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阿英弟弟时常到分队来请教周羽谷的英语,我撞见过一两回,她那弟弟跟阿英极象,只是脸孔稚嫩些。有时周羽谷也去阿英家里,看我在,就叫上我一道。周羽谷守在阿英弟弟一旁指点,很认真地教,我则跟阿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看阿英忙碌。跟着去了两回,阿英也不在,实在无聊,找个借口跑回来和兄弟伙玩牌了。
那天,贾老爷走进来问我看见周羽谷没有,说他找周羽谷有点事。我说应该不会走哪点,才刚都见他来,是不是撒尿去了?
“屙屎也没这么久的。”其他人笑说掉茅坑里了。李老六喊贾老爷快去拿根木棒捞起来,不然周羽谷就化成蛆了。一帮人哈哈地笑。
“可能当人家小女婿去了,你快点去,兴许能赶上喝酒。”
贾老爷慢吞吞地说这帮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说人话,问也白问。贾老爷念了两句甩手走开了。
打完牌,夜色已晚。我今天打牌手气很好,赢李老六两包烟。李老六平时老吹他的牌技如何,这回栽在我一个新手上,他更多的是觉得脸面过不去,临散场时他晃着脑壳扬言改天要我加倍奉还。我想起就好笑,趁着兴奋,不想回宿舍。月亮比前两夜更明,明晃晃地悬在空中,月色如水,云朵象扯得稀拉拉的棉絮,两寸高的小草都拖着一根清晰的影子。天边有几粒星星,在这永恒不动亘古不变的苍穹下,看上去离我们这个星球是那么遥远。稻田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雾气,有蟋蟀此伏彼起的歌咏和咕咕的蛙鸣,亮闪闪的萤火虫从草丛上空飞过,远处黑峻峻的山岭比白日更庞大突兀,好象拉近的相片。山里的夜透明、宁静,在这样的夜晚慢步,真有仙境的感觉。
心情舒爽的我信步往山里走。夜色越来越深,可以把山间一切细节都忽略,但灰白色的土路在夜暮里更加分明,象是蜿蜒的飘带在夜幕中延伸。在路的转弯处,孤独而寂寥的一株香樟看起来黑漆漆的一团,显得有些神秘。这株香樟被村民们称为神树,求子啦问病啦,每天都看见有村民们烧的香蜡,在树枝上挂的红布。村民说,神树灵验得很。有回卫东和几个吹牛壳,说哪天我要是把树砍了,看他们求哪样。贾老爷听见了,垮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卫东你不要做憨事,砍了树你是负不起这个责的。卫东说我又没发神经借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去砍,我怕他们生吞了我。就是吹壳子也不能这样说,贾老爷嘱咐说。旁的人笑起来。对求树一类的我是不信的,大家都去求树还要人干什么。
当我正想的时候,从林间传来呻吟一般冗长的声音,这种不可名状的夜风于万籁俱静之时,慢慢地在整个山谷散布开去,如水池的波纹层层推压,终于静息了,好象一点声音都没有,正疑惑时,又一声低呤徐徐传来,仿佛回音似的压着前一声低沉的叫喊,而前一段声波还在山的尽头延续。转过山头,一阵秋风吹来,树枝扑啦啦地响,赋予周围景物阴森可怕的力量,我打了个冷痉。入秋晚凉,白天秋考虑晒死人,到晚下凉快。我正要回去时,恍惚觉得在山坳远处,有人影在动,有低低的话音传来,因为背风,声音很熟悉却听不真,有女子吃吃的笑,模模糊糊感觉冷森森地,让人不寒而立。我疑惑地揉揉眼,怎么是两个人影。天啦,别是有鬼吧。我在心里叫道,一种恐惧逐渐袭上心头,脚步不禁放慢下来。
我猛地想起刚来时听到的事,老刘他们吹牛壳子时说这点的人都是布依族、苗族,有些苗人会整蛊。比如无意中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可能得罪了他们,再不可能看你不顺眼,他们就会在你身上整蛊,念个法咒,扯个草棍附在人身上,人变得憨痴痴地,人家喊你干啥你就干啥,会跟上门当人家女婿,苦活累活都是你做,想走都走不脱。老刘说到这儿还故意指着我说他们就喜欢小白脸,我笑着说正好不用我老娘操心就直接安家了不好。周围人听了哈哈大笑,我也跟到哈哈哈地笑。
我使劲地掐了自己一把,还知道疼。我害怕地使劲喊了几嗓子,那前面的人影好象又变成一个了,我掉转头赶紧往回跑。看到分队的灯光才停下喘口气,又怕给别人留下笑柄,站定了把气喘匀。定了定神正要回去睡觉,看见满二坐在棚子里,阿黑在他脚边睡得正香。
有老婆儿子陪,老侯不再象恶鸡婆样盯着满二。老婆儿子上山,老侯心情好得很,有点空闲就围到老婆儿子转。没事翻几座山去老乡家买梨子,勤快得很。矿山上没有卖吃的,他就走上十来里路赶场给分队买肉买菜,顺便买些小零食给儿子。以前要老侯去赶场呀难得很,一会说他腰杆疼,一会说他风湿发了,采买的事都推给老马了。老马叹气说:“咋个遇到你了,明年我调去区调分队,也不和你老侯搭挡了。”不过转年老马好像忘记了。“这叫一物降一物,大侯欺负老马,小侯降大侯,万物相生相克。”老刘说他早就说过这话。
满二象没看见我,身子也不扭,手里捏的烟起了长长的白灰,烟都快燃到手上了,他也没觉得。我踢了他一脚,他一副睡醒来样子。我把刚才的事告诉他,说差点撞鬼了。在分队这样的事告诉他合适,他除了和我说说,再没有别人可说话的。他好象没听见我的话,只傻傻地盯着漆黑的夜,仿佛要把夜的幕布看穿,我顺着他的方向啥也没有,满二眼珠子定定地不动,眼光散乱无神,说不上在想什么,在看什么,倒有点象施了定身法样,这可奇怪了,傻子难道被整蛊了?撞鬼了不成?我正想走,听见有脚步传来,这么晚了还有人,我正疑惑时,周羽谷从伙房后面转出来,看见我,他递过烟来。我那时刚学会抽,后来烟瘾大了,如今想戒戒了几次也没戒脱,反而抽得更凶了。
满二盯着他,脸孔急得发红,嘴里喃喃地说:“阿 阿……”
“阿,阿,阿……切,别听他的,话都说不称抖,不要听他的。”我问周羽谷:“跑哪儿去了,吓我一跳。”
“随便走了走。”周羽谷看起来精神很好,笑呵呵的,“哎,该回去睡觉了。”
“好,”我应道,两人边聊边走,“我今天手气好得很,看赢了李老六两包烟,他正生闷气呢,脸色难看得很,要你看到不晓得笑成啥样子……”
我把撞鬼的事丢开了,兴奋地讲起了“战斗成果”。但周羽谷显然没怎么听,他只是“嗯”了声。
走到门口,我随口说道;“贾老爷找到你没有?”
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好象就没见周羽谷。
我没听清他怎么说的,就进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