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冬的清晨六点正,“嘀嘀嗒嗒,嘀嘀嗒嗒……”清脆的起床号声在山谷里回荡。
驻军某部保卫科科长黎鸣睡梦中闻声“唰”地起身,边穿衬衣边下床,无意中他扭头扫了一眼战友左康平的床,上面的被子铺得很平整但没有人,他急着出早操便没有多想,三下五除二就麻利穿好军装,急匆匆来到门前一推屋门,门纹丝不动,像是被什么障碍物堵住了。
他打开窗帘望外一看,外面白茫茫一片,飞舞的雪花在寒风中乱串,远处的麦黄山上也是白雪皑皑,朦朦胧胧中泛着白光。于是,黎鸣使出吃奶的劲儿,将房门推开一道缝,一股寒气夹杂着风雪吹进来,他不由倒退几步,系紧了风纪扣。黎鸣从墙角拿起一把铁锨,伸到门缝中将堆在门前的积雪铲开,门推开了,他一大步迈出去,昏暗的灯光下,发现一些战友正在用打扫把在扫雪开路,便拿着铁锨加入了扫雪队伍。
扫雪队伍越来越壮大,战友们不管风寒和雪花纷飞,从营区居住处一路向营区的大门处扫去。人多力量大,很快,扫雪大军就扫到了营区大门的岗哨附近,漫天的飞雪中,手持钢枪的哨兵岿然不动,放下的棉帽上积了一层雪。看上去,这让我不由想起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在冰天雪地里被活生生冻成冰人的情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不寒而立。
哨区的前面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个能开过一辆军用卡车宽的石桥。黎鸣手握铁锨已经铲到了石桥上,他干的很卖力,浑身有些汗津津了。
“啪——”突然间麦黄山方向响起一声枪声,枪声在寂静的山谷里令人毛骨悚然。
“不好,是手枪的声音!”黎鸣首先判断,“跟我来!”黎鸣扔下铁锨,带领一帮人踏着厚厚的积雪,寻着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枪响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伙穿着绿军装的人围在了山麓的一棵大松树下,黎鸣看到战友左康平倒卧在雪地上。他右手握枪的手已经松弛了,一股浓血从左面的太阳穴涌流出来,血渗进雪白的雪地上,留下一大片殷红……
这是公元一九七二年的冬天发生在某部驻地附近麦黄山山麓的一个事件。
2
晚上躺在床上,黎鸣碾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战友左康平死前的愁眉不展的黯然神情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几天前,作战参谋左康平从丛参谋长办公室出来后,就耷拉着脑袋像丢了魂一样,他面色苍白六神无主,连走路的动作都显得非常机械。
这个事件被军区点名批评,责令尽快调查出事件的来龙去脉和死者死因。单位成立了“调查组”,黎鸣任组长。经过一番细致的调查,再加上黎鸣本来就和左康平住一个房间,很快他就对这一事件的整个过程掌握的一清二楚了。
原来,左康平是东北地区一所军工大学的高才生,当年大学毕业就来到深山老林里的这个特种部队,而且一呆就是多年。平时他光顾上兢兢业业工作了,年过30却一直没有来得及找对象。这不,一九七一年的秋天,从参谋长从关心技术尖子的角度,主动给左康平介绍了一个城里的女朋友,还特意给他看了照片,没想到左康平对照片上的她一见钟情,很快两人就鸿雁传书眉来眼去,紧接着一个月后就心急火燎急于想见了。
事情还得从一年前的秋天开始。
那天周末,左康平请好假,乘部队的军用卡车去城里。卡车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行进,左康平的心却早就飞到泉城。平时,他长时间坐大卡车进城还有些头晕,但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阵子他正在极度的昂奋中,满脑子都是见到女朋友时的场面,早就把晕车一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左康平听丛参谋长说,女朋友姓王,叫彩云,才二十三、四岁,她是城里一所小学的语文老师。照片上的她面容俊秀,肤色白皙,脸上还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彩云还有一个弟弟,还在上中学。她的父母都是山大的教授,家里可谓教育世家,书香气氛非常浓郁。
军用卡车用了足足两个多小时终于进了城,左康平按着彩云信上写的地址,乘工交车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山大教授公寓,他上到三楼按响了302室的门铃。
“请进!”随着房门的打开,一个悦耳的声音传进左康平的耳朵里。
左康平心里不禁一颤,他见到漂亮女人就有点发虚,甚至羞涩地不敢抬头正视对方。
“你好!”彩云热情大方地向左康平伸出右手。
“你、你好!”左康平显得有些拘束地将右手很机械地伸向彩云。他眼睛仍然不好意思正视彩云,但他的手已经接触到彩云的手,他脑门上紧张地沁出汗珠。左康平感觉到自己握彩云的手,就像握在一团棉花上,柔软得像里面没有骨头。
“快请坐吧!”彩云抽出手,不卑不亢地请左康平落座。
彩云也见过左康平的照片,小伙子帅气精神,没想到见到真人却还是个有些腼点害羞的人。
左康平身高一米七八,长得有些像老电影明星王心刚,就是性格有些软弱。王彩云一米六五的个头,身材与左康平还挺般配,巧的是她模样像极了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金环、银环的扮演者王晓棠,难怪左康平一见到她就慌张地不知如何是好呢。
“请喝茶!”彩云将一个精致的茶杯递过去,“是茉莉花茶,我爸爸最愿意喝的,呵,也不知对不对你的口味?”彩云说话不紧不慢柔声细语。
“哦,我也不太会喝茶,你也喝!”左康平端起茶杯谦让着。
“噢,咱们通了不少信,还真不知道你在部队里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呀?”彩云开门见山问道。
“呵,是这样。”左康平一听彩云问到他的工作,精神头便来了。他下意识地拽了一下军装的衣角,心想,自己在部队的工作性质绝对不能说,但对恋人又不可能什么也不说搪塞过去,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起大话来。
“呵呵,这么说吧,我们是保密单位,我站在麦黄山上,可以看到美国太平洋第七舰队在太平洋上的一切活动,我们山上的大锅天线,可以掌握下面村子里地、富、反、坏、右的一切行动!”左康平一口气说完,还偷偷用眼睛剽剽彩云,看她有没有被自己的话打动。
“哦,是真的吗?”彩云眨眨眼睛,她虽然些半信半疑,但她也确实知道左康平的所在的部队是一个保密单位,很多人都说不出在那里的军人到底都干着什么样的工作。
左康平看出,彩云漂亮的眼睛里露出对自己敬佩的光芒,他想,自己此时的形象应该在她的心目中高大起来了。
3
一来二去,左康平和王彩云的关系就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
浪漫的秋天很快就过去,漫天雪花飞舞的冬季来临了。这年冬天学校防冬假,彩云便利用假期来左康平的驻地麦黄山住了一段日子。那时侯山里的雪特别多,雪后放晴景色又非常美,一个休息日,左康平便和彩云一起到山里赏雪景。两人相携在雪白的雪地上跋涉,雪很厚,往前走着身后留下一串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哎,快看,前面有个人在伐木!”彩云拉住左康平,伸出右手指给他看。
“嗯,是个强壮的伐木工,看那架势,真够壮的,男的女的?”左康平也看到了,但这个人身体很壮实,头上系一条花头巾,看不出是男的女的。
“哎,不是不让随便砍伐吗?难道……”彩云像是自言自语。
“哦,这里的人散漫惯了,有的越不让砍却偏要乱砍。”左康平也愤愤地说。
“嗯,我看他就不像贫下中农,不是地主、富农,就是坏分子”,彩云有些生气了,“不行,就让你们的大锅天线照照,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哈哈,没问题,跑不了他!”左康平没想到他的戏言让彩云在这里用上了,他只是笑笑,并不作解释。
走到这个强壮的伐木工前,彩云禁不住上前质问:“你怎么回事,怎么随便乱坎树呀?”
这时强壮的伐木工闻声抬起头来:“我说这位大姐,俺砍的可是个歪脖子树呀!”
“哼,那也不行,不知道这是犯法吗?”彩云得理不让人,口气仍是很强硬地说。
“算啦,算啦!”左康平现在没有工夫管这些闲事,拉开彩云,“这些小杂树砍砍也好,又成不了材。”
两人手拉手继续踏着嘎吱嘎吱响的白雪往前走,彩云一抬头,突然发现前面的树丛里隐隐约约露出一个“虎头”,仿佛这只斑斓猛虎正虎视耽耽地伺机而动,说窜出来就能窜出来似的。
“哇,老虎!”彩云惊叫一声,退后了好几步。
左康平定睛一看,果然一只母大虫挡在前面摇头晃脑,还呲牙咧嘴地做着怪样子。 “嗯,怎么回事?沉住气别动!”左康平拽住彩云将她拉到身边,“这不是只华南虎,就是只东北虎,咱们赶快悄悄往回撤!”
于是,两个人屏住气,也不敢再看那只大虫,稍离着远点了左康平拽着彩云拔腿就跑,一直跑到很远的地方,左康平和彩云都跑的气喘吁吁,左康平大胆地回头往往,那只老虎并没有追过来。
“万幸!万幸!要是只饿极了的疯老虎,咱俩可就都没有命了呀!”左康平惊魂未定,很有些后怕的样子。
“呵呵,老天保佑,没当了老虎的一顿美餐!”彩云也拍着还在“咚咚”地跳的胸口,一副很落魄却劫后余生的神情。
“哎,我有些奇怪,刚才真是只真老虎吗?怎么我有些像做梦?”左康平拍拍自己的脑袋,颇有些疑惑的表情。
“哎,对了,我怎么也感到好像不是真的呢。对啦,是不是昨天咱俩不是都做了碰见丛林里的华南虎的梦了吗?这是不是老虎在显灵啦?”彩云豁然间灵光闪现,想起了早晨起床时给左康平说的这个莫名其妙的梦,而且怪就怪在左康平说也做了同样的梦。两个人回忆了一下,情景居然和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都有惊人的巧合呢。
左康平一边走还一边想,这可真是应了《女人是老虎》那支歌了,女人是老虎,模样还挺可爱,那只母老虎分明也很可爱嘛!想着想着,左康平竟然哼唱起来: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哎,你唱的是什么,不会是说我吧?”彩云听着很有意思,觉得左康平平时就说自己厉害得像母老虎,他现在会不会指桑骂槐呀?
“噢,不是,不是,你听下面的词……”左康平兴致勃勃地继续唱下去,完全忘了刚才惊险的与虎艳遇。
……哎,走过了一山又一山,小和尚暗自揣,为什么老虎不吃人,模样还挺可爱。左康平正唱得起劲儿,忽然觉得有个东西绊了自己一下,便控制不住一头栽到雪地上。
4
原来是彩云在后面突然伸脚拌了左康平一下,左康平脚下一滑便躺在了雪地上,彩云顺势也扑了过去。两人紧紧抱住滚在一起了,像个大雪球,在漫漫的雪坡上往下越滚越远,一棵缀满雪花的松树将他们挡住了,两人好容易站起身都成了雪人,左康平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一下子搂住彩云将火热的唇送了上去,彩云双腮绯红将樱桃小嘴迎上前,两只滚烫的唇缠绵在一起了……
时间飞逝,冬去春来,夏走秋至,转眼间又是一个雪漫麦黄山的冬天。左康平和彩云交往已经整整一年了。那天,又是一个雪后的晴天,彩云和左康平又来到初吻的那棵松树下,定下了两人的终身大事。
于是,左康平向部队领导就要和王彩云结婚的事作了汇报。领导非常重视这件事,马上委派干部科的胡干事到女方去搞外调。左康平心里也很明白,他所在单位因部队工作的性质,对部队干部婚姻女方的政审等方面的要求比较高,但左康平因为通过和彩云一年来的交往,自认为她的家庭和个人人品和工作状况等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可谁知道,自从那天丛参谋长将他叫到办公室一番谈话后,使他感到五雷轰顶难以招架,甚至精神上一下子垮了,一边往回走一边嘴里喃喃地嘟囔:组织厉害。
后来黎鸣才知道了丛参谋长与左康平的谈话内容。原来胡干事到女方单位和父母方单位一调查才知道,彩云家里还有海外关系,这在当时左康平是绝对不能与她结婚的。除此以外,问到彩云对左康平有什么了解时,不知为什么彩云将左康平曾经给她说的“站在麦黄山上可以看到美国第七舰队在太平洋上的一切活动”的戏言给漏出来了,结果是领导给他定性是泄露了军事机密,并给了一个警告处分。这一打击对左康平来说可真不小,婚结不成了,还来了一个“泄密”事件,所以作为本来心眼就很小,性情又是不怎么开朗的左康平来说,这可真是雪上加霜,他彻底崩溃了,感到前途渺茫,就有了死的念头。几天后,惨剧就在铺满白雪的麦黄山上发生了。
彩云听到左康平的死讯后疯了。
麦黄山上每年冬天的白雪依然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