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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有点冷

来源:作者:田景轩时间:2013-10-09热度:0


   莫仁和贵三下山的时候,太阳已快要落坡了。路不平,包包拱拱的,有些硌脚。一人肩上各担着三袋样品,都是岩石样,有点沉。两人低着头,没有话,脚走得一闪一闪的,似不小心会摔倒似地。山里很寂静,坡上是浓密的林子,坡下是一个宽阔的斜破,直插到山脚下。山脚是一条三五米宽的小河,河水汩汩流淌着,河岸边有一两个放牛回家的小孩子。这是十月小阳春季节,放眼望去,山下的寨子周围,稻田有的已收割了,没来得及收割的也是金黄一片。
   到了山脚,莫仁道,“贵三,歇一会儿。”贵三就跟在他旁边,放下样品袋,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包上。脚下是一片包谷地,包谷收了,土边上还长着南瓜、番茄什么的,看那拳头大小的瓜儿,绿嫩嫩;鸡蛋大小的红番茄更是招人喜欢。贵三顺手摘了两个红蕃茄,递一个给莫仁,把另一个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塞进嘴里,一面说,“嗯,味道真安逸。”莫仁也咬了一口,道,“嗯,是好。”他朝周围看了看,心想,要是主人家看到了,就向他买几个。但周围没有人。
   莫仁是个中年人,个不高,皮肤黝黑,一处四季都是平头,看上去,像一个农民一样朴实,搞地质已有些年头了,是这个煤炭普查项目的负责人。项目部四个人,除贵三外,家里还有向伟和巍小东。贵三是新队员,参加工作不到两年,团团的脸上还写着稚嫩。
   吃完番茄,他们起身跨过河中的石墩,爬上一条羊肠小道,又走过一块空旷的包谷地,才回到石坡桥。这是石坡村政府所在地,也是项目部驻地。老远就看到向伟和巍小东坐在屋檐下的木凳上,抽着烟,一面望着他们。“回来好久喽?”莫仁问,“刚回来,……挑了些哪样?”向伟笑嘻嘻问。“几块标本,还有力学样。”说着,莫仁边往堂屋走,路过厨房门时,看到刘大妹正勾着身子在拣菜,灶锅上正蒸着什么,飘出袅袅雾气。他下意识顿了一下脚步,想看一眼大妹,但大妹低着头,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劲。莫仁在堂屋放下样品,转身回寝室。屋子里暗洞洞的,他“啪”的一声拉亮灯绳,把地质锤放在床下,又把地质包搁在桌子上,四方桌上还放有没有来得及折叠的地质图。脱了沉重的劳保鞋和汗渍渍的红色工作服,换上轻便的拖鞋和蓝色T恤衫、灰色长裤,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清爽多了。他从床下拿出脸盆,就到门外打水洗脸。走到院坝,向伟说,“莫工,今天郭老三的机场见煤了,在停钻在修机子,明天听通知,可能要去守煤。”
  “该守就守呀。……梁木头的机场也见煤了,今天上机场看了,但煤不好,太薄,不可采。”边说边接水去了。
   矿普查区有五台钻机,地质人员就他们4个,平时是分了组的,莫仁和贵三负责三台钻机,向伟和巍小东负责两台。向伟三十出头,也是跑了多年地质的,而巍小东则和贵三差不多,刚从学校出来没多久。
   晚上吃饭时,莫仁看到刘大妹左眼睑还是青的,心里痛了一下。前几天,她在外打工的男人回家来,两人吵架,干了一仗。据大妹说,男人也没占多少便宜,脸全被抓烂了。想来也可能,看平时大妹那爽朗劲,说话粗声大气,干活风风火火,就知道是个“泼辣货”。但他还是心疼。他没说什么,只是在她没注意时,近乎偷偷地充满怜悯地看着她。因为从她无处不散发出的青春活力的身上,很容易让莫仁想起自己老婆小环年轻时的身影。
   小环是莫仁刚参加地质队工作时,在一个普查区认识的。那时,天多么蓝啊,他的心也跟湛蓝的天空一样,单纯,然而心性高远。在他们驻地,普查组人每天下山回来,经常会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扛着锄头,或背着背兜打他们门口回家,见了他们,会浅笑着很腼腆地和他们打招呼,脸蛋红朴朴的,像夕阳一样红。有一次,同事们开玩笑说,“‘莫怀仁’,‘刘三姐’哦?这么漂亮?不去追一追,试一哈?”他叫莫仁,同事们就戏称他“莫怀仁”。有一天黄昏的时候,他真的叫住了她,她正赶牛回家呢。他开玩笑喊,“小姑娘,晚上到场上看电影,去不去?”当时他们驻地就在乡场坝边上。小环低着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抿嘴笑着,没说话,只顾扭着身子走了,走出好远,还回过头来看他,看得出,她脸上在笑着呢。晚上,他去乡场上,她正和几个姐妹也在场坝上。她老远就朝他笑,美得他心里甜滋滋的,这似乎也鼓励了他,就上前鼓气勇气道,“我请你们几个看电影哈……”“好呵,好呵。”另两个同样年龄的女孩子高兴地道,都靠着小环的肩膀,偷偷地看他。她的脸更红了,红得像山上的杜鹃花一样。他们一起进了乡场那家简陋的电影院,黑洞洞的电影院里正在放演《五朵金花》。电影看到最后,散场时,他身边只剩下小环一个人,另两个小姐妹不晓得哪个时候偷偷跑了。回家的路上,他才知道她叫“小环”。这时,月亮出来了,路上很黑,但一路上都是散场回家的年轻人,大家三五成群的,一路上叽叽喳喳,很热闹。这这样,他们开始有了交往。
   “刘大妹,晚上不用回去了,反正回去你家水牛又要打你。这里又不是没有住处,你看我们四个,哪个顺眼,挨哪个睡。”向伟一本正经地道,他话音刚落,大家都哈哈地笑了。刘大妹道,“向工,我看你最帅,晚上我就跟你睡,反正你老婆又不晓得哈?”“不行,不行,我是太老了;贵三和小东两个小伙子不错,他们合适哈?……”向伟赶忙道,还举起手朝刘大妹挡了挡,“不行,向工,是你说的,就这样定了,晚上我不回了……来,我敬哈你们酒。”她说着,端起面前的酒碗,里面有一小半碗酒,就来敬大家,大家都喝了一口。莫仁说,“不行,大妹,你应该和向工喝一口交杯酒才对。你们说是不是?”“对,对,对,就是。”贵三和小东也跟着附合,刘大妹就举起酒碗找向伟喝交杯酒。向伟嚯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笑着道,“算了算了,我隔你远点,我怕你喽……”但刘大妹还举着酒碗要找他喝,大家又哈哈地大笑了一阵。这一餐饭吃得很热闹。
晚饭后,刘大妹在收拾碗筷。莫仁回寝室拿来记号笔蹲在地板上整理样品,整理好一件就用笔在样品袋上一笔一划地写编号。其它三个则回到寝室赴到电脑上去了。刘大妹说,“他们都休息了,莫工,就你一个人还加班呵?”“哦?……算不上加班,加啷样班哟。有事就做,没事就休息,哪个会监督你呢。”说着,低着头继续整理样品。这时贵三咚咚咚跑过来问,“莫工,要做哪样不?”莫仁说,“把你的填图记录写个小结嘛……学着写嘛。”“好的。”说着,又进他寝室去了。莫仁把样品袋归拢到屋角,再回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把地质图摊开,放在桌子上又仔细浏览了一遍,他要确定明天上山的路线。是跑地表?还是上钻探机场呢?要么先到机场编录,回来的途中再填点图?他默了一会儿,就起身走出屋外。天完全黑了,暗蓝色的夜空正悬一轮皎洁的明月。
   莫仁下普查组又是两三个月了。前两天小环才在电话里埋怨他,说,“其它普查组的人一个月能回来一次,你们为啷样就不行哎?普查组离了你就搞不下去了?……”这话说得他还不起口。现在地质勘查工作不比传统勘查,都是普查详查同时进行,矿区有五台钻机在施工,地质员这么少,地表填表、水文调查、钻探编录,样样需要人手,一天忙得他回不过神来,哪敢轻易请假。只好对老婆说,“小环,等我忙过这阵,忙过这阵就好了,轻松了,就回一趟家哈……”“……”每次都是小环那里一阵沉默,然后传来嘟——嘟——的盲音,他才收起电话。
   他想起当初和小环恋爱时,她家里是坚决反对的,当时乡长的儿子正在追求他呢。她的父母也偏向乡长家儿子。为此,她和家人闹了好多次别扭,有一次还被她父亲锁在家里不让出来,是她的妹妹悄悄偷了钥匙,她才得以跑出来。因为这一天,普查组收队回省城。她就空着手,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跟他到了省城的地质队。两人先租房同居了一段时间,大约半年后结了婚。好多年,同事们都还带着羡慕的口气戏谑他,“你厉害呀,勾引得人家竟和你私奔!”……但地质家庭分多聚少,为此他常感到对不起她。前不久,妹子来电话告诉小环,父亲查出患了癌症。小环就问他要不要一同回去看看?十多年了,因为当年的私奔,父亲一直不肯原谅她,她也就十多年没回娘家去了。但私底下一直和妹妹保持联系。回不回去?回去了,娘家人会怎样待她?两口子都愁了大半个月了。
   这时刘大妹从堂屋出来,对莫仁道,“莫工,一个人在外面呵?” “哦,大妹呵。嗯。准备回了呵?”“是,总得回去呀,那始终是家呀……”“哦?对。其实,大妹,……水牛也不容易,一年都在外面,很辛苦。回家好好讲,吵哪样吵呢。”莫工道。“哪个想和他吵呢。莫工你是不晓得,出去半年多了,不但一分钱没找回来,还一天到处赌,不干正事,你说气人不嘛?”“哦,这就不对了……行了,慢走了哈。”“好,走了。莫工,你休息哈。”说着,她抬起头蹬蹬蹬地朝街上走了。看到她孤单的背影渐渐掩没在夜色中后,莫仁忽然又想起了小环,“我不在家时,她是不是也经常这样形单影只呢?……”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小环的电话,小环正从学校接回上晚自习的儿子,小蛮子。莫仁道,“回去的路黑洞洞的,小心点哟;不行,就打车嘛。”小环道,“放心喽,回来路上有伴呢。”莫仁道,“过几天要回大队部送一批样品,到时回来,你准备好,我们一起回你老家看老外公(岳父),哈?……”小环半天没说话,她似有些哽噎地道,“好,我等你嘛……”挂了电话,回到寝室,他躺在床上时,看到放在窗台上的合影:读小学的儿子沉着脸,满脸挂有心事似的,没有笑容;而小环,则一脸幸福地笑着,静静地看着他……他闭上眼睛,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了。
   第二天,他正准备出门上机场,机长梁木头穿着一身油腻腻的衣服甩着手朝他走来,他说是来买配件的。他把莫仁悄悄拉到一边,轻声告诉他道,“孟娃子遭了喽。”“遭啥?”“昨晚上喝多酒,稀里胡涂钻进房东老婆的床上去,被半夜回来的房东闯见了,——不知是不是得了啷消息了不?——纠上同院子的几个堂兄弟把他打得衣服裤儿都没穿,就跑喽。现在都不晓得在哪里呢?”“哦……对你们有影响没有哦?”“对我们倒没啥影响……只是他可能不敢回来喽……记住哟,千万不能让他老婆晓得,要不然,不晓得会出啷麻烦。”“嗯,是……不外传就是了。”说着,梁木头去买他配件去了。
   孟娃子是梁木头机台的班长,是打钻的一把好手,在地质行业不景气那几年一直在外跟私人老板打钻,练得一手好技术。想到他平时墩厚的笑容,莫仁感觉心里很难受。他望了望梁木头的机场方向,决定不去他的机场,去看看郭老三和其它机场的情况。到郭老三机场时,已是中午时分了,之前到另两个机场编录并取了几件样。郭老三正和他的工人在吃饭。他笑呵呵地道,“莫工,吃点不?我叫他们送。“不了,不了,听说你机子坏了,看看修好没?”莫仁道,“没有,哪有哪么快,可能下半天吧。……莫工,你知道孟娃子出啥子事了不?昨晚上夜半跑到我的机场上来,衣服裤儿都没穿,满脸血股啷当的,借了一身衣服和一些钱,连夜跑毬喽……这个狗日的,要遭孽了喽。”“哦,有这样事呵?哪他会到哪去呢?”“到哪去?能到哪去!跑回家躲起来沙。看他样子,是不会回来的喽……”“哦……”
   看到他们吃得这样香,大家的肚子也饿了,就都回了项目部。向伟说,“孟娃子得罪哪个了喽……哎,这人在外面呵,还是……嗯,哪个点哈?”“哪个点?”“小心点噻!”向伟朝小东吼了一句,小东的脸马上红了。莫仁说,“喂,向伟,人家小东年纪还小呢,晓得哪样?”说着,各人回自己的房间。莫工给队部打电话,说有批样要送,有车么?派个车下来拖哈样。队上告诉他,总工办的车正在附近检查资料,到时他们转个弯进来,顺便把样品拉回来。总工办的车?检查资料?回哪样回……等检查完了再说吧,说不清楚还会有哪些要整改的东西呢。莫仁放下电话,心里暗自嘀咕道。
   第二天下午,总工办一行四个人到了。主任马行天说,“莫工,我和几个老总下来看看项目部的资料,今年是质量年,我们也是响应上级指示呵,等哈把你们项目部的资料收拢来,几个总工看一下,也顺便给大家指导一下,哈?”莫工道,“这个当然,当然,我这就去安排。”莫仁叫上向伟他们,把手头的资料都搬到堂屋,资料分在两张桌子上,很快,图纸啦,记录本啦、试验资料啦等等的,堆得满桌都是。莫工对马行天道,“马主任,平时像图件、记录本什么的,连目录、签署这样的细节,我们都是注意了的;水文是小东负责,他学的就是水文,我和向伟是学地质的,贵三是学矿产的,这年来的进步也不小。”马行天笑了笑道,“有你莫工在这里,资料那是没有问题的;年轻人,就是要靠带呵,他们有你这个师傅,是他们运气好。”“马主任说笑了……今天晚上是整只土鸡?还是到外面馆子搞一桌?”“到你地盘喽,你随便安排吧。一起看看你们的资料,哈?”“好,好……”
  向伟和贵三、小东都陪在几个总工周围看他们检查,一面回答他们的一些提问。莫仁给大妹打电话,叫她在附近找一只鸡,搞个火锅,今天晚上多煮点饭,来客人了。放下电话,他叫贵三道,“你抓紧去把送样单检查一遍,该补填的抓紧,明天马主任们走的时候,好交给他。”贵三应了一声,就回寝室去填写送样单。莫仁回到总工们身边,一面笑着,一面递烟,几个总要都抽烟,马主任也抽,堂屋一下子多出四五支“烟囱”,顿时屋子里弥漫了烟雾。傍晚要吃晚饭时,每一个总工手里都是两三张纸的检查意见,放在莫仁手里,竟有一叠。看到这些意见书,他感觉头都大了。他笑了笑道,“老总们辛苦一下午了。吃饭,吃饭,喝点酒,轻松一下。”但等大家上桌落座后,才发现几个老总都是光抽烟,不喝酒,只有马主任喝。项目部四个人都朝着马行天灌酒,火辣辣的“包谷烧”(包谷酒)很快把马行天灌得二昏二昏的了。马行天借着酒劲说,“莫工,这次下来,……有件事要交待你,上面对这个项目抓得很紧,要求在年底以前完成所有野外工作……没有十分特殊的情况,除非家里死了人,否则,不准请假,要把项目抓出来……队上准备再加派几个人手,过天把就下来。总之一句话,对这个项目,队上是要人给人,要设备给设备,目的就是要按时完成任务……”“喔哟,只有两个月了,这咋完得成?”向伟率先叫起苦来。“那不管。……这是任务呵,莫工,”马行天看着莫工道,马行天的脸红得像是贴了一张红纸。莫仁嗯了一声,道,“我们尽量嘛,大不了多加几个班……来,马主任,再敬你一个。”说着,仰头喝了一口。“好,喝一个。”马行天把碗中酒干了。
   第二天,马行天把项目部的样品拖走了。眼见着自己无法回去,莫仁踌躇了半天,该咋个给小环讲呢?让她一个人去?自己去不了?小蛮子怎么办?……这时向伟走过说,“莫工,我和小东上郭老三机场去喽,他打出煤了,要去守煤。”“哦,……好,我和贵三也要上山。”说着,走进寝室。他在换工作服时,深深剜了一眼桌子上的资料检查意见表,感觉像刺一样扎到了他心中的某一个地方。质量,是一个单位实体发展的根,没有了这个根,何谈单位发展?他的心有些发沉。
   当他来到梁木头机场时,正遇到梁木头拖着十分疲惫的身子从坡上缓缓地走来,他敞披着油腻的看不见颜色的衣服,手中握一截脏兮兮胶管,头发篷乱得像一窝乱草。莫仁道,“梁机长,正准备到你机场去,情况如何呵?”梁机长道,“刚修好机子,才发动。昨晚半夜坏喽,孟娃走后,天天顶班,有点脑火……不用去了,没打到什么的。”“哦,那好,我们去填图补点。”他对贵三道。“孟娃没消息呵?”“没有呵。应该是回家了喽。还没给领导们讲呢,要遭批的……”“批就批喽,有啷法?……给我们煮饭那个刘大妹,她家老公水牛从外面打工回来,在家闲着,人是机伶的,要不要找来帮你打钻?可能学得出来哟。”“哦……那行呵,你问问他愿不愿意嘛。”“好。那就这样喽。”说着,就各自分手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问刘大妹,水牛愿不愿意去学打钻?刘大妹很高兴,她说她去问一下,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先回去了。不一会儿功夫,就带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男子看上去三十出头,有些瘦弱,勾着背,显出拘谨的样子。刘大妹说,“莫工,水牛说他要来亲自问问是不是哄他的,我就叫他来喽……这是莫工。”她看着水牛道。“哦……莫工。”水牛笑了笑,站在一边。莫工忙叫他们坐,说,“如果愿意的话,明天早晨早餐过后和我们一道去机场,把你介绍给梁机长。梁机长打钻是没讲的,跟他能学出来的话,给他当班长,活路多得很,有得干。”“要得,要得,谢谢莫工哈!……抽烟。”说着,递了一支烟给莫仁,莫仁接过来,点火抽着,水牛也坐了下来。大妹说,“你们先摆哈。……他们都吃好了?”“都吃好了。”说着,刘大妹开始收拾碗筷。
   刘大妹两口子走后,莫仁打电话给小环,见小环在电话中呜呜地哭,问怎么了,她才哽咽着说,“刚刚接到小妹电话,说爷(方言,爸爸)已经接回家里了,……快不……不行了……呜……”莫仁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他感到自己的手颤抖了一下。他说,“小环,不急。我马上跟领导讲一声,无论如何要和你走这一趟。要么,你从家里出发,我从项目部出发,到Y县县城再汇合,行不行?”小环似默了一会儿,道,“嗯,……我把小蛮交给燕子照看几天,你看行不?”“行。那你准备一哈嘛,呵?”说着挂了电话。他马上给马行天打电话,讲了一下情况,马行天说,“你的情况真的很特殊。上面问起,我跟你挡一挡,你把工作跟向伟交待一下,明天要下来几个人,他负责安排就是了,好吧?”莫仁很激动,连声说道,“谢谢马主任哈!谢谢谢谢!”挂了电话后,他走到向伟寝室,他正在收拾记录本。“有啷事呵?老莫。”莫仁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道,“我家里有点儿急事,要走几天。马主任说明天要下来几个人,到时,各个机场你安排一下就行了。只是……那些资料检查意见,要费点心,你看?……”“哦,这没问题,反正资料多,边整边改嘛。两个年轻人,多教教就是了,放心。”向伟说着,脱裤子准备上床。莫仁道,“小环和我一道走,到时小蛮子交你家燕子带几天,让她费心哈。”“哦哟,这没问题,燕子反正也没上班。我家儿正好有个伴;这下好了,小蛮子还可以教他做作业呢。”两个人都笑了一下。“好。明天上机场,顺便把水牛带给梁木头哈。”“嗯。”莫仁从向伟房间出来,已将近午夜时分了。他躺倒自己床上,翻来覆去的,脑子里像乱麻一团,感到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待他迷迷糊糊睡着时,鸡已叫头遍了。
   莫仁从石坡村走路半小时到乡里,又从乡里坐客车到县城,再到Y县已是下午四五点钟了,小环已在车站等他。她只带了一个肩包,什么也没带,莫仁觉得是简单了一点。就在车站附近称了些水果,又买了两瓶酒,一条烟,——他记得她爷是抽烟喝酒的。不过他在心里想,不知他老人家还能不能喝上抽上呢?但该尽的孝心还是不能少。他们打了个出租车就直奔小环的娘家而去,那里隔县城大约还有一两个小时车路。出租车到了乡场坝,他们下了车,本来车可以直接到她家门口的,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硬是喊提前下车了。他看着这个十多年未见的场坝——道路宽了、房子新了的旧场坝,心里一愣一愣的,他目光到处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初那个简陋的木板房电影院了。但他不甘心,叫上小环走到场坝中心,这才看到那个电影院的位置,——但分明已是一个二层楼的大超市了。超市里人不多,进出的多是衣着时鲜的年轻人,女孩子们光着肩,裸着腿;男孩子们的脖颈上挂着项链,驾着崭新的摩托车……这哪是他记忆中的场坝!分明已是一个时尚的小城镇了。他俩一面啧啧称奇,一面朝她家走去,当初那条泥泞的小路已变成一条水泥路了,不时有摩托车或农用车从身边碾过。
   快到村口时,天已显出暮色。老远地,小环就看到她的妹子,还有几个未谋面的孩子在路口迎他们。“姐,莫哥……”妹子小荣笑着接过小环的东西,“妈他们在院坝等呢。”说着就在前头引路。孩子们跟在后面,好奇地东瞧瞧西望望。走着走着,莫仁看到小环的眼睛发红,眼泪在眼眶打转,就用手轻轻碰了碰她;但她没有应,抬着头,直望向那个曾经日夜思念的十多年未见的家。母亲就站在院坝,她穿着宽大的围腰,头发白朴朴的,有些篷乱,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看上去瘦弱,矮小。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母亲的泪水先就流了下来,她赶忙抬起衣袖去擦。而小环再也抑制不住,“妈”字刚一出口,眼泪就喷涌而出,像两股小溪流,在脸上漫流,直落到颈项。她跨前一步,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袖,一句话说不出来。小荣也站在旁边跟着落泪。见此情形,莫仁心里酸涩酸涩的,仿佛自己是一个罪犯,流亡多年,今天,终于走上审判台一样,眼泪也忍不住快流了下来。好一会儿,小环才道,“妈……爷呢?”母亲也跟着擦眼泪,擦完了,这才扯起嘴角笑了笑,“那不是?”抬头看去,一个瘦小的老头正坐在一把圈椅里,架着长烟斗叭哒叭哒地抽烟呢。“爷。”小环轻声地叫一声,快走几步,站在爷的背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的抓着他的衣服,泪水啪地滴落在衣服上,又慢慢浸开,像落下的一大滴雨。她爷抬起粗糙的手掌,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没说话,继续叭哒叭哒地抽烟……
晚上吃饭的时候,看到父亲能吃能喝,没有一点病容,小环在心中暗自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呢?莫仁也一样,心里充满疑惑,全家人都没提父亲生病的事。难道生病是假,见见女儿是真?……酒过半酣,老父亲道,“今年铜矿要开了,老板来招人,把小刚两口子的名字都报上了,他们在外面打工这么些年,娃儿都快十岁了;就在家门口上班,这好方便嘛。”小环问,“那,小刚是哪样意思呢?愿意回来不?”她妈接口道,“就是不想回来喽,他说他现在是工厂的车间负责,日子好过得很……‘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步难’,再好哪有在家里好。”“是呵,政府很重视矿业开发,今后煤矿、金矿、铜矿、铝土矿什么的,矿山会不少,完全可以在家门口打工;跑远了,家人也担心。还是劝兄弟回来,政府不也提倡回家创业了吗?说不定还有政府支持呢……”莫仁道。“就是,一定把二哥喊回来,哪里找不到几个钱呢,非跑那么远。他回来了,还免得我天天往娘家跑……我家老婆婆都有意见了呢。”小荣的这句话忽然把大家都逗笑了。
    饭后,小环追着小荣问,爷的病是怎么一回事?小荣这才告诉她,“爷前一阵的确生了一场病,肚子痛,反复发烧,医院找不出病因,就私下对我们说,会不会是癌症哟?当时吓懵了,就跟你们打了电话;谁晓得,前个赶场天,有个熟人给他讲有一个老中医,厉害得很,要他去试一哈。他果真去了,开了几付药,拉了几天稀,竟屙黑屎,嘿,他竟慢慢的退了烧,肚子也不痛了……你打电话来,我就想乘这个事让你们回家一趟。你们不晓得,这些年好些地质队来这里打钻。妈说,爷关心你们得很,经常去看那些人打钻,拐弯摸拐打听莫哥他们单位消息;有一天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姓莫的,也是搞地质的;那么多地质队,人家哪会个个认识呢。嘿,就那么巧,前一阵,来这里打抗旱井的一帮人中,有个竟认识哥呢?说他给莫哥们打过钻,还把哥夸了一番,说现在搞地质的吃香得很哟,一年有干不完的项目……听到哥的消息,爷回家来就整天唉声叹气的,妈就有点急了。这一次爷生病,妈就叫我是不是通知你们,就说爷得绝症了,看你们还回不回来看看!……其实爷和妈早就没有埋怨你们了。”一席话,说得小环心子暖暖的,眼里不觉又涌起了泪水,这是幸福的激动的泪水。她感觉自己的心又变像小时候一样,嫩嫩弱弱的。她不仅仅是小蛮子的母亲、莫仁的老婆,更是一个女儿,需要父母疼爱的女儿。
   次日一早,莫仁就坐车往项目部赶。他见岳父母身体并无大碍,就和小环商量一阵,决定小环留下来,陪几天老人家,他要赶回项目部,小环也只得同意。他又把项目上的情况跟二老讲了,岳父很支持他赶回矿区,说,“工作要紧……现在交通方便了,见面很容易的。”岳母虽则有些不舍,但也不好强留。小环和小荣一直把他送到了乡场,直到车开动了才回。
   莫仁这么快就回到项目部,让大家都吃了一惊,晓得老人家没事,原来是虚惊一场,这才释然。项目部增加了四五个人,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水牛到机场上班,刘大妹的心情似好了不少,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被打青的眼睑也渐渐复了原。
   现在莫仁和向伟他们,几乎每天都加班,大晚上堂屋还是灯火通明,大家埋头画图、整理记录、填写见矿通知书、终孔通知书、见矿预告书等什么的,猛一想,竟好几天没听到麻将声、电视声了。不知是谁提了个议,“宵个夜……”“哇,好好,炸个花生米,喝酒。”于是大家放下手里的活,拣葱摘菜,剁肉、下油……一时间屋子里充满了生气。
   很快,四菜两汤端上了桌子。这是莫仁和向伟的功劳,长期的野外生活,已经让他们练就了一身厨艺。大家围坐一圈把酒碗摆好时,才发现小东不在。贵三咚咚咚跑去喊他,结果半天不过来,大家等不及了,就干开来了。不一会儿,贵三拖着小东,生拉活拽地把他摁在了凳子上。莫仁焦急地问,“啷回事呵?”贵三大大咧咧地道,“好大一回事哦!才是一个女朋友嘛。这世上三条腿难找,两条腿多的不是。……来,和大家喝酒,她不要你?你还不要她呢!”话音一落,大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向伟道,“哟,年纪轻轻,还怕找不到女朋友?好女人排着队等你呢。来,喝碗酒,啥事都没有了。哈哈,酒在杯杯头,酒在杯杯头哈……”大家跟着一起举碗喝酒,小东没抬碗,待大家都放下时,他忽然捧起面前的酒碗,仰脖子一口灌了下去,这把大家都惊住了,一时间,屋子里只有他咕咚咕咚的吞咽声,莫仁想夺他的碗已来不及了。他放下碗,抹了一下嘴,也不看大家,就抻手挟菜。“哦?……没事没事,小东酒量没问量,来来来,吃菜吃菜。”莫仁赶忙打圆场,“对对对,没事没事,吃吃……喝。”场面一下子又才和缓过来。
   原来巍小东在大学就谈了个女朋友,毕业分配时,女朋友没有跟他到地质队,而是改行到一场商场搞推销去了。到了商场,销售部经理就对她狂追不舍,这事女朋友告诉过小东的,小东并没放在心上,想他小东一米七零的个头,长一张轮廓分明的明星脸,在学校时,那可是好多小女生心中的偶像啊!可谁曾想,这个感情也像这社会的发展一样快,变得日新月异、变幻莫测起来了。
当晚,是贵三和向伟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小东扶上床去睡的。
   时间过得很,年底到了,冬天也到了,天气阴绵绵的,时不时地飘起毛毛雨来,天气一天冷似一天。矿区还只剩梁木头和郭老三两台钻机在打最后两个钻孔,这两个钻孔结束了,野外工作就算完成了,剩下的就是完善资料,迎接验收了。这天下午,大有都在家里编制和整理资料,房间里除了翻动资料的沙沙声,没有别的声音,显得很安静,地质队的烟鬼多,很快,每一个房间里都缭着团团烟雾,猛看去,像一个微型的硝烟弥漫的战场。就在这时,莫仁的电话忽然急促地响起了,是梁木头打来的。他的声音嘶哑,明显带着哭腔,“莫工……啊哟!出大事了!……完蛋喽!你快来看看嘛!啷个办?……”“哎哎!不要急,说清楚,出啷事了?!”“水牛死喽!”“呵!!……你等到,怎么死的?”“从搭架上摔下来,脑呆都开花喽。”“那人呢?”“还在机场,他们叫车去了,还没来……你看咋办嘛?”到这时,梁木头口齿稍稍清楚了一点。“你等到哈,我们马上下来。”他放下电话,喊上向伟就匆匆上朝梁木头机场跑去。
   还未到机场,就远远看到机场上围了一大圈人。莫仁和向伟赶拢机场时,看到一个穿白大卦的医生正蹲在地上查看水牛的伤情,一看就知道他是村里那唯一一家诊所的医生。他手里拿着听诊器和一把小电筒。不一会儿,他站起来,对梁木头道,“不用送医院了,人已经没救了……通知家属没有呵?”旁边有人接口道,“早叫人去喽。”正在这时,一个呼天抢地的声音闯了进来,只见刘大妹哭喊着拨开人群,看到水牛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身子一软就倒在了地上,旁边的人赶忙伸手去扶,只觉得她的身子绵软得像一滩泥。白大卦马上跑上前掐人中,掐呵掐,刘大妹又悠悠地活了过来。一时间,她似有点晃忽,但很快就又嚎啕大哭起来。这时,有老年人才讲,赶快!拿火纸,火纸,还有炮杖。……有几个年轻撒腿就朝村里跑去了,一会儿功夫,有人拿来了火纸、炮杖,点起来,叮叮咚咚地响了一阵。这时,水牛的父母也赶来了,老远就听到他们的哭声。顿时机场上乱哄哄一片。
   莫仁站出人群,悄悄拉过一个工人,问他,“怎么回事?怎么发生的?”工人轻声道,“水牛中午吃饭的时候喊冷得很,就到路边店子打了一斤包谷烧,一个人咕咕咕的,把酒差不多喝光了,偏偏倒倒的……他年轻嘛,谁也没在意。开钻的时候,他上塔去理管子,不知怎么踩空了,掉了下来,脑呆当场就砸破了。……当时我们看到还动了一下,后来就一动不动了。”听了这个工人的话,莫仁的心,像这冬天的气候,一点一点地冰凉起来。他把了解的情况马上向大队部作了汇报,安全生产科的人说很快就下来协助处理。
不久,乡派出所的人来了,把梁木头带到一边作笔录。
   第二天,大队安全生产科的人到了现场,同时到现场的,还有县安监局的人。
事件无疑是悲剧的,影响无疑是恶劣的,教训无疑是深刻的。这个冬天,在莫仁看来,似乎远比以往的冬天寒冷。
   水牛事件处理完,差不多过去一个月时间了。项目部整天阴沉沉、冷森森的,毫无生气。有人就建议,是不是换一个地方?但就剩两个孔了,没必要换地方。要不,就提前撒回大队部?资料到队部完善,验收的时候再下来,剩下的两个孔,仅仅是编录,隔一段时间来一趟,也不影响资料收集,反正野外验收时间不推迟已被推迟了。况且年关来了,梁木头的钻机又暂时不能开钻……这些说法都有道理。莫仁就请示大队部,很快得到答复:项目部撒回队部。听到这个消息,项目部的人都有了喜色,仿佛这个寒冬天重新见了阳光一样。
   临走的那天晚上,莫仁和向伟一起去看望刘大妹。刘大妹坐在堂屋,屋子没生火,冷飕飕的,光线也有些昏暗。她坐着没动,只用眼睛示意他俩坐。一个月下来,她瘦了很多,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有点形销骨立的味道。她要起身给他们倒水,莫仁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来。他不知怎样开口,来说出一句告别的话,来说一句安慰这个不幸的女人的话。在一个悲痛欲绝的人的面前,语言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啊!沉默了好一阵,他还是开口道,“大妹,项目部要先撒走,在走之前,特意来看看你……你要振作一些,娃娃还小,还要你带……”话还未完,刘大妹的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看到这眼泪,莫仁的心也像刀在剜。向伟递给他一支烟,两个人抽着烟,都没说话。屋子很安静。刘大妹就任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一滴一滴地从脸上滴落她的腿上、衣袖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这时,莫仁从身上掏出一叠用报纸包着的钱,——他在家里数好了的,整整五千元,递到刘大妹的手里,说,“这里头有你的一个月的工资,还有的,是项目部弟兄们的一点意思,你千万要收下。……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我们……”刘大妹忽然抓着他的手,仰着苍白的脸,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一阵阵发冷。“大妹,你这是?……”莫仁有些惊悚地道。向伟也站了起来,扶着刘大妹有些瘦弱的双肩,轻轻道,“大妹,你?……千万要振作呵……”在这过程中,莫仁奇怪地感觉到,刘大妹的手,在一点一点地,渐渐变得暖和,渐渐地柔软起来。最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这是他的命……真怪不到哪个的……”
   从刘大妹家出来,外面已是漆黑一片,远近的人户都亮起了灯光,但刘大妹的屋里还黑洞洞的。莫仁忽然想返回去,返回去为她拉亮屋子的灯;但当他回头向那扇屋子望去时,向伟却拉紧着他的胳膊,不容分说似地,快步向项目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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