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村子里有一位老爷爷，每天早上八九点钟就出去钓鱼，直到傍晚才会回来。村子外面有一条小河，我有时在河边碰到他，总是见他盘腿坐在河岸上，头上戴着一顶竹笠，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细细的一端牵着一根细细的线，线笔直地伸进水里，水面浮着一个木漂，纹丝不动——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我每次见到他，都是这个样子。
     他的身边有一个竹篓，口子深深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他：爷爷，你钓到了多少鱼？他的整张面孔都藏在竹笠的阴影里，说：你把手伸进去摸摸不就知道了。
     但我却不敢伸手去摸。
     过了一会，他又说：你怕吗？我点点头。他说：你怕什么？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怕蛇。他在阴影里呵呵地笑着说：我是钓鱼的，又不是抓蛇的。
     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把手伸进竹篓里，摸到了很多很多的鱼……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滑溜溜的，湿腻腻的。
     我几乎是立刻冒出了跟他一块钓鱼的念头。
     我也找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一头系上一根细细的线，在线的末端穿上一个鱼钩，还有竹笠和竹篓。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有一天，我早早地守在村口，等着他的影子出现。
大约八九点钟，他准时出现了。
    他径直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好像没有看见我似的，我想跟他打个招呼也来不及，赶紧跟了上去。
    我们来到一个平静的河弯处。他取出一根竹竿，给鱼钩穿上鱼饵，然后朝天上用力一甩，刷的一声，鱼钩带着鱼饵沉入了河里，只露出一个木漂浮在水面，随着水波轻轻地摇晃。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盘腿坐了下来。
     我照猫画虎，有样学样，盘腿坐在他的旁边。
      仅仅过了几分钟，我的两条腿就麻木了。这时我才知道，要保持老爷爷这个姿势可一点也不容易。
    我站起来，松了松筋骨，又重新盘腿坐下。
    但这一次我坚持的时间更短。
    无论我怎么折腾，老爷爷始终纹丝不动。
    后来，即使我盘腿坐着的时候，也照样忍不住抓耳挠腮，动个不停。
    老爷爷终于忍不住动了一下——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朝我略微侧了侧身，说：你在干吗？我说：我在钓鱼。他说那你动来动去干吗？我说我在挠痒痒。他说你最好去别的地方挠痒痒。我说为什么？他说你把鱼都赶跑了。我说我又没说话，怎么会把鱼赶跑？他说鱼除了有耳朵，还有眼睛。
    我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听他的话到附近转了一圈才回来，见他还是老样子，就故意问他：你钓到几条鱼了？
    他一动不动，只是说：你自己看吧。
     我把手伸进他的竹篓里，出乎我的意料，里面竟有了好几条鱼，其中一条至少有一斤多重！
     我说：你的鱼是昨天剩下的吧？他头也不回地说：昨天的鱼今天还能活吗？我心想也是，不过这样一来，我更加感到难以置信——我一来一去，顶多不过几分钟，难道这些鱼不是他钓来的，而是变魔术变来的？
于是我又盘腿坐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我的木漂依旧纹丝不动，他的也一样。不过他已经钓了好几条鱼，我还一无所获。
我忽然感到身上某个地方又痒了起来……
    小朋友——看不到他的嘴在动，只听到他的声音在说：你知道吗？鱼其实跟人一样，它只有信任你，才会靠近你。
     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的潜台词是：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它们的想法？
     谁知他根本不理我，自顾自地说：如果你是一条鱼，你愿意接近一个毛毛躁躁、动个不停的人，还是一个安安静静的人？
     我说：我又不是一条鱼。
     他在阴影中呵呵地笑了：我只是打一个比方，又不是说你真的是一条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他又说：如果你不习惯，换个姿势也一样。我依言换成了坐姿。他接着说：另外，别想太多，眼睛别老盯着鱼杆……
    我打断他的话：要是鱼上钩了我怎么知道？
    他说：凭感觉。
   我一阵迷惑：凭感觉？
   手的感觉。他说，这时他的木漂轻轻动了一下，他的手立刻一扬，一条巴掌大小的鱼随之飞出了水面，吧的一声，掉在我的面前，他的另一只手接着从阴影里伸出，把鱼丢进了他的竹篓里——整个过程只有短短的几秒钟。
     好半天我才缓过气来，说：你刚才真的没看？
    他的竹笠轻轻点了两下。
    那天，最后我一条鱼也没有钓到，唯一的收获是听他说了一番颇有道理的话。傍晚回去的时候，他要分一半鱼给我，我说不行，不是我自己钓到的我不要。他呵呵地笑着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志气。
     回到家里，当妈妈埋怨我出去了整整一天却一无所获的时候，我突然有点儿后悔了……

二
第二天，我还是一条鱼也没有钓到，不过我坚持的时间更长了。老爷爷也没有继续在我的耳边唠唠叨叨，只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他请我一块分享他带来的美食，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傍晚回去的时候，如果他像昨天一样分我一半鱼的话，我想我同样也不会拒绝，谁知这一次他却什么也没说，让我失望之极。
第三天，吃过了午饭，我的手上还是任何感觉也没有，忍不住睁开眼睛，我的漂也还是纹丝不动。
我不禁又开始感到烦躁起来……
你怎么啦？他的声音像一阵清凉的雨，洒在我的心头上。
我说：三天了，为什么我一条鱼也钓不到，而你……
接下来的话我不说他应该也能猜到。
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地说：你会不会，跟一个认识两三天的人，交朋友？
我说：当然不会，不过……
他打断我的话：你以为鱼没有你聪明，是不是？
我点点头。
他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是人，它是鱼呀！
他的竹笠轻轻晃动了几下，像是在摇头，声音颇有点激动地说：自以为是，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不解地看向他。过了一会他才恢复平静，缓缓地说：我不是说你，其实，人都是这样，总以为除了自己，其他的生命都是低等动物。
他的话我听不大明白，他接着又说：你要学会钓鱼，先要学会讨好鱼，就好像你要跟一个人交朋友，就要讨好那个人，让那个人了解你，喜欢你，愿意跟你呆在一块。顿了顿，又说：要讨好鱼，就跟讨好一个人一样，首先要诚心诚意，其次要专注，最后还要耐心，因为你在讨好它的时候，它也在考验你，观察你，看你是假意还是真心。
我一阵恍惚，似乎看到在小河那平静的水面下，聚集着一群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鱼儿，正对我指指点点，这个说：
这个毛头小子，已经呆了三天了，看起来挺有诚意的。
那个说：
未必，这才三天哩，现在的人善于伪装，我看再等几天吧。
又一个说：……

三
第四天，我终于钓到了我的第一条鱼，虽然只是拇指大的一条小鱼，可还是忍不住又蹦又跳，手舞足蹈；一边大喊大叫，
我钓到了！我钓到了！……
那个高兴劲，就好像我得到了整个世界一样！
这一次，老爷爷没有再禁止我，可也没有说句鼓励、表扬我的话，他一声不响，纹丝不动，好像成了聋子。
过了一会，我只得见好就收，恢复了原样。
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看来，我已经真正通过了鱼儿的考验，得到了它们的信任，成为了它们的朋友，它们就不停地吞下我的鱼饵，作为对我的回报。
可是，当它们躺在我的竹篓里时，会不会后悔莫及呢？
朋友，原来是欺骗和出卖的同义词。
也许是它们醒悟了的缘故，我钓到的鱼越来越少，到最后，一连四五天，我甚至连一条小鱼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我忍不住埋怨起来……
你又怎么啦？老爷爷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格外亲切。
我突然发现，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也许是十几天，也许是一个月。有时，我甚至忘了他的存在，我们每天结伴而来，结伴而回，但我常常把他当成了我的一个沉默的影子。
我说：今天运气不好。
他说：谁都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我说：你也有吗？
他说：当然有，只是你没怎么注意罢了。
我说：可我已经好几天运气不好了。
他说：你才几天而已，你知道吗？有一次，整整一个月，我一条鱼也没有钓到，我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但都没用。
我说：那你不是更难过。
他说：不，我不难过。
我说：为什么？
他说：我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可我也有运气好的时候，有一次，也是整整一个月，我几乎每天都能钓到一二十斤鱼。
我说：你运气不好的时候，为什么不干脆在家里呆着呢？
他说：我怎么知道坏运气什么时候过去，好运气什么时候来？
他的竹笠往上抬了一下，说：这个，只有老天爷才知道，我能做的，就是每天坐在这儿钓鱼。
说实话，我原来一直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但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在他的头上还有个老天爷比他更厉害——
只听见他接着说：老天爷的心意，就跟这天气一样，说变就变……
说话间，我的头顶上噼哩啪啦，像有无数的豆子撒在我的竹笠上，同时河面开出无数朵水花，荡起圈圈的涟漪……
下雨了。
就在这时，我的木漂轻轻地动了一下……

四
      不久之后，我开始上学了，便再也没有跟老爷爷一块出去钓鱼，只是偶尔在村子外面碰到他，只见他还跟从前一样，盘腿坐在地上，头戴竹笠，手握竹竿，身旁放着一个深深的竹篓，纹丝不动……
    几年后，我离开了村子，再也没有回去过，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
     如果在，他还每天都去钓鱼吗？
     写到这儿，我才突然发现了一件以前一直忽略了的事：
     在我跟他相处的大约半年的时间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取下竹笠，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脸——
     记忆中，他的脸好像永远都藏在竹笠的阴影中……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