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会员原创/小说

红红的母亲(6)

来源:作者:赵福海时间:2013-12-30热度:0

                                     6、一瓢面粉

  七娘卖老鼠药让人抓住了。
  秋天的烈日下,黑干草瘦的七娘站在大队部的戏台上,脊梁上背了一块有五六十斤重的方石片儿,脖子上挂了一块用牛皮纸做的牌子,上面写着“打倒现形反革命!”她弯着腰,低着头,不到五十岁,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汗水“噗哒噗哒”地往下滴,两条腿“嗦嗦”地颤抖。
  两个民兵,虎视眈眈地荷枪实弹地站在两边。大队长吴河东吐沫星子飞舞着,正在给台下的广大革命群众和革命师生讲解批斗着七娘的罪行:“现行反革命婆子刘花珍,利用革命生产,中午休息时间,到街上卖老鼠药。这是搞资本主义复辟,这是反对社会主义,这是典型的现形反革命分子……。”
  母亲站在台下,看着受罪的七娘,听着这些话,心像被人揪着一样,浑身哆嗦着疼。
  七娘是我的堂亲七伯父后来的媳妇。七伯父前面的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害瘟疫病就死了。就在那年,日本鬼子侵我中华到了中原,蒋介石为了堵住日本鬼子南下,炸开了花园口的黄河大堤,七娘的家乡成了黄泛区。她十七岁与丈夫挑着一个孩子和行礼圈住山里逃,路上又碰上国民党反动派抓壮丁,她丈夫放下挑子就跑,被当兵的一枪打死了。七娘哭着埋了丈夫之后,挑着担子里的孩子和行礼圈就逃荒要饭,来到了伏牛山南麓的君山县。她又饥又累就晕倒在了七伯父家的山墙头,七伯父收留了她,她就成了我的七娘。七娘到七伯父家短短十年时间,就又生了秋妮、秋女、秋丫、秋囡,四个女儿。
  那个时候,革命生产抓得紧,可生产出来的粮食不见多,每家每户吃的饭都能照见人影。经济更是没有着落,除了一家只允许养两三只鸡,一头猪,成了农家固定的“银行”外,再也没有收入。七娘家七八口人,那生活的艰辛更是没法说。大人成天饿得少气无力成了黄白菜脸儿,娃子们成天饿得没早没晚地“哇哇”直哭。
  这天,张家庄生产队的麦田里,一群妇女正在锄地。母亲直起酸疼的腰,一手扶着锄,一手抡起拳头在腰上轻轻捶了捶,擦了把脸上的汗,抬眼看见二娘黑大布裤子屁股上的一块补丁绽开着,露着白晃晃的肉,脸一红,悄悄地对二娘说道:“二嫂,你咋没穿裤头?”
  二娘脸一红,“嘎嘎嘎”就笑了,说:“娘那脚,夜黑儿,老娘的裤头叫饿急了的老鼠噙走了,害得俺今晌午光着屁股下地干活。”
  妇女们“轰”地一下就笑了。笑罢,张家庄唯一的一户外姓人,牛山媳妇,擦了一把眼泪和汗,接着就骂道:“大那蛋,夜黑儿,俺娃子肚饥,饿得直哭。后来喝了碗凉开水,娃子不哭了,刚睡着,老鼠又咬了娃子的脚指头,这下可好了,大人娃子一夜都没安生睡。现在锄地,俺的眼睛还困得在打架。”
  母亲遥遥头说:“唉——,这年头缺吃少穿,老鼠饿得也啥都咬。”
  七娘一边锄着地,一边想:“去年俺回娘家,回来到洛阳城弄得四五十包老鼠药,还卖剩下一二十包,不如再悄悄拿出来卖俩钱,给娃子们贴补贴补生活。”
  中午,七娘悄悄拿着老鼠药,刚到街头卖了四五包,就被大队长吴河东带的民兵在街头巡逻抓住了。
  “最高指示:‘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当前革命农业产生正紧张,大家要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散会!”吴河东在戏台上批判完七娘,就扭身走下戏台,两个民兵也厮跟着走下戏台。
  母亲换过神儿来,见会场上人们开始往外走着散场,再看戏台上,七娘已经累得瘫坐在那里。母亲连忙走上戏台去,扶七娘起来。
  那知,戏台下有人开玩笑,问参加批斗会的十岁学生娃——七娘的二闺女秋女道:“看你娘多艰难,你长大了帮你娘干些啥?”
  秋女闪着水灵灵无邪的眼睛,说:“俺帮娘卖老鼠药去。”
  刚好,这话就又叫走下戏台来的吴河东与两个民兵听到了。
  吴河东气得眼睛瞪着,立刻大叫起来:“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师生同志们!师生同志们!大家不要走!大家不要走!继续开会!继续开会!”
  吴河东给一个民兵递了一下眼色,那个民兵抱着秋女,他们一起又返回来走上戏台。
  母亲刚把七娘的“现形反革命”牌子取下来,吴河东就又走过来,把牌子挂在了七娘的脖子上。
  “革命同志们,阶级斗争无处不在,大家要警惕呀。现在,我们继续开批判刘花珍的斗争大会……。”
  批判会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七娘的身子累夸了,是七伯父前面的两个大儿子,轮留着把七娘背回家。
  那晚我们回到家,母亲赶紧从面缸里把不多的白蜀黍面粉挖了一瓢就去七娘家了。七娘躺在木床上,昏迷不醒,娃子们围着她哭成了一锅粥。七伯父蹲在前檐下的石墩上,一明一暗地抽着旱烟。母亲知道七娘是又饥又累又气才昏迷过去的,马上到七娘家的灶房打了一碗面糊涂,端来喂七娘。七娘一勺一勺喝了,才醒过来。
  俺家的晚饭是我做的。那时我才七岁,刚入学,妹妹四岁,还没入学。我只会做面糊涂野菜汤,其它啥子饭我也不会做。母亲没有吃饭,她愣着神儿看着我和妹妹吃了,就一块儿上床睡觉。母亲把我和妹妹揽在怀里,她仍是愣着神儿一字一句地对我俩说:“儿啊,闺女啊,以后有人问你俩长大干啥?你俩可不敢乱说呀。”
  妹妹红艳好奇地问:“哪说啥?”
  娘说:“你们就说,党叫干啥就干啥。”
  妹妹迷惘地问:“那是为啥?”
  我说:“别问啦。娘叫说啥就说啥。”
  母亲高兴地流着泪,在我红红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道:“嗯,还是红红乖!”
  妹妹赶快说:“娘,俺也乖。就说,党叫干啥就干啥。”
  母亲高兴地又立刻在妹妹粉兜兜的脸上,亲了一口:“嗯——,艳艳也乖。”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