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幽香

铁家大院里有一颗老枣树，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是哪一年栽植的，树干有一人搂抱那么粗，树冠遮住大半个院子，枝繁叶茂，每年秋天能摘好几筐大红枣。大红鲜枣的核很小，枣肉特别的脆甜，村里人经常来铁家院子摘枣吃。现在每当想起脆甜的红枣，人们就不由得记起铁牛奶奶。

铁牛奶奶的名字几乎无人知道，因为她嫁给了铁牛爷爷，大家都叫她铁牛奶奶。听老辈人说铁牛奶奶娘家住在很远的山里，因为家里很穷，是铁牛爷爷的父亲用了一口袋红高粱换来的，据说年轻的铁牛奶奶虽然身材消瘦，但模样长得很俊，在四里八乡也算出名的俊媳妇。

铁牛爷爷的名字听起来很唬人，其实他体质很差，刚出生时身体很弱小，老铁家人为了他长命，给他取名叫“牛”，因为姓铁，大家叫他铁牛。铁牛爷爷天生腿有点跛，而且从小得了肺病，整天咳嗽，是个老病秧子，到了二十好几岁了，铁家到处托人说媒，可是四邻八乡的姑娘没有人愿意嫁给他。无奈之下铁牛爷爷的父亲外出倒卖粮食时，用红高粱换回了个儿媳妇，这才了却了铁家人的心愿。

铁牛奶奶很贤惠，进了门孝敬公婆，照顾铁牛爷爷，勤快又能干。她性格开朗，乐于助人，与乡邻和睦相处，全村人都夸好，铁牛家日子越过越红火。几年后的春天，铁牛奶奶給铁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叫铁栓，铁家人更是高兴，乡邻们也羡慕她一家。

铁栓出生百日那天，铁牛奶奶从山里娘家捎来一棵枣树，她亲手在院子里栽下，寓意铁栓长命吉祥。从此，她一有时间，便给枣树施肥、除草、整枝，第二年枣树就开始开花结果了。铁牛奶奶经常抱着铁栓赏枣花，闻花香、捉蝴蝶、摘红枣，枣树和铁栓一起成长。

铁家的日子好景不长，这一年，铁牛爷爷的父亲外出做生意，遭遇发洪水客死他乡，最后连尸首都没找到。铁牛爷爷的母亲悲伤过度不久也离开人世，铁家生活的重担全落在铁牛奶奶身上，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操持家务，还要照顾丈夫孩子，里里外外一个人忙活，铁家的日子越过越艰难。

日子虽然苦点，三口之家也是一个完整的家，铁牛奶奶咬着牙承担这个家，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可是祸不单行，铁牛爷爷的病也越来越严重，好几年卧床不起，家境贫寒没钱治病，四十多岁时也命归黄泉。剩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艰难的过着日子，铁牛奶奶唯一的盼望就是儿子铁栓快点长大，支撑起这个家。

时光一年年地熬着，铁栓渐渐长成了健壮的大小伙子，家里的日子也好起来，铁牛奶奶终于松了口气。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当过村里的妇女干部，参加过识字班学习文化，能写能算，是村里出了名的女强人。丈夫死后，许多人劝她改嫁，她不同意，硬是拉把着儿子长大成人。

当年栽下的枣树如今已经长成大树，躯干弯曲，枝杈纵横，夏日里绿荫葱茏遮住半个院子，是人们乘凉的好去处。每到八月十五前后，大红枣熟的透红，枣香浓郁，脆甜诱人。每当枣熟后，铁牛奶奶把鲜枣打下，挨家挨户送点尝鲜，剩余的晒干后放到春节蒸年糕用。

儿子长大了，高中刚毕业铁牛奶奶开始给儿子张罗着找媳妇，铁栓开始不同意，他对娘说：“娘啊，我年龄还小，还有很多事要干，找媳妇不着急。”

铁牛奶奶觉得奇怪，再三叮嘱儿子：“栓儿，都快二十的人了，该订婚了，做啥事也得找媳妇吧，等年龄大了，就不好找了，听娘的话，赶快把婚事定了，干啥事娘不拦你。”

铁栓这才对娘说：“娘啊，我想去当兵。”

“当兵”！这一下铁牛奶奶懵了点，铁家几代人单传，就铁栓一根独苗，如今说要去当兵，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且隐约有着一缕担心。

铁奶奶每天望着院子的老枣树发愣，瞧着满树透红的大枣，她不知是个啥滋味，往日看到满树硕果的愉悦消失了。她闷了几天没有答应儿子，但她知道当兵是儿子最大的心愿。母子相依为命这些年，儿子总是听她的话，从没有惹她生气，现在他心里真的喜欢当兵，愿意出去闯荡闯荡，年轻人到部队锻炼一下，长长见识也是好事。可是儿子一走，这个家只有她一个人了，她真的感到孤独。铁奶奶反复的想了几天，最后还是答应了儿子的要求，可是，她提出一个条件：“栓呀，你去当兵娘不反对，你必须在家里找个媳妇，铁家人丁单薄，娘年龄大了，要有人支应这个家呀”。

铁栓理解娘的心情，她一生中太孤单了，唯一的亲人就是自己，现在又要去当兵，她更加孤单，她希望家里有个儿媳给她做伴，消减心中的孤独感。铁栓答应了娘的要求，“娘啊，只要您答应我去当兵，婚姻的事您做主”。

铁栓当兵后，铁牛奶奶就开始给儿子找媳妇。铁栓在部队干得很出色，几年后入了党，提了干，并且按娘的要求与本村的一个叫凤的姑娘结了婚。因为是本村人，两人比较了解，婚后感情一直很好，生了一女一男。铁牛奶奶高兴的心花怒放，整天忙里忙外，日子过得津津有味。

时光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铁牛奶奶已是满头白发，身板也略显弯了，满脸的皱纹记录着她一生不平凡的经历。但她依然精神矍铄，壮心不已，把家治理的井井有条。儿媳因为生孩子，铁栓不在家没有照顾好，产后身体一直不很好。六十多岁的老太依然是家里的顶梁柱，支撑着铁家这片天。并经常写信教育儿子在部队好好干，为国争光，为铁家争光。每年她都把树上的红枣精心挑选，洗净晒干寄给儿子。

铁家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也平静祥和，铁牛奶奶心中充满对未来生活无限的憧憬和期盼，虽然自己大半生历尽磨难和悲伤，她感到幸运的是有个争气的儿子，娶了个如意的儿媳，有了一双乖巧的孙子孙女，她感到满足了。不管以前多少悲伤，多少辛劳，今天的结果她感到欣慰，也对住老铁家死去的列祖列宗了。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天命不可违，祥和的日子没有过长，灾难又一次眷顾了铁家。

这一天，地方政府和部队的领导来到铁家，把铁家人都接走了，铁奶奶被安排到县招待所住下，其他人跟着领导去了部队。据领导说：“铁栓同志在部队执行任务时受了伤，请家人到部队探望。”考虑到铁奶奶年龄大了，不易长途颠簸，暂时先住在招待所等候消息。                          

铁牛奶奶是个历经风雨的人，虽然年事已高，但思维敏捷，理解问题相当透彻，她似乎预感到这个家又有不详之事发生，儿子究竟怎样了？她不敢想下去，脑海里总在猜测着可能要发生的事。

几天后，家人从部队回来了，地方政府的有关领导提前给铁奶奶做工作，把真情渐渐地透露给了她，铁奶奶顿感像塌了天，她昏过去，医务人员及时把她送进医院进行抢救，好半天铁奶奶才缓过劲来，她失声痛哭，又几次昏过去，她抱怨自己命苦，抱怨老天爷无情，几十年的伤心往事让她悲痛欲绝。

铁栓的骨灰下葬的那天，场面十分的隆重，部队首长、铁栓的战友、县乡领导、全村父老，在村里为铁栓举行追悼会。铁奶奶被人搀扶着来到铁栓的灵前，她失去往日的神彩，面无表情，只是木然地瞧着亲友们哭凄。当她看到儿子的骨灰盒时猛然惊醒：“栓儿呀，你这个没有良心的，把娘扔下不管了，你咋这麽不争气呀，娘还等你回来料理这个家也，------。”哭着又昏过去，大家赶紧把她抬回屋子里。

等到铁奶奶醒来的时候，铁栓的骨灰已经下葬，她已不再痛哭流泪，这一生她流过的泪太多，一次次生死离别的打击，她似乎变的更加坚强。她静静听着部队领导向她讲述了铁栓牺牲的经过：“部队驻地附近的一处油库着火，铁栓所在的部队接到命令，他带领战友快速赶到失火现场施救，当铁栓和战友到达火灾现场时，油库已经是一片火海，为了抢救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安全，铁栓同志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冲入火海抢救伤员和物资，最后因火势凶猛，铁栓同志体力不支倒在烈火中，壮烈牺牲。”部队的首长握住铁奶奶的手说：“铁栓同志很英勇，他以实际行动表现一个军人，对党和人民的忠诚，他牺牲得很伟大，很光荣，是部队的自豪，也是您老人家的骄傲，------”。部队首长眼含热泪讲述铁栓的英勇事迹，并把一枚金光闪闪的二等军功章挂在铁奶奶胸前。

铁奶奶听完部队首长话，擦干了眼泪，瞧着军功章表现出比平日更加清醒和理智，她对大家说道：“我儿死的了不起，死的光荣，为老铁家争了光，我们一家人感到光荣。”

政府追认铁栓为革命烈士，以后的日子她很平静，不管谁来慰问或看望她，她总是非常理智的感谢来人，从不提过任何条件和要求。只是儿媳本来身体有病，受到打击后身体更加虚弱，铁奶奶只好又一次支撑起这个家，她要替儿子把孩子们带大成人。

铁奶奶的心血没有白费，孙子、孙女都很争气，后来都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铁奶奶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每当闲暇时，铁奶奶总是望着枣树愣神，时而流泪，时而发笑，老枣树把她心里往事勾起，她心中的苦乐只有向老枣树诉说。

铁奶奶在儿子死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时常回想起过去，心酸的往事始终缠绕着她。因为家里穷，她不到二十岁来到铁家，公婆不幸早逝，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几十年里一人独挑这个家。她不能理解的是为啥一个善良的人屡遭悲伤，为啥让她一个柔弱的女人担当起几辈人的家庭重担。她多么希望人的一生像这棵枣树一样平静的活着。

岁月在期盼中慢慢逝去，铁奶奶年近八旬了，满头银发稀落可数，但依然耳聪目明，脑子也很清醒。孙子要把她接到城里住，她说：“城里住不习惯，还是乡下好，院子里的枣树也要有人管。”坚决不去城里住。儿媳陪她一直住在老院子里，孙子孙女们也都成家立业，一有空带着孩子来看她，铁家已是四世同堂了。

近来，铁奶奶看到膝下可爱的孩子们，心里常犯嘀咕。夜里睡不着觉时，猛然想起一个算命先生说的话：“你命太硬，一生犯克，铁家家人齐全，没人硬过你的命，------”。

她以前从不迷信，现在突然的相信起算命先生的话来，心中后怕这个家再出事。“我命犯克，克死了公婆、丈夫、儿子，我老了，该死了，铁家不能再出事啦。只要我死了，铁家就平安了。”她时常自言自语，她把铁家的不幸归罪于自己命硬，认为只有自己死了铁家才会平安。

想死，对铁奶奶来说不是可怕的事，难的是咋个死法，她身体感觉没大碍，一时半会死不了。她想到上吊死，反复选择地方总觉不合适，在屋里上吊吧，这房子被自己糟蹋了，以后孩子们还咋住；她想到院子的老枣树上吊，这棵枣树陪伴她几十年了，是儿子百日那天她亲手种下的，看到这棵枣树，她就想起儿子留下美好记忆，她说什么也不能毁了这棵枣树；她想到喝农药死，又怕给孩子们留下不好的名声；她想到投河自尽，又怕乡亲们唾骂她弄脏了河水；冬天里不能死，孩子们守灵太冷；夏天不能死，天气太热，死了尸体会发臭的；春天不能死，春暖花开可惜好时光；秋天里乡亲们忙着秋收秋种，不能耽搁工夫。她整天的想啊想，也找不到个死法，她觉得死是一生最难的事。其实她心里仍有牵挂，儿媳有病，她放心不下这个家；孙儿们虽然成家，还需要她教诲；院子里的老枣树还需照管；------。她牵挂的事太多太多。整天的积虑，铁奶奶忽然变得老态龙钟，不想出家门，不再愿意见人，整天在院子里转，嘴里不时地说：“枣花开啦，枣花落啦，枣花该走了，------。”谁也听不明白她的话。

五月的一天，老枣树正值盛花期，浓郁的枣花香气萦绕铁家小院，引来一群群蜜蜂和蝴蝶飞舞。铁奶奶起床后对儿媳说：“今夜里做了个梦，梦见铁栓跟我要枣吃。这孩子，枣树刚开花，哪里来的枣？看来是想娘了！”

中午的时候，铁家人聚在家里吃了一顿团圆饭，饭后铁奶奶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在枣树下乘凉赏花，家里人谁也没注意到她有异样，当发现她时，她坐在椅子上，背靠着老枣树安详的去世了，身上落满了枣花。

后来，人们根据铁牛奶奶的遗言，在很远的山里找到铁奶奶的娘家，一个名叫枣树峪的山村，村里只有几十户人家。当年闹灾荒，人眼看快要饿死了，多亏了那口袋红高粱救了大家的命，铁奶奶的名字叫枣花。

 山东省沾化区国土局13505432789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