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母亲(13)
来源:作者:赵福海时间:2014-01-13热度:0次
13、十元学费
明天就是我到高中去上学的日子了,可是这十元钱的学费仍是没有着落。
“你到是再去想想办法呀,真急人。”
“我那有啥办法?借钱这事儿,我、我真磨不开脸。”
“脸面重要啊,还是孩子上学重要啊?真是!”
圆圆的月亮,一会儿被厚厚的云层给吞没,一会儿又艰难而顽强地冲出了云层,给人间撒下一片皎洁柔美的月光。夜已经深了,母亲托着沉重的病体,迈着困乏的脚步,仍在巷道里匆匆地走着。
“兰娃儿,不是不给你钱,你看咱这家……实在拿不出。”
“知道、知道。没啥、没啥。俺再到别家看看……”
“兰娃儿,你张开嘴也不容易,可咱这家就三块钱,昨天给他奶抓药了……对不住啊。”
“没啥、没啥。俺再到别家看看……”
张家庄就十四户人家,母亲很快就跑了个遍,可仍是一分钱也没有借到。母亲有点心寒。她周身困乏,就在巷道里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用瘦弱的手抚摸着困痛的腿,舔了舔干燥的舌头。“咋办呢?咋办呢?急死人啦。”
一九七一年,母亲因为宫外孕在县城医院做了手术,由于当时主刀的是个实习医生,在缝合刀口的时候,把肠子缝合在了肚皮上,捣致母亲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好。她常常带着隐隐作疼的病体参加生产队繁重的劳动。三年头上,母亲在生产队的红薯(马苓薯)地里担红薯,在下一个小土堰时,身体闪动太大,缝合在她肚皮上的肠子打了个折,当时母亲就疼痛得在红薯地里滚动起来。生产队的人与父亲一起把母亲送到公社医院,医生看不出来是怎么啦,还是部队一位医生及时赶到,诊断后说是肠梗阻,必须马上手术。红红的家距县城三十余里,那时候深山农村交通不便,而乡镇医院又没有手术器材。没法,父亲只好骑着自行车赶到县城医院取回器材,母亲躺在用门板临时搭成的手术台上,由部队来的医生给做了二次手术。由于生活艰难,母亲在恢复身体时,也仅仅是吃了三个鸡蛋,半斤红糖,五斤白面。那身体究竟能恢复到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况且,母亲为了让我和妹妹有个好身体,好好上学读书,每次吃那长满野菜的稀糁饭汤时,总是把碗底一两口多的“稠”糁汤,倒进他们的碗里。懂事儿的我不忍心喝,母亲就拿慈爱的目光望着我,拿臃肿的大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肩傍督促快点喝。每当此时,我几乎都是泪水拌着“稠”糁汤咽下去的。
为了让儿女穿得好一些,每个春夏秋冬的晚上,母亲白天劳作一天,总还是要在煤油灯下的纺花车旁,纺花到深夜。我是在母亲纺花车的“嗡嗡”声中睡去,又在母亲纺花车的“嗡嗡”声中醒来,披着星星,戴着月亮,在母亲慈祥的目光注视下,走出家门,奔向学校。
一次,我与同学打架,手脸都破了,血殷殷地往外流,回到家里被母亲发现了。母亲一边用红药水给我擦伤口,一边泪水涟涟地数说着我的不对(不管我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与同学打架),知道我跪在她的面前,哭着承认自己的不对,保证今后再不与人打架,母亲的脸上才绽露出挂着泪花的灿烂笑容,那笑容像带着朝露绽放开的牡丹花一样美丽动人。
我考上了高中,母亲分外高兴,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可她听说我上学要交十元钱学费时,母亲慌了。家里哪有这笔钱啊!母亲又是几个晚上无法入眠。要父亲去借钱,父亲抹不开脸,只好她去跑了东家跑西家,跑了西家跑北家忙不迭地借钱。
“这钱借不来,可咋办呀?”母亲急得脸上挂满了泪花。
深巷口“躇踏、躇踏”走过来一个人,到了母亲身边站住,愣了一下神,吃惊地问道:“三婶,这么晚了,你咋坐在这儿?”
“啊,是云来呀。你出车回来了?”母亲赶快擦了一把泪,从石头上站起来。
“你有啥难处吧?快给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你。”
是啊,母亲咋会忘了,生产队还有这个外来的户刘云来家。刘云来是南阳人。当时,他来张家庄落户,还是母亲帮的忙。后来,他的两个孩子出生,也是母亲接的生。由于刘云来父母不在身边,他又经常在外出车,年轻的妻子不会照料孩子,几乎他家的两个孩子,都是母亲帮助着照料到一两岁。
“红红不是明天就要去学了嘛,可孩子的十元钱学费,我还没有借到。”
“为这事儿呀。我借你。”
我到学校还不够一星期。那天下午自习课,身穿兰色校服的我,与其他同学一样,都在校外花坛边,踊道上,树荫下,小溪旁,密林里,朗读课文。
我沿着一条被碧绿小草编织和金黄的野菊花镶嵌出来的田间陌路,缓缓的走着,做姿做态,如醉似痴,摇头晃脑,尽情朗读着高尔基的《母亲》。
读着、读着,我联想到了自己的病弱枯瘦,充满慈祥抚爱眼神的母亲,眼泪禁不住滚滚而下。我想,自己离开家,已经快一星期。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离开母亲。母亲在家一个人啥样?她不会有病吧?若有病,那该咋办?在门边读书时,母亲就常常犯病,我是一边上学学习,一边给母亲做饭、熬药,悉心照顾母亲。而今,如何是好?
我的书,读不下去了。冲进教室,把书摔进课桌屉里,跑了六七里路程,赶回了家里。
“妈儿——,妈儿——,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离家还有老远,刚拐过邻居家的墙角,就大声呼叫着母亲。
我奔跑着,推开用灌木编织的篱笆墙上的篱笆门,冲进院子。
母亲坐在纺花车边,听见儿子呼喊母亲的声音,攥着半个花捻,冲到院子,流着泪,忘情地说:“儿啊,是你回来了。娘无心纺花呀,娘想你。”
她将我抱在怀里,泪水从她那饱经沧桑的眼角流下,“啪哒、啪哒”,落在我脸上。可她很快又将我推开:
“你咋回来了?”
“妈儿,儿想你。”
“过星期?”
“没。”
“啪”,母亲给了我一耳光,瞪着气怒的眼“你这没出息的东西,还不赶快给我走!”
“妈儿——”
“不用说啦,快走,快走!”母亲跑进灶房,拿出两个红薯面馍,塞给我撵到。
我含着眼泪,在苍茫的夜色下,默默地走了。
母亲,手里握着半个花捻,呆呆地站在篱笆门外,望着我渐渐消失在夜幕下的背影,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别怨娘心狠,孩子。娘也想你。你几时这么长时间,离开过娘。为了你的前途,也为咱国家的前途。孩子,别怨娘打你撵你。”
两个星期后,我在星期天,回到家里。见门锁着,向邻居打听母亲的去向,才知道母亲在距家一公里的化工厂里砸煤。
母亲知道,我在县城里上学,没有件体面象样的衣裳不行,手里没有几个急用钱不行。还要给我交学费,交书费,交伙食费。为了供我上学,将来有出息,也为了还清邻居司机刘云来的钱,母亲拖着病体,顽强而艰难地到化工厂里,在农闲时,干些小工,挣些小钱。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地面上,空气里,升腾着无数条袅袅的热线,欲把大地烤焦似的。知了,在道旁的杨树柳树上,“知了,知了”的叫着,像是早已明白人世间的艰辛。
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难过。我从家里走到母亲砸煤的地方,周身已经汗渍渍的,烁热的气流使我的脑袋也有些晕眩。
瞧着烈日下,头戴破旧草帽,身穿补丁粗布汗衫,蹲在煤场上,臃肿的手臂艰难地举着铁锤,一下一下吃力地砸着煤。再听听那滴滴汗水落在煤块上,发出“嘶、嘶”的声音。我眼里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扑哒扑哒”掉下来。
我扑过去,抓住母亲举锤的手,忘情地哭道:
“妈儿——,咱不砸啦,咱不砸啦。回家吧,回家吧。啊——?”
母亲慈祥地微笑着,边用黑黑的手臂替我摸泪,边语重心长地说:
“傻孩子,不挣俩钱,你咋上学?咱家太穷,国家太穷。你不好好上学,苦日子啥时候能熬到头?家庭要富裕,国家要富强,得靠你们文化人呀!”
母亲爱抚地望着我,一串眼泪滚了出来。她抬起黑黑的手,抚着我的脸:“红红,还疼吗?你长这么大,妈儿还是第一次打你。你去学两星期,娘的心疼了两星期。”
“妈儿——”
“娘也舍不得打你。娘也想你呀。从前,你在门边的学校上学,天天都回家,总是放学回来,没进门就喊娘。娘也想天天听你喊呀。”
“妈儿——”
“好男儿志在四方。不一心一意学习好,将来怎能出息的去工作!娘没办法,别怨娘。”
“妈儿——,不怨,我不怨。”我哭着扑进母亲怀里。“我听您的,我听您的……。”
我没有辜负母亲的一片心意。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是名牌大学,北京大学!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