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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8米

来源:作者:张柯平时间:2014-01-15热度:0

 


  我在勘探队七八年,从没觉得莫子丰这么窝囊,他第一次被人追着打,像个狼狈的小偷。这和上次在南京火车站的一幕形成了戏剧性的对比。那次我们五个人发现了个摸兜的,一帮人当时就正义感爆发,一阵猛追,把那小子硬是围到了玄武湖边,逼得那猥琐男差点儿跳湖自裁。
  我偷啥了,我偷啥了,我偷你们的钱了么,我也不想欠你们的钱。小祁,你这个二货,我咋就找了个你这么个二货。莫疯子一边骂着,一边跑,好汉不吃眼前亏。
  小祁龇着牙,骂骂咧咧地,憋红了脸,右手攥着根钢钎满院子追着老莫。
  谁玩剩下的,也不知道收起来,还磨尖了头,想害死哥们啊。打电话啊!啊,打啥电话?还能打啥电话,110!哦哦哦,终于有人想起来了,电话还是有这个功能的。猫追老鼠总会累的。小祁追累了,110也不慌不忙地来了。
  大家都坐下,坐下。警察很面熟,仔细看,竟是对门老太太的儿子。平时回来,能看到他在院里带着儿子玩,竟不知道是局子里的人。
  有话不能好好说啊,弄这么大动静。就是,就是,好好说,事儿都有个理儿嘛对不对。你看,警察同志,我们也不是啥大矛盾,就是工资的事儿。不是我要发这么多,你看,他们在这儿就没干多少活儿,开不了多少钱。按照规定就是……没等莫疯子把效益工资那套理论讲完,警察同志果断地打断了他。别说那些没用的,我就看不惯欠民工工钱的人!之后一通义愤填膺的教育,足足说了一个钟头没歇气。
  小祁一帮紧绷着脸的伙计们,渐渐地眉眼舒展开了,终于有人给自己出气了。结果可想而知,一帮人到县上的劳动纠纷仲裁委员会给裁了个清楚,小祁一帮人连带误工补助等每人揣了二十多张老人头走了。
莫子丰那个窝火啊。进村子就窝工,枣树不让动,河滩地不让进。平场地,地征不下来。一帮子民工在村子里闲得蛋疼,摸东揣西的,听说了项目部是按米数核钱的,快一个月了,啥屁事儿也没有,哪儿有米数的钱拿啊,想辄回家吧。有人起头,就有人跟着闹哄。民工基本都是邻村的,七八个人,一起步行走到项目部,先是要路费。没有。工钱,也没几个子儿。那就耍浑,小祁为首耍泼了:都不让我们好好过,那咱就混着。亏他们做得出来,白天混食堂,晚上窝在办公室,没事儿就胡谝。莫子丰就住办公室,只好搬走了。忍了四五天,两边的对立情绪终于在晚上爆发了,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莫子丰肠子都悔青了,咋就进了这么个工地。大河边的村子地势很特别。坡陡沟深的,到处都是水冲蚀出来的深沟,羊肠小道从沟上弯弯曲曲通到沟底。钻孔都在村子附近,不是田里,就是村里,不是坡上,就是沟边。进哪个孔位都不容易。车不好开,沟岔太多了。隔着沟能看见,想过去,那就得绕十几里地。
  坡很陡,也没见好好下雨,施工到哪里取水?有人说河就从这里过啊,取水自然是从河里取啊。但是那谈何容易,总不能铺数十公里的管子取水,再说那得要多大扬程的水泵呢。况且河面和钻机场地有几十米的高差呢。还好,沟底有水潭子,看样子几十立方的水还是有的,也差不多足够一个孔的用量了。
  莫队长,“三通一平”是甲方应该提供的硬条件啊,你得和甲方提啊。现在的人,你不提自己的困难,谁会理睬咱呢。我只是个项目部打杂的,跟老莫跟的久了,算是亲随,我大胆的建议。项目没进展,跟大家不好交代啊。大家其实都很急的,莫疯子是那种心急但是不表现出来的人。我知道他自己其实急死了,从来没有这么急。也不知哪个脑残的定了这个合同,合同单价是高些,比打金属矿高。可是,复杂的现场叫人抓狂。你懂个屁!“三通一平”那是写纸上的东西,你自己的标段,不主动点儿想办法,谁来救你,你知道不按时完工是啥结果吗?明天,后勤的全部跟我下沟,看看地形,准备架管子下泵。



  胡家洼,第一个孔的现场。看了看,水就在沟里,就看你怎么把它搞上来了。村长在家里招待了我们。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把些小活儿给他,让他也赚点儿。为此,村长专门请了会炒菜的大师傅给我们整了几个硬菜。无非是炒鸡蛋、蒜薹炒肉啥的。当地村民平常是不炒菜的,土豆就是家常饭。
  好吧,带我们到沟里看看,老莫发话了。村长麻利地在前面带路。村口到沟底,坡度有七八十度,几乎是垂直地上下。上层黄土很虚很沙,有放羊的踩出来的小道。再往下就带着些片石,有的风化了,踩上去还晃荡,有的一踩就碎。几十米下的沟底地形非常特别,如果你去过风区,有的雅丹地貌呈现出复杂的曲线,是那种魔鬼之手才能打磨出来的复杂的曲面。我们知道,那是雨季被洪水冲出来的。走在中间,好像是走在儿童滑梯里的感觉。我突然感到奇怪,村长他们平常吃饭怎么弄水啊,也没见到他们挑担子下沟里挑水啊。带着这个疑问,我们跟着村长走在沟底看地形,选架管子的路线。只有用水泵接力了,沟底还得有个发电机送电。发电机离现场这么远,好歹得找个人看着。老莫说,村长,你找人吧。村长连说好好好。
  水泵几天后就采购回来了,连带200多米的水管和接头一块到位。莫疯子雇了八个村民抬着发电机下沟。真难为他们了,在这么陡峭的山路上,我们走路都要扶着两边的山石。八个老乡抬着百十公斤的铁家伙还能往前走,佩服。我们自己的人来了十二个,分成三组,将水泵大卸八块往沟底送。从上午忙到中午,水泵和发电机终于运到水坑边上。接好线路,试了试水泵,还好。水流虽然小,但是总算是上水了。老莫带着我们后勤的人在沟底忙活。沟上的人也没闲着,钻机上的兄弟也把机场拾掇平整了,四角塔也搭起来了。照着这速度,两天后就可以开钻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第二天早上,莫疯子接到了钻机上的电话,说水管子被人割了。



  莫疯子和我们都认为,当地人还是很朴实的,毕竟是老少边穷区,人还不像有些地方,经济稍有起色人就变了,人际关系全部以金钱来衡量,亲戚朋友,如果没有利益相关,全部和路人没有啥区别。老莫无奈地看着从半中腰断了的水管,软塌塌地斜倚在坡上,像一条被掐断了七寸的死蛇。他对老少边穷的老实印象有些打折,还是不要先入为主,啥地方的人都有出格的时候。打电话给110吗,拉倒吧,都吃一次亏了,还不长记性啊?莫子丰给采购员打电话,让赶紧采购一根新管子,毕竟发火也无用。这就是我们佩服莫疯子的地方,他知道啥时候该无所顾忌地发威,啥时候应该先把争执放下,及时解决问题才是正理。
  你再甭生气了,可能是哪搭的憨憨后生使坏,拿上去换烟钱去了。村长马荣则诺诺地解释,毕竟看水泵是他揽的活儿。嗯,莫疯子不置可否地说。我让人拍照片了,给警察留个证据。莫子丰说。来来,中午到家里吃饭吧。行啊。莫子丰跟着马荣则进了村子路口的三孔窑洞。当地人的生活是在我们记忆里所保留的那种简单生活。记得有部纪录片里有一段对话很出名。在黄土高原上一个村里,主持人和放羊娃的对话:问道你这么大就不上学了,以后怎么办?孩子答道拦羊嘛!那以后呢?置钱儿嘛!然后呢?结婚娶媳妇儿嘛!再往后呢?生娃嘛!那娃大了呢?拦羊嘛!然后呢?结婚娶媳妇儿嘛!再往后呢?生娃嘛!那娃大了呢?拦羊嘛!简单到极致的生活轨迹。窑洞三孔,是一块土崖下掏出来的。窑洞是当地人的智慧结晶,冬暖夏凉,穹顶砌砖,减少了掉土渣,清爽干净,算是一种改良吧。进去后别有洞天,窑洞里还套着小窑洞,类似于套间。边上的窑洞放些杂物,中间向阳的作为起居室。窑洞前的地面收拾得极其干净。黄土坡的地界,能把地面收拾得这么干净,真是让人意外,看得出,主人还是很热爱生活的。窑洞的炕头就是灶头,灶头的烟道和炕洞相连的,热量不损失,考虑到节能的需求。老马的老婆四十多岁,身手麻利,不时憨憨地冲我们笑笑。我奇怪于他们如何取水吃饭。我进院子的时候注意到,院子里好像没有水井和辘辘。
  老马啊,晚上可得盯紧些。好好好,你放心吧。马荣则认真地点点头。莫队长,我揽了这个活儿,就是要负责任的,来来吃馍馍。吃过了老马的黄米馍馍,虽然粘牙,颜色也叫人瞠目,是一种难见的黄色。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尝到了一种久违了的纯正粮食味道。我知道这附近的县上有个老头在年关的时候卖黄米馍馍,每个两块,生意超好啊,舌尖上的中国给了特别呈现,两口子一下子就成名了,馍馍供不应求。老马你这馍馍用啥做的。糜子和黄米,加豆子面,庄伙人的粗粮,但是城里人都稀罕这东西,给你们远路上来的客人尝尝鲜。简单的美食,可真的是很真诚的待客之道啊。
  出了窑洞,我不经意地在院子旁边吐了口痰。老马老婆突然特别嫌恶地盯了一下我,我被惊了个手足无措。哎,后生,你别介意,我给你看样东西,来这儿。老马打着圆场,向老婆怒了努嘴。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莫和我被带到土崖壁下,他掀开一块石板,底下是个很不见底的井口。这是……啊,对了,这居然是口蓄水井。俺们这儿天雨少,一到下雨月份,我们就用着土窖来盛水哩。哦,怪不得院子里拾掇得那么干净,让人感觉干净得有些过分。我这次意识到,刚才那一口吐下去,那不就是等于给别人锅里啐吗,怪不得那先前和蔼的主妇会嫌恶得那么厉害。
  回到项目部,我们特意看了看房东老根头的院子,他的院子已经被我们的钻杆、泥浆泵、钻头等等材料堆满了。也没见他说啥。我问老根,你家吃水咋解决的。房东给我指了指平房屋檐下的水管。我仔细一看,下水管直通地下,原来房东的平方顶上铺了水泥,下雨时雨水收纳进旁边的地下蓄水池。老根头不用场院收集雨水,所以院子里没有那么多忌讳,可以放很多东西。老根头其实不老,还不到五十岁,小脸瘦得像老鼠,腰肢细一掐要断了似的,整天佝偻着背,动不动还咔咔地咳几声。听村里人讲,老根头早年也是个壮实的俊后生,虎背熊腰的,自打在煤矿里打完几年工回来,身体就不成了。我猜可能是尘肺病之类的职业病,因为我听老根说过,他下过井。
  项目部接好电话,安装好水泵,生火起灶,这工程算是正式运转了。接到现场监理部的开孔通知,老莫立刻招呼采购员去搞一只活羊,一只红冠子的大公鸡来,隔天钻机开钻用。


  钻塔是四角塔,立在坡上,二十米左右,顶上把红旗挂上,地锚的钢绳拉上小彩旗,现场显得挺有气氛的。五哥范德贵让大家穿上新工作服,把安全帽都擦洗干净了,钻机前场整上两挂鞭炮,噼里啪啦一阵,现场烟雾腾腾,大家打起精神,投入到紧张的生产中了。老五从班长手里接过公鸡,一拧脖子,鸡血滴滴答答地淋在泥浆导流槽里。老五交来钻机的小钻工,一个没开过荤的童男子,在钻机机台板前磕上几个头,去了去邪气。老五心里念叨:点子顺,点子顺,兄弟们开钻大吉开钻大吉,早早终孔。
  钻井队第一次打煤田钻,班长们心里还是有些怵头,没有底气。老莫从没有在打钻这事儿上服过谁,鉴于这个孔超过了一千米,对于我们现有的设备来说,确实是很深的孔。他第一次服软,听了大家的话,请了个外援——老郑头,在煤田干过的老工程师给指导。这打煤的孔不光要求钻打得好,钻进小班的资料要求非常严,必须得过关,不然钻孔质量也算不合格,所以请个专家还是很有必要的。
  看着钻机轰轰隆隆地开了钻,动力头叮叮咣咣地响着,老莫心里稍有欣慰。当机长的时候,他最爱听发电机和钻机的轰鸣声,一阵一阵地,宏达的气场,感觉到自己也特别有劲儿,像心脏在跳动,自己的安稳觉就在这奏鸣曲里度过。相反,如果马达稍有喘气,他的心脏就应激反应地狂跳不止,心里不安中一个翻身下了床,撩开寝车窗户看看是啥原因。如果是例行检查机油和水,他则回头倒头便睡,如果不是,老莫心里骂道他妈的又来事儿,孔内肯定是遇到麻烦了,带好安全帽,直奔现场看情况。钻探是随机性和风险性很大的事儿,莫子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这个事儿打上了交道,而且似乎这个交道一直得打下去。自己是那种比较拧的人,像极了新疆的毛驴子,累死了也往前走的那种。再说了,自己要撒了把,跟在后头的这帮兄弟会咋看呢。闲了,自己哼唱那首歌,《刘老根》的主题曲,叫啥来着,对《圆梦》。衡越这丫头的嗓音很特别,像极了李娜。人生就像一场拼争,每天都在攀登。女歌手的嗓音不是那种尖声细气的高音,很厚实,有些吼的音儿,倔强着呢,这种带倔劲儿的音乐旋律感染了自己。他超喜欢这个歌手,唱出莫子丰心声的歌手没几个。
  你的报表不能这么邋遢,报表写完收好,放进报表夹子里,填报表前把手洗干净,字写规整些。老郑头把钻探小班的记录员叫过来,盘腿坐着机台板上,在现场上课。老郑头是那种极为认真的老工程技术人员,对钻机机班长要求极为严格。虽然他只是个技术顾问,但是好像管的比项目经理还多还细。我看过老郑头的钻探工作记录本,字是那种极为严整的宋体字,没有格子的白纸,他用铅笔打上横线,工工整整地记上每个班的进尺,钻机用几档,泥浆用啥配方,现场人员工作情况,一丝不苟。我心里说,一个恪守陈规的老知识分子。但是,后面的事儿让我对他的看法有了改观。
  困难是早有预料的,但是大家没想到它来得比预想的快。很快,钻机上反映,不进尺,磨钻头,地层比我们想像的要复杂。我看到钻机上退回的钻头,堆满一地,那完全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合金被磕得豁豁牙牙的,像被高温煅烧了似的,钻头胎体被挤压得像个烧饼,丑陋地躺着,可以想象孔内钻头和岩石互相撕咬较劲儿的惨烈场面。机修工和焊工轮番倒班补焊合金都来不急,报废钻头被成批地送下来,钻探小班不停地报材料,送钻头,送钻头,还是送钻头。很明显,我们准备的武器不适应这个地方。问题出在哪里?大家打沉积岩的次数多,这里的地层像磨刀石似的,叫人挠头。老郑头这时候说话了:我觉得问题不是钻头,而是钻头上镶焊的合金位置有问题,我们可以试试把合金的排列顺序变一下。老莫一拍大腿,对,照郑工的思路研究研究,我觉得合金的排列顺序可以大胆些,打破那种等距排列的思维,可以考虑三个一组,或者上下里外两排的镶焊办法来搞,马上试做几个,让钻机上试用。实践证明,改革是有效的。一种被我们称为三星钻头的钻进进尺是可观的。所谓“三星”就是三颗合金镶焊在一起,中间一颗大八角合金,两边各一颗中八角夹着大八角,形成了山字形的组合。老郑你行啊,老莫当着大家的面儿夸他。老郑没笑也没激动,看不出表情地说:打煤孔,不简单,打千米孔,是个大活儿。


  正如老莫所想,没有预料到的事儿接踵而至。水供不上了,不是沟里的水太少,而是地层比想象的还要破碎,泥浆漏失得太多了。没走几趟钻,就得补充泥浆液。膨润土用量大,水眼见着供不上了,得想个辙。马荣则在沟底看水泵,没水了,水泵不转了,看守的必要也没了,这个工是派不上了。老马先急了,主动跑到项目部说,莫队长,我有个三轮车,弄上个水罐,去河里拉水呀。河边到项目部七八公里,小三轮车每次只能拉一方多点儿水,每天需要跑个三四趟的。这土坡坡上的路,大水车是指望不上,转个弯都得打好几次倒车,用小三轮车拉水,这也叫因地制宜。一车水给点儿钱,老乡也乐得干这个活儿,算是一个副业。但是有一条,莫队长,你钻机上的水,只能让我拉,要是别人,我不答应。行,送水准时点,不能叫钻机上断了水,没水,钻孔要报废的你知道不?我知道我知道,你放一百个心吧莫队,老马诺诺连声地走了。
  打钻是一项枯燥无味的活儿,枯燥无味之外,还包含着不可知的风险,因为谁都不知道地底下是啥玩意儿。人们可以遨游外太空,探索大宇宙的秘密,为啥就不能在地下有更多招数。是不是得发明一种设备,能探照到地下的模样,让我们避开那些老隆、裂缝、漂石。怕啥来啥,打钻的人都跑不脱的一样事儿,就是出孔内事故,今年的事故就像女人的生理期似的准时到了。莫队,钻机上要反丝钻杆。老莫一听电话皱一皱眉:掉了几根?说是二十二三根。到底是二还是三?让记录员好好查查报表,别他妈稀里糊涂的,所有人放下手头的活儿,装钻杆。另外,去库房找找,把母锥和捞钩带上,快。久病成医,打钻的遇的多的就是事故,出事故得不怕事故,是孔内的,它总归跑不出那个眼儿。这是老莫常说的话儿,我觉得一半是勇气,一半是给自己心理暗示。
  范德贵亲自操作机器,下反丝钻杆,找事故头,这是个需要极度耐心和耐力的活儿,好在孔不是太深,莫疯子没去现场,以免给大家增加压力,他还是相信老五的感觉的。
  这是个教训,老莫提醒自己,得找找原因。把老郑找来,我问他事儿,莫子丰喊道。有人很快把郑老头叫到办公室。郑工,你觉得我们这个孔的准备工作做得如何,你能不能给个建议。老郑神情凝重地看着莫子丰,没说话,抿了抿嘴说,孔是不是斜了?哦,测斜的事儿,真是忙糊涂了,测斜仪到货了没有,老莫转向我问到。哦,马上马上,明天到货。通知老范,及时把钻铤和扶正器加上,我知道那玩意儿重,多几个人下钻呐,钻孔跑偏了出事故累,还是抬几根钻铤累,这事儿自己掂量,别让侥幸心理害了。
  也许是那只红公鸡的血没白流,羊没白上供,一天后,老范的反丝钻杆碰到了事故头,反出来了五根钻杆。有五个就有六个,事故头对上了就说明方法是对的,老莫鼓励范德贵。又过了两天,事故头只剩下最后一根立根钻杆了。这根能对上是很难得的,只剩下一根在孔里,它会斜靠在孔壁上,斜得更多,要用锥子套上,那几乎是买双色球中奖的几率。老五用了捞锚钩,下钻小心地试探,这得凭多年操控机器的感觉,操机的把手得常抓着点儿,慢慢摸索感觉,培养好手感,师傅说了摸刹把要像揉捏自己婆娘的两座肉山一样,常不离手,有那个亲近劲儿才行,曲不离口,手不离把,境界,这就是咱打钻人的境界,你要和这坨子铁疙瘩培养感情,让它感到你稀罕它,就像稀罕你的婆娘一样,它是能感觉到的,这样子才能和你灵感相通。范德贵紧握刹把,凝神聚气,灌注全神,让自己的触觉沿着钢绳丝丝流动,顺着动力头,到达孔口,穿过覆盖层,沿着钻铤、钻杆、锁接手,一直向下,向下,向下,直达那个未知的黑暗之中。我抓住你了,狗日的淘气鬼。他长出一口气,说提钻。果不其然,这趟钻没走空,捞锚钩挽着最后一根钻杆慢慢悠悠地拱出孔口,站在井口的小钻工一个激灵,蔫了的身子立刻就充了电一样活了,一把抱住钻杆,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生怕它再跑了。班长在旁边骂道,快松手快松手,把下垫叉卡上快卡上,抱媳妇上炕呢抱那么紧。咣当一声,沉重的一声回应,钻杆稳稳地站在立根座上,全身还颤颤巍巍地哆嗦着,泥浆液淅淅沥沥顺着管口滴下,像初生的婴儿呱呱坠地,范德贵也应声而倒,全身散了架似的跌坐在塔腿旁。


  杏花粉,杏花落,杏子结,杏子黄,朔风退,秋雨来。
  季节无声流转,水落石穿的劲道,把离家人的心性打磨得像晚来的山雾似的,无奈又凄冷,没着没落的感觉。打千米钻井是一场长期抗战,耐得住折腾,守得住寂寞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黄土地产枣树,正是秋枣压枝头的时候,一场盛宴正等着人们去赴约。国庆和中秋很近,团圆的日期,按照惯例自然要弄一场庆祝解解困乏的劲儿,鼓鼓劲头。
  一场酒是免不了的,钻井队的人对酒有着一股子油然而生的亲近感。酒风是人品,酒量是能力,酒拳是友情,酒话是倾诉。莫疯子的疯劲儿在这儿也能体现出来。在酒场上,我们能真切地体会到,疯子的名头不是白白得来的。兄弟们,大家受累了,咱们自己团圆了,又让大家没能在中秋回家看婆娘娃娃,我代表项目部对大家的辛苦坚持谢谢了,我干三个,干三个,正儿八经的。说罢用茶盅吱吱有声地连干了三杯,干一次,就把杯子举过头顶,同时手腕迅速一翻,杯口冲下,在面前画个半圆给大家看,以示诚意。哎哎,你们钻机咋少了一个,那个谁谁,那个童男子咋不在呢?莫子丰突然发问。一旁的钻工话没出口就嘿嘿地笑起来了,莫队长,您别说了,那小子可能早就不是童子鸡了。大家一阵哈哈大笑。哦,咋啦,这小子有情况?可不是咋的,枣树井知道不,这小子一上完班就往那儿窜,和村子里的一小妮子混得可熟,粘糊得哟那个劲儿,每天翻沟越岭地,下班的休息时间都没耽误,挡不住哩。好,为这最后一个童男子,再干一个。好好好,再干一个再干一个,一帮人似乎被同时戳中了笑穴,嘎嘎嘎的,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从帐篷顶上破风而出。我心里说,这都是啥由头,喝酒还有为这个的?德贵,五哥,亲爱的五哥,莫疯子一把搂住老五的膀子。别老是闷不出出的,想五嫂啦?来来来,喝酒喝酒,一杯相思酒,冲了相思苦,兄弟,我敬你一个。咱把这千米孔干完了,挣了钱,回家抱婆姨去。
  回家抱婆姨,大家共同的愿望,朴素得有点儿说不出口。然而,有的人能抱上,有的人是抱不到的。比如谁?比如莫疯子。是的,我知道他这个痛点,因为我是“心腹”嘛。能从钻工干到项目部办公室,有的家伙在背会揶揄我是经理助理,我都认真地揣着虚荣之心默认了。我不知道莫疯子为啥相中了我。可能是因为我毕竟有点儿墨水,高考不中的失落劲儿和怀才不遇的孤傲劲儿和他有些像?因为是心腹,所以知道些莫疯子的隐秘。莫疯子老家是有婆姨的,我见过照片,在他的手机屏保里,身段很妖娆。莫疯子是遇到事儿了,我想这事儿原本迟早要发生,但是没想到这么早地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人在这个年代,或者准确的说,一个女人在这个年代,没有男人在身边哄着护着,后果未可预知。怪哪个,要怪,就得怪这个世界诱惑太过多。欲望像满地乱拱的野草,疯了似的到处肆意蔓延,攻城略地。莫嫂子是圈里的小羊,圈外野草丰茂,咕咕地流着绿水儿,馋劲儿哟像杀人的钝刀,慢慢地撕扯着你的那根绷紧的弦。有些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但是莫子丰是那种非常执拗和过于自信的人,他觉得有些事儿在别人身上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不一定会发生,可有些事儿是不受概率控制的。电话是莫疯子的三姐打来的,用了很委婉的口气,迫不得已地讲了些不该发生的事儿。作为姐姐,自己得为亲人的利益负责,她不得不打,一会儿也不能迟。下夜班的她亲眼见到了弟妹被人架着醉醺醺地晚归,当下一股火腾地在她心中点燃,恨不能立刻冲上去撕裂这对龌龊男女的臂膀。然而她知道拆人婚姻毕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下决定的举动,做姐姐的还是选择了理智,给弟弟敲敲边鼓,提醒提醒,立刻就提。
  没有三对面,没有举证追问,莫子丰只问了一个问题:是不是真的?妻子一丝不可察觉的悸动,应激似的说没有。好的,我明白了。莫子丰面无表情的回道。和平维持就是凑合,这样的作风不是莫子丰该坚持的,他决绝地选择了分手。对于一个家庭,如果夫妻双方不能在相隔千里的时候为对方坚守一些该坚守的事儿,那它存在的意义就不大了,况且离别对于莫子丰来说是常态。莫子丰是一个倔强的完美主义者,他不愿留渣滓在眼里,要不然每天自己都会痛,这种感觉不是自己想要的,他还有很多事儿要做。
  帐篷外一旁喧哗,几位班长不知出啥事儿,都出去看。一看,乐了。钻机现场正上演一场表演秀。谁也不想,老郑一个干瘦老头,竟然将一把大号管钳子玩得像擀面杖,杂耍一样,一会儿抛接一个,一会儿翻转,一会儿左右倒手,一会儿海底捞月,一会儿过肩抛接。好好好,再来一个,几个小年轻乐得直拍巴掌。兔崽子们,用管钳子得这样用,学着点儿。平时不显山露水的老郑,几杯酒下肚,此时正得意洋洋。谁给郑工灌的酒,兔崽子们,不知道郑工肠胃不好啊,啊?老莫一声断喝,把几个小年轻吓了一跳。吓归吓,酒已经喝下去了,莫疯子也没再追究啥。他知道,今晚得找个清醒的人值守夜班了。老郑工一辈子和勘探队打交道,常在外面漂,自然和酒交了朋友。酒能缓你当下的寂寞,带来一时的兴奋,但它毕竟是个慢慢耗你精力的损友,它偷偷地在你的神经末梢植入嗜酒的因子,让你的感官随它而走,最终把你绑架。不幸的,老郑工就是那一个没有逃脱的俘虏。酒后的老郑工,耍起十八般武艺,无人能当,他不受控制地继续喝酒,继续寻人猜拳,和你唠嗑,抄起电话漫无目地乱拨一通,呜呜咽咽地嗫嚅着些胡话,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偶,自己独自表演,有时硬拉你欣赏,并强行要你回应。然而,酒醒后,他完全对昨日的事情失忆。我守夜,最初还能陪他玩一会儿,但是实在架不住无休止的重复,只好采取放任自流的策略,只要他不出这个黄土塬,别失足滚下坡路就行了,闹就闹吧,随他闹去。


  乐极生悲,老辈人的话真准。先是老莫一大早就拉肚子,可一到厕所就知道,不是他一个人,大家都在拉肚子。还有就是当天工作记录上说,一层煤打丢了。这么深的孔,打丟一层煤,到哪儿捞去。对于钻井队来说,业主方派驻现场的监理掌握生杀大权,是二老板。地质员通常是住在钻机的,有时候也回去住,毕竟钻机上条件不好,很寂寞。所以他会隔段时间来编录岩心,尤其是遇到煤层的时候。地质员明天该来编录了。
  遇软即提,是打煤钻的一个经验。老莫看着设计书上的一行字:设计孔深1068米,脑袋就开始嗡嗡地痛。我说老五,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仁慈,我们老提遇到软地层就提钻,换双管钻具打,你怎么不能严格让那几个兔崽子执行呢,你迁就他们,这是害他们呢。莫疯子梗着脖子,冲范德贵吼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跟他们没关系。你还护着他们,好了好了,想想吧,这九百多米的孔深,打丟一层煤,怎么补,想想办法啊。是不是得重打一个孔啊,一个小班长低眉搭眼的说。半个月,你小子变戏法呢,在这儿给我立刻戳个一千米的孔出来看看。
  把大家招呼来开个会议一下。莫子丰很少用开会的方式解决问题。除非是特别重大的变故,牵扯到每个人的利益时候,就得开会告知,提请大家重视。简单说完了事儿,老莫神情凝重地说,我们先不说处理谁批评谁,事儿出了,现在先说怎么办,都说说都说说,都是自己的事儿,别他妈都装着了。我的钻机出的事儿,不管用啥法子,我会拼劲干,把大家的损失补上,肯定补上。老五闷着头开腔了,算是表了个态,毕竟打煤的孔是第一次干,他也不能有啥新法子,只能主动承担些事儿了。挪孔再打一个行不,上段咱不取岩芯,到预定深度再取咋样?有人提议。这是迫不得已的干法,但你想没想时间,想没想成本,干完还能剩几个子儿,这个先不考虑,老莫否了这个方案,大家也觉得那算是受二遍罪,谁能扛得住。要不,一个弱弱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想想补心的办法,反正我只是说说啊大家别介意,这河对面就有煤矿不是,弄点儿补上不就……话还没说完,始终站在门口,脸却冲着别的方向的老郑工突然转过脸来,大吼一声:造假?在七十年代你这就是现行反革命知道不,要下大牢的!老郑工面红耳赤,青筋暴露,双拳攥紧,好像要和谁拼命似的。钱钱钱,钱就那么重要,人要讲良心的,讲良心的,说完梗着脖子拂袖而去。这一次爆发惊得一屋子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了。
看着老郑工青筋暴露的可爱劲儿,莫子丰就乐了,他立刻就知道老郑工是有办法的,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往椅子后一仰,抻了抻腰说,都散了吧。他伏在桌上翻日历,算算日子,补心一次时间够不够。台历上的一行字儿映入他的眼帘,他怔了怔神,立刻起身,他得马上和老郑工谈谈,一刻也不能拖。
  我发现了他的异常,走过去一看,台历上写着:我们不要煤,我们要健康的家人,拉肚子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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