊震动了校园,也震动了中国史学界。
外公老泪纵横,他的反响是立即跑到政协和民盟,找到了领导人,那些领导人正是当年教授的学生也是他的学生。有一个领导人拍案而起,于是,事情发生了转机。
按照一般的处理,被宣布为反革命的人如果自杀,是要被罪加一等的,因为你以死公然对抗了革命的宣判,是对革命的藐视。领导人的过问,使学校收回了那个决定,同时对外宣布教授失足身亡。那是一个隐喻的对外宣布,是学校无可奈何的自我辩解。
我爷爷怎么失足啦?是在政治上失足还是经济上失足?为什么偏偏走到楼顶上失足?  后来的某一天,我揪着宣布消息那个家伙的头发,脸对脸质问他,还故意把唾沫溅他一脸,我故意三天没刷牙,那唾沫肯定气味不佳的。他吞吐回答说:我也没办法。我啪啪给了他两下,他的脸立即灿烂起来,我问:难道你没办法就一定要让我爷爷失足?
爷爷的以死抗争保留了我父母的城市户口。丧失城市户口意味着我父母也将被遣返农村,去和泥土打交道。如果让我父亲去栽秧子打谷子那是对他的毁灭,他是为研究国家历史而生为研究民族历史而活的杰出人才。中国不缺栽秧子打谷子的人,缺的是研究历史的人才。
这不是谎言。一些外国的史学家曾经把中国的远祖和西欧的祖先联系起来,想要证明中华民族的祖先在西方,中国的历史学家必须用自己的研究来证明自己的祖先。殷墟遗址考古是憋了一口气的,那就是要发掘甲骨,从甲骨文里证明我们的悠久历史,证明黄河文化独立于世界东方,当然,我们也没有必要去证明彝族的祖先沿着海岸架走到美国成为印第安人的祖先。有了研究历史的优秀人才,我们民族才发现了自己,认识了自己,才可以扬眉吐气宣告:我们是东方龙的传人。
爷爷是知道死可以保全他的儿子和媳妇的,保全他的儿子继续留在城市里,留在学校研究那些烟雾弥漫的历史,他选择了无可奈何的生命方式,把最后的光明留给自己的儿女。
我的父亲含着泪千百遍回忆着爷爷和他的临别一夜长谈,他把爷爷的论著读了又读,把他对玉璧和玉象的假想推测而写出的文稿看了又看,还把那块玉璧放在放大镜下琢磨、琢磨。他是把它视为了父亲的希望。
他决心用生命守护这块玉璧。


8.血色梁山

          ——自唐太宗始,唐朝诸帝多以山为陵,以乾陵最典型。乾陵位于乾县城北6公里的梁山上,是唐高宗李治和女皇帝武则天的合葬墓陵。乾陵是唐十八陵中唯一没有被盗的陵墓。

周正和二木到达西安的时候天边露出些微粉红的霞光,北方的天空和土地一样辽阔,天有多远地就有多远,远到极深处就浑然一体了。他们没有在古城墙围守的城市里逗留,在二木的引导下,汽车老马识途般直奔乾县。
乾县距西安80余公里,路不是很好走,曲里拐弯的,还要穿村过镇,越河过桥。乾县的西北有一座山,远看象躺在平原上的睡美人,近看却是一座婀娜丰韵的小山,它叫梁山。在文物大盗的眼里,那不是一座小山,而是一处尚未开发的宝库,宝库的名字叫做乾陵。
在陕西省境内成千上万的古墓中,没有被盗掘的皇陵已经不多了。十三个王朝曾经建都西安的历史足以表明地下宝藏的蕴含量,历史留在地表和书籍中,玉器铜铁陶瓷一干宝贝埋在黄土下。发掘宝藏的人前仆后继,逮着一个陵墓狠挖一个。一千多年过去了,没有被盗掘、保存较好的唐陵却只有乾陵一座了。
乾陵,唐朝第三代皇帝唐高宗李治和中国惟一的女皇帝武则天的合葬墓。李治归天于公元683年,女皇帝归天于705年,两个皇帝埋葬在一处墓穴里,陪葬的器皿该是多少?地下的还不得而知,地面上的却令人眼花缭乱。有石狮、翼马、无字碑、述圣记碑、王宾石像120多件,还有围绕在乾陵四周的17个陪葬墓。已经发掘的有永泰公主、章怀太子、懿德太子等陵墓,从这三个墓里,出土的文物就多达4300件,两个皇帝的合葬墓是不是应该比公主太子们丰盛一点点呢?
没有办法不让人想入非非。文物走私犯罪集团的眼睛一直盯着这里,有的甚至派员长住乾县,挂羊头卖狗肉的建立了驻乾陵办事处。
周正和二木到达乾县后,东拐西拐走进了一条石板路巷子,探头探脑来到一家小杂货店门口,周正抬头看清楚门上边有一块木匾,上班歪牙咧嘴写着几个字:“翰墨干杂店”。木门紧锁着,二木敲了敲门,屋里无应答声,仔细再看,发现门板上却上做了暗号。根据暗号,他们上了梁山。
山上鸟鸣声声,鸟多,游人不多,鸟比人多。“翰墨干杂店”的老板还没有露面,按照约定,他们应该见面接头。他们在山顶一颗大树下忐忑等候,张望着睡眼朦胧的渭河平原。
黎明时分的渭河平原上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河水缓慢地流淌着。河流两岸生长着绿色的竹树,低矮的农舍在绿色的笼罩中隐隐露出灰色的身影,缕缕炊烟悠悠地飘上天空,那种静谧,那种古朴,令人想起两千多年前周文王和周武王率领部落在渭河两岸耕耘的情景,男耕女织,太平安乐。突然一声鸡鸣,打破了黎明的酣眠,千百只鸡刹那引吭高歌,静谧的大地立即活了起来。欣赏这样的风景是一种难得,欣赏之外却是加倍提防暗中潜伏着的杀机。
此时,一双金鱼泡眼睛正在树林里向外张望,从眼球骨碌骨碌转动中,无数的计谋都在骨碌中替换更迭。当那双眼球不再转动的时候,从另一棵树后走出一个穿黑体恤的魁梧汉子,他径直朝二木走去。
“你是二木?绰号毒眼?” 他问。
 二木注视着他,斜斜的眼睛里射出一股疑问,他问:“你是谁?”
“我是骊山公司的刘铁子。”
“我不认识你。”
“会认识的,相信不?”黑体恤不待二木回答,又说:“翰墨已经来不了,他现在大约基本丧失了自由。我已经帮他关闭了店铺。”
二木心里陡然一惊,冷冷问:“他在哪里?”
黑体恤面无表情地说:“他在一个不缺吃喝甚至不缺女人的地方,你们交出那尊玉像,翰墨没事,你们如果不交,翰墨就消失。”
二木眼睛斜得越发厉害,他说:“日鬼了,我就是来找玉像的,我怎么交出玉像?再说如果玉像在我手里,我又凭什么交给你?”
黑体恤哼一声,说:“你他妈的不要演戏,你要是不信,你看那里。”
二木顺着他手指处看出去,什么也没有,渭河平原还是那么苍茫。
黑体恤说:“黄土隆起的地方,是一座新坟,坟里睡着的是四川小耗子。”
二木脸色骤变,他瞬间突然出手,手掌翻动之时,一道白光闪过,匕首带起一股寒意见向黑体恤捅去。黑体恤身手异常迅捷,他身子往后飘的同时,出手一抓,一捏,二木的匕首已经到了他的手中,他身子跟着前飘,白光向二木飞去,速度快了一倍。二木猝不及防,惊慌中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
这时,周正出手了。
周正的感觉是敏锐的。当他坐在静谧的梁山上的时候,就感觉到背上寒刺刺的,仿佛有谁的眼睛正在偷窥,那眼睛藏在树林中,冷冰冰的,不只一双。他觉得,要找到杀死眼镜古一夫手下的人不会有太大困难,要找回玉像却是不容易的事情。可是,黑体恤找二木要玉像却是他始料未及的,文弱的二木突然出手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来不及制止二木,但是他可以拯救二木,他肯定不会让二木死在自己眼皮下。
周正猛地前跨一步,左手托贴上二木的腰眼,掌心吐劲把二木横推出去,右手立掌如刀急斩黑体恤手腕。就是这样,二木的手臂也吃了一划,流出血来。黑体恤咦了一声,匕首回撤,刀尖一翻迎着周正的手掌刺去。周正那一斩是虚招,实际是逼迫黑体恤收手,当黑体恤的匕首象蛇头翘起来的时候,周正的铁掌已经砍在黑体恤的小臂迟桡骨神经上。匕首当地一声掉在地上。黑体恤脑羞成怒,呼地一声踢出一腿,那一踢中蕴藏着北腿的狠劲。周正身体一侧闪过了,左掌却狠狠砍在来腿的胫骨上,大拇指用力点了他腿上的穴道,黑体恤当即疼得呲牙裂嘴,腿不能着地用力,只好作金鸡独立状。
黑体恤不敢再逞凶狂,愣怔着,愤怒地瞪着周正。
二木没料到他的功夫如此好,心里高兴,走过去甩了黑体恤一个响亮的耳光。二木恼恨他们杀了自己的兄弟小耗子。小耗子带着一批“土货”到陕西,那里面有汉砖、字画,也有玉像,本来说好是卖给“翰墨干杂店”的,却糊里糊涂被杀了,货也失踪了,没想到竟然是黑体恤一伙杀了他,而且坟墓还就在梁山下的渭河平原的黄土地上。
这时候,一直躲藏在树林里的金鱼泡眼睛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老头,约六十来岁,白发银须,白衣白裤,手提一把三尺龙泉剑,火红的剑穗比一般剑长了许多,在周正的眼睛里,那剑穗也是一种暗器。中原自古以来习武成风,能人异士众多,周正见他的模样,心里顿时警惕起来。
老头对着周正和二木抱抱拳,冷峻地说:“两位如果要见翰墨,请跟我们走一趟?”
二木也拱拱手,问:“你们杀了我们的人,可以告诉我们什么原因吗?”
老头说:“他是该死之人,不得不杀。”
二木恶狠狠问:“凭什么杀?”
老头简单说了一下原委,他的语音中,习惯地把我说成“鹅”,许多发音很土,听不流畅,却也断断续续听出了一个大意。原来,耗子在乾县和翰墨勾搭,想把带来的货卖个高价,然后远走高飞,就联系了至少不下五家买主,最先说好给陕西郦山工艺品公司,也就是老头子所在的这个公司,订金十万付过了,不料出现了一个广东买主,出价高出一倍,订金付了三十万。耗子和翰墨就决定不理睬郦山工艺品公司,准备卖给广东客,收到的订金也不打算退还。郦山工艺品公司知道后,感觉受骗受辱,在梁山找到正在寻欢作乐的耗子,耗子死活不愿意把“土货”卖给郦山工艺品公司,公司老板一怒之下失手杀了耗子。他们又找到翰墨,叫他交出那批“土货”,翰墨却说被抢劫了。他们恼羞成怒搜查了翰墨的家,没有找到“土货”。他们怀疑是广东客下的手,就又绑架了广东客,结果广东客也没有拿到“货”。这种情况下,他们拷打了翰墨,翰墨哭着说不知道,还说眼镜叫停止和陕西客的交易,把“货”带回四川。于是,他们怀疑眼镜集团搞鬼,就在梁山布置了绑架四川收货人的行动。
二木沉默着,他看了看周正,用眼光征询他的意见。从周正果断出手相救的那一刻起,他对周正的好感又增加了一成,处在眼下的情形中,他不知道赴郦山工艺品公司究竟是凶还是吉,不答应老头之邀又能怎么样。
周正窥见了另外一个集团的影子,心里欢喜,渴望跟着老头走,探一探新的龙潭虎穴何尝不是一件乐事,虽然危险,可是他渴望。他对老头拱拱手,说:“该死不该死,你们可以评判,该杀不该杀却当由我们老大决定才是。话说回来,那个叫耗子的家伙的做法的确违背道上规矩,他和翰墨究竟想干什么这是我们必须弄明白的。我觉得,于事于理,二木兄都应该向你们当面致歉的。二木兄,你的意见如何?”
二木哪有不明白的,不找翰墨算帐,他是无法了解事情的真相的。他点了点头:“长风兄说得有道理。”
老头对黑体恤说:“还不请这位大哥解你的穴道,想废了你的狗腿吗?”
黑体恤气呼呼瞪着周正,说:“宁可废了腿也不……”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头手中的三尺龙泉剑刷地扬起,红色的剑穗一闪,如鞭子一般啪地抽了黑体恤一下,黑体恤的衣衫立即被撕开一道口子,那龙泉剑带起的风同时刮得二木脸上火辣辣的。二木不禁捂了捂脸。
老头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这位大哥如果不是手下留情,取你的小命易如反掌。”
周正知道他故意显露身手,笑笑说:“老人家言重了,我给他解开穴道就是。”
周正突然起腿,踢起一颗石粒,打在黑体恤腿上,黑体恤的腿马上就可以着力了。
老头脸色一变,心里吃惊,知道对方的功夫不可小觑,就收了龙泉剑,也收了霸道的气势,作了个请的手势,领先走下乾陵去。
梁山脚下,一辆白色的丰田面包车已经等候他们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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