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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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月的乡野,正值油菜花飘香盛开的好时节,漫山遍野一片金黄,让人如痴如醉。欣赏着如诗如画的花田美景,张八斤心中泛起阵阵涟漪,昨夜的梦境再一次清晰地浮上心头,他的心又随着梦境轻轻荡漾起来。梦里,一条逶迤的铁路映入眼帘,一栋栋整洁明亮的砖房投入视野,看着疾驰的火车,媳妇桂花激动地说笑着,儿子小飞愉快地跳跃着。想到这里,他再一次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梦境并非毫无预兆,张八斤明白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知道梦想即将成真,更祈盼梦想早日成真。为此,他一改往日深沉的风格,哼着小调回家不说,还破天荒主动做起了家务。桂花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咋了?感觉神经兮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犯精神病了呢?”他自顾蹲在地上大口吧嗒旱烟,看着一个又一个烟圈从头顶飘过,再一次忘乎所以地笑出了声。看到这些怪异举动,桂花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寻思张八斤的神经可能真出了点毛病。
一小袋烟功夫后,张八斤缓缓起身坐到板凳上说:“桂花,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桂花虽未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不悦的语气,可还是不敢怠慢,顺手拎起一根小板凳服服帖帖地坐到他跟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
“桂花呀!咱家可要发大财了!我张八斤过了三十多年穷日子,总算熬出头了!”还没等桂花坐稳,他就迫不急待地诉说着。桂花越发胆大起来,慌忙起身摸了摸他的额头,心想没有发烧呀!寻思张八斤可能真是神经出了毛病。张八斤猜出她的心思,一把捂住她的手笑着说道:“我没病,咱家真要发财了。”听他这么一说,悬在她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下,暗自庆幸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桂花啊!我张八斤终于时来运转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天上会掉那么大一个馅饼来咱家。”说得正起劲,大黄狗飞一般地窜进屋里狂吠,要是以往他早就顺势抡起烟斗朝大黄身上轻敲下去。可今天不同,他非但未教训这条忠实的老狗,还让桂花盛碗米饭犒劳犒劳它。桂花默默起身去厨房端了一碗剩饭放到大黄跟前,大黄也异常温顺地品尝起它的美餐。见他轻轻抚摸大黄的脑袋,嘴里不停地念叨:“张八斤呀!张八斤!你只顾自己温饱,差点怠慢了大黄哟!”桂花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可又不敢主动搭话。
待她重新坐下,他又开始了幸福的诉说:“桂花,听说修铁路的事了吗”?
她点点头:“听说了!那么大一件事,村里哪个不知呀”!
他接着问:“知道铁路经过哪些地方吗”?
她嗔怪道:“我成天忙里忙外操持家务,整天忙着伺候你们爷俩儿,哪有心思管那些”?
他伸出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握着她那双饱经沧桑却依旧细腻的手异常激动地说道:“用城里人的话说,未来的铁路要从咱家房子里疾驰而过了”!
她扑哧一声笑道:“什么?什么?从咱家房子里疾驰而过,过得了吗?世上哪有那么小的火车?咱虽然书念的少,这点文化还是有的”。
他再一次兴奋地说道:“娘们家,头发长见识短。我是说,铁路要经过咱们村,将会占用咱家的房子,咱家就要拆迁了!好日子就快来了”!
她闪烁着亮光的双眸一下子睁得大得出奇,急切地问道:“真的吗”?
他略带骄傲的口吻道:“我张八斤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二楞老表都发话了,还能有假”?
她的心脏一下子加速了跳动,两眼直钩钩地望着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继续得意地说道:“咱家这栋土坯房虽然简陋了些、窄了点,可也足有160平米吧!加上猪圈房、灶房和场院,少说也200平米吧!按每平米300元计算,会得多少补偿费呢”?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六万元”。她暗自庆幸自己读完高小,能计算简单的加、减、乘、除。
他点点头又问:“咱家几口人”?
她有点不耐烦地答道:“三口呗,明知故问”。
他又笑着问道:“房子被占了,咱们一家三口不就要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搬迁了吗?按每人5000元拆迁补助计算,又是多少呢”?
她又不假思索地答道:“一万五千元。哎哟!加上六万元补偿费,一共七万五呢”!
张八斤拎起烟袋点了一根旱烟,重重地吸了一口,又无比幸福地畅想起来:“是啊!七万五千元,咱要是有七万五千元,这辈子,吃穿可就不愁了”!
桂花从他嘴上取下烟斗,轻轻敲了敲里面的烟灰,捏了一小撮旱烟放到烟嘴上,燃火后重新递给他,目光很专情地注视着他。
与她四目相对之时,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慌忙低头轻语:“还是媳妇对我好呀!咱家要是有七万多元,就盖一栋新房子,让你和小飞过上像城里人一样的好日子”。
桂花听得入了神,嘴角露出一丝喜悦的笑容,看张八斤的眼神似乎也有了一些变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温柔了许多。
(2)
接下来的几天,张八斤和桂花的心完全被铁路占据了,生活也被铁路扰乱了,确切地说,像他们家一样被纳入征地拆迁范围的其余几十户村民,乃至整个张家屯村都被“唾手可得”的征地拆迁补偿费打动了。一连几天,村民们都沉浸在幸福的喜悦里,整个村落都显得更加灵动而富有生气。
得知上级委派的工作组即将进村测量的消息,全村群众都喜形于色。想着距脱贫致富的日子又近了一步,张八斤和桂花又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
测量队来那天,全村群众早早吃过午饭就不约而同地聚到村头那块开阔的场院上,场面比上级领导视察隆重,比村干部竞选热闹。老人们有的抱着孩子围坐在草垛边闲聊,有的悠闲自得地抽着旱烟;中年人则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聊着各自听到的有关铁路征地拆迁的消息;孩子们有的在打闹嬉戏,有的安静地站在父母身旁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们的诉说。二十几条土狗也毫不示弱地赶来凑热闹,禁不住太阳光曝晒,躺在场院边扑哧扑哧吐着舌头……场院上洋溢着一派喜庆热烈的气氛。
当看到两辆吉普车驶进村时,场院上骤然安静了一阵,马上又变得异常热闹。孩子们指着车辆驶进的方向欢呼雀跃:“来了,来了,测量队来了!”站在一旁的大人们也未加以制止,孩子们的欢呼似乎已成为全村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其实张家屯村距离集镇也就十几里路,但村子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就靠那条崎岖的山路。由于路面泥泞、凹凸不平,加之年久失修,长年积水,因而出行十分困难。村民们除了将农产品拿到外面去交换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以外,几乎很少出去,以至于看到吉普车进村,他们都会异常兴奋。
吉普车在场院边的槐树下一前一后止住,整个场院骤然安静下来,全村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那两辆车。几个小捣蛋像是初次见到汽车一样,好奇地围着吉普车跑来跑去,很活泼很可爱。其中也有小飞的身影,看到小飞,张八斤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7.5万补偿费,顾自傻笑起来。车上陆续下来八个人,一边轻声低语一边搬东西。对于张家屯的村民而言,哪怕是皮尺、三角板之类的简单测量仪器,他们都会感到新奇,那些人从车上取下的东西更让他们为之眼前一亮:有细长的杆子,通体被涂成黄红相间的颜色,顶上还多了个圆圈(标杆);还有三四个桔黄色看似十分沉重的箱子(装测量仪器的箱子)……大家惊愕地看着测量队员拾掇那些东西,竟无一人主动帮忙,因为他们不清楚那些东西的来头,都不敢贸然触碰那些高档家伙。
几分钟时间,车上的东西就被全数搬下。直到两位司机与其他几个人挥手告别并驾车飞奔离去,全村人这才回过神来。其中一位约摸四十多岁的男子径自朝场院中间走过来,面带微笑且十分友善地问道:“各位乡亲,请问哪位是村长?”人群中立刻有人回答:“张二楞是村长。”还有人直接指着站在中间那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说:“就是他,就是他。”一些小孩则带懂不懂地说道:“就是红强他爹。”众人话音未落,张二楞就急忙跨上前去紧紧握住男子的手,略带紧张地说道:“我就是,我就是,我们全村人都企盼你们的到来呀!欢迎你们,欢迎你们。”那个人先向人群环顾了一周,然后就把修建铁路的相关事宜向大家作了一个简单介绍。那一刻,张八斤和其他村民一样,心脏又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大家围着测量队员问这问那,好像铁路是专门为张家屯修的一样。
解决测量队员食宿问题是摆在全村人面前的一件棘手大事。当张二楞征求意见时,因唯恐怠慢测量队员,村民们都不敢轻易发话。见其他村民不敢表态,想到离那七万多元拆迁补偿费又近了一步,区区一点饭钱算不了什么,张八斤主动提出负责测量队员的食宿。想到住处倒好解决,只需搭几张地铺,借几套铺盖即可,无非简陋些,可承担测量队员一周伙食要花去全家大半年收入,桂花心里千万个不情愿,她使劲掐了张八斤一下,见他没什么反应,又狠狠地掐了一下,张八斤回身诡谲一笑,便又热情地回到解决测量队员食宿的据理力争中。当着全村人的面不好当众反驳他,她只得无奈地依从他。见张八斤态度诚恳,其他村民又没有不同意见,张二楞当即决定采纳张八斤的意见,请他代表全村群众招呼好测量队员。也许是太过于期待测量队到来的缘故吧!村民们许久才陆续散去。
那天,张八斤特地将那只养了两年多的老母鸡宰杀,桂花炖了猪脚,炒了腊肉,又做了几道拿手小菜,盛情款待测量队员,这是他们享用过的最奢侈的晚餐。
晚上,张八斤和桂花又谈论起拆迁的事,他喃喃自语道:“七万多哪!咱家可真是时来运转了。”桂花盯着天花板默不做声,她气他,恼他,甚至想同他大吵一架。由于人口单,劳动力少,重体力活几乎全由他一人承担,为了舒缓疲惫,他习惯于早睡。平时这会儿,有节奏的呼噜声早已响彻房屋,可今天不同,他睡意全无,满脑子都是“拆迁”和“七万多元”。其实提出负责测量队员食宿的建议时,他还是存有私心的,那就是测量队员在他家食宿,不至于将他家的房屋面积量少。想到这里,他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暗暗自得。
第二天一大早,测量队就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他们分成两个组分别测量土地和房屋。由于张八斤家住在村子西边靠后排,负责测量房屋的同志上午十点钟就到达他家。经过实地丈量,那个四十多岁、被年轻同志尊称为李工的同志告诉他:他家大房160平米,加上灶房20平米、猪圈房18平米、院子22平米,一共220平米。张八斤盘算着测量面积比预想的还多出20平米,拆迁补助又比预期增加6000元,心脏又不能自控地剧烈跳动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在体内呼啸奔腾,全身的毛毛汗一下子全部钻到皮肤表面。愣怔了半天,他伸出手使劲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疼痛使他差点叫出声,他这才回过神,慌忙进屋倒了四杯茶水递给测量队员,嘴里不住地念叨:“谢谢了!谢谢了!真是太感谢了”!
直到测量队员转战其他家,张八斤的意识才逐渐清醒,他迅速锁上大门朝村南头那块菜园飞奔而去,边跑边语无伦次地喊道:“八万多,八万多呢?”桂花正在全神贯注地泼菜,去河里打水的间隙不经意间看到他红头涨脸地跑过来,刚想开口问明来由,就被他一把抱起。此时,张八斤觉得自己离那八万多元已经很近了。
测量队员紧张忙碌的工作日程和严谨务实的工作作风,村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除了量房子,他们还要量山、量地、量果园,总之,铁路“红线”区可能占到的地方他们都要一一测量、记录。村民们知道他们是专程从大老远的县城来这里测量的,都非常尊敬他们,对他们的工作也格外支持,因此,测量工作进展十分顺利。虽然忙得不亦乐乎,但每每看到一张张翔实准确的测量工作成果,队员们心中就增添几分成就感;每每看到队员们喜悦的笑容,张八斤和桂花心中就平添几分成就感。
张八斤偶尔寻思:如若田地也被占那该多好啊!但每每想到老父亲留下的两栋土坯房已经被占用,上天已经恩赐了八万多“横财”时,又为自己的贪得无厌感到一丝惭愧。因此,他暗暗发誓不再过多记挂拆迁事宜。
测量队员临行前,桂花特地煮了一锅天麻火腿鸡、精心准备了一瓶白酒向测量队的同志饯行。那晚,滴酒不沾的李工破例端起一小杯白酒激动地说道:“我们的工作之所以开展得那么顺利,全靠你们大力支持。”张八斤羞涩地挠着后脑勺说道:“哪的话,没有你们的辛勤劳动,哪有国家重点工程的顺利实施呢?”说话间,他又想到那八万多拆迁补偿费,不禁又惭愧地挠了挠后脑勺。晚饭后,不顾张八斤和桂花极力推辞,李工将七张百元大钞硬塞到桂花手中,还语重心长地说道:“单位为我们预支了下乡补助,我们必须按规定把它支付给你。七百元对于我们而言算不了什么,但对你们全家却十分有用,请务必收下”。
送走测量队,张八斤手持那七张百元大钞看了一遍又一遍,如若往常,一下子领到这么多钱,他早就高兴得合不拢嘴了,可那天,他的心情格外失落。躺在床上,他对桂花说:“李工他们在咱们家过了一个星期苦日子,他们走了,还真舍不得。”沉默了一会儿,桂花冷不丁冒出一句“他们都是好人啊!”更让张八斤感同身受,他应了一句“是啊”,便揉揉眼睛假装熟睡过去。那晚,他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逶迤的铁路,有整洁明亮的砖房,还有桂花和小飞喜悦的笑脸。
第二天上午,想到离那八万多元拆迁补偿费越来越近,想到提出承担测量队食宿的初衷并不是为了钱,张八斤不顾桂花阻拦、其他村民劝阻、张二楞婉拒,义无反顾地将测量队留下的生活费全数上交村上作为公用。
那天,桂花难以自控地哭闹着与他大吵了一场。
(3)
张八斤日盼夜盼,只盼征地拆迁工作尽快展开,可盼来的却是“为了减少运行里程,提高运行速度,经过多方勘测论证,铁路红线区稍作调整,包括他家在内的十几户村民的房子被划在了‘红线’外”的消息。霎时,桂花感到天塌地陷般惊愕,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张八斤则大口吧嗒旱烟,沉默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道:“我张八斤接受了国家五年教育,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拆迁──只当是做了一场黄粱美梦”。然后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大山愣怔得出奇,泪水不知不觉噙满眼眶。
打那以后,村民们的征地拆迁热情锐减,征地拆迁也不再成为全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善良质朴的村民们担心一不小心就触动像张八斤一样试图借助拆迁致富,梦碎拆迁的十几户村民的伤心记忆。整个张家屯村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如若不是听到广播里传来的铁路征地拆迁补助标准正式出台的消息,也许张家屯村还要继续这样沉寂下去。可就在那晚,这个像鳏寡老人一样孤独消沉的村落竟然又开始散发出年轻小伙般的活力。广播刚停,许久未集会的村民们便怀着紧张而激动的心情不约而同地再次聚到场院上,大家议论的共同话题是能得到多少补偿的事,共同期待的是张二楞给大家带来一个确切的消息。张八斤无暇凑热闹,经历了由于过分梦想拆迁造成的伤痛后,他失落的心情才刚刚得到些许平复,此时此刻“拆迁”似乎已经离他很远了,他再也不想做白日梦,更无心去瞎凑合了!他独自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悠然自得地吧嗒旱烟,尽情享受一个又一个烟圈从头顶飘过的快感,嘴里不时哼出两句悠扬的小曲,双脚情不自禁地在地上踏踩出有规律的节拍。桂花喂大黄时特地悄悄打量了他一番,生怕他那颗慢慢趋于平静的心又随着“拆迁”浮躁起来。当看到他闭着眼睛从嘴里吐出一股烟子,又摇着脑袋哼上一支小曲时,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嘴角边微微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当满怀疑惑的村民们得知确切的征地拆迁补偿标准后,立即引发轩然大波。大家一致认为土地、地上附着物和构筑物补偿标准定得相对合理,但对拆迁户不再另行支付拆迁补助费有失公正。别说34户拆迁户,就连其他村民也觉得不合情理。大家认为房屋补偿标准本已定得过低,再不支付拆迁补助费的话,按现行市价要想盖同等面积的砖房根本不可能。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泄心中的愤懑,张二楞被夹在人群中显得不知所措,村民们满腹的牢骚似乎都是冲他发的。他试图辩解,试图调解这种紧张局面,但当听到少数村民由于情绪过于激动而说出偏激得近乎失去理智的话语时,他只得选择顺从的继续当听众。
桂花悄悄去场院上凑了一会儿热闹,得知不按人头计算拆迁补助费的消息后,她的心中莫名地升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感,心脏不能自控地砰然跳动。她寻思“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张八斤近期的异常沉默全是拆迁惹的祸,如果他知道只兑付地上构筑物和建筑物补偿,不再另行支付拆迁补助的事,一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的。于是她挤出拥挤的人群,匆忙回家将这一天大喜讯告知张八斤。哪想张八斤嗖地一跃而起,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再另行支付拆迁补助,那么多拆迁户怎么接受得了呀!”桂花心里一下子像被泼了冰水一样凉,她唯恐由于自己的冒失让刚刚有些好转的张八斤再次变得异常,便使劲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张八斤笑着说道:“干嘛!怕我受刺激呀!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你放心,咱们家没有精神病遗传史,我是真担心那些拆迁户受不了。”“补偿费高低与咱家没关系,他们受得了受不了与咱何干?”桂花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呀!头发长见识短。”说完,张八斤若有所思地在院子里跺来跺去,步伐随着思维节奏更迭时紧时慢、时重时轻地变化。
张八斤在院子里徘徊了很长时间,好管闲事的他又特地去场院上看了看,见聚众的人群已经散去,才放心地回家。那一夜,张家屯村又有几十户善良而愚昧的村民像张八斤一样经历了“从天上掉到地上”的痛楚。
其实地上构筑物和建筑物补偿标准定得比期望值略高的事实村民们心知肚明,但人都是有欲望的,拆迁户的欲望就是尽可能争取更多补偿,尽快脱贫致富,或是及早告别土坯房住进大砖房。对于穷了几辈人的张家屯村民而言,这点奢望不足为奇。正是由于对拆迁奢望过高,因而造成的心理落差就越大。
(4)
自打补偿标准出台后,看似平静的张家屯村就注定不再平静了。
以往,公鸡刚打过鸣,村子上空偶尔传来几声忽远忽近的鸟鸣声,勤劳朴实的村民们就开始为新一天的生活忙碌开来。可三十几户拆迁户打破不串早门的惯例,吃过早早饭就陆续聚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政府不公,发泄心中愤懑,目的是研究一套切实可行的解决对策。拆迁早已远离张八斤的生活,可好奇心强且好管闲事的他憋屈了一大早,实在憋不住,趁桂花喂大黄之机偷偷溜去凑热闹。刚开始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当听众,目光随着发言者不断游移,情绪也随着大家的发言迂回波动,时而激动,时而平静。当得知村民们要集体上访后,他忍不住劝阻,“我认为大家还是将意见跟二楞说一下,他是村长,又是拆迁户,他会向上级反映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将目光齐刷刷地聚到他身上。有几个人小声议论道:“八斤说的也有道理。”“有道理个屁,你张八斤是谁?既不是村干部,又不是拆迁户,还有事没事瞎凑热闹,你小子怕是巴不得补偿标准定得再低点吧?”那个平时不善言辞的张保全冷不丁地挤出一句让在场人都觉得在理的话,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起张八斤的不是,有的甚至说他这样做是在别人的伤口上洒盐。张八斤一改往日的粗暴脾气,不厌其烦地耐心劝说村民,但终归百口莫辩,有几个村民甚至抡起拳头试图将他赶走。此时此刻,德高望重的张得寿老人也听不进他半点解释,抡起烟斗朝他身上重重敲打下去,边敲边厉声喝道:“你这个臭小子,胳膊肘竟往外拐,你给我滚,快滚。”边用力骂边急促地喘起来。张八斤一看情势不佳,唯恐中伤老人的身体,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好心帮忙出主意,反倒被误解,张八斤着实想不通,他想找个说理的地方,但又想一大早就得罪了半个村的人,况且大家各忙各的事,哪有闲心听他说理,只好识趣地回家向大黄诉苦。表面上看张八斤憋不住话,但他心里清楚有些话是不能轻意对别人说的,所以一旦遇到不便提及的苦闷事就会向大黄倾诉,因为大黄不会说话,更不会泄密。其实他心里清楚,他向大黄说事就是向桂花说事,因为每回他和大黄说过的话最迟几天后就会从桂花嘴里吐出来,但桂花不同于一般女子,她特能装话,当得知张八斤无故受气时她一准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安慰,当偷听到不该外泄的话时她绝对守口如瓶,这也是张八斤可以放心同大黄交流的原因。让张八斤始料未及的是,这次倾诉非但未得到桂花半点安慰,反而被她奚落,“人家说得对,你既不是村长,又不是拆迁户,你瞎凑什么热闹呀!”张八斤强忍胸中怒火,蹙着眉头径自进入里屋,拉上被子将整个身子裹了进去佯装熟睡。桂花悄悄跟进去,见他并无大碍,帮他拉了拉被子才放心离开。
张八斤不知不觉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只觉又一个美梦萦绕脑际,一切烦恼似乎都随着梦境烟消云散,心情也一下子豁然开朗许多。
(5)
张八斤深知,村民们之所以对补偿费抱有如此高的期望,都缘于一个“穷”字。过惯了苦日子的村民们试图借助这个千载难逢的拆迁机会改善生活的念头其实也不足为怪。
回想当初的自己,再想想现在那些涉迁户,一种无以名状的责任感莫名地袭上张八斤心头,他忽然间怀揣了一个更加远大的理想,一个改变张家屯村落后面貌的简单而又艰难的理想。为此,他不顾桂花哭闹、撕扯和哀求,换了一身最整洁得体的衣服,义无返顾地踏上了通往集镇的乡村小路。他无暇领略沿途优美的风景,只任一个又一个美妙的神思遐想在脑海里尽情飘荡。
当看到乡政府征地拆迁办公室这几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时,张八斤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他在办公室外徘徊了一阵,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挺直腰板满心期待地走了进去。他没有据理力争,更没有大吵大闹,只将自己的来由详细地向工作人员作了讲解。出乎意料的是工作人员当即就给出了明确答复──铁路征地拆迁补偿标准在制定初期就已经向各级各部门以及社会各界广泛征求意见,作为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地上构筑物和附着物补偿标准已远远高于同类地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之所以不再按人头另行支付拆迁补助费,缘于为了给拆迁户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和居住环境,镇政府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将全镇范围内涉及到的100余户拆迁户统一安排到距镇政府所在地不远处的荒山上建盖新村,房屋占地面积按拆迁征用面积计算,设计施工图纸由相关部门按照拆迁户的实际需求设计制作,政府安排专人帮助拆迁并统一打好地基让村民自行投资建房。新村庄配套基础设施政府将坚持高起点、高标准、高规格的原则建设,确保水、电、路 “三通”。村民们在统一打好的地基上建盖房屋节约的资金远远多于按人头核算的拆迁补助费。拆迁具体事宜正在研究论证中,具体措施待修正完善后就会立即出台。听到这一确切答复,张八斤激动地说道:“这样的话,张家屯村几百口人就连睡觉都会笑的”。
回家的路上,张八斤明显感到轻松了许多,他觉得这次自己算是真正做了一回男人。他想,不管村民们怎么奚落他,不论桂花怎么责怪他,他都值了。出乎意料的是,桂花没有责怪他,村民们也没有奚落他。纯朴善良的村民接二连三前来询问初次到访乡政府的感受,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紧张”,村民们由衷地笑了;村民们打听有关拆迁政策,他照实回答,收获喜讯的村民们又激动地笑了;张得寿微笑着用烟斗轻轻敲打他额头一下,舒展开紧锁的眉头笑着说道:“好小子,做得好”,村民们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张八斤也挠了挠后脑勺羞涩地笑了。
此后一个月,通过工作人员耐心细致地讲解,涉迁户对于上级的拆迁政策和举措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纷纷在拆迁补偿协议上签字按手印。
没过几天,场院边的土坯墙上赫然呈现一张大红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公示了征地拆迁户的名单和补偿金额。
张八斤像欣赏美丽珍贵的风景画一样仔细打量着那张公示名单,想到拆迁户的梦想即将实现,心里像喝了蜂蜜一样甜,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让张家屯村变得更美更富的梦想。
(6)
当征地拆迁工作紧锣密鼓进行之时,又一个振奋人心的喜讯传入村民耳畔——张家屯村被列为市级扶贫开发重点村。那一刻,张八斤的喜悦之情无以言表,他同其他村民一样对未来充满了无限憧憬和向往,他们知道告别那条泥泞通村小路的日子不远了,脱毒洋芋等农产品出村的日子不远了,好日子也不远了……
此后张家屯的村民变得更加勤劳了,参与义务投工投劳的投积极性更高了,没事聚到场院上闲谈的机会更多了,张家屯村不再像以前那样沉寂,整个村子都散发出勃勃的生机与活力。
拆迁户集体搬迁也就是通村油路修通那天,张家屯村破例在场院上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文艺演出,大家纷纷用歌声、笑声释放自己的好心情,和谐欢乐的气氛笼罩整个村落。
一个月后,张家屯村进行换届选举。当得知张八斤高票当选村长那一刻,村民们不约而同地鼓掌欢呼,张八斤则摸着后脑勺羞涩地说道:“当村长,这倒是做梦都没想到啊!”。
作者姓名:林琼 邮 编:655000 联系电话:13988908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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