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田兴盛醒过来,心子痛得缩成一团,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来。他腾起站起,电话,是妹子的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断了,他抓起电话接着拨过去,却怎么也接不通。不会有什么事吧?田兴盛疑惑地一遍遍拨着电话,只有“嘟嘟”回声,他泄气地坐下,担心地安慰自己,娘应该没事,可能是自己太累,想得太多。
他躺在窝棚里,思绪有些迷乱,在内心里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天色渐暗,钻塔点亮了几只灯,昏黄的灯光,在黑峻峻的山里微弱得像是天上闪闪的星星。田兴盛疑惑地看着,那种久违的灯光让他觉得很温暖,也很亲切。他没想到自己一倒下竟睡了两个小时。他坐起来,仔细听着钻机的轰鸣,脑子渐渐地清醒。从接到找水命令以来就像不停歇的机器,这几天来,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脑子和身子一样没有停过,安排任务、连夜出车、安装钻机,直到钻机开动,他的脑子才空下来想一想,想一想如何安排开钻后的事。突然犹如黑夜里的一线星光,他想起了在开钻时为什么会惶恐,为什么会无措,开弓没有回头箭,这钻孔打下去,能不能出水,出水当然一切大吉,但落空了,怎么办!
他慢慢地坐起来,凡事没有百分之百,过去不是没有碰到,打井找地下水成功率统计也仅是30%,岩溶打井成功率虽说已经达到50%,但仍有落空的机率。在前期施工的不是也有落空的么,村民们就围住钻井队不让走,死活央求要打出水来,那时候还没有天干,老百姓家都还有水吃,只是省地矿局启动的为解决全省一千多万人安全饮水工程,这个时候打不出水来能了得到事吗?尽管局队专家总工研究确定的孔位,也不能说是百分之百,万一打不出水来……他怎么办,怎么向围观的村民交待。
他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珠,掏出烟来,想驱散这个念头,他讨厌自己怎么会净往坏处想。担心打井落空的恐惧和焦虑折磨着他。他急忙走了出去,看着轰隆隆作响旋转如风的钻机,他觉得踏实些,有很多事要做。他在机场上忙个不停,一会站在操作台前,一会又指点着李三他们。刘老者瞧着田兴盛反常的举动,以往的他很沉着,像战场上的指挥官,而这次,刘老者觉得田兴盛更像一只蹦跳的青蛙,他冷眼看着摇摇头。
田兴盛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他不敢去想。但是虫子一旦找到了路却会自己寻进来,就如海浪永远要来到岸边。打了二十多年的钻,从找矿、找水,也找过地热,优秀钻井率在全局是首屈一指的,从来没有想过落空,他田兴盛也从未认过输。然而在这荒僻的双山村,村民期许的目光都聚在他的身上,那是几百上千人的希望,此刻他又感受到了村民的目光,他不自然地回身望望,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着他,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让他的思想滞迟,他忍不住摸出烟来,搁在嘴上,又取下来,揉成一团……
他无奈地回到窝棚里躺下,平时让他感到很舒心钻机轰鸣声却觉得烦躁,他焦躁地扯过枕头,狠狠地把头挤了进去。
眼底如一道屏幕,早晨看到的一幕却不知不觉地跳进了脑子里。在安装钻塔的时候,他看到李三扛着钻杆呆呆地站在路旁,田兴盛喊他几声都没反应,当田兴盛疑惑着走过去,一看,他怔住了。蒙蒙的天光中,一个老婆婆挑着水桶一瓢一瓢地舀着塘底仅剩的泥水,那水透着塘底的污黑,李三不可想象地摇摇头,李三那从来没有正经过的脸上露出惊讶和凝重。老太太连同塘底的黑泥舀了大半桶,踏着尚未硬透的污泥,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忽然踩到了稀泥,老太太身子一歪,脚陷了进去,她尽力把住水桶,生怕水洒了出来,待水桶放稳后,才使劲地拔出脚来。
李三轻声地问:这水用来做什么?
不知道。田兴盛低声地说,也许只能喂牲口吧。说这话的时候他心口发痛。当时他没有时间思考,而现在,郁积心底说不出来的愁绪笼罩着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走出的高原,他始终怀着亲切的情感,也许他这一生也走不出这片高原。尽管这片高原还很贫困,却蕴含勃勃生机,眼看着这片高原遭受旱灾的蹂躏,他心如刀割。这是养育他的充满母性的高原,层峦叠障,雾绕云遮,山青水绿,孕育出多彩美丽的天地。而这片高原,又是那样的野性,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风灾、旱灾、雹灾,在各种灾难面前,成就刚强不屈的高原子民。
窝棚里躺着的田兴盛蒙着头,泪不知不觉地滑落,一个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仿佛来自天上:盛崽,你干的是公家的事,就不能净想自己,这是积德修善,娘支持。
是的,不能净想自己。回头是不可能,只能向前,就算是落空,他田兴盛已无退路,只能够面对。
后来田兴盛得知老母亲就在那时永远地离开了他,临走的时候要妹子不要告诉田兴盛,不要在这关键时候影响他,不能拖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