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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1972

来源:作者:韩春山时间:2017-02-09热度: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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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富把大林打发走后,才想起河滩上的鱼网。网里的几条鱼早已冻成了冰棍,他数了数,有十几条。他把鱼网收好,挑出五六条大个的放在从小屋外墙上摘下的一只柳筐内,上面盖了些柴草,然后锁上门,背起柳筐往村子里赶去。

德富的村子是水闸以东七八里路的官道张村。官道张是个大村,但通往村里的却没有大路,只是坑洼不平的羊肠小道。路两旁荒碱地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野生红荆、芦苇及漫无边际的荒草。据说,老年间有一条从德州通往陵县城的官道经过这里,官道张也由此得名。由于荒草丛里时有土匪流寇埋伏,经常袭扰官府过往车辆,后来就有“宁绕西南乡,不走官道张”之说(西南乡是指距官道张以南五里地之外的西南公社驻地)。因此这条官道也就逐渐荒废。解放后,虽然没有了匪患之说,但常有鬼神出没、孩子失踪之迷。搅得在此路过的人们总是提着一颗心,赶夜路更是人们所忌讳的。

德富就走在了这条路上。天将要放亮,昨晚的雪不大,铺在地面上像是白白地涂了一层颜色。相比两旁灰蒙蒙的芦苇,小路显得非常明亮。德富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清晰脚印。快进村子时,路的右侧是那片被村子人称做乱坟岗子的地方。德富站在小路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座稍大点的坟前,弯下腰,伸手拔掉坟头上几棵在寒风中摇曳的野蒿,兀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眼前的坟是德富儿子的。儿子死后,按照风俗,没有成家是进不了坟地的。因此德富把儿子葬在了这里。其余的几座除了和德富儿子的情况相似之外就是一些无主坟。

德富站了一会儿,在他行将离开时,发现在他来的路上,有个提着马灯的人影正向他这边赶来。忽明忽暗的星点亮光像只幽灵。

那人在离德富十多米时突然停下了。少倾,又匆匆地在德富身旁走了过去,头低低的,步子也明显加快。德富觉得这人捂得很严实,侧过去的身子,让他没能看清此人面部的大体轮廓。

“这大过年的,前面就该进村了,到谁家去的?”德富想着,脚底下也就紧跟着动起来,和前面那人保持着五十多米的距离。对方似乎发现了德富跟在后面,步速始终没有减下来。

被村里人当做神来供养的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上系满了红布条。每年腊月二十三这天,各家各户都端起供品来到树下祭拜,在树枝上系上红布条,以祈求来年幸福平安。有人还爬到树上,尽量把红布条系的高一些。于是,过年期间整个树冠上,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挂得满满当当,甚是零乱。还有人把家里哄孩子玩的小铃铛也拴在了上面,风吹铃响,布条乱舞,人们走到此,有一种神秘、惶恐的感觉。

德富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老槐树上面。就在这时,一条人影突然从槐树背后窜了出来,手里的一杆粪叉朝着刚刚从树旁走过的那人后脑叉了过去,那人瞬间倒下。拿粪叉的人捡起地上的包裹快速离开了现场。德富吓呆了,他第一反应是遇上了打劫。当他刚想上前时,发现打劫者又突然返了回来。他急忙躲到路边草丛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他不知道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打劫者走到躺在地上的那人面前,放下手里的包裹,拖起那人,走到老槐树旁的水井边,双手一松,人掉了下去。做完这些后,他抬起头,四处瞧了瞧,然后收拾起地面上散落的东西,向村子深处急步走去……

天已经完全亮了。当打劫者抬头四处张望时,德富隐约觉得这人好像是本村的倔头张。

    时年五十一岁的倔头张年轻时跟着乡团干过。五八年那会儿,当了一段时间的生产队长,因为品行不端,老往寡妇门前转悠,还经常干些偷鸡摸狗之事,最后被群众赶下台。再加上好吃懒做,性格暴虐,日子越混越穷。最后,老婆在给他丢下一个十多岁的儿子后,改嫁他人。后来上了岁数的倔头张,在性情方面有些收敛。倔头张的名号是村里人送给他的。儿子大毛长大后,好像继承了父亲的某些基因。前几年搞串联时在外地糊弄回个媳妇秀花,半年后有了儿子小毛。有妻有子的大毛本应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没成想,串联时走南闯北的风光劲过去之后,他感到日子的清苦,再加上有个嗜酒如命的爹。因而想了一条自认为能改变穷困生活的捷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当他正牵着邻村生产队的牲口往家赶时,被人们发现了。串联时练就的东奔西跑功夫,这会儿排上了用场。一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虽然没有被当场抓住,但从此丢下父亲及老婆孩子,再也没了音信。眼巴巴地在家等了两年的秀花,等不到丈夫的消息后,就萌生了回河南娘家的想法。倔头张眼看这个家要散架,就整天像供菩萨一样,哄着秀花,才勉强把秀花娘儿俩留住。

德富蹲在那里,两腿抖得厉害。为想进一步核实打劫的人到底是不是倔头张,他把眼睛揉搓了半天,越揉越觉得看东西模糊。直到目标从远处彻底消失,他才小心疑疑地来到老槐树下,凑到井台前往井里瞧了瞧。就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把路面上的雪吹得四处飞扬,刚才打斗现场所留下的痕迹,瞬间被抹平了。这阵风也差点把德富刮到井里面。他不敢久留,先是回到自己家中,想把长久不住的屋子归置一下,然后再到城里买些对联、鞭炮等年货。与往年一样,他要在家过完初十、等晚辈们给他拜完年后再回到水闸旁的小屋子。忙活了一会儿,德富有些分神,干起活来丢三落四。最后他干脆停下来,坐在炕沿上,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儿要不要报告给支书。报了吧,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杀人是要挨枪子的,倔头张的命就从自己的手里丢了;不说吧,这好端端一个人就这样没了,倔头张也太凶残了。他又联想起自己那死的不明不白的儿子,五年了,到现在也不知凶手是谁。看刚才倔头张那个狠劲,说不定儿子也是他杀的呢。但自己和他也没有积下怨仇啊……

德富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给支书汇报一下,让支书拿主意。想到这,他起身下炕,感觉两条大腿之间一阵冰凉,低头一看,裆部已湿了大片。进村前没来得及撒的那泡尿,不知什么时候尿到了裤子里。

德富背上柳筐里的鱼赶到支书家时,支书正在吃早饭。饭桌上那黄橙橙的玉米面饼子让德富使劲地往下咽着唾沫。

“回来了德富叔,快坐。”支书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玉米糊糊后,用筷子使劲刮擦着碗底,尽量把碗里的残留倒入嘴中,然后把筷子放在碗上顺势往桌子中间一推。说话间,德富坐到了支书对面隔着八仙桌的圈椅上。

    “嗯,刚到家。这不,捞了几斤鱼,给你送了来。”

“还不留着自己过年吃,你这一年到头也挺不容易的。”支书媳妇脸上堆满了笑容,边说,边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

支书坐在那里转动着上身,从身后的柜子上面端过来盛着烟丝的小木盒,递到德富面前。德福从腰间抽出长长的烟袋,装了满满一锅后点上。支书瞅了瞅墙上挂着的日历牌,扯下一张,日历牌上的数字由农历二十八变成了二十九。他又从木盒里捏了些烟丝放在上面,瞬间功夫,一支手制纸烟卷成了。

“今天不去赶集?”

“一会儿就去。”

“水闸上关门了?”

“关了,每年都是这样,也没啥偷的。”

“嗯?”支书把身子扭向了德富。

“今年和往年可不一样,现在形势紧张的很。昨天公社开会时说,从今天开始,全国要掀起一场镇压反革命运动。在这个节骨眼上,要防止阶级敌人出来破坏。依我说,你过了年初三就到闸上去。革命化的春节怎么过?就是过节不忘革命!”看到支书说话一脸的凝重,德富就想起早上发生的事。刚想开口汇报时,支书媳妇在外屋一边涮着锅一边插上了话:“就你最革命,德富叔在闸上住一年了,你就不兴人家回来多住些日子,安安稳稳过个年?”

“老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面对人高马大的媳妇,支书当着外人扎着胆子小声嘟囔着。

支书媳妇不再吭声,把饭锅刮的吱吱直响,然后淘出泔水到院子里去了。一直插不上嘴的德富这才压低了声音,凑到支书跟前,把早上发生的事给支书做了汇报。等支书媳妇进屋时,只听到支书正高声嚷着:“好一个倔头张,这些年都说你不地道,村内大小事就你的头最难剃,这次我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说着就披了那件前些年住村干部送给他的半大上衣,匆匆出了门,同时吩咐德富通知民兵连长,安排两个民兵先去倔头张家把他看住,别叫他跑了,然后再找上几个人去水井里捞人。

死尸被捞了上来。大伙儿看到,捞上来的人是倔头张!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