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等他们回来，李老六忙着打牌去了，还来不及问周羽谷。放在满二垫絮里的鞋垫子也没取，我想，改天再拿也是一样的。
　　荒原的冬，阴冷，潮湿。还好工作近于尾声，大家从心底渐渐升起的希望热烈起来，时时会谈论回城的事。
　　初冬的天黑得早。
　　满二不时站在门口望着。这天，周羽谷和刘卫东跑填图去了，还没回来，大伙等他们吃饭。天气短，分队里三餐改做了两餐，到饭点了，都跑到伙房里候着，将就烤烤火，老顾看大家肚子都饿了，喊大家先吃。
　　老顾抬起碗刨了几口，又放下，额头的疤痕受惊似的跳动，我看出他心里的不安。出野外最怕人掉队，不按时返回，那意味着有什么事发生。大家心里都象放了块石头，每个人都不说话。连爱扯闲篇的李老六也闭上了嘴。
　　寒风呼啦啦吹着，经夏苦晒了一季的塑料膜扑梭梭地响着，屋子里气氛凝重得让人不敢呼吸。我疑惑地看着大家，不敢吭声。
　　再香的饭菜在这样的气氛中也咂不出味，我机械地吃着，灌进耳里的是呼呼的风声。
　　老顾猛地站起，拉开门。
　　远处，迷雾里有一团影子向这边移来。
　　“回来了。”李老六跳起来，声音中带着轻松和兴奋。
　　“老顾”卫东的粗犷的声里带着急迫，“老顾”
　　几乎是个泥人的卫东跌跌撞撞地奔过来，老顾一把抱住卫东，“出啥事了？”
　　“周羽谷，他，他回来了吗？”
　　“没有啊，你们俩一起的，怎么分开了？”
　　“糟了，得回去找。”卫东扭头要走。我们听的吓了一跳。
　　老顾扯住卫东：“啥事，说清楚了。”
　　卫东支支吾吾地不想说，只是一个劲地说要找周羽谷。
　　老顾大声地喝问：你不看看这什么时候了，黑天昏地地你找个X啊，快点讲清楚，出了事情你卫东负得起责吗？
　　原来，卫东和周羽谷填完二龙岭东头的一片，两人正要走下来，周羽谷无意向崖下瞥了一眼，他发现在半坡处地层有些不对，用地质锤抠出立足点，几乎是贴在崖壁上向下走，他看了看，激动地大叫起来，是断层角砾，这儿确实是断层。发现断层角砾岩，足以支撑他以前的推断，他忙叫卫东在图上定点，自己仔细地用地质锤刨出新鲜面，掏出记录本记录，兴奋得忘记了饥饿，一边记一边说：“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头，却在二龙岭下住。”
　　“住，住个头。”卫东没好气地嘟囔，他在崖上看好位置，定好点，等着周羽谷上来。卫东说他自己也不晓得是咋个搞的，一心惦记着回去，把图纸放在石头上，就掏出烟来抽起。等到周羽谷喊的时候，他背起图夹就走了，把图纸忘得干干净净，等到想起的时候已经走出三里路了。那天活该要出事，平时走路又快又稳的卫东，居然会踩虚了脚，把脚拐拐扭到起了。当卫东着急地要回去找时，周羽谷就说算了他一个人去，让卫东先走到，他找到图后肯定能追上，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把图纸寻回来，就啥事也没有。
　　地图对地质队员来说就好比命根子，是丢不得的。我就听老者说过，在他工作时，和他一起参加工作的同学不慎把地图丢失，结果被判刑，这辈子都完了。
　　卫东想想也是，他若是跟着去，一来走得慢，二来就是回去找图纸也不是什么难事，也就同意了。看着周羽谷远去的身影消失在渐起的雾里，他有些惶惑，有些后悔，感觉到违反了两人一组的上山的纪律，他想喊住周羽谷，又有些犹豫。如果他知道因他犹豫会铸成大错，他一定会跟上去。他一路在想，周羽谷走得快，应该到了分队，可能走另一条路回来了，没想到周羽谷的影子都没见。
　　老顾越听脸色越难看，天已断黑。二龙岭距离有两个多小时，老顾没有时间寻思，他安排两人一组，分头去找，卫东和满二守家。
　　我和老顾举着手电一路喊着，二龙岭黑皴皴地象巨人高高耸立。上山的路很难走，越走越吃力，脚下湿滑的泥就像沥青直粘鞋底，每走一步脚下就沉重一分。老顾没有说话。随着寒流来袭，山上的气温越来越低，老顾虽说年过五十，但步子比我还大，只是他眼神不好，我跟在老顾身后，也怕老顾没走稳摔下来。我有时会想：老顾可能多虑了，周羽谷他那么年轻，那么机灵，怎么会出事，他那么善良，那么仁义，怎么可能出事？当时我以为老了胆子就小了，变得怕事了。少不经事的我并不知道野外的险境。当一个人身处山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即或不是黑夜，就算是白天，有可能来自野兽的袭击，或者意外的失足，或是迷路，
　　来到卫东说的丢失地图的地方，四野凄迷，寒雾茫茫，只有望不穿的黑暗和无法言说的岑寂。
　　我全力呼喊，“周羽谷，周羽谷……”然后住了声等待，静静的山谷间只有呼啸的狂风应答。
　　手电昏黄的光束在山谷间闪动，山上雾气厚重，手电光照不出两米就被浓厚的雾吸走了。一只受惊的乌鸦扑喇喇地冲我们飞来，吓我一跳，本能地往边上闪，一脚踩在碎石上，人跟着晃了一晃，老顾忙伸手拉住我，只听得石块滚下山岩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放大了许多，我惊出一身冷汗，身后是不见底的断崖。一阵寒风吹来，我打个冷战。山岩边老榆树枯瘦的枝干鬼魅似的参差张狂，显出一种不可思量的诡异，好象在威胁我们。
　　 “只怕周羽谷有事到哪家耽误了，现在可能都回去了”我轻声说。
　　老顾不死心，在崖上转转，他不想放弃，还想找出点蛛丝马迹，漆黑的夜空隐去了各种信息，最后他无奈地长叹道：“也希望如此。”
　　我和老顾两人赶回分队已是深夜。卫东低着头，他连饭也无心吃，一脸懊悔地盯着炉子里蹿起的火苗。
　　“都回去睡觉。”老顾恼怒地吩咐。“等这小子回来，老子把他退回大队，胆子搞大了，都敢不回来。”
　　李老六站起来想拉卫东回去。
　　卫东坐着没动。
　　“走呀，傻坐着能回来了。”老顾吼着。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