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家道春秋
                  ——中国是一个充满神秘和文明的国度。

    蓦然，周正想起了柳燕故意失手滑落玉像的情景，他顿时醒悟了。那个小美人可是一个心机过人的家伙呢!明明看出了玉像是赝品，却借机考察他的反映。那么她的父亲是谁？是藏在她背后操纵她的首恶吗？
    如果说这是赝品，那么，真品又在哪里呢？母亲的话是不可怀疑的，她是唯一见过真品的人，尽管那时她才11岁。烙在人生记忆里的事情不是因为年龄来衡量的，年幼不证明记忆不了生死情仇，年长不证明记忆可以无所不在。大凡沾染了鲜血的情景，无论幼长都会让记忆如刀如斧砍在心窝里永不拔出一样。
    “是的，那是赝品，”母亲说：“我见过的玉像底部有一丝血沁和几个符号。”
    母亲把玉像交给我，说这个造型她曾经在日本北海道和美国旧金山见过，那是木头工艺品。造型作为一条线索是很好的追踪途径，当这个造型再次出现的时候，我们坚信真品的存在，迷惑的只是不知道她在水之何方。我接过玉像，沉甸甸的。
    1964年6月8日这一天，周丹青家族迎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那是周圆的发出的愤怒抗议，抗议的主要内容是谁剥夺了她 地大哭起来。当然，她不可能听见父亲和爷爷外公的欢笑，也不可能听见母亲的夸奖，更不可能听见穿白大褂医生的祝贺，她明白的是：她出来了。
    外公和父亲天天抱着这个美丽的小生命肉肉的小心肝玩，教她说话，逗她笑。父亲说，看，她的眼睛多漂亮，对于鉴赏金玉铜陶绝对可靠，研究历史也能洞察明白，是个学习历史研究文化的好材料啊。外公不同意，说，瞧，她的手脚多有力量，要是练咏春拳八卦掌太极剑是很有前途的，当个全国冠军也不是没有希望的。两个人争着争着红了脸，媳妇赶紧送上美酒和卤兔头平息了纷争，最后一致同意由孩子的母亲决定孩子的未来。
    母亲呵呵笑着，望望丈夫，又看看亲爹，呵呵呵地，叫丈夫给亲爹斟上一杯酒，自己眼睛眨了眨，对亲爹说声对不起了爸爸，周圆要把她爷爷的事业扛起来，周圆的未来就这么决定了：学习历史，继承家学。
    1967年5月15日这一天，周丹青家族迎来了又一声婴儿的啼哭，那就是我了。我多次对周圆说我的第一声啼哭不象你的第一声啼哭，我那是高兴是欢叫是抑制不住幸福的引亢高唱，或者说是献给母亲的一首诗。
    “你的声音象卖黄糕的那么大。”周圆哼了一声说。
    我的到来给动荡年代中亟亟可危的家是一丝喜悦。父亲那会儿正满怀愁绪，红卫兵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涌来。学校领导在高压之下用黑笔圈出了周丹青三个字交给红卫兵战斗兵团。因为爷爷跳楼自杀的事情，父亲被打成反革命份子的黑崽子、孔孟之道的卫道士。当父亲在一天的批斗中完成了吊鸭儿浮水、开飞机、坐老虎凳之后回到家，带着浑身累累伤痕，他会抱着我默默地望着我，望着沉默的母亲，望着呆呆看着她的女儿，泪水掉在我脸上，那是唯一的一次落泪，然后他轻轻摇摇头，对着母亲苦笑一下，生平第一次粗鲁地骂了一声：
    “锤子领导!”
    母亲后来告诉我们，她听见教授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脏话十分惊讶，儒雅的人居然被弄成这样了。这是我们四川颇为国骂的一句粗话，过去在民间使用频率极高，一般是与“老子”“龟儿子”“瓜娃子”搭配使用的。现在不多用了，但是在和上级领导开玩笑中想借机发泄一点点不满的话，还是会酸溜溜地恭维上级一声：“你是垂直（锤子）领导。”
父亲在那场革命中吐了两次鲜血，他没告诉母亲。一次是那些人当着他的面往爷爷的照片上撒尿，一次是他的关于广汉文化考古的研究文稿被那些人焚烧。这两次吐血对于他后来的早逝埋下巨大隐患。
    父亲在苦难的岁月里常常给我讲历史，讲那些漂亮的石头，那些石头里包藏着那么多美丽动人的故事。我知道了和氏璧、传国玺、贵妃鱼、金缕玉衣……父亲几次对我说：你姐姐学历史和考古，你以后就专攻玉石和书画吧。我在父亲讲述的石头的故事里游玩长大，逐渐就喜欢上了石头。我记住父亲的嘱咐，后来坚决地考读了地质大学，把一辈子用来和石头宝玉打交道，甚至走得更远，远到了恐龙时代、冰川时期。
    1975年8月1日，周丹青家族在建军节的时候，又诞生了一个瘦小子，出来就哇地一叫，并且迅速地朝打他屁股的护士的脸上抓了一把，护士尖叫一声，这个瘦小子却若无其事地笑嘻嘻眯着眼睛八方看，机灵万分的样子。
    母亲生他的时候吃尽苦头，到了临产期，这家伙就是不肯出来，在里边手舞足蹈地玩，母亲忍着巨大的疼痛，让医生做臀位导引按摩，医生说不行就做剖腹产手术了。父亲戴着眼镜在过道里来回走，摘下眼镜又戴上，戴上又摘下来。姐姐周圆拉着我的手坐在走道的凳子上，两个小脑袋随着父亲的走动转过来转过去。
    其实，父亲更加痛苦。他因为超生受到了降级和罚款的处分。那时候，国家对于马寅初老先生的人口资源观点有了初步的认识，开始提出计划生育。父亲对马寅初老先生的观点认识总体赞成局部有自己独特的见解。父亲象许多儒者一样，做什么事情是必须理论先行的。他认为中国应该从资源发展教育文化综合考虑计划生育，在没有生存条件的高山地区贫寒地区要严密控制人口，在缺乏文化教育的落后地区更要管好女人的肚子。他说：饱食暖衣无教则类于禽兽，比禽兽更可怕的是禽兽效应。在文化发达经济发达的中心城市，可以适当放宽。他的心里，他的孩子一定会比其他孩子更优秀，他多生一个等于为国家多创造一个人才。
    当然，没有哪个领导赞成周丹青的自我扩张理论。
    “你是小麻烦。”我后来经常揉着周正小脑袋上柔柔的黑头发说。
    周圆把我的污脏的小手拨开，卫护着小兄弟朝着我说：“你才麻烦。”
    外公这回什么意见也不想听了，直接把周正抱走，说：“我太寂寞太孤独了，这家伙说什么也得跟着我，再说你们已经有两个小家伙陪着玩了，我一个也没有。”
    “爸爸，你住在峨眉山疗养，还带个小淘气做什么？”母亲说。
    外公翻翻白眼说：“我身边没人，不带小淘气那我就另外找个老婆。”
    母亲笑了笑，说：“那么多年叫你再娶你不愿意，老了还想折腾吗？我不信。”
    外公说：“你不要不信，追求我的老婆婆可多啦。”
    母亲看见他认真了，就点头答应父亲的无理要求了。
    周正欢天喜地跟着外公跑了。他们住在峨眉山白龙洞。哦，那是山间一处寺庙。深山老林中，外公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理想调教外孙了。他很久没有教人国术了，心里憋得慌，老想弄个什么来教教，好不容易盼到小孙子出来了，无论如何也要把一身本事传给他。他教周正练习国术，从行气开始，到少林拳脚，再到刀枪剑棍，把一个瘦小子调教得向一只小老虎。峨眉山的主持澄明是峨眉派的衣钵承继者，他看见了那只山上沟里跑的小老虎，几次提出要收他当弟子，外公都机智拒绝了。他说：这家伙要喝酒吃肉，长大要娶老婆生娃娃，你答应不？主持双手合十，说：可惜可惜。
    外公心里是让周正当军人或者当警察，用国术惩奸除恶，这个愿望周正他实现了。可是，外公的教育中刚性的东西太多了，柔性的东西少了些，以至于后来周正的爱情之花迟迟不开。那些追求他的女孩子失望之后，统一给他下的评语是：组织纪律性强，作风超正派，优秀共产党员。我和周圆拿到那个评语后大笑不已，调侃着问周正：你怎么不做点国民党做的事？周正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当国民党，我做不来。
    我们的成长最后还是万宗归一，都纳入了父亲的计划中，他一直是为国之历史国之瑰宝而努力的。我们家庭里最活跃的话题永远是历史和文物，主讲者永远是父亲，旁听者永远是外公，主听者永远是我们三个和母亲，这是父亲在世的家庭生活格局。我后来在整理家族历史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里有着很深刻的与祖先的血缘关系，还有着古代周氏族人的一种奇特的文化心理影响。我查阅了历史。
    周姓氏远祖，是为黄帝后裔。黄帝生玄嚣，玄嚣孙帝喾，帝喾生后稷，后稷被舜帝封为邰，别姓姬氏，是为周的始祖了。后稷的后人周太王被狄人所逼，率领族人迁徙陕西歧山下的周原，从此称为周族。再后来，周族联合诸侯灭了商朝，建立了周朝，开了周族辉煌的先河。公元前256年，周朝被秦国灭掉，周王族被废为庶人，发落到河南临汝县西边，以“周”作为自己的姓氏。从此以后，周氏发展壮大，与历史共沉浮，却再也无力夺取帝位复兴周朝，但是，周性后人都明白，自己是黄帝的后裔。
    其实，普天之下、黄土之上，千万姓氏，谁又不是黄帝的后裔呢？
    是不是这样一种情节，构成了我们对于历史文化的深深爱戴？构成了我们对于华夏文明瑰宝深深的情感？构成了我们代代承继开拓前行的英勇无畏？
    我想，是这样的。周丹青，我的父亲，他也曾这样说过。
    带赝品回家的周正有点的沮丧，可是他很快受到了我们的安慰。母亲也走出失望的阴影，说只要见到了仿制品，真品的发现就会不远了。周圆说，线索还得再从眼镜那里找，找当初那要货的广东客，他们不是也在陕西露面了吗？陈小琴说，看来有三个团伙在活动，而且势力范围还不小，昨天王局还问我们到不到敦煌，说那边有点动静。
    我仔细审视了玉像果断地说：
    “这块赝品不是今天新做的，估计是40年代的工艺技术所为，这从做工上可以鉴别。”
    母亲听了，眼里闪过一丝惊异的光亮。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