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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来信

来源:作者:蔡光云时间:2013-05-04热度:0

小 说——
天  堂  来  信


对,您猜对了!这个名叫“汪埠”的村庄,村边确有一条小河,河边真有一处码头,村民正好都姓汪。只是不像您估计的是个大庄,而是一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
当时我也是这么猜的。结果应了古人那些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万万没有想到,当时我就是那么不经意的一猜,竟然为自己赢得了一桩称心如意的好姻缘。
当时,我刚坐上一辆公交车,一位年龄相仿的女孩随即便坐在了我的身边。数番跃跃欲试后,我终于壮着胆子开口问:你是梅林人?对方点点头。接着我又问:哪个村的?女孩答:汪埠村。
于是,我便开始自言自语:汪埠,汪埠,附近应该有条河,河边应该有处停船的码头,村民应该大多都姓汪。听我这么一说,女孩立刻睁大了眼睛,十分惊奇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哇,太有才了!
女孩的表情增加了我的自信,我的话语开始变得活跃而轻松。于是,天南地北,天文地理,直侃得天花乱坠。不知不觉中,对方的激情也被调动了起来,彼此之间的角色扮演便没有了主动、被动之分。由此,我知道了女孩名叫汪雪晴,毕业于滨溪师范学校幼师专业,正在本乡一家私立幼儿园任教。我还知道,女孩的父母早年车祸身亡,现如今,只有奶奶和她相依为命。我也告诉对方说:我是梅林乡新来的“大学生村官”,上星期才报到上班;乡政府让我挂了个河湾村委会副主任的头衔,其实平时主要是在乡政府综治办上班。只是上面检查时,才会临时赶到村里做做样子。河湾村委会在哪里我还不知道呢。女孩欣喜地说:俺汪埠村就归河湾村委会管呀!村主任还是俺汪埠人呢!
这么对您说吧,可以毫不夸张地讲,我与雪晴的恋爱,在这次车上初逢时,便已经正式启动了。后来的事情,不说您也可以想象得到。上个月,也就是中秋节的前一天,雪晴正式成为了我的新娘——总而言之,是因为“汪埠”这个村名,让我与雪晴结下了百年之好;又因为与雪晴的命中姻缘,让我渐渐走近了汪埠,熟悉了汪埠。
后来我发现,汪埠村庄虽小,却常有事情发生。

眼下正值暮秋,汪埠的天气却仿佛回到了盛夏,而且比盛夏的炎热更让人难以忍受——要知道,盛夏那种“热”,多是潮湿滋润的,而眼前这种“热”,却给人又热又燥又憋闷的感觉。
您看,眼前就是汪埠。全村三十几户人家,大多是三层以上的楼房,还有几幢五层、六层的。这些五、六层的高楼大厦,配上宽敞的宅院,气派的门楼,在村中傲然耸立,风光无限。而夹杂其中的三、四幢低矮破旧的平房,则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整个一副寒酸猥琐的可怜相。村庄最后一排东边那幢低矮的平房,便是我妻子汪雪晴的家。
今天是周末,此时近黄昏。昏暗的厅堂西侧,满脸皱纹的奶奶正半眯着眼睛,倚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中,嘴里念佛似的一直唠叨个不停。门外东侧小板凳上,我的妻子汪雪晴正挂着一副苦瓜脸,耐着性子忍受着奶奶那些没完没了的唠叨。干燥闷热的空气,嘈杂的鸡鸣犬吠,蚊子苍蝇的叮咬侵扰,加剧了她内心的烦躁与不安。
几缕微弱的阳光,正从远处树梢透过屋前西边的篱笆墙,慵慵懒懒地散落在妻子雪晴的身上。家中的小花猫,享受惯了年轻女主人温情的爱怜抚摸,此时又在向她挨近。不料,妻子雪晴却一反常态,猛然一脚向它踢去。
就在这时,西边隔壁邻居汪渊生的儿子汪小勇正从屋前跑过。小花猫惨叫一声,正好落在了汪小勇的跟前。被小花猫突然一绊,汪小勇双脚一阵乱蹦,随即摔倒在地。雪晴急忙起身扶起汪小勇,一边为他拍去尘土,一边问他摔痛了哪儿。
听到孙子的哭声,渊生娘急忙赶到。她抱起孙子,问是何故。汪小勇一手抹泪,一手指向我妻子雪晴。
渊生娘立刻挂上了黑脸,责问雪晴为何欺负自己的孙子。雪晴解释,说自己没有欺负小勇,说自己还是勇勇的老师呢,怎会欺负他呢。
渊生娘凶巴巴地说:你没欺负他,他倒会平白无故冤枉你不成?接着又说:什么老师不老师的,现如今,一样的米饭,吃出万样的人等。老师也有不少阴险歹毒的,老师也有不少不讲孝道的。
打鼓听声,说话听音。雪晴立刻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渊生娘突然将话题扯到“孝道”上去,是在故意借题发挥,指责自己没有听从奶奶的意思,随了全村都在时兴的修坟造墓的潮流。
雪晴早就知道,渊生娘一直指望自己带头给死去的父母重修坟墓。这样一来,她的儿子媳妇便又少了一个可仿可效的对象。到那时,她便会指着儿子媳妇鼻梁骂: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你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全村人都修坟造墓了,就连隔壁的汪雪晴,一个出嫁了的女流之辈都做到了,你们咋还好意思不去做呢?为了这件事,渊生娘同儿子媳妇已经吵了许多次,也没少来挑唆自己的奶奶。
想到这一层,妻子雪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情绪迅速坏到了极点。就在她正要山洪般暴发时,汪瑞生的媳妇吴桃花突然惊惶失措地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汪渊生死了!汪渊生车祸死了!

吴桃花是在梅林乡政府边上的铁路道口发现汪渊生的。
这天下午,吴桃花匆匆吃过中饭,梳妆打扮一番之后,便挎上一只浅红色坤包,骑上一辆海蓝色踏板摩托,直奔乡政府计生服务站。
吴桃花此行,是想刮掉肚里的孩子,因为她已经明显感觉到,她那臭男人汪端生的心,早已不在自己身上了。
路上,吴桃花一直暗自嘀咕:男人有钱就变坏。这话一点不假。俺家那个臭男人,原本要长相没长相,要文化没文化,要能耐没能耐,整个就是一堆糯米屎,看着让人生厌。可是近两年,不知哪路财神走错了门,竟然也让他过了一把发财瘾。这下可好,袋里钱多了,便整天琢磨着“以旧换新”了——身上的衣装换了,出行的车子换了,住着的房子换了,祖宗的坟墓也“拆旧建新”了。眼下,就等着休妻子、娶婊子呢!俗话说得好:你行不仁,俺便不义。事情既然到了这份上,肚子里的孽种还留着做什么呢?刮掉他!刮掉他,便少一个累赘,少一分牵挂,到时也好另寻出路。如今这社会,算是看透了,谁又在乎谁,谁又会管谁呢!
可是,当吴桃花说明来意时,计生服务站的人却都劝她不要刮宫。说是既然怀上了,最好还是生下来。
吴桃花莫名其妙了。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前几天,你们不是还专程上门做我的工作么?当时你们说,吴桃花,你已经生过两胎了,再生就是严重超生了,政府是要加重罚款的,你们挨得起罚吗?你们这是怎么了?几天前才说的话,这会怎么就变卦了呢?
计生服务站的几个人被吴桃花问得面面相觑。最后,一个胖女人站上前,讪笑着解释说:听俺说,大妹子,当时俺们不了解情况,谁知道你家男人竟然是个大老板呢?
吴桃花又问:大老板怎么了?大老板就不搞计划生育了?
胖女人接着解释道:不是大老板不搞计划生育,是上面对富人名人计划生育有了新规定。
吴桃花紧追着问:什么样的新规定?
胖女人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说:哎呀,你这女人怎么拉?让你生还不好么?你家又不缺那点钱!
吴桃花反讥道:哦,原来你们并不是真的要抓计划生育,是借着皮子(“皮子”为方言,即“幌子”之意)捞钱财呀!
胖女人恼怒了,凶巴巴地说:你说什么?你是来办事的,还是来闹事的?再说了,如今这社会,谁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管得着吗?
吴桃花怔住了,心想,人家是吃公家饭的,而且是专管自己这些女人的,今天得罪她了,说不定明天就要遭她报复呢!想到这一层,吴桃花立刻改了口,轻声道:当然是来求大姐帮忙办事的,只是眼见都是女人家,便感觉像是姐妹似的,讲话这才随便了些。言语不当,还求大姐莫要计较。
胖女人这才息了怒,漫不经心地说道:好吧,既然赔了不是,俺也就大人大量,不计较了。你走吧,俺们还有事呢。
吴桃花说:唉,大姐,俺的事还没办呢。胖女人说:咦,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叫你生你就生呗,还拗着做啥呢?吴桃花说:大姐,求求你,俺真的要刮掉。不瞒你说,俺可能要同那臭男人离婚了。
胖女人问:眼下离了吗?吴桃花说:还没有。胖女人说:那就更不能刮了。要知道,你肚里的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是你们夫妻双方共有的。一定要刮,也要征得男方的同意。吴桃花再问一遍:大姐,真的不给刮?对方回答说:当然是真的,绝对不能刮!吴桃花没辙了,只好满腹懊丧地离开了计生站。
吴桃花来到乡政府边上的铁路道口时,发现眼前挤满了人,整个一片闹哄哄的。嘈杂的声音,慌乱的场面,让吴桃花立刻意识到:这里又出交通事故了。
吴桃花熄了火,下了车,试图推着摩托挤过去。但窄窄的过道早已水泄不通,根本不可能通过。于是,她只好退了回去。她找到一块空地,将摩托放稳了,锁好了,然后一个劲地只顾往前挤去。当她挤到人群正中,看到地上的尸体时,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啊?天啊!这不是渊生兄弟吗?
随即,一位交警叫住她问:你认识他?吴桃花说:怎么不认识,还是俺家男人的堂兄弟呢!交警再问:哪个村的?吴桃花说:哪个村的?汪埠村呗!
于是,交警为她让出一条道来,叫她尽快赶回村里报信去。
吴桃花前脚到了不足半小时,几名交警便将汪渊生的尸体送进了汪埠村。
见了儿子的尸体,渊生娘哭得更加呼天抢地。时不时还打着自己的嘴巴说:老天爷,我的老天爷呀,我这张臭嘴,咋就这么毒呢,咋就这么灵验呢!
交警找到村干部,介绍了一些情况,算是对事情做了交割。末了,交警强调了两层意思:一是汪渊生是强行撞断铁路道口的护栏后再撞向火车的;二是认定汪渊生属于酒后驾驶,且有自杀嫌疑。交警还说,如果死者没死,将会被追究酒后驾驶和破坏铁路交通安全的双重法律责任。最后,交警建议村干部,要加强村民教育,严禁酒后驾驶,珍惜自己和他人生命财产。

经过几个时辰的忙碌,终于将死者装棺入殓了。此时,忠于职守的公鸡们,已经开始了第二遍啼叫。渊生娘也渐渐哭声稀微,最后竟然响起了细碎的鼾声。只有几位守灵的族人,仍在厅堂里围团而坐,一边嗑着瓜子,抽着香烟,一边东一句西一句的轻声聊天。
住在村庄最前排的乡中心小学教师汪想生说:交警认定是自杀,俺看未必。你们想,渊生兄弟什么性格,成天没心没肺、嬉嬉哈哈的,怎么会自杀呢?俺看最多是酒喝太高了,彻底昏了头,或是干脆睡着了,这才猛劲撞了过去。
坐在对面的单身汉汪福生接过话题说:这你就不知情了,这段时间,渊生兄弟苦闷死了,自从上个月回家过中秋节,他从来就没露过笑脸。
光头汪多生问:那是为什么?
汪福生说:为什么?还用问?为修坟造墓的事呗!听说他娘天天逼他,骂他。俺几次赶鸭子从他家屋边经过,都遇上他们娘儿俩正在吵架呢!
说完,他将头往前伸了伸,压低了嗓音接着说:有一次,俺听到他娘这样骂:你看看,你看看,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全村人都修坟造墓了,就连汪福生——不好意思,他娘还夸我了呢——他娘说,汪福生,一个从小没了爹娘,又从小落下残疾,一辈子就靠养几只鸭牝过日子的单身汉,都能勤扒苦做,省吃俭用,花费两万多块,为自己的爹娘修了座像模像样的水泥石碑墓,你咋还好意思不修呢?你再看看,你那堂哥汪瑞生,足足花费了二十万——听清楚了么?二十多万呢!不但把爷爷奶奶的坟墓修得同城里人住的洋房一样好,还帮正在健健旺旺活在世上的爹娘,建了一座几百年以后都不会落人后头的鸳鸯墓。你倒好,只顾自己穿得好,吃得好,玩得好,却不肯把半分钱花在祖宗上。你这样不讲孝道,迟早要遭报应的。俺说了,迟早要遭报应的。
汪福生喝口水,抹把嘴,继续说:今天中午,对,就是今天中午,他娘还在骂他。他娘这样骂:你这个不孝子孙,有钱买手机,有钱买小车,有钱四处逍遥,就是没钱帮祖宗争脸面!俺又不是指望你花费九多十多,把坟修得多讲究,多体面,多风光,俺只是求你做事过得去,跟得上众人伴,过得了众人眼。可你这只畜牲,这样没良心,这样不孝道。俺保证,你迟早要遭报应的,一定会遭报应的。只是迟早的事,只是迟早的事。
汪福生歇口气,看一眼棺材,回头继续说:渊生兄弟倒好,任凭他娘怎么骂,只顾埋着头,一个劲地抽烟,一句话也不回,连头也不抬一下。等他娘骂完了,停下了,他才起了身,径直去了厨房,拿出一瓶“全粮液”,一口气全干了。喝完酒,瓶子一扔,马上钻进了自己的小车,一溜烟开出村庄老远去了。
汪福生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声音越讲越大,神气越讲越足,直讲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中途好几次,都是多亏汪想生捂住了他的嘴巴,提醒他把嗓音压低些,要不然,早把房间里睡觉的一老一少给吵醒了。

大家聊着感兴趣的话题,感觉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屋外已经露出了丝微的亮光。
这时,渊生娘醒过来了,又扒在儿子的棺头哭起来。一会儿,四处响起了狗叫声。紧接着,屋外传来了小车喇叭声。随即,一辆小车开进了渊生家的篱笆小院。大家这才意识到,渊生媳妇回来了。
渊生媳妇名叫吴凤娇,是吴桃花娘家侄女辈的。姑侄俩嫁给了兄弟俩,两对夫妻相互称呼起来,便总免不了闹纠纷,各自都争着往大处靠——渊生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俺和瑞生是兄弟,兄弟的老婆自然是妯娌,所以俺最多叫你一声“嫂子”才对。吴桃花连连摇头说:那咋行,俺们女人咋能连娘家都不要了?再说了,现如今,时兴女士优先,你汪渊生就该有点绅士味,跟着凤娇叫我姑姑,叫我亲姑姑!每次争来争去,自然都是没有结果的。他们也不图什么结果,只是为了搞笑,为了寻个开心,图个快乐。可是,从今往后,渊生兄弟再也不能与她吵闹争执了,再也不能寻开心、找快乐了。
见渊生媳妇回来了,几个守灵人急忙迎上前去——他们怕她悲伤过度,站立不住,准备随时扶住她。谁知,渊生媳妇一下车,便直冲灵堂。随即,一把揪住婆婆的头发,一边使劲摇晃,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你赔俺男人,你赔俺男人!
众人都惊呆了。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急忙上前劝阻,好不容易将婆媳俩人隔离开来。这时,渊生媳妇开始扒在棺头号啕痛哭。一边哭一边说:可怜的亲哥呀,你的命好苦啊,年纪轻轻,却让自己的娘给活活逼死了。俺的亲哥呀,你是被活活逼死的呀……
哭了好长一段时间,渊生媳妇才被众人劝住。这时,汪想生怯生生地靠近她小声问:大妹子,你大老远刚从福建回来,咋就一口咬定渊生兄弟是被他娘逼死的呢?
听汪想生这么一问,吴凤娇马上掏出手机,打开上面的信息给他看。汪想生正看时,其他几个守灵人也都将头凑近来。汪想生说:别挤了,别挤了,俺念给你们听好了。于是,汪想生一板一眼地念道:凤娇,真是气死人了,原想在本地贷点款,好回福建东山再起,谁知那些扶持创业的贷款,都不是给真正需要扶持的老百姓的。要么给了有面子的人,要么给了肯拉关系的人,要么干脆留给了他们自己。俺跑上跑下一个多月了,没有贷到一分钱。尤其气人的是,老娘天天逼俺,要俺修坟,骂得俺没脸见人了。有时真想一死了之,可又不忍心丢下你和勇勇。实在气不过时,只好拼命灌酒,都喝醉好几回了。
听汪想生念完短信,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说什么。
接着,吴凤娇对着汪想生说:俺家渊生其实是个死爱面子的人。前几年确实赚了一笔钱,但去年一下子被人骗光了。为了还债,那辆小车也转卖给了朋友。只是为了不在村里太丢面子,这次中秋前才又将小车反租过来开回了家。
众人听了,连声“哦哦哦”,仿佛这才恍然大悟。
早饭刚过,渊生娘舅赶到了。问清事情原委后,骂了一顿渊生娘。过后,又走到吴凤娇跟前,劝解道:十多年前,也就是渊生他爹过世那年,你婆婆患上了一种怪病,时好时歹,叫什么间歇性偏执狂,一旦发作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这也是她的命,做娘的哪个真会愿意逼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眼下的情景,吴凤娇哪里听得进去这样的劝解?只是碍于对方特殊的身份,才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听到这儿会,吴凤娇推说头痛,回自己房间去了。

汪渊生死于他娘相逼的说法,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十里八乡。但我心里却在暗暗愧疚。其实,对于汪埠村修坟造墓的攀比之风及其危害,我是早有察觉并做了一些努力设法制止的。只是因为能力有限,或者也是因为没有尽到更大的努力,才没能控制事态的日渐恶化。
当时,我同妻子雪晴刚认识不久。几次去她家时,她奶奶都缠着她说:晴晴,现如今,全村家家户户都在为祖宗修坟造墓。你爹娘生前都是万般疼爱你的,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可惜,他们年纪轻轻就走了。现如今,你也老大不小了,也有正式工作了,所以也要跟上村里的伴呢……每当这时,雪晴都只好苦笑着看着我,仿佛向我求救似的。我在心里说:真是个老古董,她哪叫正式工作?一个月还不到一千元的工资,养活自己都够呛,哪里还有多少结余的钱呢?但我感觉,以自己当时的身份,是不好直接插嘴的。但对于汪埠比赛修坟的事,我还是极为关注的。
汪埠村庄不大,贫富差距却很大。村里那些富裕户,钱多了,都变着花样显摆,变着花样炫耀,先是为自己和子孙建造高楼大厦,后是为祖宗修坟造墓,再后来就是造豪华型的活人墓、鸳鸯墓。先修的人没有可比的,便随着自己一时的兴头,想花多少钱就花多少,想修多气派就修多气派。后面跟着的人见了,便在心里暗暗筹划,自己修的定要超过那些先修的。待他修好了,先修的人一看又不服气了。心想:咋还敢超过我呢?于是,重择吉日,大兴土木……结果,你攀我比,互不相让,直闹得死者、活人都不得安宁。钱多的人家倒是无所谓,没钱的人家就被逼得够呛了。
村民修墓同建造楼房完全一样的礼数,先要吃起工酒,后要摆竣工宴——起工酒还好办些,只要择定良辰吉日,请上各种工匠,叫上几个亲戚族人,少则一、二桌,至多三、五桌;竣工宴就不一样了,各种工匠,亲威朋友,宗族房股,都要送上贺礼,参加酒宴,少也七、八桌,多则几十桌。富裕人家,面子大,人面广,收回的礼金甚至超过了修墓的花费;愈是穷人家,愈是没面子,愈是人面狭,愈是收不回多少礼金。这样一来,愈是富裕户愈是做了桩赚钱的生意,愈是穷人家愈是做了桩亏本的买卖。
面对汪埠村愈演愈烈的修墓造墓之风,我不止一次生岀这样的冲动:去找有关部门和领导。

我先是找到村主任汪永泰。我说汪主任,俺们汪埠村比赛修墓的风气应该刹一刹了。
汪主任听了,后退一步,站定了,做个稍息的动作,然后一个劲的上下打量着我。末了,淡然一笑说:哦,敏感性蛮高嘛。
我说:不是敏感性高,是感觉这风气不刹不行了呢。村民大兴修墓造墓之风,既浪费钱财,又浪费土地,还助长了封建迷信……
汪主任不耐烦了,打断我的话说:好吧,不愧是大学生,看问题又尖锐又全面。既然如此,这件事就由你这个年轻有为的副主任全权负责好了。
听汪主任这么一说,我顿时傻了眼,久久答不上话来。
汪主任见我狼狈相,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末了,汪主任上前两步,抬手拍拍我的肩膀说:小邱,你是俺汪埠的女婿,对汪埠的情况还不了解吗?古话说“管千管万,莫管拉屎吃饭”。 可如今,应该改成“管万管千,莫管埋人超生”。你想想,民政部门原本是管殡葬改革的,可眼下他们为啥不管这事了?国土部门原本是管占用土地的,可眼下他们为啥也不管这事了呢?你再想想,还有乡政府,比俺村委会权力大多了吧,他们为啥也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汪主任这么一说,既让我无言以对,也让我受到了启发。第二天,我便去了乡民政所。
以前的民政所长,一般都是由年龄偏大、上上下下都比较信得过的乡中层干部担任。近些年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一重要职位大都改由年轻美貌的女干部占居了。我们梅林乡的民政所长胡蕾,便是一位身材高挑、衣着时髦、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未婚女郎。听说才二十五、六岁呢!
好了,别扯太远了,就说这天找她的事。这天上午一大早,我便兴冲冲来到了离乡政府半里远的敬老院——这里有胡所长的闺房。当我走近胡所长的门前,正要伸手敲门时,竟然听到里面传出了刘乡长的嬉笑声。哦,忘了告诉您,刘乡长姓刘名非,叫刘非,三十刚出头。听说很有来头,市里都有很硬的背景。
好了,又扯远了。当时,听到刘乡长的声音后,我立即退了回来,轻轻一转身,蹑手蹑脚溜进了敬老院的公共厕所。过了好一会儿,见刘乡长出了敬老院的大门,我才从厕所出来再次走到胡所长的门前。这时,只见胡所长正在梳妆打扮,嘴里还不时飘出几句甜蜜欢快的轻音乐。
见了胡所长,我说:胡所长,听说农村葬坟的事也是由你管的吧?胡所长回答:是啊,怎么啦?于是,我简单说明了来意。不料,胡所长却说:哦,这个事哟,那我管不了。我说咋就管不了呢?她说:我们民政所只管殡葬改革,就是说,只管人死之后是火葬还是不火葬。老旧坟墓改造扩建不涉及火葬不火葬的事,除了你说的浪费钱财,主要还是占用土地的事,所以这事我们管不了。再说了,现在要注重构建和谐社会,就连火葬不火葬,我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强迫执行了。我说,你们民政所就不可以做些延伸管理吗?胡所长反驳道:我说邱杰,你是综治办的,综治,综治,综合治理,你们咋不去延伸延伸、综合治理一下呢?末了,她还自言自语补上一句:真是的,乡长刚才还叫我少管……“闲事”两字尚未说出口,她便发觉漏了嘴,立马打住了。
过后我想,胡所长说的也有道理,于是决定去找国土所。

当天下午,我便去了乡政府办公楼斜对面的国土所。所长姓吴,是位40多岁的复员军人,人高马大,体格健壮。可能是中午喝得太多了,都快四点半了,还是扒在桌上睡大觉。办公室内,酒气熏天,鼾声如雷。
眼看这种场面,我有些进退两难。就在我正要离开时,吴所长办公室电话响了。只见吴所长猛然一惊,抬起头,眯着眼,抓起电话,打个呵欠,然后牛气哄哄地问一声“什么事”? 一听对方的声音,吴所长马上坐直了身体,睁开了眼睛,改为十分谦谨的口气说:哦,是乡长大人呀,有什么重要指示?咋不直接打我手机呢?是不是故意查岗呀?
听完对方的回话,吴所长接着说:哎呀,乡长大人,我也有难处呀,您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上面抓得紧呢。是要保增长,这我知道,但也要保红线呀!说完,又听了对方的好长一段说话。之后接着说:乡长大人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吴某也只好豁岀去了,但如果今后出了什么事情,您乡长大人可要替我担着呢。我小兵拉子一个,可经不起什么责任追究的呢。
待吴所长放下电话,我才怯生生地走近他的办公桌,吿知自己的来意。最后,我加重语气说:吴所长,照这样下去,不要多少年,汪埠村的耕地肯定会被坟墓占用完了呀!
谁知吴所长却十分不屑地回答说: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为死人“拆旧建新”的事呀。活人占地的事我都管不了,哪还去管死人占地的事呢?再说了,我们国土所现在属于条管单位,而保护耕地是各级地方政府的事情,有关法律法规是有明文规定的,你总不能叫我们国土所超越自己的职责权限,去做违反法律法规的事情吧?
听吴所长这么一说,我又哑口无言了。但我还是试探着请求说:你们国土所能不能同乡政府协调一下,让乡政府岀面去管管这件事呢?不料,吴所长白眼一翻,瞪着我说:你这小伙子咋这不明事理呢?我们国土所只是个股级单位,就算县国土局,也是同乡政府平级的单位,我们哪好对乡政府的工作指手画脚呢?
从国土所回来的路上,我做出了去找乡“新村办”的决定。
所谓“新村办”,就是“新农村建设办公室”的简称,专管全乡新农村建设工作。“新村办”主仼由副乡长吴有为兼任。吴乡长50多岁,在乡政府工作30多年,担任副乡长也有20多个年头。
站在吴乡长办公桌边,我简单寒暄几句后,便开始说明自己的来意。吴乡长很有耐心,一直微笑着听我把话说完。末了,吴乡长先说一句:不错,年轻大学生,有知识,有思想,又有责任心,将来肯定前途无量的。
接着,吴乡长点上一支烟,喝过一口茶,继续说:这件事你找我没有错,但也不全对。我们“新村办”说是专管全乡新农村建设工作,但实际上只是个综合协调机构,管不了具体的事情。具体的事情还是要由各个相关部门去做。再说了,搞新农村建设必须遵守一条原则,就是“量力而行”。什么叫“量力而行”?就是坚持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说白了,就是该管的就管,不该管的就不管;管得了的就管,管不了的就不管。另外,汪埠是全乡新农村建设示范村,这个没错。但即便存在你说的所谓“修坟造墓攀比之风”, 也不影响它们继续当“示范村”呀?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在这里,我要强调的是,我们所要建设的新农村,是“社会主义和谐新农村”—— 请注意“和谐”二字——“和谐”是前提,“和谐”是原则。现在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为了强行制止你说的所谓“修坟造墓攀比之风”, 结果闹得汪埠村鸡犬不宁,惹得汪埠大多数群众都对我们“新村办”有意见,对我们乡政府有不满情绪,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工作岀现了严重的失误呢?有句话叫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种被视为明哲保身的处世态度,虽然常常受到指责,但却一直是世人坚持把守的基本原则呢……
想不到,平时寡言少语的吴乡长,竟有如此过人的思维和辩才。他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狂轰滥炸,早已令我的招架之力丧失殆尽,只剩下唯唯诺诺、点头附和的份儿了。

为了汪埠村修坟造墓的事,我一连跑了四个部门,也一连遭遇了四次碰壁,真正印证了“四处碰壁”那句话。夜间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说实话,从小长到这么大,自己还是头一次遭遇这么令人沮丧的事。经历了一夜的辗转难眠,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找刘乡长。
第二天上午,当我来到刘乡长办公室时,只见民政所的胡所长正同他开着玩笑。见我站在门口,乡长问:什么事?于是,我又将自己的来意向刘乡长重复了一遍。结果乡长说:眼下又是招商引资,又是计划生育,又是综合治理,又是新农村建设,乡政府哪里还有工夫管那些事情?
我补充说:乡长,《土地法》规定,各级政府要负责本辖区内的耕地保护工作呢。再说了,不单是汪埠,我们全乡修坟造墓的风气都很严重了,如果再不引起重视,恐怕会出大事呢。
经我这么一说,乡长不高兴了,说:咦,蛮有责任感的嘛。那就这么着吧,我代表乡政府,这就授权给你,由你全权负责刹住全乡修坟造墓之风。我一听傻了眼,木木的站在那里,许久答不上话来。
刘乡长或许发现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了,于是改用和缓的口气说:我说小邱啊,你来乡政府时间不长,许多事情恐怕还不明白。刚才你说,各级政府要对辖区内的耕地保护工作负责,这话没错。但是,政府原本就是由各个职能部门组成的,而各个职能部门应该代表政府具体履行相关职责。可眼下,国土所划归条条管了,我们乡政府不能再去对他们发号施令了。再者,既然“各级政府要对辖区内的耕地保护工作负责”,那么,县政府就该对全县的耕地保护工作负责。可你看到县政府负起了这个责仼吗?我们只知道,招商引资工作是一票否决的,计划生育工作是一票否决的,综合治理工作也是一票否决的,却没发现耕地保护工作也是一票否决的。乡政府的工作千头万绪,光是列入了一票否决的工作,我们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精力去管别的呢?再说了,如今不是提倡村民自治么?照理说,你是村委会副主任,汪埠的事你也应该负有-定的责任。你倒好,自己不去主动作为,还今天找这个,明天找那个。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刘乡长这么-说,又让我无言以对了。我只好唯唯诺诺,含糊其辞的敷衍几句,然后匆匆怯怯地退出了乡长办公室。

渊生兄弟“头七”那天,妻子雪晴邀请渊生媳妇来家里坐了小半天。渊生媳妇说:勇勇他爸岀事,仔细想想,也真是命中注定的。当天俺收到他那条手机短信,就担心他会岀事,所以就打他手机,想好好劝劝他。万-不行,就让他尽快回到福建来。谁知他一接到俺的电话就马上关机。没有办法,俺就打你的手机,想请你帮俺转告勇勇他爸,结果你的手机又换号码了。最后,俺又接连打了桃花姑姑和想生兄弟家里的固定电话,谁知接听电话的都是不认识的人,他们嗯嗯啊啊、含含糊糊应付了几句后,便立马挂断了电话。放下电话,俺一直莫名其妙,心想,真是活见鬼了,明明是存在了手机上的号码,以前也是打通过的,咋就都变成别人家的电话了呢?你们想想,当时,只要俺联系上了其中的一个人,让他帮我劝劝勇勇他爸,叫他尽快回福建来,勇勇他爸不是就不会岀事了么?所以说,仔细想想,还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听到这里,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我心里咋会突然“咯噔”一下呢?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个只要我不说出来,世人便永远无法知晓的秘密。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近几年,市委、市政府每年都要搞两次社会治安环境“满意度”民意调查。具体操作是这样的:拟定调查问卷,组织专门队伍,通过拨打固定电话,对全市每个乡镇各60户普通民众逐项进行询问、打分。调查结束后,按照得分多少,对各乡镇进行次序排名,并在全市予以通报。连续两次排名最末位的乡镇党政主要领导,都将受到降级使用的处理。
在今年四月初的一次民意调查中,我们梅林乡被排在了最末位。这可急坏了书记、乡长!要知道,现如今,书记、乡长这些乌纱帽的“含金量”已经愈来愈高了,而要弄到这些乌纱帽也实在不那么容易。倘若因为民意调查的事情而让头上的乌纱帽得而复失,那可比剜心断臂还要痛苦呀。眼前的排名已经成为了无可挽回的事实,关键是如何确保下一轮的民意调查能够顺利过关。为此,书记、乡长一连好几天都心神不定,愁眉锁眼,急得真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狗急也能跳墙”。数天紧张密谋之后,他们终于想岀了一条绝好妙计。他们首先利用刘乡长在市里的关系,掌握到了下一轮民意调查的准确时间段。紧接着,他们找到本地电信部门,让他们在民意调查的时间段内,通过特殊的技术处理,使全乡的固定电话只能打出,不能打入。与此同时,还将全乡固定电话的来电信号全部转移到了乡政府特意设置的几台固定话机上。最后安排十几名信得过的乡干部冒充一般群众轮流接听电话,回答上面的调查询问。若是偶然遇上了村民之间的通话,便含糊其辞应付几句,随即将电话挂断了事。当时,渊生媳妇打给汪瑞生家里的电话就是我自己给接听的,打给汪想生老师家里的电话就是我们综治办的一个同事给接听的!过后不久,我还冒充瑞生兄弟回答了上面的调查询问。当时,我心里比较紧张,甚至有些答非所问。坐阵指挥的刘乡长立马用食指轻捺一下我的头,并以目光示意我保持镇定。
十一
渊生兄弟“四七”那天下午,渊生娘和他媳妇、儿子正从坟上回来。路过我妻子雪晴家时,雪晴奶奶将渊生娘叫住了。雪晴奶奶说:大妹子,进来坐会吧,俺俩好久都没在一起哇事(“哇事”为方言,即“说话”、“聊天”之意)了——论辈分,雪晴奶奶属于渊生娘的叔婆,该叫渊生娘侄媳妇的。雪晴奶奶此时称侄媳妇“大妹子”,含有一种同情的意思。而话语中有了同情的含意,自然又会附带一些尊重的成分。雪晴奶奶心想,人家刚刚遭遇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不幸,正需要众人的体谅和安慰。自己降下一层辈分叫她一声“大妹子”,也算是给她一种言语上的安慰吧。
渊生娘听得叔婆这么一声称呼,心里顿时热乎了许多,眼匡里也突然变得泪水汪汪了。是啊,是该进去坐坐了,是该坐在一起痛痛快快哇哇事了——自从儿子渊生死后,都快一个月了,儿媳妇一直对自己不理不踩,还不让小孙子靠近自己,这样的日子,不单是伤心,不单是悲痛,而且苦闷死了,孤独死了……
平日里,她们婆媳俩隔三岔五便会聚在一块聊上老半天,一直东家长西家短的聊个没完。她们大都坐在雪晴家厅堂后面那间昏暗的小厨房里。仿佛有什么秘密唯恐让外人发现了似的。这一次,她们依然进了那间昏暗的厨房。
雪晴奶奶招呼渊生娘坐定后,便从灶台取过一只陶瓷茶杯,倒上一杯凉开水送到渊生娘手上。渊生娘急忙起身接住,嘴里连声说道:还是叔婆待见俺,还是叔婆可怜俺。
雪晴奶奶说:哎,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妹子真是命苦啊!渊生娘说:真后悔,俺真后悔呀,俺都悔青胆了,俺都悔断肠了。前些天,要是俺心肠再硬一些,逼着渊生把他那死鬼爹爹的坟给修了,渊生也就不会遭此报应了。真后悔,俺真后悔呀,俺胆都悔青了,俺肠都悔断了……
经她这么一说,雪晴奶奶神色突然紧张起来。雪晴奶奶说:俺家雪晴总是头痛,医师也查不出什么原因,莫不也是……正要说出“报应”二字,雪晴奶奶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想,那是多不吉利的字眼,俺这老不死的糊涂鬼怎么差点说出口了呢?
可不用对方说出口,渊生娘依然接过话头说:那还用说,肯定是困在土里的祖宗不高兴了,让她患上一种查不出、治不好的怪病,算是给她一个警告,让她老实乖乖的修坟去。
听到这里,雪晴奶奶愈加紧张起来,两眼盯住渊生娘说:照你说,俺这就应该赶紧逼她修坟去?渊生娘说:那当然,要不然,不知又要出什么事呢。过了一会儿,雪晴奶奶又说:大妹子,俺咋听说你家渊生是喝多了酒自杀的呢?渊生娘气愤地说:那也是报应,要不是让鬼迷住了心窍,哪会自寻死路呢?雪晴奶奶说:照你看,这世上真有鬼魂?渊生娘说:当然有。要不然,俺咋会天天梦见死鬼他爹呢?死鬼他爹天天托梦给我,要俺催渊生给他修坟呢!
雪晴奶奶点点头,接过话茬,像是自言自语道:俗话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年轻人咋就不听呢?渊生娘接上说:不听古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看看,我那可怜的崽儿渊生,不是已经吃了天大的亏吗?
两人聊得正起兴时,正在煮着绿豆粥的高压锅突然爆炸了。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渊生娘正好被高压锅盖迎面砸中脸部。只见她当即倒地,口吐白沬,全身抽搐,不一会儿便咽气了……
十二
近些天,雪晴愈来愈不愿意回汪埠了。即便回去,也必定要我陪同。到了家里,也总是愁眉锁眼,不见一丝笑容。每次与奶奶正面相对时,也总是不等奶奶开口,便马上拦住她说:别说了,别说了,头痛死了!
雪晴的苦衷我是明白的。为了村子里比赛修坟的事,她是悲从中来,气从中生。悲的是,父母三十未到便双双车祸身亡,自己未满五岁便成了孤儿。多少年来,只能与奶奶相依为命,经常是温饱无望,孤苦伶仃。气的是,如今自己终于长大成人,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尽头。奶奶却愈来愈不明事理,整天唠叨着要自己为爷爷和父母重修坟墓。自己刚刚走上社会,在村幼儿园当个聘用老师,一个月千元不到的工资,哪里还有节余的钱呢。奶奶看中了自己结婚时的一点彩礼。可自己怎能将那些钱花在这方面呢?再说了,自己“不孝道”的名声,也正是奶奶整天向左邻右舍唠叨的结果,而渊生娘又总是推波助澜似的在奶奶面前鼓动挑唆,愈发加剧了奶奶对自己的不满,成天埋怨自己不懂事,不听话,不孝道。
但悲归悲,气归气,话又说回来,这事又怎能全怪奶奶和渊生他娘呢?这场修坟造墓的攀比之风又不是她俩给刮起来的。再说了,她俩一个患有间歇性偏执狂,一个得了间歇性老年痴呆症,而这场修坟造墓的攀比风,又加重了她俩的症状。所以,平心而论,她俩也都是受害者呢!
既不愿跟风,也没钱跟风,又不忍心同奶奶针尖对麦芒,闹得太凶了。该怎么办呢?雪晴想来想去,最终没有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因此,只有尽量少回家,尽量逃避。实在逃避不了时,便只好直面相对,随机应变了。所以,奶奶每次正想开口时,雪晴都会马上拦住说:别说了,别说了,头痛死了!
雪晴多次“头痛死了”的话,终于对我有了一种提醒。傍晚散步时,我将自己的想法悄悄告诉了雪晴。雪晴半信半疑的看着我,仿佛在问:那样能成吗?于是,我又如此这般地介绍了自己的详细设想。最后我说:反正你啥事也不用做,只要配合我,保守秘密就行了。
十三
第二天早饭时,我对雪晴奶奶说:我说奶奶,雪晴头痛这么长时间了,乡里和县里的医院都查不出是啥原因。要不要请人过个阴,问个卦?
一听“过阴”,雪晴奶奶顿时眼睛一亮,精神一振。随即爽快地答应道:过阴好,过阴好,也顺便同雪晴爹娘道个歉,赔个理,告诉他们,坟,迟早都是要帮他们修的,只是迟早的事。叫他们好好保护雪晴,保护俺全家都平平安安。
忽然,雪晴奶奶又皱起了眉头,像是自言自语道:俺汪埠没有过阴的好师傅,湾头村倒是有个灵验的朱师傅,可他去年就过世了。到哪里去找好师傅呢?
我赶紧说:奶奶,我们邱庄也兴“过阴”,村里有个姓汤的师傅挺灵验。很多当官的、做老板的都上门请他呢。要不,我去把他请过来?
雪晴奶奶说:好是好,就是路太远。我说不远,骑上摩托个把小时就能来回。
好吧,那你赶紧去吧。雪晴奶奶答应说。
当天下午,我便将“过阴”的汤师傅接来了。
汤师傅原本不是我们邱庄人,因为家里兄弟多,日子穷,加上自己先天落下个腿疾,迟迟没能娶上媳妇。快30岁时,才入赘到了邱庄村。可结婚不到几年,也就是20年前,媳妇在浙江象山打工时跟一个山东的男人私奔了。从此便一直不见了踪影。如今,儿子也娶了媳妇另起炉灶了。自己中年半老,只好单身一人过日子。平时除了种种地,打打麻将,就是做做“过阴”、“降箕”的生意,弄点零花钱。
当我将来意告诉汤师傅时,他睁大了眼睛问我:我说小邱,你这不是要俺糊弄人吗?我被问得啼笑皆非,心想:你平时玩的那些把戏,莫非还不是糊弄人的?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来——自己眼前正有求于人家,怎敢同人家较真呢?于是我说:汤叔,我特意从大老远赶来呢,您就帮我这次忙吧。好歹我们还是同一个村庄住着呢。紧接着,我主动开价说:包接包送,另外开100元工钱。对方提出要加50元,说这是在做糊弄人的事,不能按正常行情算。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但也提了一个条件,要他认认真真装扮耍弄,保证不出差错。之后,我又将具体做法如此这般地告诉了他。对方满口答应道:这你放心,保证没问题。
听说请来了“过阴”的师傅,村里的老太婆们都赶紧上门看热闹来了。
吃过点心后,汤师傅反客为主,吩咐我将八仙桌摆到走廊上。随即,汤师傅神色庄重地点上蜡烛和手香。末了,又叫我取来几张白纸,盛来一脸盆清水。汤师傅接过白纸,两边翻弄着在众人眼前晃来晃去,仿佛是说:各位看官,你们可要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我这可是一张白纸,一张什么字也没有写的白纸呢!
之后,汤师傅双目微闭,双手合十,举与鼻齐,嘴里念念有词道:天皇皇,地皇皇,漂洋过海见玉皇。玉皇慈悲显神灵,为俺凡人解迷惘……如此反复多次后,汤师傅开始将白纸放进水里。不多时,只见纸上显岀八个蓝色大字:比赛修坟,祸害子孙。
在场的老太婆们顿时发出惊讶之声。但她们并不识字,只是为白纸突然显岀字来而惊讶,却并不明白八个蓝字的具体含意。一阵惊讶之后,她们齐刷刷的看着我,仿佛要我做出解释。我故意推辞说:汤师傅,还是您向大伙解释一下吧。
汤师傅抬起头,环视一遍众人,开口道:这还用得着解释吗?意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比赛修坟造墓,结果害了子孙后代。有的人说不定还要遭受灭顶之灾呢!
什么灭顶之灾?其中一人急忙问。
什么灭顶之灾?就是死人呗!汤师傅不屑地回答道。
渊生和他娘的死,是不是都是比赛修坟惹来的灭顶之灾?我趁机问一句。
还用问?当然是!汤师傅更加不屑地回答。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疑惑而又失望地望着汤师傅。过了许久,众人才开始起身离去。一路上,大家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议论个没完。
众人散去后,汤师傅接过工钱,说该回去了。我说送他,他拒绝道:不用送,时间还早,我想到梅林街上转转。望着汤师傅离去的背影,奶奶摇着头自言自语道:不灵验,不灵验,没有湾头的朱师傅灵验……
十四
我煞费苦心的计划失败了。第二天,雪晴一回家,奶奶仍旧缠着她重提修坟造墓的事。无奈之下,雪晴再次催我另想办法。
我想,依着雪晴奶奶患的间歇性老年痴呆症,除了渊生娘的话她会相信,便再也不会有谁能说服她了。可眼下渊生娘已经去世半个多月了,咋还能指望她来劝说奶奶呢?想着想着,我突然灵机一动,产生了又一个更为大胆的设想。
于是,我与妻子雪晴约好,当天晚上一同回她家里过夜。第二天,我们迟迟不起床。直到奶奶拍着我们的房门大声叫喊:晴晴,快起来,快起来,俺家岀怪事了,岀怪事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和雪晴才懒洋洋的走岀了卧房。雪晴打着呵欠问:奶奶,岀什么怪事了?
你看,你看,我一打开门,就见这么一条大鲤鱼躺在门口,这还不是稀奇古怪的事?奶奶指着大鲤鱼说。
我说:莫不是哪个送给我们家吃的?奶奶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这年月,谁还会送鱼给俺家吃呢?
雪晴说:自古就有“鲤鱼跳龙门”的说法,眼前这么大的鲤鱼,莫不是送上门来的什么大好事?你看,鱼肚子那么大,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好宝贝呢?我接过话说:剖开来看看不就清楚了,我去拿刀来。
奶奶一时没能回过神来,任由我和雪晴一番折腾。
突然,雪晴惊叫起来:哎呀,鱼肚里咋有这么一大块绸布!紧接着,雪晴再次惊叫起来:哎呀,布上咋还有这么多字呢!
站在一旁看剖鱼的奶奶也跟着一惊一乍的。
我停止剖鱼,看着雪晴展开的绸布,也十分惊讶地说道:咋还是渊生娘写给奶奶的信呢?真是怪事,真是天大的怪事!
一听是渊生娘写给自己的信,奶奶愈加关切起来,急忙催促雪晴道:隔壁大妹子说什么了?快念给奶奶听,可怜的大妹子说什么了?
雪晴站起身,神情庄重地念起信来:雪晴奶奶,俺亲爱的叔婆,感谢您对俺一辈子的好。俺们都是苦命的人。也只有苦命的人,才会一辈子相互体谅,相互照看。看在您对俺一辈子好的份上,俺托人写这封信给您。告诉您俺所犯的糊涂。俺可怜的叔婆,自从来到阴间,俺就后悔死了,后悔不该逼渊生为他爹修坟,直逼得他走上了绝路。其实,俺们阴间人不需要坟墓的,俺们从来都不住在坟墓里。俺们一身轻飘飘的,整天四处游荡,有时去了很远的地方,有时就在活着的亲人们身边。俺的亲叔婆,俺真后悔呀,俺胆都悔青了,俺肠都悔断了……
听雪晴念完信,奶奶睁开疑惑的眼睛自言自语道:那俺咋老是做梦呢?老是梦见你爹娘催着要帮他俩修坟呢?
我正要蹲下身去继续剖鱼,奶奶急忙制止说:不能剖,不能剖。赶紧拿副针线来,把鱼缝好了,送到河里去。对了,雪晴,快去小店买几柱香来。送鱼下水是要点香叩头的。
我们明白了奶奶的心思,都在暗中高兴。心想:这下好了,这下终于可以消停了。于是,我们十分爽快地按照奶奶的要求,先把鱼肚缝好,然后来到村前小河边。奶奶点燃三柱香火后,领着雪晴朝鲤鱼连叩了三个响头。末了,才恭恭敬敬将鲤鱼放进了河里。
自从接到渊生娘的天堂来信,奶奶再也不向雪晴提起修坟造墓的事了。只是一个新的问题又来了:奶奶的身体从此便迅速的衰弱起来,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某种支撑,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精神气……

作 者:蔡光云
手 机:13207030795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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