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娘
（朱玉富）小小说
在20年前的一个冬日，有个年轻的女子流落到沂蒙山山脉的石箔前小村，女人蓬头垢面，见人就傻笑，且毫不避讳地当众大小便。因此，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常对着那女子吐口水，有的媳妇嫌弃她埋汰，有时候还上前踹几脚，叫她“滚远些”。可她就是不走，依然傻笑着在村里转悠。
那时，村里早年失去父亲的石柱已有37岁。因曾在石料场子干活被机器绞断了左手，又因家穷，一直没娶媳妇。他母亲见那女子不仅有几份姿色，疯病也是时好时坏的，就动了心思，决定收下她给儿子石柱做媳妇，石柱妈的想法是‘等她给自家“续上香火”后，再把她撵走’。尽管儿子石柱对此不是很情愿，但看着家里这番光景，咬咬牙还是答应了。结果，石柱家一分未花，就娶上了媳妇。
第二年疯婆给石柱生下了个儿子，取名狗蛋，石柱娘抱着狗蛋，嘴都咧到耳后根，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逢人便高兴地说：“这疯婆娘，还给我生了个带把的孙子。”狗蛋一生下来，石柱妈就把孩子抱走了，从不让她靠近狗蛋半步。
疯婆一直想抱抱自己的儿子，多次在石柱妈面前吃力地喊：“给，给我……抱抱……”狗蛋奶奶没理她。也许上天庇护石柱，儿子狗蛋长得甚是可爱，像个肉嘟嘟。石柱妈不让疯婆抱狗蛋是有原因的，且不说疯婆不知好歹，万一疯婆疯病复发失手把孩子摔在地上怎么办？毕竟是个疯子，石柱妈是有顾虑的。每当疯婆有抱狗蛋的请求时，石柱妈总瞪起眼睛训她：“你别想抱孩子，我不会给你的。要是我发现你偷抱了他，我就打死你。即使不打死，我也要把你撵走。”石柱妈说这话时，大声嗓门没有半点儿含糊的意思。似乎疯婆听懂了婆婆的话，满脸的惶恐，每次只是远远地看着狗蛋。尽管疯婆的奶水胀得都湿透了前胸的衣服，可狗蛋没能吃到娘的半口奶水，是石柱妈用汤勺一匙一匙用奶粉、面糊和小米饭一口口把狗蛋喂大的。石柱妈说狗蛋娘的奶水里也有“神经病”，要是传染给孙子就麻烦了。
那时，封闭的山村只能自种自给，石柱家也是在贫困的泥潭里挣扎。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农家，突然添了两口人，石柱的家里常常揭不开锅。面对此景，石柱妈决定把疯婆撵走，因为疯婆不但在家吃“闲饭”，时不时还惹是生非，要跟着疯婆的屁股后面给人家赔不是说好话。
一天，石柱妈煮了一大锅米饭，亲手给疯婆添了一大碗，说：“狗蛋娘，这个家太穷了，婆婆对不起你。你吃完这碗饭，就去找个富点儿的人家过日子，以后也不准来了，啊？”疯婆刚扒了一大团饭在口里，听了婆婆下的“逐客令”显得非常吃惊，一团饭就在嘴里凝滞了。疯婆望着石柱妈怀中的狗蛋，口齿不清地哀求道：“不，不要……”石柱妈猛地沉下脸，拿出威严的家长作风厉声吼到：“你这个疯婆娘，犟什么犟，犟下去没你的好果子吃。你本来就是到处流浪的，我们收留了你两年多了，你还要怎么样？吃完饭就走，听到没有？”说完石柱妈从门后拿出一根木棍，像余太君的龙头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咚咚”地发出声响。疯婆吓的浑身颤栗，怯怯地看着婆婆，又慢慢低下头去看面前的饭碗，有泪水落在白花花的米饭上。在婆婆的逼视下，疯婆突然有个很奇怪的举动，她将碗中的米饭分了一大半给另一只空碗，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婆婆。
石柱娘被疯婆的举动惊呆了，原来，疯婆是向婆婆表示，每餐只吃半碗饭，只求别赶她走。石柱娘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几把，自己也是女人啊，但她没有表现在脸上，仍然装出强硬脸色看着儿媳。石柱妈转回头，把欲掉的眼泪生生地憋了回去，然后重新板起了脸说：“快吃快吃，吃了快走。在我家你会饿死的。”疯婆似乎绝望了，连那半碗饭也没吃，朗朗跄跄地出了门，却长时间站在门前不走。石柱妈硬着心肠说：“你走，你走，不要回头。天底下富裕人家多着呢！”疯婆反而向婆婆走来，一双手伸向婆婆怀里，原来，她想抱抱狗蛋。
石柱妈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襁褓中的狗蛋递给了她。疯婆第一次将狗蛋搂在怀里，咧开嘴笑了，那笑得让人动容，那笑春风满面。石柱妈却如临大敌，两手在狗蛋身下接着，生怕她的疯劲一上来，将狗蛋重重地摔在地上。疯婆抱儿子的时间也不足三分钟，石柱妈争抢似的将狗蛋夺了过去，然后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在狗蛋懵懵懂懂的时候，看到别的小伙伴都有娘。便找父亲问，找奶奶要，奶奶便告诉他说，“你娘死了”。可小伙伴却告诉他：“你娘是疯子，被你奶奶赶走了。”狗蛋便找奶奶哭闹，要她还他娘，还骂奶奶是“狼外婆”，甚至将奶奶端给他的饭菜泼了一地。一个5岁的孩子，那时狗蛋还不能理解“疯”是什么概念，他只知道非常想念娘，想看到娘长什么样？娘还活着吗？也许是上苍有眼，也许是母子肉相连，在狗蛋七岁那年，离家5年的疯婆居然回来了。
那天，几个小伙伴飞也似地跑来报信：“狗蛋，快去看，你娘回来了，你的疯娘回来了。”狗蛋喜得屁颠屁颠的，撒腿就往外跑，父亲奶奶也跟着狗蛋追了出来。这是狗蛋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娘。疯婆依旧是破衣烂衫，头发上还有些枯黄的碎草末，天知道是在那个草堆里和麦穰垛过的夜。疯婆不敢进家门，却面对着石柱家，坐在村前稻场的石磙上，手里还拿着个脏兮兮的皮球。当狗蛋和一群小伙伴站在她面前时，她急切地从中间搜寻自己的儿子。疯婆终于盯住狗蛋，裂着嘴喊叫着：“狗蛋……球……球”她站起来，不停地扬着手中的皮球，讨好地往狗蛋怀里塞。狗蛋却一个劲儿地往后退。让狗蛋大失所望的是，没想到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这样一副形象。一个小伙伴在一旁起哄说：“狗蛋，你现在知道疯子是什么样了吧？就是你娘这样的。”
狗蛋气愤地对小伙伴说：“她是你娘！你娘才是疯子，你娘才是这个样子。”说完狗蛋扭头就跑了。尽管狗蛋不认娘，但是狗蛋的奶奶和父亲却把他娘领进了门。也许是当年石柱娘撵走疯婆后，她的良心受到了拷问，也许随着一天天衰老，石柱娘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所以主动留下了疯婆，但看似狗蛋老大不乐意，因为疯娘在小伙伴面前给他丢了面子。
自从疯婆再次回到石柱家后，狗蛋从没给娘好脸色看，也从没跟娘主动说过话，更没有喊她一声“娘”，他们之间的交流都是以“高声吼叫”为主，疯婆是绝不敢顶嘴的。
家里不能白养着疯婆，狗蛋奶奶决定训练疯婆做些杂活，以增加家里的劳动力。下地劳动时，狗蛋奶奶就带着疯婆出去，让她“观摩”练习插秧、锄地、拔草什么的，每一次做错了和听不明白时就要挨打。
过了些日子，狗蛋奶奶以为疯婆已被自己训练得差不多了，就叫疯婆单独出去割猪草。没想到，第一次疯婆只用了1小时就割了两筐“猪草”。石柱娘一看，又气又急又慌，疯婆割的是人家田里正生浆拔穗的谷苗。狗蛋奶奶生气地骂她：“疯婆娘啊你谷草不分啊……”狗蛋奶奶正想着如何处理此事时，稻田的主人找来了，竟说是狗蛋奶奶故意教唆的。狗蛋奶奶火冒三丈，当着人家的面拿出根棒一下敲在疯婆的后腰上，说：“打死你这个疯婆娘，你给老娘惹了多大的祸啊……”
尽管疯婆疯，疼还是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着棍棒，口里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哀号。最后，稻田的主人看不下去了，主动说“算了，我们不追究了。以后把她看严点就是了……”这场风波平息后，疯婆倒在地上抽泣着。狗蛋鄙夷地对疯娘说：“草和谷苗你都分不清，你真是个猪。”话音刚落，狗蛋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是奶奶打的。奶奶瞪着眼骂狗蛋：“小兔崽子，你怎么说话的？再这么着，她也是你娘啊！”但狗蛋根本不吃这一套，不屑地嘴一撇道：“我没有这样的傻疯娘！”
“嗬，你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看我不打你！”狗蛋奶奶又举起巴掌，这时只见疯婆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横在狗蛋和狗蛋奶奶中间，疯婆指着自己的头，“打我、打我”地叫着。
狗蛋似乎看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别打我。狗蛋奶奶举在半空中的手颓然垂下，嘴里喃喃地说道：“这个疯婆娘，心里也知道疼爱自己的孩子啊！”
在狗蛋刚上小学不久，石柱被邻村一位养鱼专业户请去守鱼池，每月能赚80元。疯婆仍然在狗蛋奶奶的带领下出门干活，主要是锄地、打猪草，自此她再也没有惹出什么大的乱子。
在狗蛋读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冬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狗蛋奶奶让疯婆到学校给狗蛋送雨伞。因山里泥泞路滑，疯婆一路摔了好几跤，赶到学校时疯婆浑身像个泥猴似的，她站在狗蛋的教室窗户旁望着狗蛋傻笑，口里还叫：“狗蛋……雨……伞……”一些同学开始偷偷嘻笑，狗蛋如坐针毡，对娘恨得牙痒痒，恨她不识相，恨她给自己丢人，更恨带头起哄的羊蹄子。当时他还在夸张地模仿着狗蛋娘的动作，狗蛋气愤不已抓起面前的文具盒，猛地向羊蹄子砸了过去，却被羊蹄子躲过了，他冲上前来掐住狗蛋的脖子，俩人撕打了起来。狗蛋个子小，根本不是羊蹄子的对手，被羊蹄子轻易压在地上。这时，只听教室外传来“嗷”的一声长啸，疯婆像个大侠似地飞跑进来，一把抓起羊蹄子，拖到了屋外。都说疯子力气大，真是一点都不假。疯婆双手将欺负狗蛋的羊蹄子举向半空，吓得他哭爹喊娘，一双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乱踢蹬。疯婆毫不理会，居然将他抛到了学校门口的水塘里，然后一脸漠然地走开了。
疯婆为狗蛋闯了大祸，她却像没事似的。在狗蛋面前，疯婆又恢复了一副怯怯的神态，讨好地看着狗蛋。狗蛋似乎明白这也许就是母爱吧，即使神志不清，母爱也是清醒的。也许是疯娘的举动让狗蛋动容、也许疯娘感动了狗蛋，狗蛋竟当着疯婆的面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娘！”。也许这是疯婆有生以来第一次喊她娘。她竟浑身一震，久久地看着狗蛋，然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羞红了脸，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那天，狗蛋和疯娘第一次共撑一把伞回家。狗蛋把这事跟奶奶说了，奶奶吓得跌倒在椅子上，连忙请人去把石柱叫了回来。石柱刚进屋，一群拿着刀棒的壮年男人便闯进狗蛋家，不分青红皂白，先将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后又到猪圈、鸡舍把家禽打的满圈跑、满天井飞；家里像发生了十二级地震似的。这都是羊蹄子家请来的人，羊蹄子的爸爸恶狠狠地指着狗蛋爸爸的鼻子说：“我儿子吓出了神经病，现在卫生院躺着。你家要不拿出1000块钱的医药费，我他妈一把火烧了你家的房子。”
1000块？狗蛋爸爸每月才80块钱啊！看着杀气腾腾的羊家人，狗蛋爸爸的眼睛布满了杀气，眼睛血红血红的，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着疯婆，一只手飞快地解下腰间的皮带，劈头盖脸地向疯婆打去。一下又一下，疯婆像只惶惶偷生的老鼠，又像一只跑进死胡同的猎物，无助地跳着、躲着，她发出的凄厉声以及皮带抽在她身上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声响，让人心疼、让人悲伤。最后还是派出所所长赶来制止了狗蛋爸爸施暴的手。派出所的调解结果是，双方互有损失，两不亏欠。谁在闹就抓谁！一帮人走后，狗蛋爸爸看看满屋狼籍的锅碗碎片，又看看伤痕累累的疯婆，他突然将疯婆紧紧地搂在怀里痛哭起来，说：“疯婆子，不是我心硬非要打你，我要不打你，这事下不了台阶啊，咱们家没钱赔人家啊。这都是家穷惹的祸！”狗蛋爸又看着狗蛋说：“狗蛋，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大学。要不，咱们就这样被人欺负一辈子啊！”狗蛋懂事地点点头。
那年夏，狗蛋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积劳成疾的狗蛋奶奶也不幸去世了，家里的日子更难了。民政局将狗蛋家列为特困家庭，每月补助60元钱，狗蛋所在的高中也适当减免了他的学杂费，狗蛋这才得以继续上学读书。
由于狗蛋上学的中学在县城，必须住读，所以狗蛋很少回家。石柱依旧为在每月涨了40元钱的120元打工，为狗蛋送饭的担子就责无旁贷地落在疯娘身上。每次总是隔壁的婶婶帮忙为狗蛋抄好咸菜，然后交给疯娘给狗蛋送去。20多里的羊肠山路疯婆硬是牢牢地把路记了下来，不管下雨飘雪，疯婆硬是坚持了下来。说来也怪，凡是为儿子做的事，疯娘一点儿也不疯。世界最伟大的母爱，狗蛋不知道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应该怎么破译。
又是一个星期天，狗蛋娘又来给狗蛋送饭了，这次不但为狗蛋送来了饭菜，还给狗蛋带来了十几个野鲜桃。狗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笑着问她：“挺甜的，哪来的？”疯娘说：“我……我摘的……”没想到娘还会摘野桃，狗蛋由衷地表扬她：“娘，您真是越来越能干了。”疯娘嘿嘿地笑了。
疯娘临走前，狗蛋照列叮嘱她注意安全，狗蛋娘哦哦地应着。送走疯娘，狗蛋又扎进了高考前最后的复习中。第二天，狗蛋正在上课，邻居婶婶匆匆地赶来学校，让老师将狗蛋喊出教室。婶婶问狗蛋娘送饭来没有，狗蛋说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狗蛋婶婶说：“没有，她到现在还没回家。”狗蛋心一紧，娘该不会走错了路吧？可这条路她走了三年，照理不会错啊。狗蛋婶婶问：“你娘没说什么？”狗蛋说没有，她给我带了十几个野鲜桃哩。狗蛋婶婶两手一拍：“坏了坏了，可能就坏在这野鲜桃上。”在婶婶的催促下，狗蛋和学校请了假和婶婶沿着山路往回找，回家的路上确有几棵野桃树，桃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桃子，因为长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来。狗蛋和婶婶同时发现一棵桃树有枝丫折断的痕迹，树下是百丈深渊。婶婶看了看狗蛋说，“我们到沟底下去看看吧！”狗蛋说，“婶婶你别吓我……”婶婶不由分说，拉着狗蛋就往山谷里走……
在谷底的乱石堆里狗蛋娘静静地躺在哪里，周边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狗蛋的眼泪像大雨磅礴，悲痛得五脏俱裂，紧紧地抱住疯娘：“娘啊，我的苦命娘啊，儿悔不该说这桃子甜啊，是儿子要了你的命……娘啊，您活着没享一天福啊……”狗蛋将头贴在娘冰凉的脸上，哭得山坳里全是‘娘’的回音，漫山遍野的石头、松柏都陪着狗蛋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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