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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婆婆

来源:作者:王德亭时间:2014-01-21热度:0

白发婆婆
王德亭

张楠心里怪计婆婆,已经不是一天了。那几年,他们夫妻做小本生意,把鸡杂猪下货做成熟的,向外批发。可不知动着了哪根筋,家里老是出事儿。第一年,男人买了一辆250摩托车,鸟枪换炮,替下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到诸城、临朐把生货提进来,再去广饶、寿光把熟货发出去,从中赚辛苦费。一开始也算顺利。可还没等摩托车热乎过手来,就出事了,男人在庄里碰倒了一个老人,好歹没有性命危险,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总得给人家听医药费。这一年算是白干了。转过年来,男人去山里提货,又出事了。他经过道理庄,那天他车骑得并不快。车到庄头的时候,从胡同里出来一个老人,向着他的摩托车倒下来。他用力扳车把,可眼看着老人摔在车轮上,像是被谁从后面推了一把,墙一样倒了,头碰在了路牙石上,血从耳根后面冒出来。男人心里一悸,坏了,闯下大祸了。这样的事情他听得多了,在人家家门口压着人,让人家逮着,不死也得脱层皮!跑吧,他扭转车把,踩一脚油门,车居然发动起来了。他慌忙上了岔路。一路上,那位老人的身影老是在眼前晃: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满脸的皱褶,血从耳根处“汩汩”冒出。其实他当时只顾害怕了,老人长得什么模样,根本没有看清。他也无心提货了,绕了一个大圈子,一路上感觉老是有人跟着他。回家赶紧把摩托处理了。生意是做不下去了,日日夜夜担心那位老人的生死,担心他的儿女会随时找上门来。没办法,干脆让男人去了滨海,躲过这一劫再说。到了第三年,家里又塌了天,公公死了。公公死得很突然,他在辛城商场街开了一家小店,经营酱菜、鸡杂、猪下货,下货制品全部从他们家进,算是为他们开了一条销路。那天晚上,他出门溜达了一圈儿,人回来,坐在椅子上,就去了。
三年里,出了三条人命,婆婆盯张楠的眼睛都绿了,张楠天生出落得一副美人坯子,虽说孩子六个月了,她一双眼睛依然顾盼流情,若不是腮茬稍高了一点,别说是在庄里,就是在辛城,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敢跟她比。毛病也许就出在她的那两个腮蛋上,老话不是说,腮骨茬子高,杀夫不用刀吗?
婆婆搬来了救兵,把张楠两口子叫到跟前。婆婆的娘家是当庄。她喝呼一声,七大姑八大姨,一下子就满了屋。男人的妗子也在,姑妈也在。张楠感觉气氛不对,他们一个个杀气腾腾,分明是在开公审大会。一个说,你妨杀春平他爷了。一个说,你进了这个门儿,这个家就没有一天安生,今儿鸡事儿,明儿鹅事儿,七灾八难,一个一个都来了。张楠把乳头塞到孩子小嘴里。她心里委屈:我愿意出事儿,我想出事儿?整天担惊受怕的,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她恼了,既然你们长辈儿的不往人里钻,也别怪我年小的张狂,不给你们留脸了!她舌战群儒:“我头发长,见识短,有妨娘妨爷的,还没听说过有妨公公的!你们尽管一起来,来来来,我与你们战上四十回合,谁发草鸡,不是亲娘养的!”春平跳起来,扇了她一记耳光。春平是死要面子,想在大娘婶子面前挽回一点面子。春平说,你走吧,我不要你了!你这就给我走,走得远远的!你妨死俺爷了,你想作死?张楠心里凉透了,像窗外的天气。她浑身软下来,像被人抽去了筋骨。春平也这样说话,无情无义的东西!可这话又明明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是谁教他的,教的曲子能唱吗?张楠跳起来,一蹦三尺高,还了春平两记耳光。她要他加倍偿还他欠她的债务。她搂紧孩子,说,这话可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咱们吐口唾沫砸个钉,不兴后悔。姑妈我走出你王家门,三条腿的蛤蟆没地儿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家里拉的千项窟窿万项债,你慢慢还吧!她的眼泪下雨一样,抱上孩子出了门。
雪正下得紧,雪霰像刀子一样打到脸上,毫不容情。她脸上的泪水立马成了冰坨。她心里委屈,天地茫茫,我到哪儿去呢?当初,爹娘对这门亲事根本不愿意,嫌春平家穷。人穷,穷没有穷到底的,富也没有扎下根的,自己创下的家业,更知道珍惜。她就图春平人好,发誓一定要过出一份红红火火的日子,让爹娘看看。可现在……她在雪窝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她听到春平在后面跟着。她走了多远,春平就跟了多远。她心里软了:春平是学话说呢,春平心里还有她呢!
她人是回来了,可那口气总得出来啊!你不是要把我休出门去吗?你不是听你妈的吗?好吧,你跟你妈过去!咱们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每逢烧中了饭,她娘两个吃了,倒上水,拿炊帚在锅里搅上一个来回,泼到门外去。天不黑就把门关上,把春平关在门外。凭他把门拍得山响,就是一个不理,看你有什么本事。她一个人搂着儿子,冷炕冷被子的睡,一天一天的熬着日子。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两个人又是怎么过到一起的,现在张楠也懒得去想了。反正两个人又到了一起,反正婆婆也收敛了一些,好像在乎她了,不再喊“护身符”上门了。反正小两口又拧成了一股绳,铆足了劲向小日子上使。
这天一早,她一觉醒来。男人揉了揉睡眼,说,张楠,我做了一个梦。张楠心里也别别直跳,她也刚从梦中走出来呢!她说,你梦到什么了?春平说,昨晚上……你还坐了盆上了,快说,你梦到了什么?春平闷闷地说,我娶了三个媳妇,一个个脸儿嫩得能掐出水来,一个个赛过仙女,像西门里刘帅的媳妇。刘帅的媳妇要脸有脸,要身段有身段,是村里的人尖子,男人们从她身边过,嘴角掉下的馋涎能有三尺长。男人们怪自己的老婆,常常拿刘帅媳妇比,一比,女人就没了底气。春平说着,脸红到了耳朵根。张楠说,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儿,我还管不饱你,再娶三个,看美得你!但她的话好像被什么噎住了,讷讷地说,春平,我也做了一个噩梦,我梦到自己吃了三堆屎,每堆跟鸡屎一般大,不难吃,跟鸡屎糖一个味儿。哎呀,坏了。春平,前几年咱家接二连三地出事儿,每次出事儿前,你不都是梦到了娶媳妇?春平的脸立即沉下来,他拍拍后脑勺,不长记性,不长记性!张楠,我觉得咱们家像是要出事儿!张楠说,梦是心头想。但张楠心里还是怦怦乱跳,右眼皮也跳起来。春平说,小心无大过,咱得防着。
两个人匆匆起了床,屋里屋外,走来走去。张楠拉开抽屉看了一下,钱虽不多,也有个万儿八千的。进货出货,哪一天能离开钱呢!还有,刚刚脱粒晒干了的玉米,垛在房子里,六亩地的收成呢!南山里来了收玉米的,每斤出到一块钱,终究舍不得,肥料种子还有水钱都进去了,扛一扛吧,兴许还能涨价,多一分是一分呢。现在也没工夫计较多少了,他们喊来一个粮食贩子。商贩闪着一双狡黠的眼睛,每斤只给九毛七,说现在的玉米水头大。好像看透了他们等钱用。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让小贩拉走了。他们把卖玉米的钱跟抽屉里的钱合到一起,数了一遍又一遍。张楠说,存银行,全部存银行。春平掂掂手里的钱,拿出一张一百的,递给张楠,说,贼不入空门,最好是留一点,万一来了,别让他们空手。张楠拿着那张钱,手里有千斤重。她把钱塞进了抽屉。
第二天一早,窗口还乌乌黑,春平醒来了。他说,天还早,你搂着孩子再睡一会儿,我煮肉去。张楠心里暖和了一下,缩进被窝里,刚迷糊过去,枕边的电话响了:“你是春平嫂子吗?出大事了,春平出车祸了,在集贸街路口,快去看看吧!”张楠慌乱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好歹穿了两件衣服。她心里充满了感激:人家能给送这个信儿,一定是一个熟人,一个热心人。她一把推开屋门,三轮车明明还停在天井里,没有一点动过的痕迹。再看厨房,一线的灯光从窗口漏出来,落到天井去,铺了笸箩大的一块。谢天谢地,春平腰里围块粗布,手把漏勺往外捞肉呢!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很感激这个人,人家也许认错了人呢,人家是一片好心呢!她拉着春平来到门前,他们要把门打开,将这个热心人叫到家里,哪怕只是坐上一会儿,哪怕只是抽上一棵烟,喝上一口水。打开门,门口没有人,什么也没有。迎接他们的,只有大黑。大黑在门前的老槐树下拴了一宿,见了主人,呜呜的叫着,使劲扭动屁股摇着尾巴,尾巴摇成了一个风车。
张楠帮春平装好了车,让他赶快上路,说,你到了地儿务必看仔细了,那次跟你一起儿买车的有五六个人呢,看到底谁摊了事儿。
春平回来,说,他问了个遍,那些人全胳膊全腿的,都囫囵着呢!张楠的心里就有了一份警惕。她不往好处想了。
第三天一早,春平出了门,她把院门用链锁锁上,进了屋,又把防盗门锁上。人刚钻进被窝里去,大黑就咬起来。大黑仿佛见到了仇人,狂叫不止,一副要与人拼命的架势。跟着院门就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撬门锁,砰砰乱响。张楠心里慌得不行,好像心脏已经不在胸膛里了。她搂住了儿子。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大黑不咬了。外面又恢复了平静。
张家的东邻,是春平的二舅家。亲戚挨着亲戚,好处是邻帮乡助,有了事儿相互间有个照应,亲故亲顾嘛!不好也是有的,一墙之隔,这边放个屁,那院听见响儿,闲话道理躲都躲不开,为不着鸡毛蒜皮的事,兴许就会结下仇怨。无风还三尺浪呢!上次“三堂会审”,一家人合伙斗张楠的地主,吵得最凶的就是二妗子。说心里不忌恨她,那是捂着嘴说话。但这次,张楠却是决计要上门求人了。
她走进妗子家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树梢上了。她说,今早上,还没明天,俺家大黑“嗷嗷”直咬,好像要跟谁拼命。有人“哐啷”“哐啷”撬门,妗子,你听见了吧?二妗子眯缝着小眼说,你妹妹要去省城,来车接她走。狗该是为这个咬吧?张楠就将自己两口子做的梦,还有昨天有人打电话送信,原原本本对二妗子说了。二妗子听得很认真,脸上还带着担惊和害怕,“太太平平的,还犯了抢了!”张楠说,明天一早再听见狗咬,你务必把俺舅叫起,让他过去。二妗子一脸庄重地点了点头,好像接受了一份重托。张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小肚鸡肠,决定自己要原谅她了:想当年,“三堂会审”,上窜下跳,吵得最凶的就是二妗子。说一点也不怪计,那是假话。但有事还是亲人急,一拃不如四指近,张楠决定要原谅她了。
到了第四天一早,春平照例开车走了。张楠看春平的三轮车在街头消失了,心里忽然咚咚乱跳,急忙将门闩插好,又插上链锁。回到屋里,照例将防盗门锁上了。
外面很静。谁家的公鸡又“喔喔”了几声。再待一会儿,天就亮了。张楠想:也许是自己多疑,也许,第一天来的真是个好人呢!也许,昨天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真是二舅家送闺女呢!这时候,门砰砰砰地响起来。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指甲走进肉里去,很疼。再听外面,狗狂吠乱咬,像一头暴怒的雄狮,恨不能把来人一口吞下去。门锁的链子“喀吧”“喀吧”响,好像有什么硬东西撬着。她非常后悔,没有把狗绳拴得松一点,她和春平都认为狗不过是个招呼,是个提醒,就将狗拴得离开院门有两庹远,生恐伤了庄里乡亲。
该来的到底来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张楠掀开被子,坐直了身子。儿子说,妈妈不怕,有我呢!谁打妈妈,我就打谁。儿子攥紧了小拳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张楠心里一热,眼角涌出了泪水,“你安稳稳,不动。有妈妈在,就有你在。”
张楠听到那人已经进了天井,站在屋门前了。她努力镇定住自己:不怕,舅舅他们听到声音,一定会来的。她只穿了秋衣秋裤,也忘了披棉袄,打开风门。防盗门是铝合金的,贴着一层纱网。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门外,凶巴巴地看着他。
张楠看到天井里亮了一下。应该是二舅妈他们听到了什么,揿亮了电灯。他们马上要过来了,现在关键是拖延时间。灯影里,她看到男人身子哆嗦了一下。她看清了,那人手里拎着一根棍子。刚才撬门,大概就是用的这个东西。天井里忽然又暗下来。来人说,拿钱,借点钱花!张楠说,家里没钱。来人说,哄小孩呢。集贸市场上,顶说你家货下得快,到了地头,你家的货就给抢了。你家没钱?张楠心里一沉:这是个摸底的人,今天算是碰上了。是的,经过这几年的摔打,张楠很善于把握市场。她家的货下得慢了点,只要她到那儿走上一趟,回来稍加改进,或者上几个新花色,马上就又成了香饽饽。
“拿钱来吧!”来人汹汹地说。张楠老实地说,我家确实有钱,但不在我手里。拿钱的是俺家春平,你跟他要。来人说,你是磨时间啊!他抡起铁棍在铁门上敲了几下,声音很响,一锤一锤砸到她的心尖上。
张楠用力镇定住自己。她硬撑着,她感到周身发热,人像呆在热气蒸腾的馒头坊里。身上像有什么东西乱爬乱动,仿佛无数双小手抓挠着自己,使她一下笑出声来。那人说,有你笑的,你等着!她脑子一激灵,仿佛从梦中醒来:这是笑的时候吗?
她的身子哆嗦成了一面筛。如果他一步闯进来,她怎么办呢?还有孩子,儿子才上学前班呢!
这时候,她听到了橐橐的脚步声。她眼睛一亮:一定是二舅他们来了。来得可真是时候!
来人在门外停住了。来的人不是舅舅,却是婆婆。在幽暗的灯影里,婆婆的白发,像深冬墙头的一蓬乱草。婆婆老态龙钟,一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她是多么柔弱啊!她说,你找我儿子有事?
嗯,借钱!
婆婆说,张楠,你们该人家钱吗?张楠身子又振了一下,没有吭声。婆婆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年间就是这个理儿,咱家祖祖辈辈老实人,该人家的,要还,砸锅卖铁也要还。张楠说,她是来借钱的。张楠的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温暖,婆婆来的可真是时候,再晚一步,自己就惨了。她看到那人一只手插到怀里去,好像攥住了什么东西,随时有可能拔出来。她身子又哆嗦了一下。可婆婆依然站着,像寒风里的一棵大树,风再摇撼,也不为所动。她感受到了婆婆的坚强。她的脊梁骨也硬起来,索性把防盗门打开了。
那人走进来,婆婆也跟了进来,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仿佛来人是一门多年没有走动的老亲戚,她的义务,只是将他介绍给新过门的儿媳妇。
张楠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我手里只有一百块钱了。我家有的是钱,你用多少有多少,只是在男人手里。等他回来,你想要多少有多少。
来人不安的四下看着,手始终没有离开胸前。张楠拉开抽屉,让他看。抽屉里睡着一张“老人头”。张楠抖抖索索送到那人跟前。那人顿了一下,一把将钱抓了过去。他转身就走,脚步刚迈上门槛,又停住了,说,我到现在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张楠非常同情他,你也真是不易,昨天晚上我刚擀好的饼,你要不嫌,我给你卷上几个。她剥了一棵大葱,把葱叶揪掉,将葱白卷到饼里去。那人接过饼,扭头就走。
婆婆说,你起早贪黑的,不坐会儿了?
道上响起了马达声,像是发动了摩托车,可走了,张楠心里松了一下。那人又回来了,手里的饼已咬掉了一口。张楠的心狂跳不止,这可真是接下天神没处安了。那人恶狠狠地说,听好了,我是不来了,但肯定还会有人来找你们的。
张楠想,这个人有点眼熟,在哪儿见过呢?她搜索枯肠,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张楠忽然感到周身发冷。寒风从门口无遮无拦的刮进来,一刀一刀割进她的肉里去。她摸摸秋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她攥住秋衣下摆拧了一下,落在手里的汗水冰凉冰凉的。
婆婆说,孩子,没事了。
张楠的两眼湿了,眼前一片模糊。眼前的婆婆虽说已是风雨飘摇,但一看就像经过了大风大浪的样子。她白发飘絮,已是很需要人照顾的年纪了。她心里默默地说,婆婆,我会好好疼你的,我会的。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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