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籍股长
来源:作者:张立新时间:2014-01-07热度:0次
1
“咚!咚咚!”
有人敲门。门虚掩着,并没有锁。来人肯定不是本单位的,要是同事的话,早推门而入了。
袁成孝没有应声,视线从电脑上挪开。听这敲门的声音,大小适中,不急不缓,先敲了一下,片刻之后,又连着敲了两下。来人应该是有文化、有涵养、自信、稳重之人。敲门声脆而利落,一点儿不拖泥带水,不犹豫含糊,这可能是个女的,中年以下。
请进。袁成孝应了一声。他喜欢揣度每个敲门的声音,喜欢以此推测来人的身份,准确率颇高。通常情况下,推门直入的,是同事或熟人。敲门声小而短促的,是问事或办事的,且没有背景。像这样沉稳自信的,很可能是手握上级指令,来自己这里走个手续的。
门开了。进来一位女士,身材修长,面容姣好,烫着短发,穿紫色小翻领西服,手上提着黑色小包,不到四十岁的模样。
是袁股长吧?我叫何媛,天业公司的,刚请示了你们辛局长,让到你这里办个土地证。声音甜而不腻,举止内敛而不张扬。
噢,请坐。袁成孝指着靠门的沙发。
谢谢。何媛笑了笑,坐了下来。
申请写了吧,还有批复文件之类,都要带来。袁成孝从抽屉里拿出半本稿纸,找出笔。照他的猜测,来人肯定不懂这些,需要他来拟个草稿,或写明颁证所需提交的材料。何况,像何媛这样养眼的女性,自己也是愿意效举手之劳的。自打当上这个地籍股长以来,袁成孝早已习惯了这些。
都带来了。何媛又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一叠纸,递了过来。
袁成孝接了过来,翻看了几页,颁证所需的各类材料似乎很完备。
看袁成孝有些诧异,何媛轻笑着,说,袁股长,我们前两年办过另外一宗地的土地证,所以知道你们需要的材料。
听她这么一说,袁成孝也不由笑了笑。前两年办的证,现在还记得所需材料,看来不仅记性好,还很精明。他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
逐份开始审核资料,非常仔细。袁成孝没有抬头,却感觉到何媛似乎有一丝紧张。
这宗地有二十余亩,有立项,有出让合同,有用地批复,有颁证申请,有营业执照复印件。似乎还少了什么。
袁成孝略一沉吟,土地出让金缴清了吧?发票呢?他仍然没有抬头,问。
发票应该在公司财务,今天忘拿了,我明天马上给你拿过来。袁股长,你能不能先派人勘丈、填证?我们急等着用土地证,这事辛局长也知道的。何媛这次没有笑。
又提辛局长。袁成孝心想,这从敲门声就能感觉出来,不用三番两次提醒的。
何媛这样精明,应该不会忘拿发票的。天业公司肯定没缴清出让金,自己核查材料的时候,何媛似乎有一丝紧张,也许就是怕问出让金的事。袁成孝暗笑,想从我这里蒙混过关,那是不大可能的。
拿起眼前的内部电话,拨了储备中心的数字。刘主任,你给查一下,去年出让给天业公司那宗地的出让金缴纳情况,我等着,你查了告诉我一声,好吧。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清晰地回答,不用查,这事我知道,天业公司去年的那宗地,出让金交了一半,还欠着一半,我们摧两次了,说是正在办贷款,贷款到位后就缴清。
噢,知道了。袁成孝放下电话。出让金未缴清,是不能颁证的,待缴清之后,我们再勘丈,好吧。他不紧不慢地,将何媛拿来的材料放整齐,抬眼望着何媛,递了过去。
何媛稍有些惊讶,这才仔细打量起袁成孝来。四十岁出头,微胖,头顶略有些秃,胡须刮得很干净,身穿羊毛衫,一件灰色茄克挂在身后的衣架上。
这样的年龄,应该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操劳阶段。何媛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以前办过许多事,对这个年龄段的人,是很容易搞定的。
何媛将手伸进包里,拿出一张卡,笑着,轻轻放在袁成孝面前。袁股长,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收下。
袁成孝瞄了一眼,500元,超市的代金卡。
2
出了国土局办公楼,何媛招呼司机,走。
回公司途中,何媛想不明白,袁成孝怎么会这般不近情理,不仅不收礼,还将材料退了回来,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嫌礼轻了?不会,县城的水平,也就是这个标准。是没听到自己说已经汇报辛局长的话?也不会,这句话已经说两遍了。或者,他是不知道天业公司?更不会,天业公司在县里,算是响当当的房地产开发企业,连普通百姓,都听过的,何况国土局专管土地变更和发证的股长了。
看来只有一种解释了,这个袁股长,一根筋。
何媛等不及回到公司,途中掏出手机,拨通了董事长李天业的电话。
李天业说,你不用管了,我再联系一下辛局长。
3
按照袁成孝的猜测,天业公司办证的事,不会就这么罢休。因为何媛离开时,虽然很礼貌地握手告别,可眼神一直很沉静,很稳重,仿佛隐约地告诉他,这事,凭你一个小小的股长,阻挡不了。
想着何媛的眼神,袁成孝摇摇头,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起身,伸了伸懒腰,用手使劲搓了搓脸,嘴里“啊----”地吐出一口气。从衣架上取下茄克,穿上。
下班了。三三两两地,同事们踱出房间。
袁成孝走向车棚,推出自行车。瞒了一下手表,11:35。得赶快回家,再有二十五分钟,健升就该进门了。
风很大,夹带着沙尘,让人眼睛都睁不大。
从单位回家,要经过好几个十字路口。
袁成孝将自行车踩得飞快,照这个速度,十分钟就能到家。每次骑车疾行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还年轻,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哥,哥哥。袁成孝清晰地听见,有人喊。
是成凤。停下车,循着声音,望。
果然是成凤。穿着深蓝色运动服,身上灰蒙蒙的,推着自行车,车后跨着两个筐,正朝自己快步走来。
我喊了你几声,你才听见啊,骑这么快,是回家给健升做饭吧?成凤笑着,问。也不等回答,从筐里麻利地掏出几样菜来,茄子、蒜苔、葱,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里,递了过来。
袁成孝没有推辞,接了过来。他清楚,即使推,也是推不掉的。说,凤啊,卖完了早点回家,别太累了。
成凤答应了一声,哥,快走吧。又推着车离开了。
袁成孝望着妹妹的背影,一阵心酸。重新骑上车,速度却慢了下来,不是因为风大,而是想起了一些事。
早年,成凤高考落榜,招工进了县印刷厂。没料到企业改制,成凤所在的印刷厂,丈夫祥林所在的百货公司,职工全部下岗。无奈之下,祥林去了一家饲料厂打工。成凤走街串巷,风里来雨里去的,推着自行车卖菜。
去年,成凤夫妇用攒了的钱,买了一户小院,院里有三间北房,两间东房,很紧凑,很实用。成凤两口子很兴奋,搬进了新居。
后来才知道,这户院落一直没办土地使用证,最初登记的那户人家,听说定居省城了。到成凤手中,这院子已经转让了三四次。
记得袁成孝对妹妹说,要想办证的话,得找到最初登记的那个人,然后办理过户手续。
算了,哥,有好多家都没办证呢,咱有购房协议,怕啥。成凤的口气很轻松,像是在谈别人家的事。可越是这样,袁成孝觉得心里越不好受。成凤购房的时候,自己正在省城培训,不但一分钱没帮上,连购房谈判的事也没能参与。如今,成凤手里拿着购房协议,以及首次登记的房产证,可房地产的过户,却一直办不了。尽管,像这样拿着卖方的房产证、土地证,根本就没有办理过户手续的,在周围比比皆是。
成凤的性格很开朗,不管遇着多大的挫折,似乎都难不倒、打不垮她。在这一点上,袁成孝特别欣慰。很多时候,他甚至换角度想,如此自己站在成凤的位置上,心态肯定不会这么好,即便出现六神无主、坐吃山空的现象,也说不定。
唉。袁成孝轻叹了一声。
4
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向左转了半圈,听防盗门“哐当”一声闷响,袁成孝轻舒了一口气。看来赶在儿子前面了,不然的话,钥匙左转半圈,门就开了。赶快抬起手腕,瞄了一眼表,11:52。再有八分钟,儿子就该到家了。八分钟,一个菜应该能炒好。
捏着钥匙,又向左旋转了一圈半,开门进屋。
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分别装着黄瓜,这是儿子最喜欢吃的。装着茄子,这是自己喜欢的。装着洋葱,这是玉芳的。飞快地冲进厨房,先拔掉电饭煲插头,米饭是早晨上班前焖上的,早好了。掏出黄瓜和茄子,倒进盆里。从冰箱里取出几个鲜辣椒,也放进盆里。将盆置于水龙头下,打开龙头,让水流不大不小地淌着。疾步出了厨房,脱皮鞋,换脱鞋。解了茄克,挂在衣架上。推开卫生间门,跨在蹲便器前,解开了裤扣。片刻功夫,洗了手,再进到厨房,盆里水刚刚淹过蔬菜。关了龙头,取围裙系于腰间,剥葱、洗菜、切菜完毕。从碗柜里拿出水壶,盛满水,置于电磁炉上烧水。又“啪”一声拧开液化灶,打开油烟机,开始炒菜。
袁成孝喜欢吃红烧茄子,做起这菜来也顺手。等油沸了,糖起泡了,茄子进锅,一股香味霎时弥漫开来。他最喜欢这味了,深吸一口气,抬腕瞅了一眼表。健升该来了。这样想着,隐约听房门轻轻地“吧嗒”了一声。
健升。袁成孝喊了一声。
片刻功夫,儿子探头进来。爸,啥饭。
黄瓜洗净了,先吃一根,再盛饭。
嗯。健升答应了一声。进来取了一根黄瓜,“咔嚓”咬了一口,脆响。条件反射一般,袁成孝的牙却像凉了半截,不由伸了伸舌尖,暖了暖牙龈。
红烧茄子出锅了。健升的一根黄瓜吃完了。进来取了碗,挨个盛米饭,端上桌。第二个菜,青椒炒洋葱,也入了锅。
水开了,电茶壶“呜----”地连着声响。这也是健升的活,听见响声,他踮着脚步跑进来,关了电磁炉,拎着水壶出去灌水。
房门又轻响一声,玉芳进得门来。先嚷一声,累死了。
袁成孝知道,接下来,玉芳又该念叨,今天有多少个孩子感冒了,发烧了,打针了,输液了。
果然,玉芳快人快语,开始炒豆一般,将上午儿科的细节又重温了一遍。玉芳是县医院的儿科护士。好几年了,袁成孝对城里孩子间的流行病了如指掌,甚至,对常见病的治疗方案,也能说上一二,全缘于玉芳之口。
医院的话题告一段落,玉芳的话锋照例转到健升身上。儿子,加油啊,今年一定要考上高中,语文、英语、历史要多背诵。
健升将目光转向袁成孝,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爸爸会照例开导他,语文、历史要先懂,明白了自然就记住了,无需死记硬背。
半天没动静,健升有些诧异。
袁成孝的眉头有些紧,埋着头,往嘴里直扒米饭,心不在焉的样子。
玉芳又念叨,你今天下班倒按时,我紧赶慢赶,累得腰酸背疼,仍然跑到健升后边了。怕你又加班,来不及做饭,健升午休时间太短的话,下午没精神。
半晌没人应声。
你咋了,累了吗。玉芳问。
嗯了一声。袁成孝说,没事,快吃吧,我们两个现在就是两只被中考鞭打的陀螺。
玉芳愣了一下。可不是吗,今年以来,健升的午饭和晚餐,让袁成孝两口子如临大敌。六月份就要参加中考,袁成孝夫妇的压力似乎比儿子要大出许多倍。儿子一进门,就要端碗。午餐吃完,要休息一个小时,以保证下午上课足够清醒。晚餐时间,在家里只能待二十分钟,吃完饭又要赶回学校上晚自习。这样想着,玉芳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
健升有些不高兴,嚷了起来。爸,妈,即便没有中考,你们不也是陀螺吗?好像是我的罪过,也不替我想想,我难道就不是陀螺?
哈哈。袁成孝和玉芳再也忍不住,大笑了出来。袁成孝心里高兴,这小子,现在能思考事情了,说出的话,有时候还很在理。
这些日子里,袁成孝眼睁睁看着玉芳给健升不断施加压力,他心疼,又无可奈何。在心里无数次慨叹,太辛苦了,太辛苦了,多大点孩子啊。这样的慨叹是不能说出口的,只能像是一个饭后打不出的嗝,隐隐地留在腹中,时间久了,却又时不时,要冲出来似的,痒。
5
每天上午的事,似乎都比下午要多。
擦桌子,拖地。这是上班前的必修课。
副股长刘小林进来。说,老袁啊,这段日子申请发证的人太多,还有,今年的卫片图斑也下来了,需要逐宗去现场核查,实在忙不过来了,咋办。
袁成孝嗯了一声。这事我知道,咱找机会跟局长申请一下,看能不能从其他股室临时抽两三个人过来,应应急。还有,最近你们辛苦了,等我儿子中考结束,我就能全力跑外业了,你们可以轮流留守,歇歇。
刘小林哈哈一笑,你这是良心发现啊,还是假慈悲,或者装客气?也不等回答,自顾出去了。
这家伙,总是得理不饶人。袁成孝笑了笑,取出茶罐,捏一撮春尖,丢进杯,冲上水。坐下,从包里取出一块馍,刚伸到嘴边,门又被推开了。
一位大娘,满头白发,脑后盘一只髻,身穿开襟大袄,拄着一根用树枝削成的简易拐杖,神情怒冲冲地,先瞪了一眼袁成孝,啥也不说,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一个小媳妇,瘦瘦小小的,瞅一眼袁成孝,又瞄一眼大娘,也不说话,轻轻坐大娘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孩,五六岁吧,扎着小辫,怯怯地,揪着小媳妇的袖子,站着,目光有些疲惫,似乎没睡醒,鼻涕亮亮地流出来,小媳妇赶紧拿自己的袖子,替她擦了。
看得出来,这三个是一起来的,应该是祖孙三辈。
大娘,有事吧?袁成孝稍大声一些,问。看她们风尘仆仆的样子,怕是走了不少路。
大娘依旧气呼呼地,瞪了袁成孝一眼。半晌,才重重地说,没事来你这里干啥?我的证呢,拿来!
袁成孝有些糊涂。大娘,你的证怎么会在我这里呢?先别着急,慢慢说,好吗?
大娘的胸口仍在剧烈地起伏着,带着哭音,断断续续讲了开来。
原来就是李茂才那本证。袁成孝明白了,这事昨天刘小林刚说过。是石楼乡柯栳村的一起土地使用权纠纷,村民梁桂花在自家大门口搭建了一间土房,却挡着邻居李茂才的通路了。国土所杨所长现场调处时,发现双方的土地证登记有误。都是老宅基了,两户的墙界,梁桂花院子东南角凸出两米,李茂才相应凹进一块。不知怎么回事,土地证上竟然误将这段墙界拉直了。梁家近三个平方的院子,莫名其妙地、合法化地归到了李家名下。以前两户和睦,相安无事,梁家一间土房,让矛盾激化了。李家扬言,拆了土房好说,不拆的话,就上诉法院,按照证上所登,将墙界取直。杨所长发现证上错误,当即将双方的土地证收了回来,昨天刚交到地籍股。
袁成孝拿到证,听了杨所长的介绍,马上明白了,这又是建局初期突击发证的后遗症。上世纪八十年代,县土地部门刚刚成立,为了完成全县土地使用证颁发任务,从各单位借调了一批人,又从社会招聘了一批人,经过培训后,深入各乡各村,突击发证。当时有很多误测、误划、误登的土地证,这些年慢慢地浮现了出来,像水中的瓢,按下一个,另一个又浮了出来。袁成孝觉得,这几年来,自己就扮演了按瓢者的角色。
大娘,你的事我们商量一下,过两天就下去,帮你解决,怎么样?袁成孝边听大娘说,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心说,柯栳村离这里起码有五十里,这一家三口,咋这么早就赶来了。
没料到,听了这句话,大娘竟然号啕大哭。
刘小林等人急忙进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袁成孝也一脸茫然,自己说错话了吗,竟惹大娘如此反映。
你们和梁桂花那妖精都是一伙的,过两天,过两天下去,你们是不是就把我的证改了,就把我的院子划给她了,对不对?!大娘一阵剧烈地咳嗽,边将手捏成拳,重重地捶自己的胸口。
小媳妇忙喊,我妈有心脏病,不能这么激动的。她右手轻拍着大娘的后背,左手接过袁成孝递过来的纸杯,先拿到自己嘴边,“呼呼”地往杯里吹着气,等开水稍凉了一些,才送到大娘的口边。
咳嗽稍一平息,大娘又开始哭。
袁成孝稍一考虑,对刘小林说,去办公室申请一辆车吧。又对着大娘,大声说,大娘,我们现在就下去!
6
山路,一直是山路。
全县各乡各村,袁成孝这些年基本上跑遍了。每年的土地变更工作,以及最近几年的卫片图斑核实,都是他和刘小林各带两个人,分组完成的。对于这片土地,他熟悉、热爱,甚至怜惜、心疼。在他心目中,眼前这片土地,虽然不广袤、不富裕,却始终慷慨,始终无私,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养份,无怨无悔,百年如一。
石楼乡柯栳村位于干旱山区,以前非常贫困。最近几年,洋芋价格不错,而像柯栳村这样的山区村,旱地耕作,恰恰注定了许多年来,这里都以大面积种植洋芋为主。以前的土豆,如今成了金豆。柯栳村变样了,甚至有好几家,还新买了小车,日子滋润得很。
两辆车,十几个人,到了柯栳村。
袁成孝、刘小林、执法队司队长、杨所长,以及乡政府派来的两名干部,在村长陪同下,进了梁桂花家,后边跟着一大帮瞧热闹的人。
查看之后,明白了。梁桂花在门房搭建的小土房,应该是想用作小卖部的。因为里边已经摆放了一些油盐酱醋之类的日用品。李家、梁家等十几户,共用一条巷道,梁家在巷口,她的土房建成后,原先宽敞的巷道,现在只够通行一辆农用三轮,惹来大家埋怨。村长处理了几次,梁桂花态度很硬,软硬不吃。
梁、李两家都只有女人,男人出外打工了。梁桂花有些紧张,今天这样的阵势,还是头一遭碰到。可阵势归阵势,她心里清楚,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善罢干休,不能服软。于是,她开始一遍一遍地,数落起了李家的不是。
调解始终无果,双方一直僵持着。
袁成孝掏出手机。喂,玉芳,我在乡下,中午回不去了,你能早点回家做饭吗,我也没办法,晚上我争取早点回来,挂了啊。
村长招呼,说,家里炒了菜,领导们先吃饭吧。
不必了,不必了,这么多人,咋好劳驾村长你呢。袁成孝赶紧推辞,边吩咐刘小林,去村长家提几壶开水来。车上拿了两箱桶装方便面,够吃了。
不想村长不由分说,过去,将车上的两箱方便面提在手里。说,媳妇已经做了煎饼,还炒了洋芋丝,煎饼卷洋芋丝,这是你们最喜欢吃的,我知道,甭客气了。这两箱方便面嘛,就算是给我的饭钱吧,哈哈,家里孩子最喜欢吃方便面了。
不能再推了,袁成孝一行人进了村长家。
除了足够多的煎饼卷洋芋丝,村长媳妇还炖了一只鸡。
这顿农家饭,让袁成孝舒服至极,仿佛每个毛孔都在伸着懒腰、打着饱嗝。
饭后,乡政府分管土地的韩副乡长来了,派出所民警也赶过来了。
反复劝说,反复调解,梁桂花就是不松口。
司队长吩咐,移送法院吧。
在笔录上摁手印的时候,梁桂花死活不摁。
袁成孝瞅出了一些端倪。说,摁了手印,我们就申请法院,来强制拆除。
梁桂花还是不按,看得出,她对摁手印这事,似乎很害怕。
不摁手印就算了,我们这么多人,都能作证,这笔录上写的,没有错。袁成孝一刻也不松口。
终于,梁桂花答应,拆了土房,前提是把土地证纠正过来,免得以后再有瓜葛。过去问李茂才母亲,就是来上访的大娘,也同意了。
村长也舒了一口气,说,这么多年了,除了领取种粮补贴外,谁家也没在公家写的、递交给法院的纸上,摁过手印呢,她是自知理亏啊。
纠纷这么顺利就解决了,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记得以前有一起纠纷,情况和这类似,也是违建房占了公用通道,竟然纠缠了两年。袁成孝们现场跑了十多趟,磨破了嘴皮,也无济于事。不得已,只能申请法院,对违建房进行了强制拆除。被拆除的那一户,至今仍在上访。
临走,袁成孝去了李家。掏出两盒药,递到大娘手上。大娘,孩子感冒了,今天先吃这药吧,这个一顿两片,一天三顿,这个一次冲一包,一天两次。明天早上领孩子去卫生院,找医生看看啊。
药,是出发前,袁成孝临时去药店买的。
大娘有些惊讶,忽然使劲捶了一下自己的腿。哑着声说,对不住领导啊,我老糊涂了,连一顿中午饭,都没给你们做啊。
7
内部电话响了,袁成孝拿起来,喂了一声。
对方说,你过来一下。听得出来,是辛局长。
敲门和推门,这两个动作,是同时进行的。进局领导的办公室,袁成孝一般都采取这种方式。敲,是针对领导,礼貌;推,是针对同事,不劳领导喊请进,亲近。
辛局长办公室,还有两个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梳着背头,国字脸,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巴,五官显得铺张而阔绰,像他开发商的职业一样。另一位,就是前两天见过的何媛。
国字脸的男人,袁成孝认得,就是李天业,县政协委员,天业房地产公司董事长。
见袁成孝进来,李天业站起身,握手。然后掏出一盒软中华,抽出一支,递了过来,谦和地笑着。说,是袁股长吧,我叫李天业,和你们辛局长是同学,这位是何经理,你们见过的,请吸烟。
袁成孝接过烟,点着,冲何媛点点头。
老袁,李董申请给去年出让的那宗地颁证,你给审核办理一下吧。辛局长待他们寒暄完毕,才对袁成孝说。
辛局,这事恐怕不行,我已经查了资料,李董那宗地还没有缴清出让金呢。
嗯,这事我知道,他们申请颁证,就是想以证贷款,以贷款缴出让金,对吧,李董。辛局长似乎对袁成孝的解释不以为然。
李天业赶紧点头。辛局长说的对,等贷款一到,我们马上缴清出让金。事成之后,还要好好感谢你们呢。
李天业将“好好感谢”几个字说得挺重。
袁成孝明白他的意思,却只是笑了笑。停了片刻,依然我行我素。李董,这事真不行,你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如果出让金缴清了,我马上颁证,一刻也不会耽搁。口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除非……袁成孝顿了一下,除非,辛局让其他人去办。
话到这个份上,李天业已经明白了。他不再多言,站起来,仍然笑着,伸出手。说,那算了,不为难袁股长了。
袁成孝握住李天业伸过来的手,说,不好意思。
李董的手很有劲,却很随和。
送走了李天业。辛局长笑了。说,老袁啊,你可真行,不愧是十几年的地籍股长了。
咱不能把不疼的手指头,往门缝里塞吧?袁成孝也笑了笑,说,有些不卑不亢的味道。
噢?你的意思是,我给你设计了门缝?辛局长一字一顿地问。
我哪是这个意思呢,辛局,你别给我扣帽子,我可受不起。再说了,即使你给我门缝,我也得钻呀。袁成孝和辛局长年龄和资历都相仿,没有外人的时候,两人偶尔会调侃一下。
就你会拍马屁,那这次怎么不钻了?还说除非我让别人办,亏你想得出来。辛局长口气里有些不高兴,脸上却仍然带着笑。
这回的门缝太窄了,想钻都钻不进去。袁成孝努力着,想把这个话题说得轻松一些。
辛局长哼了一声,说,我也怕钻这样的门缝,可现在的企业,大都本事通天,我也惹不起。何况,天业是我同学,人不错,信誉也挺好,这几天软磨硬泡地,追得我够呛,我建议他降低一下楼价,回笼一些资金,偏不听。现在看他降不降,真沉得住气,其他楼盘都降价促销,就他还硬撑着。
这还不是门缝么?袁成孝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却哈哈笑了,说,辛局,原来你……
辛局长摆摆手。打住,打住,我可啥也没说。
话到这份上,就像一只气球,轻轻一捅,就破了。
袁成孝没有捅,也不能捅。
8
中考了。
健升进了考场,袁成孝和玉芳在校门外,眼巴巴地,守着。一连三天。
袁成孝觉得,这三天出乎意料地漫长,仿佛以往所有日子的焦虑、等待、期盼、付出,都浓缩进了这三天里。以致每分每秒,像一块块海绵,能捏得出酸甜苦辣来。
每一门课考完,玉芳总是忍不住,一迭声地问健升,怎么样,怎么样?袁成孝只是竖直了耳朵聆听,不忍也跟在妻子背后追问。
健升的口气里,似乎底气不足。
之后的几天,袁成孝数次登陆县教育网,却始终查不到中考的消息。
周三上午,终于听到了县一中张榜的消息。
赶紧骑车,奔出门去。
一中校门口,红艳艳的榜单前,早围了黑压压一大群人,在看。
袁成孝挤到榜前,一行一行看了一遍,没有健升的名字。心里刹时一紧。再看,还是没有。榜单上写了,一中录取分数线:576分。
坏了坏了,完了完了。他不敢打电话告诉玉芳,又赶回办公室,打开县教育网站。
成绩应该出来了,不会是漏掉了吧。袁成孝没有死心,觉得还有一丝希望。
姓名、考号、身份证号,逐一录入。
网上闪出数字:573。
差了3分。袁成孝长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张大了嘴,却不能正常呼吸。
突然想起了杨树生。
杨树生是袁成孝初中同学,在县教育局任招生办主任。
赶紧拿出手机,拨杨树生电话。奇怪的是,对方电话一直关机。
“幸福总是可望不可及,我什么时候才能够满意。”手机响了,听这铃声,应该是家人。袁成孝一瞅,是玉芳。
看来,玉芳也知道消息了。
9
等待张榜的那几天,成凤来家几趟,带来了好消息。
成凤夫妻因符合40岁、50岁下岗职工再就业政策,分别被招收进了县园艺站、交管站。祥林负责城区园林包片养护,成凤协助交警值勤。每月都能拿八百多块钱工资。
成凤特兴奋。说,哥,嫂,等健升考上高中,咱去东方大酒店吃一顿,我请客。
袁成孝心里高兴,话也就多了些。说,凤啊,你还是先去买几件新衣服吧。
我还想……,成凤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今年把咱爸妈接到我那里,我们好好伺候一下他们。
平日里,父母住在城效的老宅子里,登山散步,种花养鱼,很自在。每年冬季,袁成孝会将他们接到自己楼上,暖暖和和地,度过寒冬。
袁成孝始终觉得,自己如果是一棵树,父母便是近旁的一汪池水。不管树的枝叶如何繁茂,而根,却紧紧地,始终向着池水的身旁,伸展。
如今,成凤提出这个冬季要将父母接到她那里,让袁成孝没有想到。
祥林的父母早已过世了。这些年来,祥林将岳父、岳母当成了自己父母一样,精心照顾,大家有目共睹。
家里刚装了土暖气,一点儿不冷,你放心吧。怕哥哥担心,成凤紧接着,又解释说。
你问爸妈吧,他们同意就行。袁成孝心里升起一阵暖意,说。
我早问过了,他们答应了。成凤大喜。
10
晚饭后,健升蒙头便睡。
袁成孝和玉芳悄悄出了门。杨树生电话一直不通,只能登门了。
这种事情,是袁成孝最怕的。许多年了,他一直遵循万事不求人的信条,无欲无求、坦荡洒脱,在种种利害关系中侧身而过。如今,健升的事,却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去做平素不屑之事。
树生不在家。只有他老婆,一位干练的小女人。袁成孝来过她家几次,却一直没问起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一位中学老师。
小女人说,树生从中考张榜那天起,手机就关机了。托他走门路的人太多了,不得已啊。
袁成孝脸上不由一阵发烧。
小女人忙解释,别多心啊,我不是冲你们说的,树生常念叨,说你们是发小,关系铁着呢。县一中的心可真黑,听说不够分数线,门路又硬的,最低交一万元择校费,比分数线每低一分,另加一千元,如果比分数线低十分以上,那交再多的钱,托再铁的门路,也不收的。小女人边念叨,边给他们泡茶。
玉芳说明来意。小女人笑了,打你们进门,我就猜到了,树生晚上回来,我告诉他,至于成不成的,我就不晓得了。
不便久待,袁成孝夫妻再三表示了谢意,起身告辞。
两天,都没有动静。
第三天下午,杨树生的电话来了。说,健升的事,妥了,一中答应了,明天你去找教务处孙主任,把一万三千元的择校费交了。这可是我今年中考走的唯一一次门路,还好,没让你老兄失望。
感谢之余,袁成孝赶紧表示,让树生请相关人士,次日晚上在东方大酒店吃饭。树生没有推拒,只答应了一声,行。
岳麓厅是东方大酒店最豪华的一间包厢,袁成孝打电话预订了。他明白,这事不能含糊,不能寒酸,有多少人头上顶着钱,也不一定能找到读一中的门路。
从银行取了三千元现金。一顿饭,足够了,平常吃饭喝酒,六七百元足矣。袁成孝心说。
晚上,袁成孝早早到了岳麓厅,等着客人们到来。没让玉芳来,他怕两个人出来,健升会察觉。这样的应酬,小孩子还是不知道为好。
杨树生第二个到了。说,今天的客人共九位,局招生办四人,县一中五人,都是出过力的。
袁成孝拍了拍老同学的肩。说,这事,你定,我听你的。
饭一直吃到了夜里十点,杯盏交错之间,袁成孝知道,自己醉了。这帮人可真能喝,酒是别人的,胃可是自己的,也不知道珍惜。
趁着还能走路,他借着去卫生间的机会,到了吧台,对服务员说,把岳麓厅的账结了。
服务员在计算机上嗒嗒嗒地敲了一会儿,打印出一张单据,说,3320元,20元免了,您付3300吧。
酒被吓醒了大半,袁成孝接过单子,细看。天,光五粮春竟然喝了七斤,这还不算自己从外边带进来的四瓶。
晃了晃脑袋,捉摸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玉芳,快拿五百块钱过来,我带的钱不够了,你坐出租吧,别舍不得那四块钱了。
袁成孝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玉芳,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外面,灯火斑斓。
11
“咚咚!”
连着敲了两声门。还没等袁成孝应声,门已经被推开了。
李天业哈哈笑着,老远就伸出手来。袁股长啊,真不好意思,又来找你了。
袁成孝暗想,麻烦事来了。脸上却不动声色,站起身来,也伸出手去。
公司最近实在困难,资金周转有了点小问题,不得已,我厚着脸皮找了孙县长,让他在我的申请上批示了一下。李天业笑着,谦逊而随和。边从皮包里取出一页纸,递过来。
袁成孝接过来,瞄了一眼。《关于先期办理土地使用证并随后补交土地出让金的请示》,空白处,有一行草书:“同意,请国土局酌处!”署名“孙振中”。这是分管财政和国土资源工作的副县长。
果然本事通天。袁成孝闪过这样的念头,并未感到奇怪。
本来想先拿给辛局长的,可一直联系不上他。不过,孙县长的批示,辛局长应该知道的。李天业解释说。
袁成孝明白,遇到这样的棘手事,辛局长恐怕是躲起来了。可你躲了,庙不是还在吗。
送走了李天业。袁成孝找来刘小林。
刘副股长瞅了瞅文件和批示,嘴里轻“哼”了一声。说,这种事,咱又不是头一遭碰到,有啥奇怪的。辛局长能躲几天?过不了多久,还不是把证先给办出去了?如果李天业贷款后,能像以前办的那两宗一样,及时交清出让金,我们就算是烧高香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就是不行,上面已经有明确规定,咱不能再明知故犯吧!听袁成孝这样说,刘小林也不吭声了。刘小林说的“那两宗”,是近几年来办理的和今天情况相同的证书,所幸那两家企业,贷款后好歹算是缴清了出让金,算是虚惊一场。袁成孝心里有气,掏出手机,拨辛局长的号码。“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手机里传出这样的提示。
拨了三次,都不通。
袁成孝憋得慌,心里像立了一堵墙,绕都绕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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