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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灯河

来源:作者:田景轩时间:2014-02-22热度:0

龙灯河
田景轩
林决定要走向死亡。其实林并不想死,不但不想死,而且非常想活,活得舒心,活得自在,活得安逸,活得有滋有味,活得家庭幸福,儿孙满堂。本来这不过是人之常情,不算奢望。不过,对林来说,这简单的东西可能真得成了奢望。因为他笨,话说不清楚,脑筋更不灵光。他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同样是父母生的,我为什么就这样笨呢?不会说话,不能完整地表达一个意思,甚至干活也不会,比如几月份点包谷,几月份插秧。哎,与其让人歧视,不如死去了吧。
说这话的,其实不是他,是别个人,具体是哪一个呢?说不清楚,虽然母亲生气的时候说过,“你这个砍脑壳死的,啷格不早点死嘛。”他知道这是气话,如果不是气话,母亲为什么还会想方设法找人为他说一门媳妇呢?——就在年前,在乡下,叫龙灯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大河,叫龙灯活,离城大约七八公里路。
他今天要去死的,就是走这条路。
这是五月,雨水很多,下了好多天的雨,好不容易天晴了。他想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已经好多天吧,今天是赶场天,实在忍受不了,一定要去看看她。
他在一年前谈过一个媳妇,还带她去看过一场电影。可是在看电影的时候,同院子的强隔着坐位估倒摸了她的奶,她居然没有生气。这个强长得很慓悍,他不敢惹他;但她可恨的是,居然不叫,也不反抗……他虽然郁闷,但也不敢怎么样。心想,是不是他摸错了呢?也许他本是想摸别的女人,却摸在了她的身上了。
不过,也没关系,他和她没有好得成,她被拐卖到了北方。据母亲说,这个死婆娘也是个憨东西。如果不是憨东西,她又何以被卖呢?——而且被别人摸了,也不敢叫。
他到街上买了一包白粮,一斤装的,花了一块四角钱。他身上的钱可不多,好不容易在母亲那里赖来伍块钱。母亲说,“就晓得要钱!一分钱找不来,就晓得要钱!钱!钱!钱!……你拿去找死嘛!”边咒着,边从贴身荷包里掏出手帕来,摸出伍块钱,狠命地砸进他脏兮兮的手里。他身上从来没有钱,他除了会下死力气,比如挑粪,——从县城挑到家里,再从家里挑到山上,——其它活儿再不会了,种庄稼不会,做买卖就更不会了,他不会算帐。平时的穿衣吃饭,都是靠母亲张罗,母亲买什么,他就穿什么;母亲煮什么,他就吃什么。哎,累赘呀,包袱呀,老娘不再了,你怎么活啊!
林决定去死亡了,虽然他很不想死。
林正往龙灯方向走着时,院子里的马爷看见了他。“毛二,要去找媳妇呀?”他抿嘴笑,不说话,埋着头往前走。“毛二,哪个时候接媳妇呀?”“嘻嘻。”他还是不说话,扭着脑呆笑着,抿着嘴,像个害羞的少女。他就是这样笨呵,连一句象样的话也说不全。
他没有朋友,因为他没法跟人交流。有时大人们聚在一起说话,他就蹲在旁边,别人沉默,他就沉默;别人大笑,他也跟着大笑。至于沉默什么,大笑什么,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啊。他的世界是空白的,他的世界里到底有什么,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吧。——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也难说。
他曾经服药“自杀”过。那是一个黄昏,一家人在吃饭,吃了半天,忽然有人说,“林呢?”于是喊,“林,林!——吃饭。”没人应,大家这才着急了,去他房间一看,躺在床上,满嘴的白沫。赶忙送到城边的小诊所,挂瓶,输液。近午夜,他醒过来了。睁开眼,看到这么多人围着自己。他竟得意地笑了,——他大约就这一次感觉成了家里人的中心。
平时他放牛就放牛,打柴就打柴,吃饭就吃饭。闷了时,也唱歌,悄悄地轻轻地哼,哼哼哼……哼的什么,大约只有他知道。
走到牛塘村,离龙灯,就走一半多路了。熟人阿珍看到他,阿珍正背一背蔸秧苗到田里,“毛二,到哪去呵?”他埋着头,大约没听见,继续走他的路,那是一条石板路,一直往下,直下到山脚,就是龙灯河了。阿珍道,“这个傻子。”
无数次在梦里,他搂着他的媳妇亲热,可媳妇老是不理他,身子冷冰冰的,从梦中醒来,他却总是大汗淋淋……媳妇是什么模样,已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个子高,比他高一个头,——他只有一米五弱一点,——身子结实饱满,脸是圆脸,至于鼻子眼睛嘴巴长什么样,实在记不清了,从年前谈妥,差不多四个月了,他就见过她一面,有一次在街上见到,她走得匆忙,只见着了一个背影。
而此时,就到龙灯河了,过了河,再上一道大坡,下到坡腰,就是媳妇家了呵!想到此,他笑了,他苍白的脸颊有了些许血色,汗已在额上出现了。——他大约又想到梦中的她的模样了——那一团雾一样的模样。
来到河边,河水是浑浊的,翻涌着大浪,——因为连续几天的大雨,涨水了,涨洪水了,——看上去眼睛有点发晕。阿珍又来了,她把秧苗倒进了田里,正往回走呢。“毛二,你要过河呵?……水大喔,过不去哟。”但林没有理睬她,大约水声太大了,或者,他不想有人来打扰他美好的心情。
他蹲下身,又站起来,再在岸边走一圈,又回到路口边,他确认,河中的石礅就在这个方向。因为这里没有桥,过河时就是跨过河中的石礅子,然而河水大,石礅子没了。他抬头望了望对岸,望了望对坡上弯曲的小路,那是通往媳妇家的唯一通道。他变得焦燥起来。他大约在心中骂了一句什么,不过,他除了会骂一句“他妈×”其他的也不会。这个人笨了,连骂人的话都不会两句。
他终于决定过去了。他脱了球鞋,挽起裤管,蹲下身,用手荡了荡岸边的水,水很凉,黄兮兮的。他一手抓住白糖,一手拿着鞋,试着往河中走,下了一步,浑水就漫到脚踝以上了,痒酥酥的,他退了一步,看了看汹涌的河水,低下头,又朝里走了一步,这一步迈得有点大,到膝盖上了,而且好像悬了空,他感到身子不稳,同时好像有谁在拉着他,死劲儿地拉着他,箍紧他的身子,冷冰冰的,就像他梦见的媳妇的身子,他又大汗淋淋了……
晚上,母亲问赶场的人,看到我家毛二没有?马爷说,“他往龙灯去了,是不是找他媳妇去了喽?”母亲回转身,自言自语地道,“哪样子媳妇哟……别人啷会看得上他!”第二天,从牛塘村传来消息,阿珍说,“毛二是去龙灯了呢?我还给他说,水大,不能过河哟……”母亲听后,提着猪食桶的双手就些抖,刚把猪食哗地倒进猪槽里,眼里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淌得满脸都是。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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