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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作者:林小会时间:2017-02-27热度:0


终究是回来了。

他望着车窗外一道道往后退的山峦,在心里对自己说。

远处的大山植被稀薄,山顶圆润而平缓,有如老牛毛发稀疏的脊背,宽阔、平稳、妥贴。高原上的植物,海拔以高压的手掌强摁着它们,任你怎么踮着脚跟伸长脖子,总是长不高,象是天生缺钙的孩子。这一点,跟他脑海里的印象吻合。

除了感觉火车提速,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太多的感触,对于这个称做家乡的地方。一直以来,家乡是身体深处的那个隐疾,逢着一些特殊的日子,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着他,就如气温以骤降的速度,提醒着老寒腿的存在。

在这个被称为西部煤海的城市,那个叫做大河的小镇,一直以来,就是他身上的老寒腿,他一直抗拒着,不让自己想起这个存在。可一切都是徒劳,母亲的离世,更是让他感觉寒意无处不在,一点点侵入他的内心。

自从考上这所北方的大学,他再也不想往那个西南部的小城望上一眼,心里的怨怼让他无法转身。那年,在这个北方城市安顿下来,他将母亲接了过来,这一辈子,怕是与那个小城绝缘了。

只有母亲在悄悄惦念。

母亲在世时,两人都避免谈到那个城市,甚至城市所在省份。每天晚上的天气预报,母亲会格外关注那个省会城市的天气,虽然转瞬就换成了其他城市,母亲却盯着电视屏幕,发上很长时间的呆。他把一切看在眼里,却装作不知,那是他的硬伤,也是他的软肋,他不愿去碰触,母亲也默契地一句不提。

    事情的转机来源于母亲的去世。

母亲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被折磨得皮包骨,他死死地握住母亲的手,最终也没抗过死神的强力拉拽,母亲临走时的眼神,他看得清清楚楚。母亲临了也不忍心让他作难,她没有提任何要求,但他懂,他一直都懂,只是有意忽略过去了。

     北方的城市,空气过于干燥,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太适应,有时一大早起床,鼻子里会有血流出来,他诧异于自己身体的抗拒性,是的,抗拒,也许,他一直在抗拒着某种东西,从生理到心理。

      这一次,他无法抗拒。母亲想魂归故地,他明了,她也明了,但他们都小心地避开那个地名。终究是要走这一趟的,好几个月来,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回?还是不回?

      表哥的电话,为他的此行助推了一把。“回来吧,带我姑回来吧,哪怕只看一眼,也行啊。这些年,家里变化大得很”

     母亲只有一个哥哥,她从那个叫梅花山的高山上嫁到了大河镇。那个叫梅花山的地方,却名不符实,并无半点梅花,有的只是冬天漫天的雪花,还有满地的凝冻。这高海拔的高原上,只能种土豆和包谷,一年大部分时间,只能以这两样农作物填肚子,为逃离这个只能敷

嘴的穷地方,她嫁到了大河镇。

     大河镇倒是名符其实,有一条大河流经镇里。只是河水黑得不象话,跟当采煤工的父亲出巷道时一个样子,地面上、房顶上、墙壁上,煤灰无处不在。大河镇的地下,贮藏着大量的煤矿,当地人主要以采煤为业,在这个号称西南煤都的城市,采煤工的收入还不错,至少比在高山上种土豆和包谷强很多,这也是母亲嫁到大河镇的主要原因。

日脚慢慢走过,父亲下井出井,母亲在河边种些小菜,如果日子就这样庸常地度过,倒也不错。

    那个在户口本上,以藉贯名义存在的小城里,阴雨是冬天的常客,气温并不算低,湿润的细雨却丝丝缕缕地侵入骨髓,而多年前的那天,从阴沉的天空飘下的细雨,却一直浸入心脏,这么多年了,他时不时会感觉心脏隐隐作痛。

    那天中午一放学,他踩着一脚的泥泞匆匆往家走。高二了,高考转眼即至,分分秒秒的时间催赶着他的脚步,沾在鞋底的泥浆渗杂着煤灰,爬上鞋帮,细雨冷峻地在他的头发上挂满水珠,一缕缕热气从头顶冒出。他不停地哈着手,弄得手上也湿润润的。

     家里的门是锁上的,他感觉有些奇怪,平日里这个时候,母亲都是算好了,是他回家的时间,她会掐着他进门的当儿,把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桌,催促他赶快吃饭,以便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他拿出钥匙插入门上的挂锁里,“踢哒”一声,锁开了。屋里冷锅冷灶,简易的房里更显阴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听见声响,隔壁的老婆婆佝着腰走了过来,“你妈在巷道口等你爸呢”。他心里一惊,母亲从不去等父亲,她只在家里等,等父亲下班后能吃上口热乎乎的饭,呡二两包谷酒。他丢下书包,冲出家门,往巷道口跑去。

     远远地,就看见巷道口围了很多人,母亲瘫坐在泥地上,地面上的煤灰被雨水一淋,变成一小股一小股的泥流,在地上四处流淌,沾在她的鞋上、裤腿上、衣服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一个中年妇女一只手费力地撑着她的身体,一边安抚着。周围已有十几个面色苍白的妇女,神情大多与母亲一样,无助、疲倦、绝望中藏有一丝渺远的希望。还有一个仍在大声地号哭,在她脸上,泪水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她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手上的煤灰便在她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捺”。

     以后的情景,他已不再记得,或者说,他有意识地选择遗忘。那天的井下坍塌事故,将父亲及他的十多个工友埋在了深深的地下,与那些亿年的煤层相伴。也许,在很多很多年后,父亲,也会变成发光的煤炭,他有时在心里想。

     一瞬间,他心底升起深深的恐惧,他不想呆在这个地方,这个吞噬了父亲的地方,他要离开,带上母亲,永远地离开,不再回来。他发了疯似的,学习成了他唯一的兴趣,也是他唯一的目标,只有学习,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带他逃离。他如愿了,他选择了遥远的北方一所大学,那里没有阴雨,没有矿井,没有煤灰,没有让他几乎窒息的心痛。

       自将母亲接来后,他再也没回去过,包括母亲,两人心照不宣地回避着这个地方。妻子和女儿从没听他提起过老家,也不敢提,她们只知道,那是他心上的一块疤。这块疤跟着他已经几十年了,也没有要结痂的意思,轻轻一碰,仍有血丝渗出。

     表哥的电话,牵起了他心底深处的一丝念想,他一激灵,诧异自己居然会对那个地方还存有类似牵挂的东西,许是年龄大了,逐渐衰退的心力终是抵不过心底的隐念。也或许是母亲最后的眼神,促成了此行。

      带上母亲的骨灰,还有妻子和女儿,他登上了火车。他只是想让母亲回去看上一眼,了却心愿。表哥在电话里强烈邀请他们一家,“会让你意想不到的,也许你的想法会改变,会喜欢上这里”。

      一进入贵州,妻子与女儿惊奇不已,从小在北方长大的她们,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云贵高原上的大山。妻女的每一声惊呼,都让他内心轻轻地荡了一下。他只关注那个叫六盘水的城市,那个地理课本上称呼的”西南煤都”。车刚过安顺,他就紧紧地盯着车窗外,远处的大山变化不大,间或还有石漠化,但也能看得出治理的痕迹,正在被一些植被渐渐覆盖。铁路已是双轨,有时有火车从旁边的铁轨上驰过。许是近乡怯,他听到自己的心脏跟着车轮在一同发出”咣咣咣”的声响。铁道两旁有时会出现一大片黄黄的万寿菊,他记得,以前在家乡,是从未见过这些花的。

      容不得他细想,就到站了,表哥来接的他们。多年不见,表哥依然热情不减。“走走走,先带你们去大河镇走一圈。”表哥不由分说,拉着他们就上了自家的小车。

      他心里其实还在抗拒着,虽说来了,思想上却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还是先休息一下,改天再去吧,大河镇离火车站太远了”,他脑海里闪现出当初大河到火车站人满为患的中巴车,车上令人窒息的气味,路上泥泞的煤灰路。表哥却不容他多说,推着他往车里坐,“现在方便得很,路修好了,又稳又快,从火车站去大河镇,一会儿就到,要是累了,我们今天就住大河镇了,有小别墅一样的酒店”。

      他不明白表哥为何这么急着带他们去大河镇,还用“小别墅一样的酒店”来安慰他,在那个满地煤灰,连空气中都有着呛人气味的小镇上,哪可能有这样的酒店?想归想,他终是没有去拂表哥的好意,还是客随主便吧。

“客随主便”?想到这个词,他心里一惊,到底,他还是把自己当作了客。

     妻女的兴奋劲抵消了疲惫,也嚷嚷着先去大河。

     表哥驾着车,平稳地向着大河驶去。

     路,确实不是他以前印象中的样子,沥青铺就的路面,车子开在上面,一点声响也听不见,他打开车窗,一股湿润的空气迎面扑来。女儿说,在这样湿润的空气中生活,连护肤霜都不用擦了。

一大片的葡萄架在路边伸展开去,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喜人得很,旁边还有一个葡萄酒庄,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异。表哥对他说,大河镇种的经果林多得很,前面还有很多果林,品种也很丰富,一到周末,有很多人开着车呼朋唤友到大河采果子,劳动的乐趣和收获的喜悦,都会一样不落。果然,再往前走,一片又一片的果林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视野里,李子、桃子、苹果、梨,一一向他们展示着丰腴的体态。他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是他记忆中的大河镇吗?

他忽然捕捉到一缕花香,渐渐地,越来越浓,女儿贪婪地翕动鼻翼,妻子惊呼起来”快看,花,花……”,妻子的表情,就象一个花痴。他抬头望去,一大片格桑花灿灿地昂起小脸,粉的、白的、红的。表哥停了车,妻子和女儿在花海中用手机拍个不停,丝毫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走喽走喽,前面就到大河堡了,里面的花多得很,累了还可以在生态餐厅吃点东西休息休息,大河的美景多得很,够你们玩个十天半月的”表哥笑着催促。

车经过一个路口,另一条岔道上的车道,居然是粉红的,路牌上写着前往的地方“老曼的花园\某某景区”,这条路,象童话里森林中那条通往未知而美好的大道,仿佛远方就是阳光透过树林的风景。女儿满脸都是神往,“哇,要是能在这里骑着自行车观赏,会有多惬意呀”,仿佛她已经悠闲地骑行在了那条粉红色的童话道路上。

他在心里笑了,小姑娘嘛,总是有一颗粉红的少女心。

“不急不急,哪天再带你来骑”表哥笑着。

一座石头砌成的城堡,显现在他们面前,城堡上还长有长长的青滕,如欧式的城池一般,显出它的深远与神秘。进入石头垒成的城墙,“大河堡”三个字印入眼帘,一起入侵视野的,是大片大片的花海,各类花卉分门别类地种植,玫瑰、雏菊、万寿菊……还有好多他叫不上名的花,他有些眼花,站住脚跟稳了一下神,这当儿,妻女却早已冲入花海,各种自恋的造型以汹涌的态势闯入镜头。

“看够了没?拍够了没?先吃饭吧,你们肯定饿了”随着表哥的问话,大家忽然感觉,真是有点饿了。“前面就是生态餐厅,先吃饭去”。跟着表哥的引导,一家人在花海里往前走,一拐弯,一座装修古朴的建筑出现在眼前。

一进门,各类绿植疏落有致地摆放,在一片葱笼中,仔细看去,才发现其中玄机:那些绿植,既有装饰的观赏价值,又做为各张餐桌之间的隔断,倒是有些情趣,置身其中,有如在大自然中品白云赏清风,嗅青梅闻鸟鸣。

“开饭了开饭了”表哥打断了他的遐想。

蕨菜炒腊肉、凉拌折耳根、酸菜烩豆米、黄焖土豆、包谷饭……,沉睡已久的味蕾被唤醒,女儿一边连连喊着”撑死了撑死了”,一边不停地吧叽着嘴,却没有放下筷子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要撑坏了,我带你们在周围走走,消消食”,又是表哥,他总能在恰当的时候,把握好节奏。

出了餐厅往右拐,一条小道上,挂满了叶片式的风铃,风吹来,扑簌簌地,悦耳的铃声叮叮铛铛,从面前往远处荡开去,有时又从远处一路传来,女儿开心地跳起来去够那些风铃。这样一路跳着跑着,转眼就到了一幢圆形建筑前,建在这个小山顶上,屋顶四周布满了水,只有一条通道通往中央,没曾想,这中央竟然是有楼梯的,一层层旋转着往楼下去。楼下是一个别有趣味的咖啡吧,咖啡吧外面沿四面圆周安放着藤椅,一行人在藤椅上安坐下来。

对面是座大山,他很熟悉。山脚下是一条大河,那河边一排排的柳树还在,不同的是,多了一些供人行走的栈道。河边的菜地还在,一大片平整的土地沿河铺开,母亲,曾经就在那片菜地里劳作。

表哥笑眯眯的脸探了过来,隔着一张藤椅,“眼熟吧,那片菜地还在,现在是蔬菜基地,这个时节,黄瓜、西红柿、豇豆正是上市的时候,新鲜得很”。“那座桥还在不在?”他急忙问道。

当年,他经常从桥上到河对面接母亲,桥上的台阶宽大得很,成人一步跨不过去,必须要一步半才能跨过台阶。“你说的是一步半吧,在在在,现在桥旁边修了个小广场,安了健身器材,一早一晚可热闹了”还是表哥知道他的心思。

他一时间竟沉浸在回忆里,远处的大山崖壁上,显现出个大大的形似“母”字的图案,象是母亲站在那里向他微笑。他知道,此行,母亲是满意的。

傍晚,表哥开车往家走。表哥家在梅花山,他小时曾跟母亲去过,每次,都是在母亲的百般呵哄中不情愿地去。不只是因为表哥家比自己家更贫困,光是那兜兜转转的盘山路,就能让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碰上雪凝天气,车子在山上打转转,眼看着要往山下冲去,吓得要死。

梅花山怎么会没有梅花呢?这是他从小就有的疑惑,却没有人能够解答。这个穷得只有土豆和包谷的地方,为什么还不搬离呢?表哥看见了他眼里的疑问,作了解答,“以前穷,想搬家却搬不了,现在是不想搬,至于原因,你一会看了就会明白”。

车一拐上梅花山,路宽敞了许多,虽也有弯道,转弯幅度明显小得多。让他惊奇的是,路边有盏盏的路灯,灯形似梅花,灯一亮,一朵朵的梅花就盛开了,梅花下,是一条步行栈道。远远地,几条宽大的通道从山坡上逶迤而下,表哥说,“你们要是冬天来就好了,这是滑雪场,每年有好多外地人来滑雪”。

话音刚落,女儿高喊着,“快看快看,那是什么呀,象一个个巨形的透明鸟蛋”,“那是酒店,小傻瓜,一个鸟蛋就是一套房间,分上下两层,楼下是客厅,楼上是房间,整个外墙是玻璃制作,在里面能全方位欣赏周围的景色,旁边还有一条时空隧道呢,隧道壁绘满图案,在里面开车,就象穿越时空一般”。

到了表哥家,一幢三层楼房矗立在眼前,“你嫂子跟着儿子一家出门旅游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才不稀罕旅游呢,家门口就是风景,还用得着跑那么远?”表哥似乎是为自己的行为佐证,他指着山下说“你看,在家门口就能俯看全市”顺着表哥的指向,山下的城市灯火辉煌,长长的灯带自东向西蜿蜒。他看得有些呆了。

半夜睡不着,他起床到了门外,表哥听见动静,也起来陪着。接过表哥递来的烟,两人在烟火的明明灭灭中想着心事。“让我姑回到这里吧,山中腰就是公墓,视野开阔,能看到全市,况且这里风景也好,她应该是喜欢的”他不作声。表哥又道“我也不想离开这里,现在每天种点药材,景区需要人手时,去帮下忙,不再象以前一样,只能在土里刨包谷土豆了,百年后,我也要安睡在这里”。

他的思绪回到了大河镇,父亲睡在那里,心里应该也是安然的吧,那个煤碳采矿区,如今居然变身为风景区了,日夜山河都在变化,人做为大宇宙中卑微渺小的个体,又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呢?

他将烟头踩灭,站起身来。

他知道,身体里的那个隐疾,已经不治而愈。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