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来源:作者:李喜照时间:2014-01-13热度:0次
张邦虎抬起手腕看看表,不满地说:说三点开会,都四点了,怎么人还来不了?一旁的镇党委书记温志明忙笑着回答:快了,快了。张邦虎气哼哼地说:快了,快了,都等了一个小时了。温志明仍笑着解释:农村人,纪律性不强。我再催催。张邦虎说:算啦,今天星期五了,我家里有点事,我要回去。你们自己开吧。温志明急忙祈求:张书记,您看您来一次不容易,您水平高,又是县委书记,说一句顶我们说一万句,您还是再等等,给他们讲讲吧。张邦虎从真皮沙发上站起来说:工作那还能做完?今天不行,我家里有事。如果需要,过两天我再来。说着,把公文包夹到腋下,把西装下摆抻抻,双手交叉,抱在腹前,直起头,歪仰着,向门外走去。温志明慌忙跟上去,送张邦虎走。
镇政府院子里站满了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吵闹着,哭笑着。看见县委张书记和镇党委温书记相跟着下了楼,呼的一下涌过去,七嘴八舌说开了:
张书记,不是今下午开会吗?怎么还不开?
张书记,可要早些开,我们等不的。
张书记,赶紧办吧,我们移出来已经三年了啊。
温志明忙接过话头说:乡亲们,张书记对大家的事很重视,今天本来要亲自给御街村的干部开个会,说好三点开,可御街村的干部至现在也没有来。张书记家里有点事,得回去。开会的事镇里办。请大家让让,请张书记走,好不好?温志明刚说完,人群中就乱七八槽的喊:
不好!
不行!
不能走!
我们要住房!
温志明陪着笑说:乡亲们,让让吧,张书记的确家里有事,过两天他会再来看大家的。人群中又乱七八槽的喊:
不行,我们不等!
不行,我们再不上他的当!
当初花言巧语骗我们移出来,说是到县城住洋楼,最多两年就安置。水库修起也三年了,我们还在路边圪蹴着,你们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人们张一言李一语没完没了地责问着,温志明陪着笑解释着,张邦虎一脸的不耐烦。你们什么文化程度?张邦虎突然大声喊问。人们一愣,片刻的宁静后,有人高声回答:我们是土农民,没文化。没文化就跟我说话了?我是大学生,你们回去念书,念到大学毕业再跟我说话。张邦虎虎着脸说。人们面面相觑,无言可对。突然,轰的一声,愤怒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放屁,什么狗屁话!
还县委书记,还大学生,说的是人话吗?
我们念书去,大学毕业了再跟你说话。我们大学毕业了,还用在你下脖子上捉狗蚁?
你是县委书记,你不是县委书记的话,我们看也不想看你,还跟你说话?
不愿意跟我们土农民说话,你就滚,不要给我们当书记。
话越说越难听,温志明急得脸红耳赤,一迭声的哀求:乡亲们,老乡们,冷静,冷静,张书记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想说......,唉,他是想说......,唉!
想说什么?他是放屁!
看不起我们老百姓!
有本事去当国务院总理,不要当县委书记。
看他那球样,县委书记也当不了,还国务院总理。
就他那怂样,我尿泡尿也做几个。
正在群情激愤难解难分的时候,御街村的支部书记任根元和村委主任刘贵文从大门外挤进来。温志明像看见救命稻草似的,忙大声喊道:你们怎么才来呢?其他人呢?任根元和刘贵文好不容易挤到温志明跟前,小声说:干部们都不愿意来,要求到村里开群众会。张邦虎虎着脸说:为什么不来?什么干部,什么觉悟!温志明忙说:张书记,咱们上办公室去谈。这是御街村的支部书记任根元,这是村委主任刘贵文。又转向任根元和刘贵文说:这是县委张书记。任根元笑着说:见过,电视上看新闻见过。刘贵文也笑着附和:对,电视上见过。说着,四人相跟着上了温志明的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张邦虎就又火了:你看看,你看看,一群刁民,什么素质!温志明忙陪笑说:张书记,您消消火,一伙土农民,犯不着跟他们生气。都是你,让我开什么会!张邦虎又把矛头转向温志明。是是,怨我,怨我。温志明陪着笑。你们,你们,说得三点开会,你们看看,看看,几点了?张邦虎又向任根元和刘贵文开了火,抬起手腕一看:都六点了,才来。还只你们两个。正在说,公文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张邦虎忙拿出来接听,原本虎着的脸马上换成了花朵般的笑脸,一迭声说是是是,又说走不成,然后又是一连串的是是是。接完电话,张邦虎冷着脸说:你看看,你看看,说着家里有事,夫人打来电话,让今晚务必回去。温志明,怎么办?温志明说:我下去再说说,再说说。你就说御街村的干部今天来不了了,明天,不,星期一我到御街村开会,给他们落实宅基地。这该行了吧?张邦虎说。温志明说:好好好。
温志明下去老一会,带着两个女的一个男的上来了。张书记,他们选出了三个代表,想跟您谈谈。温志明说。谈什么?不是答应星期一去御街村开会吗?张邦虎又来了火气。张书记,您不要生气,我们想跟您谈谈我们的恓惶和委屈,您听听,同情同情我们吧。一个女代表说。唉,说起我们的恓惶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另一个女代表叹口气说: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我们六个村七八千人舍小家顾大家,把房丢了,把地丢了,搬出来了,说得是最迟两年安置。现在五年了,水库修起也三年了,宅基地还不知道在哪里。我们能不着急吗?第一个说话的女代表又接着说:唉,搬出来的恓惶谁能想到啊。就说我们村吧,地没法种了,时节八分连坟都不能上,只能隔着水库烧几张纸,磕两个头,让先人原谅,自己来拿。这些都是小事,租窑赁房更不容易,活法没有,死法也没有。我公公得了病,房主不让住,说怕死在他家不吉利,逼得我们住了医院。医院治好了,房主还不让往回搬,说人老一盏灯,谁知道什么时候往下死。逼得我们只好回到老家,在村子对面搭了个帐篷,让老人等死。三个月了,老人还没死下。马上冬天了,可怎么办?我丈夫说,有病没病,只好再住医院,总比住宾馆便宜。说着说着,这个女代表不由得抽泣起来。另一个女代表也抽泣起来,说:我还有伤心的呢。那天,我洗衣物,洗完把一盆脏水倒到大门外,过来个男的,朝我脸上就是一巴掌,骂我说,哪里来的野种,脏水往哪里倒?这是出门在外,受人欺负,在老家时,谁敢这样对待我们?说着,两个女人抽泣声更大了,门外却传来了一片哭声。原来,三个代表上楼来后,有些人忍不住也跟了上来,站在门外偷听,听到伤心处,想起自己的恓惶事,就哭出声来。哭声一传十,十传百,就哭成了一片。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代表,这时眼睛红红的,瓮声瓮气地说:张书记,反正解决不了我们就不走,您也不用准备走。请您原谅。我们下去吧。说着,拉上两个女代表走了。
三个代表走了,办公室剩下的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愣着。愣了一会,温志明苦笑着打破了沉默:张书记,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张邦虎转向任根元和刘贵文,说: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多可怜,你们还不赶快拿出地来,安置他们。任根元苦笑着说:张书记,不是我们不同意,是群众不同意。群众不同意要多做工作嘛,镇党委镇政府也要下去多做做工作嘛。张邦虎说着,又转向了温志明。刘贵文说:做了,温书记高镇长他们也下到村里,不知做了多少工作,大部分群众通了,就是个别人不通,煽动其他人反对。个别人不通就多找他们几次嘛,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通不了。这几个人都是刺头,什么事出来他们都要阻挡。任根元说。那就打击!打击嘛,要公安干什么?就是打击!张书记,我的意思是咱们再做做思想工作,一定通不了,再想其他办法。温志明小心地说。行嘛,你们就再做做嘛!我想请领导亲临一下,以示重视。有必要吗?在你镇政府,就把我软禁了,到你村里,还不把我吃了?张书记,这个你放心,绝对没事的。刘贵文抢着说。你们让我去干什么?开个干部会?那叫到镇里不一样吗?不一样,干部们的意思是想请书记您到村里开个群众会,动员一下。群众会?七嘴八舌,能开成吗?能,大部分群众没问题,就是有几个反对的。我不去,这是你们镇村的事,我不去。张邦虎考虑片刻,小脑袋摇着,说。张书记,委屈您去去吧,我们求您了。温志明说。是啊,是啊,张书记,去去吧,肯定没问题。任根元也恳求着说。张邦虎在办公室走来走去,绕起了圈圈。绕了几圈,问:有几个坚决反对的?就那么两三个吧。任根元回答。到底是两个还是三个?三个吧。三个就是三个,还“吧”什么。众人相视笑笑。那这样吧,星期一,我去御街村,亲自找这三个谈谈话,你们说行不行?行。众人齐说。那我现在能不能走?张书记,这伙人今天是吃了秤坨铁了心,水米油盐都不进。现在肯定走不了。温志明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难道让我就在这里过夜?反正我是必须要走的!张邦虎又焦躁起来。等一等,再等一等,现在都十一点了,等一等他们睡着了,您再走。真是的,真是的,什么世道。张邦虎无可奈何,自言自语,不知说什么好。
温书记,那我们先回去?刘贵文爬在温志明耳边,小声请示。温志明瞪了他一眼,朝张邦虎努努嘴,小声说:不行!陪着。刘贵文苦笑一下,走开。四人都不说话。张邦虎坐在温志明的老板椅上闭目养神,温志明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皮椅上看报,任根元坐在靠墙的长沙发上剪起了指甲,刘贵文坐下站起,站起坐下,不时走到门口张望。
哎,哎,温书记,他们睡了。刘贵文走到温志明跟前,小声说。温志明站起来,走到门口看。楼梯上,院子里,横七竖八,堆满了人,有弯腰坐着的,有靠墙倚着的,有就地躺着的,有蜷成一团的,鼾声此伏彼起,果真睡了。温志明走到张邦虎身边,小声说:张书记,他们睡了。张邦虎一惊,随即高兴地问:睡了?能走了?温志明把手放到嘴边,做了个小声的动作,说:能了。刘贵文说:张书记,不如你穿上我的皮夹克,化装化装,一旦有人醒来,不要让他们认出来。行,行,行。说着,张邦虎卸下自己的西装领带,把刘贵文的皮夹克穿在身上,又褪下自己的近视镜,把刘贵文的黑茶镜戴上,双手向上,把小脑袋上没有几根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弄成鸡窝式,把公文包夹到腋下,双手腹前一抱,歪仰着头,向外走去。温志明紧跟其后,蹑手蹑脚地走着。
才下了一半楼梯,一个女人就尖声大喊:啊呀,书记要逃跑了,快,快。霎那间,人们都站了起来,大声喊:
不许走!
不许走!
看看走不成,无可奈何,张邦虎和温志明只好折了回来。
回到办公室,张邦虎懊丧恼怒,困兽般走来走去,嘴里喊道:可怜!可恨!可恨!可怜!不可怜,可恨!走来走去,走到后窗前,猛地拉开窗户,一看,喜出望外,连声说:好好好,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温志明们惊愕地对看一眼,忙全跑过去,向外望。张邦虎高兴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从这里爬出去,从那个院子里跳下去,不就出去了?温志明,你不知道这条道吗?这,这,我不知道,我没想到。张书记,这不合适吧?温志明结结巴巴地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古人还钻鸡窝爬狗洞呢,鸡鸣狗盗,知道吗?不跟你们讲了,我要回去。温志明,快给我的司机打手机,让他在墙外等着。张邦虎眉飞色舞地说。那您什么时候去我们村呢?刘贵文抢着问。星期一,星期一。张邦虎急急回答。
星期一,温志明等了一上午,御街村的任根元、刘贵文也手机问了好多回,众人老侍着,不见张邦虎到来。快十一点时,温志明给张邦虎的秘书小高打了个电话,问张书记来了没有。小高回说,书记一般星期一不来,要来也在下午四、五点。温志明说,他跟我们有约定,要到御街村去。小高说,这个不清楚,他没有安排。又笑着开玩笑说:温书记,是你跟他有约定吧?肯定不是他跟你有约定。
连着一星期,张邦虎都没有露面。问小高,不是不知道,就是市里开会。水库淹没区的老百姓成群结队天天来,一部分还去了市里、省里。省市信访部门一见上访的,就给县里打电话,要求立即接人回去,而且必须是上访单位一把手亲自接。搞得温志明焦头烂额,根本无法工作。只好让镇长高新民放下其他工作,跑上跑下,专门负责从省市往回接人。
又一个星期。星期三下午,温志明接到县委办公室通知,三点半在政府四楼会议室开紧急会议。看看表,三点二十了,对着电话嚷嚷说:你们经常就是这样,三点半开会,三点二十了才通知,我们就每天等着开会?要是下了乡能赶上?电话里陪笑说:温书记,我们也没办法,刚接到命令,您还是第一个通知的呢。温志明摇摇头,苦笑着说:不怪你们,烦透了,对不起。赶到政府四楼会议室,自己是第一个,再等等,国土、水利、城建、信访、政法、公、检、法、乡镇等部门的一把手或代表陆续到来。十多分钟过去了,县委政府领导还没露面。快四点时,常委、副县长、人大、政协的领导来了,四点过几分,县长来了,再过几分,书记来了。温志明摇摇头,嘴里低声嘟囔道:妈的,经常就是这样。三点就三点,四点就四点,开会时间也要虚说,值得吗?坑爹啊。
会议的议题很单一,就是迎接杨副省长下周一来视察水库工程。会议的内容却很丰富,从粉刷树木到环境卫生,从秸秆倒地到秋耕耙磨,从安全保卫到信访稳定,事无巨细,由分管常委、副县长和职能部门一一安排。会议进行了三个小时,书记、县长还没有讲话,装修豪华的无烟会议室早已是烟雾缭绕,一派乌烟瘴气了。书记、县长终于讲话了,无非是把上面各位领导已经安排过的颠三倒四重复一番。书记、县长重点强调了信访稳定工作,要求各部门各乡镇一定要高度重视,提高到讲政治、保饭碗的高度。特别强调御街镇必须把水库移民搬迁户稳定在家里,不准外出,更不准到县政府、宾馆等接待重地闹事。各部门各乡镇要内紧外松,既要做好工作,又要保守秘密,防止上访群众串联。最后,张邦虎问各位领导各部门各乡镇还有没有问题,温志明本想说说御街村开会落实移民宅基地的事情,但看到各位领导各部门各乡镇纷纷说没有了没有了,嘴嗫嚅了两下,也随声说没有了。晚上快九点时,会议圆满结束。
回到镇政府,温志明吩咐厨房做一碗汤面,荷上两个鸡蛋,然后召集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分别安排了粉刷树木、打扫卫生、收拾秸秆、翻耕土地等等繁杂事务及时间要求、奖惩措施,请他们连夜进村,务必落实。
躺在床上,温志明瞌睡的要命,却怎么也睡不着,身子像翻烙饼似的翻过折过,脑子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不知想了些什么。他几次强迫自己睡吧睡吧,但就是睡不着。刚刚有点睡意,又不知谋了个什么事,脑子里轰的一下,睡意消失。他认真地梳理了一下,确定了明天一早要办的四件事:一是找找书记,谈谈去御街村的事;二是找找御街村的干部,商量商量移民宅基地的事;三是找找搬迁村的干部,了解了解群众的动向;四是电话督促一下镇里几员大将工作落实的事。就这四件,其他暂缓。然后,他慢慢地进了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阳光满满。打开手机看看,刚过七点。温志明起床,通讯员已把热水放在了门外。洗脸,刷牙,七点半,准时去餐厅吃饭。八点,温志明叫上司机,直接驱车开向武警中队大院。现在的书记县长都不在政府大院住,没会的话一般也不去县委政府上班。书记张邦虎住在武警中队大院,县长韩东勉住在武装部大院。张邦虎爱睡懒觉,通常在九点以后才起床。县里的头头脑脑要找张邦虎,就八点过后去武警大院值班室排队等候。温志明到武警大院时,值班室空无一人。问武警中队的通讯员,说张书记昨夜没来。给秘书小高去电话,回说书记今天市里有会,昨晚开完会就直接回家了。温志明好不懊丧,踟蹰再三,才下定决心:见见县长吧。就驱车直奔武装部。
韩县长已经开始办公,武装部值班室等待接见的人少说也有二十个。县委刘常委、政府金副县长、牛副县长也在里边,与众人拍红打笑讲段子。温志明看看人多,犹犹豫豫的,不知是等还是走。金副县长看见了,开玩笑说:温书记,请进啊,不想和我们同流合污了?温志明不好意思地笑笑:领导好早啊。金副县长说:我们那敢不早啊。众人齐笑,温志明就走了进去。金副县长乡镇书记出身,提拔了才几个月,所以见了乡镇书记就爱开开玩笑。众人说笑中,韩县长的门开了,刘常委整整文件,才要准备进去,只见韩县长和政协陈主席一前一后相跟着走出来。韩县长扫一眼众人,见有几位县领导,就点点头,政协有个会,我要去参加。边说边走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金副县长莞尔一笑,说:拉马回朝配蘸子,石鸡上山各顾各,走了。众人轰然而笑,散了。
车出了武装部,温志明想,去御街村呢,还是找找搬迁村的干部?正想时,忽然看见御街村的牛二小一瘸一拐的前面走着,忙叫司机停车。车停下,温志明摇下窗玻璃喊:牛二小,干什么去?牛二小艰难地转过身来,见是温志明,笑着答:闲走走。闲走走?闲走走就走到公安局了?你小子也太胆大了吧?温志明开玩笑说。公安局就在武装部的前面,牛二小正好站到了公安局的大门口。我挑担住在这块。我怎敢去你们公安局?牛二小笑着说。啊,看小姨子去了?小心你挑担敲折你的腿。温志明笑着说。敲吧,再敲也就是瘸子了。牛二小笑着说。来,上车,我捎你一段。温志明说。不用了,我附近还有事。牛二小说。来吧,不用假,我和你还有说的。温志明说。牛二小犹豫一下,就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坐到车里。
去御街村西。牛二小,你这家伙,怎么反对水库移民占地呢?牛二小一上车,温志明就边吩咐司机,边向牛二小开炮。牛二小笑着说:温书记,谁说我反对了?我同意。你同意?同意为什么要煽动别人反对?不是煽动,是发动。温书记,话不要说的太难听了。你小子还怕话难听?我去你们村开会,你小子说的更难听,是不是?嘿嘿,嘿嘿。我看你小子腿脚不方便,给你解决几个低保,你给我做做工作,把你煽动起来的几户压下去,怎么样?解决几个?你家几口人?六口。六口?你小子几个孩子?四个呀。四个?你小子严重违反计划生育啊。不处罚你?处罚啊。处罚又能怎么样?我家值钱的就一破黑白电视机,从一胎开始,每次搞计划生育就抬去,运动一完就赶紧让我搬回来。镇里计生办王主任说了,这小子太穷,又是个残废,不让他搬回去,下次搞计划生育连个拿的都没有。你穷?听说你小子吃香的喝辣的,比别人都会好活。是你小子日能,为躲避计划生育不置办东西吧?嘿嘿,嘿嘿,还是书记厉害。不过我确实是穷,置办不起,还请书记多多照顾。好吧,六口就六口,给你全解决了。可你得答应我说的事。什么事?你小子装糊涂?不装,不装。我试试看,试试看。不是试试,一定要办到。行,办到,办到。说话间,已到御街村西,牛二小下了车,司机问:温书记,去哪?温志明定一定,看看手机,快十二点了,说:回镇里。
回到镇里,灶上刚开饭,到了餐厅,大师傅给温志明端了一碗面一碗菜。因为刚才跟牛二小谈话顺溜,温志明的心情一扫多日的压抑,特别豪迈起来。就一边吃饭,一边给几位手下打手机,询问粉刷树木打扫卫生收拾秸秆翻耕土地等等事务的落实情况,不时高声表扬几句,批评几句,指导几句。尽管表扬与批评是截然相反的两码事,但连同指导意见,温志明都是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风趣幽默地进行着。给手下打了一排子手机,温志明就想,昨夜谋划的四件事基本办了两件,见书记的事书记不在没办法,晚上再看能不能见见县长;搬迁村的干部一会得见,了解了解群众情绪。其实见不见都一样,什么情况自己心里也清楚,安排不了移民用地就安顿不下人心,上访告状就免不了。所以关键还在御街村。御街村是县政府所在地,人们见多识广,关系复杂,群众工作相对难做,许多事情需要书记县长亲自出面。但书记原是市委领导的秘书,在团市委担任领导多年,没有基层工作经验,又自视甚高,根本不愿意与村民对话,更不愿意去村里开会。县长倒是还算能吃苦,但因为与书记有些面和心不和,信访稳定是书记工程,御街镇又是书记包的点,所以御街镇的许多事县长就有些隔岸观火看稀奇的样子。所以对于见不见县长,温志明心里就有些踌躇。但书记不在,副省长要来,大事当前,一旦移民搬迁村上访围攻,自己是无论如何承担不起的。所以见不上书记,见见县长也好。这样想着,就给搬迁村的几个干部打手机,搬迁村因为修建水库,村民和村干部搬的四分五裂,兵不见将将不见兵的。打了一排子手机,村干部没有一个在县城,只得约定晚上见。
出了餐厅,温志明一时百无聊赖。想想,不如去看看粉刷树木什么的,就喊上司机驱车出去。路过东江饭店,见县长的车在门口停着,就让司机走慢点,摇下窗玻璃向外看。刚看出去,就见金鑫煤矿的马董事长腆着大肚子在打手机。马董事长也一眼看见了温志明,就收了手机,边招手边跑过来,邀请温志明进去喝酒。温志明说已吃过了,马董事长说县长也在。温志明想想,就跟了进去。到了雅间,人不多,就县长、政协主席、政府办主任。末位还有一个漂亮女人,温志明认得是金鑫煤矿的财务副总,姓田,叫甜甜,就挨着坐了。马董事长高喉咙大嗓子的说:出去接个电话,正好碰见温书记,就请来了。政协陈主席笑着说:温书记,我们已经一人喝了半斤了,你怎么喝?温志明说:我补里一壶,然后给领导们敬一壶,行不行?一人一壶?陈主席问。温志明顿一顿,说行。陈主席说行,先敬县长。说话间,田甜甜已给温志明满起一壶,温志明就端起来,一饮而尽。陈主席叫声好,说:吃点菜,再敬县长。乘空,田甜甜又满起一壶。温志明端起来,走到县长跟前,说:韩县长,我敬您一壶。韩县长抬起头,笑着问:你能行?温志明说:舍命陪君子,行。说着,跟县长碰杯,一仰脖子,干了。县长喝了半壶,叫声好,说:温志明挺能喝的。乡镇书记里是不是最你能喝?陈主席说是。温志明说:也不是,其他人是看跟谁喝,我是跟谁喝也不耍奸。说着,坐回座位,夹菜吃。田甜甜就满酒。吃了两口,温志明又端起壶,站起来,对着陈主席说:陈主席,敬您。陈主席说:先敬马董。马董事长忙说:不敢,不敢,先敬陈主席。陈主席粲然一笑,说:恭敬不如从命,我跟温书记喝一个。也站起来,一举:先饮为敬。说着,一壶酒呼噜噜倒进肚里。温志明忙说我敬您,也呼噜噜灌进肚子。三壶酒进肚,温志明就觉得有点晕,说:陈主席,我已喝六两了,歇歇再敬,行不行。陈主席说:行,吃,吃。温志明就吃。田甜甜早又把酒满上了。吃几口,马董事长端着一壶酒走过来,说:温书记,兄弟敬你一杯。温志明说:兄弟敬你。马董事长说先饮为敬,一下干了。温志明忙站起来,也一下干了。田甜甜又满酒。桌上就剩办公室贾主任和田甜甜没有碰杯了,温志明喝得有点快,想烂账,就说:贾主任,咱弟兄们以后喝行不行?贾主任笑说:我没意见,看陈主席行不行。陈主席说:那不行,贾主任代表县政府着呢。贾主任忙说:不敢不敢,温书记兄弟敬你。说着端起一壶,桌上墩一墩,向温志明一举,说干了,就干了。温志明也只好干了。一斤酒下肚,温志明晕晕乎乎的,转过头来,对田甜甜说:美女妹妹,谢谢你给我满酒,咱也喝一个。田甜甜温婉一笑说谢谢,给温志明满起一壶,双手递上,又把自己的一壶添满,说小妹敬您,一碰,递到嘴边,轻轻一嘬,干了。温志明傻笑着一仰脖子,干了。温志明不一会干了六壶,韩县长看得兴致勃勃,一叠声夸赞说厉害厉害。喝多了酒,又听了县长的夸赞,温志明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就说:县长,我早上就找您了,想汇报汇报工作。韩县长一愣,说:什么工作啊?打紧不?温志明说:打紧啊,就是搬迁村移民用地的事,副省长不是要来吗?解决不了怕上访。韩县长说:啊,那事啊,你找书记啊。温志明说:书记不是不在吗,怕误事。韩县长说:御街镇是书记的点,我参与不合适,还是找书记吧。见县长脸色不好,陈主席忙打岔说:饭桌上不谈公事,喝酒,喝酒。田甜甜忙又给温志明满上一壶,说:温书记小妹再敬您一个。温志明看看田甜甜,又看看县长、主席他们,说:美女妹妹,你敬领导们吧,我醉了。田甜甜说:领导们我都敬过了,再敬您一个。贾主任加木说:人家美女给你倒了半天酒,给个面子吧。韩县长也笑着说:你们喝,我陪半壶。马董事长说:县长陪半壶我陪一壶。陈主席说:我也陪半壶,贾主任你陪一壶。韩县长看看说:行吧,就这样,共同起,干了就上主食。
温志明挣开眼角看时,眼前一片漆黑。头又晕又疼,眼皮很沉。他又把眼皮合上,慢慢想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怎么回来的?只记得在东江饭店喝酒来着,喝多了,怎么回来的?肯定是自己的司机拉回来的,隐隐约约,好像是马董事长和司机扶自己下楼上车的。县长怎么走的?主席怎么走的?贾主任、田甜甜怎么走的?全记不清了。喝了多少?说过些什么?有没有说错话?有没有说让领导不高兴的话?温志明仔细回想着,慢慢想起来好像跟县长说过移民用地的事情,县长好像说让找书记,他不好参与,和自己先前估计的差不多。自己说过冒话没有?惹县长不高兴没有?大体没有。千万不敢得罪县长,不然卡了经费更倒霉。还有些什么?好像吐过。哪里吐得?饭店没有,路上也没有,应该是回来吐的。对,回来吐的,就在宿舍的卫生间里,司机出去后吐的,吐完就睡。总算没有丢了人。中途好像有人喊过自己。谁喊过?司机?司机给倒过水;还有谁?对,好像是搬迁村的村干部。他们来了?现在几点了?他们在不在了?自己是要和他们谈话的。这样想时,伸出手去,摸索手机。裤口袋里没有,床头柜上也没有。放哪了?没有丢了吧?拉着灯看看。就伸手到床头,摸索着拉着灯,定一定,强挣开眼搜索。还没有找到手机,司机推门进来了:温书记,醒了?今天喝多了吧?马董说你喝了够一斤半。温志明说:喝多了,我手机呢?现在几点了?司机说:快十二点了,你手机拿回来了,回来你还接了个电话。温志明说:找找,快找找。四处找,不见。掀开被子,在里面呢。打开手机,有很多未接来电。一路看去,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老婆的,一共五、六个未接来电。就问:你嫂子打过手机?司机说:打过,我说你喝多了,嫂子说没什么事,就闲问问。温志明要回电话时,看看时间不早了,就作罢。司机问:吃点什么?我让大师傅给你做。温志明说:都十二点了,不用麻烦人家,你给我出去看哪家超市门开着,买一桶方便面吧。司机答应一声就去了。司机刚走,手机响了,一看,是老婆。接起来,老婆问醒了?答醒了。经常说你少喝里点少喝里点,就是不听。没办法呀,老婆。没办法?还不是你自己想喝?你不想喝别人能给你灌里?你记住,你不只是为你自己活着,还有老婆孩子呢。记住了,记住了。老婆,还没睡?睡了,你喝得那么醉,能睡着吗?行了,我要睡了。电话断了。温志明看着手机,发了一会愣,苦笑一下,摇摇头,叹了一声。司机买回方便面,还有两根火腿肠。开了电磁灶,烧水。温志明问搬迁村的干部来过了?司机说来过了,见你喝多了,就走了。他们说明早一早来。温志明啊一声,说你也回吧,不早了。司机说我给你泡上就走。温志明说不用了,我自己泡。司机说马上就好。说话间,水开了,司机就给泡上,走了。
第二天,温志明吃过早饭就回到办公室等人。不一会,六个搬迁村的十几个村干部陆陆续续都来了。温志明散了一排烟,说:说说吧,群众情绪怎么样。村干部们不吭声。温志明说:怎么了,都成哑巴了?一个干部忍不住,说: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另一个干部说:火药桶,一点就着。又一个干部说:温书记,是不是要来大官?温志明立即警觉起来:没有呀,谁说的?温书记,你就不用保密了,现在的事,哪里能保住密?常委会上的事,会还没散,事就出去了。就这事,算什么。就是啊。你们打扫卫生、粉刷树木,倒秸秆搞秋耕,老百姓一看就知道是大官要来。不来大官,你们谁抓这些?温志明笑一笑,说:就你们鬼精。要来个副省长,看水库,县里专门开了会,不让说,要保密。你看,温书记,我说什么来着?老百姓早嚷开了,就是来个副省长,看水库。哪老百姓嚷什么?温志明又一紧张。上访告状呗,能嚷什么。温志明一听,更紧张了,说:大家千万要做好工作,千万要安顿好,千万不敢上访告状,不然我的这个帽子就没有了。众人无语。温书记,移民用地到底落实了落实不了?落实了我们好做工作,落实不了就难说了。良久,一个干部说。温志明说,正在落实,昨天我还和御街村的一个刺头谈过话,基本说通了。你们做做工作,要以大局为重,迎接完副省长就准备开工。众人稀稀拉拉地答应着说行,又说移民用地的确是个大问题,不敢再拖了,再拖下去恐怕要出人命。
送走村干部,温志明陷入了恐慌。副省长来时,老百姓真的上访可怎么办?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去年,市委书记来县里另一个乡镇视察高速公路建设,老百姓嫌征地补偿费低,抬下棺材上访。那个乡镇书记提前给刚上任的县委书记张邦虎做了汇报,说老百姓抬下了棺材。张邦虎说市委书记马上就到,看他怎么办。市委书记正在视察时,老百姓从对面抬着棺材涌了过来。市委秘书长一看架势不对,慌忙拉上市委书记就跑。一众人等狼狼大败,落荒而逃。张邦虎见状,也驱车去追赶市委书记。回到市里,市委书记把张邦虎骂了个狗血喷头,责令张邦虎必须免去这个乡镇的书记、镇长,命令市纪委跟踪督办。这个乡镇的书记、镇长就这样被免去,至今快一年了还未重新安排。怎么办?得赶紧找张邦虎汇报,采取紧急措施,防止老百姓上访。温志明想着,就给高秘书打了个电话,高秘书回说书记还没来,今天星期五了,估计不来了。温志明无奈,发了半天愣,想想这是大事,无论如何得给书记汇报,就硬着头皮给书记家里挂了电话。老大一会,书记接听,老大不高兴,问:谁呀?温志明说:张书记,是我,温志明,给您汇报个事。张邦虎气哼哼地说:汇报什么?不能去了县里再汇报?温志明说:是移民用地的事,搬迁村的老百姓要上访,得采取紧急措施。张邦虎没好气地说:那是你们乡镇的事。温志明说:您安排一下公安......话没说完,张邦虎就挂了电话。张......温志明下意识的喊了一声,颓然倒在沙发上。
愤懑,愤怒,悲愤,悲哀,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温志明万念俱灰,想着,他妈的破罐子破摔,由他去吧,成了个啥算啥,至多不当这个破官,老子还要鼓动一下,让老百姓好好的上访,山水越大越好看,真他妈的不是人......想半天,渐渐冷静下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官大一品压死人,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可能发生的老百姓的上访。想着,不由自主的把手机翻开,给手下几员大将打电话,让赶紧回来。在等手下大将时,温志明逐渐形成了一些想法。
人大主席政协组长副书记副镇长纪检组织宣传统战等等的大将都回来了,温志明心情沉重的告诉大家,副省长要来视察,搬迁村老百姓可能上访,县里是书记不管县长推脱,面临的问题是一旦发生上访大家遭殃,当然书记镇长首当其冲,去年那个乡镇就是样子。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的,破口大骂的,恶毒诅咒的,出谋策划的,七嘴八舌,竞相发言。大家争吵的差不多了,温志明的想法也基本成熟了:谢谢各位,根据大家的意见,我们采取这些措施,大家看行不行。一是立即停止打扫卫生、粉刷树木、秸秆倒地、翻耕土地等中心工作,对外宣传副省长不来了,松懈老百姓上访的信心;二是动员全镇企业广泛招工,工矿企业搞工程,农副企业搞收购,帮助搬迁村的老百姓挣点零花钱,把可能上访的老百姓拴住;三是责任到人人盯人,密切注意动向,由镇村干部分别包老上访户和活跃分子,采取各种办法,把他们控制住;四是与公安派出所联系,对有异常活动的人找其他借口予以行政拘留;五是副省长来的那天,镇村干部齐到场,一旦发生上访,组成人墙,保护省市领导安全撤离。大家静默思考,马副镇长提醒说:停了中心工作领导会不会怪罪?温志明铿锵有力地说:没关系,两害相权取其轻,总比发生上访强。再说刷树倒秸秆之类都是形式主义,哪个省领导看这些。众人一致同意,温志明就按照各人分工及工作特长把任务分配下去,末了,说:大家按照刚才安排的,各负其责,内紧外松,这两天我就不露面了,有事电话联系。再有,移民用地的事大家也动动脑子,看看有什么好办法,这是解决问题的根本,迎接完副省长咱们再研究,不能等不能靠了,靠小姨子生孩子,靠不住。
开完会,温志明如释重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就想着再去御街村转一转,听一听群众对移民用地的意见,看一看牛二小是不是做了一些工作。草草吃完午饭,温志明没有叫司机 自己遛达着向御街村走去。这是个城中村,其实城里就是村里,村里就是城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开的。但习惯上仍把机关商铺多的这一块叫城里,把村民农田多的那一块叫村里。县城不大,温志明遛达着就到了村里。深秋季节,庄稼已收拾完毕,农田里显得空空荡荡。天空又高又远,瓦蓝瓦蓝的,洁净如洗。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温志明四处打望着,希望找个人谈话。突然看到一块地里有个人正在修整地埂,地埂已修整起很长一段,锃亮锃亮的。这些年,认真作务农田的已经很少了,更不用说修整地埂了。看来是个热爱种地的人。温志明漫步走了过去。这人个子不大,面皮白净,六十岁左右,穿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中山装,知识分子模样。一问,果然当过十几年民办教师,姓胡。温志明摸出一支烟来,伸手过去, 说:胡老师,抽支烟歇歇,咱们啦几句。老胡摆摆手说:我不会,你抽吧。把铁锹斜插在地里,一屁股坐下。温志明笑说我也不会,也一屁股坐下,跟老胡啦起移民用地的事来。
老胡说,移民用地应该。将心比心,这些人也太善良太可怜了,失去家园都五六年了,四处流浪。鸡鸡雀雀也得有个窝巢,何况是人。御街村大部分人不是不同意用地,也不是嫌补偿款低,而是不同意补偿款的分配办法。村干部想多给集体留,说三十年承包期已经过了十七年,补偿款应该集体留十七年的,给群众分十三年的;有地的想按地亩分,说地是我们承包的,补偿款就应该是我们的;没地的想按人口分,说地是整个村里的,补偿款应该全村人分。村干部、有地的、没地的都说三十年承包期满了的事,但又都不相信对方说的理由,到底是再延长三十年不动,还是打烂重分,国家政策谁也说不准,人多心杂,谈不到一条弦上。当然也有胡搅蛮缠故意寻不成的,比如牛二小,不说补偿高低,也不说补偿办法,多多少少就是要比别人家高一点,这不是成泼皮牛二了吗?你凭什么就要比别人家高一点?不是胡搅蛮缠故意寻不成吗?但现在的干部都不愿意得罪人,所以这种人很有市场,常常能多得益,使得许多人听他的。
跟老胡谈半天,温志明轻松了些的心情又有些沉重起来。关于补偿款的分配办法,下乡干部、村干部谁也没有跟他提过,他也没有想到过,每天听到的就是人们不同意、大部分同意了、个别人捣乱等等。看来自己得亲自到村开开会,干部会、党员会、村民代表会、群众大会什么的,听听意见,定定章程,争取大部分群众的支持。不能再以工作繁忙为借口了,也不能再存依赖书记县长的想法了,得自己深入下去,体测民情,研究问题,寻求办法。这样想时,温志明已走到了御街村办公楼前了。办公楼很气派,但里面空无一人。问附近居住的村民,说村干部基本不来,一般常在饭店。村民虽然没有说出十分难听的话,但温志明还是感觉到了莫大的讽刺。他匆匆而逃,顺手给御街村的支书、主任打手机,果然都在饭店里。温志明没好气地说:现在才几点?就又爬饭店灌黄水?主任刘贵文舌头僵硬,说话含混不清,解释说:村里有一家娶媳妇,请任根元和他当总管,一村一院的,都这样,没办法。看看他们喝多了,温志明就让他们明天一早镇里见他,不得有误。
任根元刘贵文一坐下,温志明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们补偿款分配的办法。任根元委婉地说:征地的事还没谈成呢。温志明说:补偿款定不下个谱谱,老百姓怎么定同意不同意?刘贵文说:前有道后有辙那还用定?按习惯来呗。温志明说:习惯是怎么做的。刘贵文说:承包期三十年,过了的是集体的,剩下的是承包户的。温志明说:承包期三十年已经过了十七年,剩下十三年,集体留得比个人分得还多,群众是不是有意见?任根元说:要说有意见,怎么分都有意见,还数这样分公道,留到集体办公益事业全村人受益,比分给个人强。温志明说:现在的群众很现实,这个分配办法是不是大部分人不同意?刘贵文说:不同意要怎样?他还能翻了天?任根元说:温书记你说怎么办?温志明说:是不是让承包户多分一些?任根元说:多分一些可以,但以前不是这样做的,以前征了地的人也要这样分怎么办?从哪里拿钱?温志明一时语塞,想想说:咱们再考虑考虑有什么折中办法,既不引发以前的矛盾,又能让现在的接受,把移民用地尽快落实下去。刘贵文说:这办法我们也在想,可是就是没办法。温志明从办公桌后走出来,站到任根元刘贵文跟前,盯视着两人慢腾腾地说:县委政府是靠不上了,现在我们是千年修得同船渡,必须同舟共济,否则全军覆没,希望两位兄弟想想办法。过两天我去村里,干部会党员会村民代表会群众会什么会都行,看情况开。
副省长及市县领导的座车一辆接一辆开进停车场时,温志明环望周边一圈,终于松了口气。水库大坝周边除自己安排好的镇村干部外没有一个闲杂人员,看来让自己提心吊胆的上访不会发生了。大坝上,向着烟波浩淼的水面,副省长兴致勃勃地指点着,市县领导争先恐后地附和着,喜气洋洋,一派祥和。突然,有人惊呼:来了,来了。温志明一惊,看时,远处海一样的人群浩浩荡荡汹涌而来,跑在最前面的离大坝已经不到五百米了。温志明立即召集镇村干部排成人墙,拦在大坝前。陪同省市领导的县委书记张邦虎脸色大变,喊一声快跑快跑,也不顾省市领导,掉头就向停车场奔去。刚才还尊卑有序的省市县领导、随从人员立即狼奔豕突,作鸟兽散。张邦虎跑在最前面,可能用力过猛,一只皮鞋竟飞了出去,也顾不得拾回。众人慌慌张张上车,回头看时,上访群众被温志明带领的镇村干部拦下了。
虽然发生了上访,但由于处置得力,温志明不仅没有被免职,还作为应对突发性事件的典型受到了市里的表彰。
副省长接待过了,因祸得福的表彰也过了,但核心的核心关键的关键----移民用地还没有一点进展。温志明也召集手下干将翻来覆去研究过许多次,也带领手下干将去御街村开过许多次会议,就那个补偿款分配问题,研究来研究去,商量来商量去,没有一个好办法。正如那位胡老师所说,人多心杂,谈不到一条弦上。特别是那个牛二小,竟然在大会上说温志明用办低保收买他:低保是国家福利,残疾人吃低保天经地义,你温志明书记凭什么不让我吃,又凭什么说成是你个人给我的照顾?移民用地的事我同意,补偿款怎么分配我都同意,就是有一点,我要比别人多一点。凭什么?就凭不多给我你们办不成。不要准备私下多给我,不要准备用其他手段收买我,没门。我要得到的都要公开得到。当然也有一些人嫌整个补偿标准低的,但看样子这些人大部分可以做通工作,真正起哄的就是跟上牛二小看西洋镜的两三人。眼看就要立冬了,立冬地不消,再迟今年又没法动工了。怎么办?怎么办?任根元刘贵文建议强行开工,谁挡抓谁。温志明不敢,怕引起群体性事件。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机遇终于来了。那天一大早,任根元兴冲冲地跑到镇里,敲打着温志明的门说:温书记,好事,好事,刘贵文被打了,头破血流,生命垂危。温志明大惊,慌忙套上外衣,打开门放进兴高采烈的任根元,疑惑地问:刘贵文被打了你高兴什么?任根元激动地说:是牛二小打的,重伤,重伤。温志明忙说:那赶紧送医院啊。任根元说:送去了,我过来给您报喜啊。温志明说:那咱赶紧去医院。任根元说:不是赶紧去医院,是赶紧去公安局,抓凶手啊。温志明说:对对对,我先给局长打个电话,请他们赶紧去抓凶手。打过电话,温志明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任根元说牛二小在自家院外垒猪圈,刘贵文说不符合村规民约,一脚蹬倒圈墙,牛二小一大铲砍到刘贵文头上,砍的满脸是血。任根元简要介绍了一下案情,高兴地说:温书记,咱们的移民用地这下就能办了。温志明说:怎么就能办了?任根元说:抓了牛二小,我们就开工,肯定没人再敢阻挡。温志明说:哪牛二小抓不了呢?抓了没几天又放回来了呢?任根元笑着说:好我的书记哟,您找找县里,判他个一年半载,等他回来时,移民房早建起了,他再反对也迟了。温志明说:伤势重吗?构成伤害罪没有?任根元着急了,说:我的书记呀,伤势重不重不重要,重要的是牛二小动手打人了,刘贵文也头破血流了,伤势重不重,还不是公安局一句话?我的书记呀,你赶紧找找张书记,请他下命令,一定办了牛二小,这可是为了移民大局啊。如果这也办不成,移民用地就肯定没戏了。温志明犹豫着说:我试试看。任根元说:不是试试看,是一定要办成,办成了我保证移民能开工。温志明说真的?任根元说真的,今天抓了我明天就推地基,保证没有一个人阻挡。
牛二小被抓了,随后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半。张邦虎书记专门召开公检法三长会议,要求大家提高认识,统一思想,以对党对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想方设法法办牛二小,保证判刑一年以上,确保移民工程顺利实施。公安局长说,根据伤势,达不到刑事。张邦虎书记说,这是你的事,我只要结果。随后对法检两长说:你们也一样,各自把好各自的环节,我只要结果。即使判错了,政府赔偿,每天不就百八十元吗?政府赔得起。
移民工程终于开工了。在牛二小被抓的第二天,任根元调来十几台挖机铲车,村干部村联防队员齐出动,浩浩荡荡开进了工地。工地上机声隆隆,彩旗飘飘。不少村民站在地边上观看,没有一个进行阻挡。
温志明在办公室提心吊胆的坐了三天。这三天里,温志明心里翻江倒浪,生怕牛二小家人闹事,生怕御街村村民阻拦工程或上访告状。但没有,一切都风平浪静。开工后的第四天,温志明来到了移民工地,任根元、刘贵文陪同温志明走了一圈。
一切正常,终于突出重围了。看着满头绷带脸面浮肿的刘贵文,温志明猛地抓过他的手来,双手摇着,说:受苦了,谢谢,谢谢你。又转向任根元,两手抓过任根元的手,用力握着,说:谢谢你们。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