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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垭的回忆

来源:作者:詹海燕时间:2012-11-17热度:0





   这个故事,是最近听朋友王勇说的。
   在高原西南的大山里,有个坐落在凉风垭口叫木格的布依小村寨。这样的寨子在高原的山里有很多很多,同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清。
   那年夏天,格外的热,连树梢上的知了儿也不尖声地叫唤。只在太阳落坡才感觉到高原的凉爽。
   “一大早就那个热,昨天淋的包谷只怕又遭晒蔫了。”张家幺婆在屋门口砍猪食,自个嘟囔着。看到幺公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半晌不动,她心里更加烦躁,还是耐着性子提醒要出门赶场的幺公,买点香蜡回来。
   幺公反应一如平时的迟缓,慢吞吞地磕了磕烟杆。
   “早跟你说过,要过七月半了,把鸡蛋卖了,去买点敬品敬敬先人,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老大都六岁多了,话也说不称展,不要喝了酒啥都记不住。”
   大红花鸡跑过来撮上两口,鸡爪爪把猪草刨得一地。幺婆气得一边“喔喔”地吆喝,一边挥动着手里的刀,刀光亮闪闪直晃人眼,一道道的刀光在幺公眼面前闪过,幺公看得心里打颤。幺婆嘴里还在低声念叨:“死鸡,刨得到处都是……只知道喝酒,人都喝憨了……”
   幺公想起来,今天都是七月半,他真的忘了,男人嘛,哪记到那些事。七月半又称鬼节,要给地底的人烧纸。在木格村,男人不光得喝酒,还得能喝酒,不喝酒叫男人么?幺公心里想。那时,幺公幺婆年轻着呢,只是他家辈份高,在张家算是义字辈的,真是应了“幺房出老辈子”,村里有的岁数比他俩大上头二十岁还叫他们幺公幺婆呢。这张家幺房连生三个儿子,人家说幺公是大富大贵的命,让幺公笑得合不上嘴。儿子在乡下是好劳力,唯一的缺陷是这三个儿子讲话都不利索。有什么关系,幺公想。在农村有劳力就行,说不说得到话都一样的。
   张家幺公走了十来里的路,蹲在路边守着,他不着急,抽着叶子烟和人闲聊。终于守着人把鸡蛋买了去,捏着换来的几张块票,他记得幺婆的嘱咐,买了香烛慢慢地往回走。酒香扑鼻而来,酒摊上几个老者坐在条凳上,边聊边喝。
   “幺公,来坐坐嘛。”疙瘩寨的王老七喊着。他排行老七,大名王守亮,每次赶场都和几个老者在酒摊上喝酒,有时喝得路都走不动,就在路边睡一觉再走。
   幺公顺势放下背篓,坐了下来,提着酒葫芦打了半斤,先啜了一口,酒的浓烈气味从喉咙管一直刺激到胃,他满足地长舒一口气。他在卖鸡蛋时嗅着酒香,酒瘾早就上来了,只是手里没有票子,憋了很久。
   直到散场,幺公几个才离开酒摊慢慢地往回走,这回他喝得不少,走得歪歪倒倒。走出场口,老七眼尖,看见花布包在草丛间,他想弯腰去捡,就近的幺公抢了先。
   “我,看看,——哟,是个嫩娃儿呢。”
   “哟,还是女娃。”老七凑过来看。
   “哪个作孽的,狠得起心肠丢自家娃儿。”
   小女娃睡得香,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命运在两个酒鬼的手里。
   “老七,你抱起去,丢在这里,晚上还不冷死。”
   “算了,幺公还是你拿起算了,我家有了三个女娃,都是帮人家养的,再捡个回去,不遭屋里那个骂死算是好的。对了,幺公,你不是有三个儿嘛,正好添个女娃,过两年就能砍猪草烧火煮饭了。”
   幺公有些犹豫,也可能是酒后反映迟些。
   “多一个就是添付碗筷,抱起去了,幺公。”老七边说边甩着手往前走了。
   幺公站在那里,鼓着血红的眼,“老七,等到我。”
   老七边走边丢过话来:“我有事情先走了。”
  幺公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把女娃放在背篓里,他不能把女娃丢下,那是害人命的事。虽然喝了酒,但善良的他干不出来。
   幺公把女娃背回来时,幺婆还在地里给包谷薅草。隔壁张二媳妇惊慌慌地跑来,气还没喘匀说:幺婆,你快回去看看,幺公捡个女娃回来。
   “你不要摆我了,你说幺公喝多走不动了我还信,捡个女娃,那么好捡的?”幺婆不理,抹了把汗又埋起头扯草。
   “哎哟,我急忙心慌地跑来,你还不信,我挨邻隔壁的会摆你不是,今天啥子日子,你还稳起?”
   幺婆心里一惊,她丢了箩篼往家里跑。“七月半,鬼乱窜”真要是捡个女娃这还留得?那是灾星啦!
   屋里三兄弟围着床边嬉嬉地笑,两岁的老三不时伸出手去摸摸女娃粉嘟嘟的脸蛋。幺公的酒劲上来了,倚在门槛儿边上打瞌睡。
   女娃看起来有一岁多,睡醒了,被三兄弟逗得咯咯地笑,一双乌黑的眼睛闪现着不知事的快乐。她穿的是新崭崭的棉布做的小衣服,看出这人家的家底也很厚实,花衣很扎眼,和幺婆家的儿子补巴连补巴的衣服比起来,几个娃儿就跟叫花子样。
   幺婆顾不得别的,把幺公推醒,喊着要把女娃送回去,幺公觉没睡醒,不高兴了,咋说也不去了。
   “天都擦黑了,要送也等明天。”
   幺婆只好依了他。这晚幺婆做饭时米汤煮得稠些,将就喂给女娃,女娃娃喝起米汤咂巴咂巴地响。吃饱了,老三逗女娃儿玩,瞌睡也没得了。幺婆捱不住,就喊几个睡觉。她想着自己带女娃娃,老三不依叫,非要跟着一起。幺婆觉也没睡好,老是担心有什么事发生,半夜她爬起来看看,小女娃跟着三个儿子挤在一起,老三的手搭在女娃头上,真像是依着妹妹。女娃睡得很香。幺婆笑笑,把老三的手放进被子。
   天一亮,幺婆催着幺公把女娃抱出去。幺婆到床边刚伸出手去,她三儿就醒了,看见娘抱起女娃,老三哭哭啼啼,拽着幺婆不松手。幺婆喊过幺公帮忙,老三急了,连喊“娘,娘”,幺婆幺公第一次听到儿子开口,一时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幺公后来说:“算了,留下来吧,给老三当妹子,也是和我们家有缘。”
   “有缘,那是灾祸哩。”幺婆冷冷地说。“留不得。”
   “是祸是福哪个知道,三个儿子正好缺个妹子,这不是好事。”
   张家幺公捡了个女娃的事在村里议论了很久,说东道西,他们在幺婆幺公背后嘀嘀咕咕的,等着看人家的笑话。没过两年,幺公有回赶人家的喜酒,多喝两碗,回来的时候,走夜路一跟头栽下去,再也没爬起来了。幺婆伤心,一行哭一行诉死去的幺公,村里人说都是那女娃惹的,灾星上门,喊幺婆把女娃送走。那年女娃才两三岁,也不醒事。幺婆喊人把女娃送去,老三见了,哭闹着不准妹妹走,老大老二傻呆呆倚着门,幺婆拗不过,不送就不送吧,她寻思着还能有什么灾祸呢。
   没有男人当家,这个家更是穷上加穷。幺婆每年都去格鲁山的庙里烧香还愿,让菩萨保佑她三个儿子,只是香烧了,儿子却没保住,呆痴的大儿二儿在十四岁相继上了黄泉,那时,老三满十二,女娃子也十岁了。幺婆再也没有精神管理家了,整天神神经经地,疑心别人要害她。
   村里人说:做哪样好事都行,就是女娃子捡不得呀。
   一晃呀,二十年就过去了,当王勇他们上山到凉风垭工作时,幺婆也死了几年了。


   妹妹妹妹你莫怕哟
   哥哥打柴在身旁哎
   山高林深没踪迹哎
   哥哥寻妹心发慌哟
   山坡上正在赶路的张老六和同伙们嘻笑着,张老六这两天听说要订亲了,他喊起张老三去割肉,明天给疙瘩寨的女方家送定礼。他扯起喉咙唱了一段山歌,引得众人哈哈地笑。唱山歌是乡民们一种娱乐方式,见树唱树,遇山唱山,鸟、虫、花、草都能入歌,这日子越唱越快活。有了山歌,山村才不会无聊和寂寞,有了山歌,人们在田边地头干活才会有劲。
   兴起的张老六又唱开来:
   送妹妹送到五里坡哩
   再送三里也不嫌多
   若是你要问为什么哟
   那是我幺妹回娘屋
   “啧啧,看老六想王么妹,慌得很呢。”
   “见了王么妹,你不要当软蛋哟。”
   张老六有点不高兴:“软你个XX,你才是他妈的软蛋。”
   嘿嘿,软蛋。张老三跟着后面傻傻地笑。
   李雨清听见张老六唱得起劲,“唱唱,唱个XX,一副公鸭嗓子还吼得那个难听。”他低声骂道。
   “骂啥子骂,心态平和点不行啊。”范得宝在隔壁听到了。
   屋子是村寨的保管室,好些年没用了,四壁透风,老刘他们上来时用竹席油毡简单地修整了半天,就住进去了,房子完全不隔音,就算是说悄悄话四下也听得到。厨房兼做伙夫徐二狗的寝室,范得宝回来就冲进厨房找吃的去了。
   李雨清半靠在床上没吱声,他还套着翻毛皮鞋的大脚懒散散地支在桌上,鞋上沾满黄泥,他懒得起身,吃饭还早得很。尽管他胃里也是空空的,但他脑子里纠缠着晓华的事。二十好几的人,处了好几个对象都滑脱了,老母亲着急得很,今年过年时他姨妈又给他介绍个小学老师晓华,喊他攒劲点,说再不成她就不管了。李雨清说你怕我不想攒劲,但这工作说下野外就下野外,一去好几个月,刚和人家接触有点了解又走了,由得到我不是。这话他没敢说。和晓华处了个把月,四月份又跟到普查组上山了,隔了两个多月,也不晓得晓华是咋想的。这次老刘要回城去,他费了他好几个晚上的力气才写好信,生怕把自家工作说严重了把晓华吓到,说轻了又谈不到点上。老母牛还笑话他,说他精明得象猴那样还会犯糊涂,女方理解你,自然会跟你,不理解你,你再吹得天花乱坠,照样拉不拢。
   这几天下来,他脑子里打转似的就想一件事,盼着晓华的回信。老刘回城时带给晓华的信,那些话他都能背下来了。他一遍一遍地想象晓华读信时的表情,猜测晓华的心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时而猜测到晓华接信后可能是高兴的,李雨清就能好好地睡上一觉,有时转过念一想着晓华可能会拒绝会生气,他又愁闷的吃不下饭,每次都让他心绪起伏,做什么事都心不在蔫。他讨厌自己这样,想用劳累和忙碌调整自己。但老刘走这几天,一直下雨,他和老范也只好窝在一起无所事事,再加上个徐二狗,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甩个拱猪、升级都差角子,只有和老范下棋,老范棋艺又臭,又不敢得罪他,将就把老范哄到起,要不老范一抬屁股走人,他的日子更难打发。还好就这两天放晴了,他和老范加了把力,想把前两天的任务追回来,但还有三分之一的活路没干完。
   “徐二狗,你的饭还没做好啊,你一天都搞哪样了?快点,老子肚皮叫唤了 ”范得宝大声地吼道。屋前几只刨土寻食的小鸡咯咯地叫,夕阳的金光透进屋子,映在范得宝脸上象出油样亮汪汪的。老范在厨房没翻着吃的,朝二狗发脾气。范得宝捡起石头朝鸡群甩去,“叫叫,叫个头,再叫老子提来炖了。”
鸡群慌乱地散开。徐二狗眼瞅着老范撵鸡,他瞪着眼气吼吼地不高兴。
   “瞧二狗急的,你以为老子真打呀,我要是起心,保准一砸一个准,逗你玩的。”看二狗急了,范得宝他咧开大嘴哈哈地笑开了。从他那黝黑的肤色略显苍老的脸孔上可能认为范得宝四十多了,其实他不过三十来岁,性情还象个孩子。
   “我 我 我。”徐二狗他一着急说话结巴。
   “鹅,鹅,还鸭子呢。”
   “我,我,我去去去,去赶场去了。”徐二狗擦了头上的汗,他正忙着切洋芋。今天逢集,他去者纳买了些肉、米,一来一去地回来晚了。
   “算了,难得说你,搞快点。”范得宝大声地说。视线被锅里正滋滋作响的五花肉吸引了,油花从肉里挤出来,屋子里喷香。范得宝深深地吸了口,他使劲咽下涌起的唾沫。“哎哟,老子在这待不住了,这肚子受不了,搞快点,弄个洋芋烧肉,好几天没见油星子,肠子都是刮痨痨的,看到起更饿。”范得宝端起茶缸灌了半缸子,好象胃里有点东西,好受些。“哎,这点还有几个萝卜。”案板下背篓中装着几个圆滚滚的萝卜,白生生地诱人,不等二狗说什么,他拿过刀来削削皮,萝卜又脆又甜,让跑了一天的嗓子眼都冒起火的范得宝舒服得象喝蜜一样。
“人家十妹,卖,卖,卖给我们,遭你吃,吃,吃了。”
“不要说了,反正都是吃,隔会我少吃两口就行了。” “十妹”两个字逗得他心里庠庠地,让他心慌意乱,甜滋滋的萝卜也没嚼出味来,他急于逃脱似的拿着啃了半截的萝卜走出去了。
 “啥子意思嘛,鲤鱼精,整天绷起个脸,哪个借你的米还你的糠了?”范得宝没处走,他在门口发了会呆,又转进来坐下,伸手拿副扑克无意识地洗牌。
   在普查组,整天这几张面孔出来进去的,李雨清都待够了,待烦了。徐二狗简直是个傻子,话都说不称抖,心里啥事都不装,整天围着几只小鸡打转,小三十的人还是单身汉一条。范得宝呢,一副只管吃喝的样,有家也跟没家一样。老刘嘛,干了几十年,老婆娃儿都在乡下,日子也不好过。但他李雨清不一样,才二十多岁,长年累月在山沟里转,从这山到那山,自己就象浮萍没着没落的,大好的年华在穷山沟头过去,啥时候才能出头,这日子咋过,他象只耗子似的在黑漆漆的坑道里找不到出口,心里边无目标地发慌,连冲徐二狗打趣的心思都没有。
   “不就是老婆的事嘛,啥大不了的,老刘不是说了,该你的她跑不了,不是你的强扭也扭不来,女人嘛……”范得宝叹了口气,“想通了就这么回事,该干啥还得干啥。”
   “我知道,老范,只是心里,唉……”
   “唉声叹气的,象不象个爷们,活人还能叫尿胀死啊。”范得宝放下牌,从桌子上摊开棋盘,“快起来哟,来三盘怎么样,上回不小心输给你了,这次我跟你说,非叫你缴械投降。”
   ……
   “来就来,我还怕你?”


    在他脑海里无数遍地想像着,蓝天白云为背景,高耸的山峦,气势雄伟的钻塔轰隆隆作响,一群人雄纠纠纠气昂昂攀登山峰,高唱着“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一想起这些,他内心就激荡起一种奔赴战场的豪情壮志。这个面色有些苍白神情好强而神色有些神经质的年轻人听到自己分到501地质队,当时我的朋友王勇竟有些急不可待了。
   501地质队是全国找矿功勋单位,这个队发现勘探的磷矿、铝土矿矿床作为教案上了教科书,能够来到这样一支声名显赫的勘探队伍,成为其中一员,王勇既向往又怯场,莫名地如旧时待嫁的新娘一般,生怕得不到婆家的认可。那天人事科长领着他到总工办时,他心里直打鼓。总工办主任正低头看图,听了人事科长的介绍,主任抬起头来盯着王勇,上下打量着,如同他研究图纸一样。王勇忐忑地看着主任眼镜上的一圈圈瓶底,心里估算着怕是有好几百度,从镜面反射出地质图弯弯曲曲的线条。
主任终于开口了:“小伙子单精精的,送下去锻炼锻炼。”
   “我就知道你李主任会这样说,看看是安排到哪个分队?”
   “分队,……”李主任思忖着,“嗯,我看放在艰苦点的地方,到普查组去吧,到地质队就得学会吃苦,是不是。”
   “正好凉风垭老刘回来送样,那让老刘带他下去。”
   “老李,没说我的坏话嘛,有事啊”。随着脚步话音在他身后响起。王勇转过身一看,来人个子不高腰板挺直,脸膛黑得发红,一抹八字胡,话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味,鼻音粗重,小眼睛不大,目光如锥子似的,觉得好象看透了自己的内心。王勇有些不自然,双手双脚挤在一处不知所措。
   “说曹操曹操到,这是地校分配来的王勇,”人事科长指指他,“来,王勇,这位是凉风垭普查组组长刘志强,以后就是你直接领导,他可是我们队的技术业务尖子,你可要多好好跟老刘学习哈。”
“是,是,我一定跟师傅好好学习。”
并不高大的刘志强在王勇的心里生出崇敬。
“啥子意思嘛,拿我老刘开涮,不要文绉绉的,我就怕这个,喊我老刘行了。”
“老刘,安排在你那个组,你总是哼你那儿缺人,说你那都是老弱病残,是被遗忘的角落,这不给你输送新鲜血液了,小伙子是大学生,有理论知识,怎么样?”李主任笑着说
“好好好,小伙子不错,准备一下,明天跟我下去。”
王勇刚进到普查组,组长老刘就对他说,咱搞地质的,就是爬山的命,你可得作好吃苦的准备。
我没别的本事就是能吃苦,王勇想,爬山还不简单。在校老师就说过搞地质主要是野外工作,要有一双好脚板和一个好身体,下得烂打得粗,在野外也能欣赏到常人难见的风景。王勇看着矮自己小半头的老刘,心说:你老刘,看样子四五十岁了,你都能行,我还爬不过你吗?
老刘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那些年地质队搬起指头也数不出几个大学生来。到501来受欢迎的很,没两年就当上了组长,他填的图点位准确,描述清楚,业务上没说的,只是干来干去,从小组长到普查组组长,从职务上看没有变动,工资待遇升了半格。老刘除了个“老母牛”的外号,还有喊他“刘半格”的,只不过在分队的人都爱喊他老母牛。老刘吃亏就在那他性格上,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是那种一根筋,认死理。领导觉得他不服管,一直不得重用。你说上次五一节队领导工会派人下来慰问,本来嘛,这种名为慰问,实际上就是坐着车来野外转一圈走走过场,明摆着给人看的。他老兄却不,说领导们难得下来,一定要请领导体验野外作业的辛苦,一大早就安排上山穿线,害得几个没怎么爬山的领导气喘吁吁,一路上腿肚子都还抽筋。不过也好,没多久就给咱野外普查组配置了工作车,但是老刘他们把领导们得罪了。不会溜须承奉的老刘干了二十来年还是个普查组长,享受分队技术负责待遇。和他那资历差不多的不是总工就是分队长了。好心的人劝老刘送点礼,调回大队来,但老刘笑嘿嘿地说,腰板太硬了,没办法,弯不下腰去。
由于普查组经费少,他们组根本不敢要车随组,用老刘的话说“那玩意是烧钱的主养不起”。工地在离基地二百公里外,他们就搭着金洞山矿区的车下来的。
王勇坐在车里,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头。看繁华的城市离他渐渐远去,前方的路越来越荒芜,那种隐隐的失落又在他心里升起。尽管他对干地质做好了准备,但显然在学校时老师为他们打下的底子和现实的接触还是有差距。老师说地质都是在大山沟里跑,人生在荒凉和寂寞中渡过,年少的他那时还产生出一种自豪,为自己不一般的人生而庆幸。是啊,二十多岁的青年年华,有多少可以幻想,什么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即便是忧郁的情绪也都怀着一份不一样的心思。而那种失落的情绪常常是来得快去得快。而现在对于要去凉风垭普查组,他的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又有种迫切的期待。在学校学习了四年,第一次真正进入野外生活,听着老刘他们说起野外的一切都那么新鲜,他内心的期待明显地膨胀,希望能快一点到达目的地。
有一年野外分队过中秋节,大队给分队送来每人一斤肉,一斤饼,大伙听说都兴奋得不得了,好久没闻着肉腥了。等呀等呀,那知大队部的车送到了山脚,突发山洪,分队成了一座孤岛,别说吃肉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十来号人困在山上,靠着仅存的几斤米渡过了三天。
“真是的,那次连吃三天的稀饭,走路都打晃,好不容易捱到水退了,队部送来的肉都有味了,月饼也起莓了。
“有味,老刘你还不是照样吃得高高兴兴的。”
“都饿急了,有味没味也管不到那么多了,只不过后来拉了两天肚子,屁事没得。”


一路上,老刘和矿山的人都在打哈哈。
司机把着方向盘说:“老母牛就是抠,车子不要,来来去去都坐顺风车。”
老刘说:“我们那点钱只够工作,全队最穷的就是凉风垭,你小羊儿还说风凉话。”
“是,仗着你老资格,分队哪个车都会让你坐,你倒是会护犊子,怪不得叫你老母牛哟,省下钱来会下崽崽不是。”
“嘿嘿,算了,算了,不说了,你不就是想让我出点血嘛,中午我请客,看把你嘴巴闭得上不。”老刘爽快而有趣,和他在一起时间也显得很短。
“等的就是这句话。”
“这才对头。”
一车人都笑了,王勇也跟着大伙笑了,他觉得这伙人很愉快,不像是到几百里的野外工作,倒是像去旅游,心情一平和,失落的心自然好受了许多。
中午老刘请司机老杨几个在路边小店搓了一顿,用去了他五天的工资,那时一个月也就六七十元,还要加上21元钱的野外补贴。老刘掏钱时笑说“碰上几个抢劫的,把他五天的工资没了”。
在车上坐了一天的王勇昏昏欲睡,下午4点来钟,车从207省道转入乡级公路,路面坑坑洼洼,车子也象是要散架似的哪儿都晃荡,把瞌睡也赶跑了。
就这样筛糠似的跑了十几公里,路边出现十来间高高低低的瓦房,车子停在路口,老杨说:“到者纳了,我只能送你们到这点,回头还忙着赶到矿山,对不住,你们自己想办法哈。”
“行行行,我谢谢了。”老刘说着下车,王勇跟着把行李搬下来。
“终于到目的地,”他在心里长出口气。忙着赶路的车子加起油门轰轰轰地走远了,掀起一屁股的灰尘。
 “呸,狗日的小羊子,慌得那样,害我一头一脸的灰。”老刘吐了口唾沫,冲远去的车子念道。
刚下车的王勇,昏头昏脑地辨不清方向,不知望哪儿。他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盯着他,这道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他转过身,眼前仿佛被阳光照亮,一位姑娘站在摊位后面,大方地盯着王勇,大而明亮的眼里透出春水似的波光,洋溢着朴实和青春的面庞在花花绿绿的布匹中显得格外灿烂。在这灰蒙蒙的山路旁,这样一位俏丽女子的出现,让王勇眼前一亮,他赞叹这女子俏丽,婉如高山上的杜鹃花,而那姑娘对王勇微微一笑,在脸上绽开清纯的笑容,似乎是和王勇打个招呼,王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苍白的脸颊蓦地涨得通红,姑娘看着王勇涨得通红的脸,她眼里露出调皮的神色,笑容里有一些自得和嘲讽的意味,王勇有些奇怪,心想这山里的女子真够大胆,下死眼地盯着人看。
他转过脸打量着这个小镇。王勇不知道,大山深处很少有车来,那年代车是稀罕物,坐车的人也是稀罕,引人关注是再正常不过。
者纳,是一个在大山里的小镇,一眼望出,不过二十来户人家,因为处于中心,四乡八里的布依人都来赶集,布依人赶集赶的是转转场,每六天转一回,山里人算着日子,拿出自家产出的物品来集上交换,也有些超前意识的乡民进县城出点日用品拿到小镇上叫卖,他们逢场必到,赚的是个辛苦钱。在前些年商品还不丰富的时候,这些城里廉价而物美的针头线脑很受欢迎。不象现在,再偏僻的角落,都充斥着各类劣质商品。
正好,今天逢集,虽然要散场了,但小镇上还有几个耐心的摊主在候着,期待着再做成一笔交易。
“还不收摊啊,小张妹。”老刘冲那姑娘笑笑。
“快了,刘叔,一会就收。”姑娘微微一笑。
老刘向王勇递根烟来王勇摆摆手。他说他一抽烟就呛得很,学不会。老刘自嘲似的笑说:不抽烟好啊,每个月省了十多块的烟钱。
老刘朝姑娘挥挥手,提起行李,转身往小镇后山上走去。见王勇还没动,转过头来喊道:“赶快走啊,还有十来里路,要不我们就得在山上当野鬼了。”
王勇以为这就到地方了,满心想着可以歇一会。听说还要走路,他来不及多想,急忙背起行李跟着往山上走去。
“小伙子,才坐半天车,就成这样子,以后可有得你受的。”老刘在前面喊道。七月的炎夏,受了一天日照的石头摸起都有点烫手,远方山峦升起缭绕的紫色的岚气,为刚硬的山峦凭添几分柔和。王勇跟在老刘后面向山上爬,一条裤带细窄的山间小路,曲折如蛇行,蜿蜒着没入山际,没有尽头。王勇看得头皮发麻,从川中盆地走来的王勇哪里看过高原这一山连着一山,眼都看倦了,最初的兴奋渐渐被疲乏所代替,一双腿走得都麻木了,背上的行李卷也越来越沉,他没了心情东瞧西看,全然只顾着低头走路,一心想着快点到驻地。
尽管夕阳恋恋不舍,但夜暮还是如期赶来。借着一抹余晖,王勇气喘吁吁地爬上坡顶,赶上了在坡顶等他的老刘。老刘让王勇喘喘气,已经抽了半支烟的老刘手指着远处山坳说:那就是凉风垭,下山就到了。
这句话让刚出校门的王勇心里一凉,本来就爬得双腿发软的他差点没跪下去。
“天,啷个远啊”王勇喊出了声。


王勇跟我说,凉风垭真的是名符其实。
一眼望去,荒得人眼皮子疼。白天,大太阳亮晃晃的,晒得人皮肤生疼。入夜,风窜过竹席棚子,屋子里阴冷冷的,大夏天的还要盖棉被。
饭终于做好了。三个人围着桌子,李雨清一抬头,见坐在屋边的范得宝不停地吃,嘴巴象小虫子爬行一般耸动,他忍不住放下碗哈哈哈地笑起来,徐二狗惊异地望着他。
“神经病,二狗吃我们的,让他笑去,别理他,免得把我们带累疯了。”范得宝进屋把菜夹到碗里边吃边说。
“我说你范得宝筷子上长了眼睛不是,咋那么准哟,每回夹得都是肉坨坨,你也不嫌肥?”
徐二狗“嘿嘿”直笑。
“肥,我打了几天的饥荒,就等着这顿好好地润润肠子呢。”
“哼,只晓得吃。”
“这人哪,要是连吃都不晓得,可能也离死不远了。民以食为天,这是老祖宗说的,吃饭是天大的事,老妈教过吃饭的时候不讲话,学到点,小伙。”范得宝已经转过两碗了,他又去添了一碗,“让你一顿不吃看你心慌不心慌。”
“哼,怪不得你爹妈都给你起名饭得饱哟。”
“我这名字是有来历的,你又不是不晓得,当年我家老母亲连生三个女娃,老者发狠一定要生儿,这不我就到人世报到了,老者高兴,满村去讲,老范家得宝了。只不过,没几年老娘就走了,是几个姐子带大的,人家说,老娘是省给我吃。那些年月,真的恼火,就为了这张嘴,是不是,吃不饱饿心慌。嘿嘿,当然你要扭到说饭得饱也没办法,你愿意你家吃不饱饭啊。”
“对,对,家 家 家家都要吃饱。”徐二狗接着说。
“看人家二狗都说对 嗯 对了。”
“吃你的饭得饱去。”李雨清这话不知道说谁。
老范吃饱了饭就没影了。地质队离寨子不远,两分钟的路,绕过山头就是。晚上夜深人静地喝得二麻二麻地回来,倒在床上呼呼地睡了。老范喜欢唱两口,除了在普查组喝多了走不动外,不管刮风下雨,照窜寨子不误。
老范一走,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了生气。徐二狗“吱吱”地呼唤小鸡到山上散步了。鸡是他的宝贝,看着小鸡一天天长大,他心里有极大的成就感。李雨清无聊,跑到垭口上坐起看云,落坡的太阳为白云镶上一道金边,随着太阳落下,金色的光芒变成红霞,映红了西山半坡。李雨清扯根青草衔着,看到坡上发出不少折耳根,他转而就用手扯。
山上的土质疏松,轻轻一拉,就拽起长长的根须了,一会就扯了一大把。折耳根是最烂贱的,随便丢根茎茎埋在土里就生根发芽,在地里能发出一长串来。老刘说跟地质队的人一样,经得起贬。你把我们看到太低下了吗,老刘说时李雨清不服气,好歹我们学了几年,多少算个知识分子。唉,我是说实在的,除了生存能力相似外,折耳根埋在地里不张扬,还具有清火养肺的作用,地质队员也很朴实,为国家做出的贡献也是不少。李雨清一边扯一边想起和老刘的争论。
“够拌一碗的了。”李雨清看看手里的折耳根自语道。天快黑了,他回转来把折耳根拿给徐二狗,喊他明天整干净折好拌起。
牛毛毡搭的屋里黑净了,李雨清躺在床上,头脑里又胡思乱想开来,听耗子在漆黑一团的屋里闹腾。觉得新翻盖的牛毛毡顶棚遭太阳暴晒后有种难闻的气味,愈加闷得不能忍受,这种气味等温度降下来就收敛多了。他忍不住爬起来搬根小凳子在屋外守月亮,初升的月在屋前洒下一片银光,山上一切都笼罩在一片亮闪闪的清幽之中。
今天天气不错,清朗朗的月亮升在半空,夜空中透过月色的云朵象扯得稀拉拉的棉絮,月光水泼似的透亮。
老刘说看这样子要晴段时间。
他又对王勇说:走夜路,不要瞅着亮的地方,看起来还以为是干的,象是水泥地样,多半是牛蹄子踏的,一走进去,准保一脚的水。
王勇跟着老刘朝凉风垭高一脚低一脚的走。虽说那一线灯光看起来不远,但绕来绕去也不近。当他们走到的时候,夜已深了,一间孤零零的竹席棚子静得让人生寒,只有呼呼不停的风撕扯着竹席,发出扑扑喇喇的响声。
“人呢,”老刘大声地喊道,“有出气的没有,老刘回来,还不出来接。”
跟着声音跑出来的是徐二狗。他睡得晚,蹦出来笑嘻嘻地接过老刘的包,李雨清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听见老刘的喊声,他从枕上摸到眼镜,咚地跳下床来,奔出门来,“老母牛,哥啊,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王勇借着月光看见比他高半个头的小伙子在门前,眼镜反着银白的光。他站在那儿不知怎样称呼。
 “这儿新分来的王勇,大学生哟,这位是李雨清,我们都叫他鲤鱼精。”
“来鲤鱼精,给安排下。”
 “随便点,都是弟兄伙。”
“老母牛,没带其他的啦。”李雨清还候着老刘不放。“有我的东西没有。”
“有啊,你老妈给你带了点香肠腊肉,在我包里,一会拿给你哈,又不会跑,莫慌嘛。”老刘故意拉长声音。“二狗,搞点吃的来,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得宝呢——哦,窜寨子去了,肯定又要灌马尿了,哎,给他讲总是不听。”老刘真跟母牛般一个个照看到。
“你管那个宽哟,老范他知道他几斤几两,再说这寨子头,凭他那个酒量有几个放得翻他的。”李雨清从老刘话音里听出点动静,他稍稍把心放下,带着王勇往屋子里走。
“唉,我不是担心他喝酒,不晓得他作啥打算?拖起也不是办法……”
“有办法的话他早打主意了,就是没得办法,管他的哟,母牛哥,这不是你我能帮得上的,解铃还需系铃人。”


绵延不绝的山峦在漆黑的夜空里象一道沉重的锁链,索压着木格寨,小小的村子被大山压制得透不过气,找不到出口。山坡凼凼的小屋里,昏黄的油灯从木窗门缝中泻出,说明这户人家还未入眠。
“少喝点,别又醉了。”女人柔声地劝。女人眼中悲哀的阴影被照得不见踪迹,她走起路来,脚步轻快,仿佛掠过水面的小鸟,有时嫣然一笑,笑声中仿佛飘荡着她的灵魂。
“我哪里会醉,你几时见我醉过。”男人将酒一饮而尽,斜着眼看着女人,“妹儿,我看见你不喝酒都醉了,来,再倒点。”
他伸出碗去。
屋子破烂得象被打劫,几乎看不见象样的家具。借着半明的油灯,一眼就可以打量清楚屋子里的摆设。里间一架床,被子散乱地铺着,床的右侧有口小小的木箱,箱子上放着挂着织针的绛红色毛衣,看样子,快织好了,只差两条袖子。外间灶台上放着一盘花生米,两人坐在灶前的小桌旁。
“就只知道喝酒。”女人娇嗔地说,她抱着酒瓶子,不让倒酒,眼里挑衅似的看着男人。
男人热得光着膀子,看着眼前逗弄他的女人,男人没法,笑笑,站起来去搂着女人。高大的身躯把油灯挡在了身后,屋子暗了许多。他抬起女人的手,那手粗糙,显然是整日的农活,让一双曾经白嫩的手失去了光泽。男人皱了皱眉,他把手翻过来,小臂上有几条红印。男人变了色。
“他打的?”他低沉着问。
女人抱住男人,泪在眼眶里蓄着,没掉。
“他没办法。”
她是他的女人,即便是打她她也不说半句抱怨的男人,她有说不出的苦来。
“倒酒。”
女人抬起泪眼还拗着不想倒。屋外风呼呼地刮着,堆在墙角的柴火垛发出啪啪的响声,掩饰了门外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瘦削的影子爬着门缝,瞅着屋里的男女,小眼里露出凶暴的恶光。
“你想让我怎么办,去打那个傻子,带着你远走高飞。”男人象豹子似的瞪着眼,额头青筋暴起。他说到这里,想起在远方的家,脑子里出现那个曾经不给他好脸粗声恶气骂他是窝囊废的女人。
女人打了个冷颤。傻子是她相伴的亲人,她当做兄弟般照看的亲人。
“你少倒一点。”看着女人的愁容,男人声音放轻了些。
女人倒了半碗。这个男人给了她女人所能享有的幸福,她成亲五年从不知道的快乐。即便是别人再怎么议论,她可以不管,即便是为这个男人去死,她也情愿。
男人端着酒,刚喝下一口,烦躁的他直恶心,胃里翻腾得难受。
女人轻轻地帮他拍着,“让你少喝点。”
“你太苦了。”他是个乐天多语的人,却解劝不了面前这个说不出的苦来的女人,只好把痛苦压在心里。
女人没有说话。在她年轻的生命里,她不知道是命运给她安排的是怎样的坎坷。
这个连父母都不知是谁的女人,还是小婴儿的她就让幺公捡了回来。没有爹娘的女人连名字都没有,村里老老少少都叫她幺妹。有个教字先生说该给人一个名字,既然是路上捡的,就叫拾妹吧。喊得久了,“拾妹”就成了“十妹”。
在这个荒僻几近与世隔绝的小村,别说外村,就是本村,有女也想法嫁到外村去。娶不到媳妇,家族间换亲、亲上作亲是常事。生养爱恨在这里似乎都是靠着不可知的手操控,由不得自己。张家连生三个傻儿子,老大老二都早夭了,只留下呆痴的老三,张老三好的时候跟没事人样,一犯病就打人。
没有父母作主的女人成了任人安置的物件,张家理所当然地要让她发挥最大的作用。女孩还没灶台高,就开始做饭,稍大一点,帮着下地干活,看着看着女孩子出脱成大姑娘,引得村里男人直流口水。
老三也一天大似一天,病也越来越重,有时还要用绳子捆起。张家幺婆提了猪头走上两个小时的山路去格鲁山求神,那个李三姑能掐会算,神得很,就是收礼有点高,幺婆想只要有用,多收就多收了。李三姑取了老三的生辰闭着眼算了一算,又在纸上写写划划,最后说了八个字:成亲冲喜,病将自去。回来张家幺婆就动手给老三操办,找媳妇是件难事,她思来想去,眼光留在正提猪潲的十妹身上。心底象拉开个口子似的亮堂,这不是现成的媳妇吗?
虽然没有父母孩子遭人嫌弃,但也能解决张家最大的难事。才十六岁的十妹看着收养她的这个家,看着要当她男人的傻子,眼泪流了一汪又一汪,傻子看着女人,笑得眼泪直淌。人家说做人要有良心,好歹人家养了你一场。阿婆说不是老三要留着她,她早就没命了。
诺大的天地,哪有她容身之地,哪有她说话的份。点头也罢、不同意也好,幺婆按着规矩一样也没少地办。
没有娘屋的女人是没有人看得起的,得给无父母的女人找个后家。张家幺婆跑去求村长张朝武,按辈份幺婆还大了一辈,张朝武最终答应了作女人的哥。成亲那天,张老三笑嘻嘻象模象样地把女人娶过来拜堂成亲。张家幺婆在院内摆了两桌,让村里人知道张老三娶妻了,看着儿子娶了妻,幺婆心满意足,抛却了心头的包袱,一年后就撒手走了。只是这个妻娶了,却收不到果,免不了村人嘀咕。
男人看着女人,他却想不出法子,满肚子的话却找不出一句适合的来解劝,只下死劲搂着。
半晌,男人看看手表,时针指向十一点,他有些迟疑。
女人站起身来,倒出半碗酒来,“天晚了,喝了暖暖身,好走。”
男人披上衣服,看着还在晃荡的酒犹豫着,他轻叹一声,抬碗一饮而尽。
小路上,男人和他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向山后走去。那里是地质队租住的房子。
清冷的月挣扎着透过云层,淡淡的月色笼罩着层层山峦,让黑峻峻的山看起来柔和了许多。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就如那暴虐的台风来临之前的平静,潜伏在四周的暗流却是蠢蠢欲动。


“啥子灵不灵。”老范打雷似的声音在屋背后响起,跟着他从屋后转过来,摇晃着说:“我看凉风垭就你鲤鱼精最精最灵,除了你,还有哪个是精灵人,是不是,老母牛?”
不待老刘答话,老范看见老刘身旁的王勇,啧啧地叹:“老母牛带小牛来了,你也是的,在凉风垭有我们四杆枪就行了,何苦又弄个小和尚来受罪哟,你看你这不是害人嘛。”
老范拍着王勇肩膀,喷着酒气,上下打量。
“你给我打胡乱说嘛,喝了几碗扁当不知深浅。”
“我再喝扁当都清醒得很……几爷妈在这鬼都不来的沟沟头,你以为是来度假,鲤鱼精,你说,你说……”
“我说啥子嘛,老母牛都回来了,深更半夜的,等老母牛休息行不行?”李雨清拖着老范,想把他往屋里引。
“休息……我早就想休息了,”老范拉着王勇:“兄弟,你不要拉我,我走得到,哥跟你说,头二十年了,我真的想有家……我想有个家,一个不大的地方……流浪,四处流浪……那个兄弟,你肯定没我大,你要喊我哥,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哥,你说,你说,哥唱得好不?来你唱一个唱一个……”
范得宝东拉西扯,唱得黄腔黄调。
王勇忍着没笑。“是,你肯定是哥,兄弟不会唱歌,没得哥会唱。”
王勇真躺到了床上却又睡不着了,尽管混身上下倦得散架一样,但脑子却清醒得很。屋子里三个人都扯起了鼾声,和夜风一起呼呼地响。风一遍遍地撕扯着竹棚,王勇担心棚子会倒。他睁大眼睛,一眼看到正对头顶上有个窟隆,星星在头顶上闪。王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场面,黑夜里他甚至没看清他的同行,简单到没有任何客套,好象这个小集体并不在乎。对王勇这个新同事来说,凉风垭这个小团队很自然地把他当成其中一员,这种野外的生活让第一天下工地的王勇来不及有其他想法,只是非常的惊奇。
酒醉心明白,这话不假。范得宝看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他心里的烦闷却无法排解。借酒消愁愁更愁,喝酒并不能解决他的难处。
他是从农村顶替父亲工作,有了城市户口,吃上商品粮,成了村里人羡慕的对象,他从没享受到别人用讨好的语气和他说话,年底回村过年,村长都提上酒来,和他称兄道弟。他感觉多么好啊,觉得自己似乎高人一等。
可是在城里,他还是让人瞧不上眼的农村人。城里只是他落脚的客店。他从野外收队回地质队大院,住上两天就回了乡下家去,要出野外时才回大队,他觉得自己在城里象匆匆的过客,没有自己的落脚之地。他就这样没家没口地跑了头十年,单位上好事的老阿姨帮他介绍对象,好容易讨了个附近农村的姑娘作老婆,把老婆安顿好,大半工资交给家里,自己留下点生活费随分队出了野外。过了两月他奔回家,却感觉老婆变了,两个人在一处,似乎隔着千里万里。他没多想,就又下了野外,慢慢地他变得不愿回去,和老婆愈加疏远。
还是前年在三岔河工作时,他那天下山得早,在老母牛的床上躺下就睡着了。后来跑测量的几个哥们回来,他迷迷瞪瞪没有吭声,无意中听到了哥们的议论,也许是他不该听到的话,又或者是他应该知道的真相——他的新妇耐不住寂寞,有了别的相好。这对于他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他十七岁工作,二十九岁成家,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的新妇,出野外一个月加上21块野贴算起来大月54块7毛,小月52块3,他每月留家生活费35块,是全分队留得最多的。他一心想着好好经营自己的小家,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从此那个家成了他痛苦的记忆。从此他放浪开来,吃喝嫖赌,无一不全,他把自己当作水上的浮萍,随波而流,仅仅表明他还活着。别人劝他,不要去想,时间慢慢会冲淡一切,过段时间另外找个成个家,自然就会好了。他不敢相信,也不愿去想,女人是能信的么?
他把自己的思想禁锢起来,外表一如过去满不在乎。生命的本质在于成长,这对于人来说是一样的。寄居在石缝中的小松树会慢慢长大成为参天大树,而石头却不能生长,因为树是有生命的,而石头却没有生命。要是你在成长在思想,表明你是有生命的,如果停止了成长,停止了思索,那便失去了生命,至少失去了生命的动力。当一个人决定要使自己陷入惰性或产生不健康的情绪里,他已经做出了停止发展和成长的决定,只是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愈加迷恋上跑野外。喜欢这种和他少时相类似的生活,来来去去,无牵无挂。
但真正要完完全全忘却是不容易做到的,是很困难的。记忆不是人想抹就能抹去的,它深深地埋藏在某个角落。在夜深人静时,记忆的隧道不经意地开放,他会不由自主地回想那给他痛苦的家,那段记忆就象是一只爬行的虫,会悄悄地找上门来,在脑子里复制刻画更清晰的回忆,那记忆是会认路的啊,来来去去,又象是一波波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断地冲击上岸。他渐渐迷恋上酒精的麻醉。从未喝过酒的农家子发现,酒啊,真是好东西,喝的时候,辛辣刺嗓,苦涩的咽不下去,两杯下去后,晕晕乎乎,什么都不去想,忘却了所有。他仿佛回到了儿时,幸福而快乐,他喜欢酒后的感觉。但他不知道,酒,把他的内心都出卖了。
他没有去想今后会是怎样的生活,照旧喝酒买醉。但他的到来,却搅动了木格寨的平静,仿佛一条乱窜的狗混在鸡群里,打破了鸡群的平衡。他大声武气地在寨子里找人吃酒说笑,逗得村汉和婆娘们嗬嗬地乐,只要老范在,小屋子里就充满了快乐的笑声。


遇见张十妹很偶然。范得宝到凉风垭,没两天就知道张十妹和傻子的事,爱去逛寨子里喝酒找乐的他把寨子那家那户的事都摸得清清楚楚。当他在山上看见十妹在地里种玉米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那家姑娘。得知是傻子媳妇,他很奇怪。在这个贫穷而荒僻的山寨,长年的劳作怎么没有把女人压垮呢?在这样的劳作下,别的女人是憔悴的脸色,佝偻的身子,而这个女人像是得到上天的偏爱,她的体型更加完美,面庞更加红润,象他儿时摘的杜鹃花,那么鲜亮可爱。只是他感觉到在她的脸上时常映出忧郁的符号,声音里藏着悲伤的音调,她的双眼因为忧郁显得更大,在村妇中更引人注目。
那晚他从老张家喝酒回来,他神差鬼使般绕到张幺妹的屋子。他起初并没留意,待看到了门里流出的灯光,他清醒过来,突发好奇。他放轻脚步,悄悄地趴着门缝上。傻子软塌塌的缩成一团睡在床侧搭的木板上,女人正纳着鞋垫。一针上一针下,动作轻柔而优美,富于节奏而颇有韵律,她的身子跟着扭动,小飞虫从窗缝飞到屋里来,围着油灯乱转,女人不时停下来伸手扇扇,又继续拈针纳线。范得宝直直的望着,这幅画面唤起他幼时的记忆,他也曾趴在母亲旁边,看着母亲在油灯下为一家人缝缝补补。
月色悄悄从窗缝里移进来,落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油灯映着女人红扑扑的脸庞,挺直的鼻梁有细密的汗珠挂着,更增添了她的美丽,自然纯朴无瑕。他的心怦然一动,像是电流击中了他的心房,一股红色的浪头从他的脖颈涌上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发烫的脸。他禁不住想推门,手触到门的刹那,他犹豫了,但还是发出声响,女人问了一句,他赶紧逃似的溜开了。
女人停下来侧耳静听,没有动静,她起身打开门,女人凭着以往的情形随手从墙脚捡起片瓦块乱掷出去。虽然这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显然,这种情形在这个不是寡妇的门前不只一次地发生过。
半夜,不安份的夜虫都已安歇。十来幢低矮破旧的石头房静静地散布在荒原,像是孩子被层层山峦包裹着,偶尔一两声狗吠过后,又归于宁静。山里气温下降,空气中的水滴凝结成露,滴在拔节生长的包谷上,滴在草丛间的蚱蜢上,滴在身强力壮的范得宝的头上。范得宝毫无知觉,手头的烟卷早已熄灭,只剩下长长的烟蒂。他坐在石头上,身后是睡得正熟的几个兄弟,在老刘粗重的呼噜声中夹着二狗怪异的呼吸,像是堵住了嗓子冲出细而尖的声音。范得宝望着一尘不染透明的夜空,星星一闪一闪多像是女人的眼睛啊。村里不知谁家的公鸡啼叫了,起初声音高吭,然后渐渐衰弱,像是深谷里的回声。一叠声的鸡鸣此起彼伏,随后归于沉寂,而范得宝浑然不觉,泥雕木塑一般陷入沉思。
女人睡在自家床上,她并不知道,在这样的夜深会有人思念她,她不知道,今生还有盼头没有。也许在她梦中,会期盼这样的一个人,能够带给她安全和温暖的人。因为,在女人的生命中,还没有感受过温暖,感受过爱抚。
人活在世上,总得有个亲人,有个知疼知热的亲人。比方说,你在地里挖了半挑洋芋,回到家锅是空的,灶是冷的,再累了,还得自己去挑水抱柴点火,自已做饭烧菜,有个家,进门有个知心的话问问,身上多累,也就不觉了。她的家,只有傻子是她的亲人,不会做事说话也不利落的傻子。虽然傻子不会说,自打女人记事,她就把照顾傻子当做她的事来做,有个傻子总比没有强,多少有个牵挂。出门下地她要给傻子留上吃的,回屋她要给傻子缝衣。也许没有傻子,她的命早没了。她有时会想,她可能就是派来照顾傻子的吧,这样一来,她心里就好受一些。
范得宝嘻嘻哈哈,总是无忧无愁的样子。他可以跟村里的婆娘开各样的玩笑,说着荤的素的笑话。但要是张十妹走上前,他哑巴似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躲闪着,好象眼里没有她,但他的那双眼睛在看见她的身影之后就悄悄地低垂下来,每隔几秒,又不顾一切地溜回来,偷偷地从眼角看女人走过。
他一次次地想上前去帮十妹一把,那怕是挑上一担粪肥,挖一垄地,也能让女人歇上一歇。但他不敢去开口,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敢说敢做的汉子。他象一只刺猬,蜷曲一团,用满身的刺来制造一种强悍,企图保护那颗心不再受伤。
那天,他是去者纳赶场,买菜割肉,还顺便打酒,打来酒他就喝了两口,才往回走。夏日的雨总是说来就来。他顶着雨,下了山坳,就在茫茫雨雾中,他看见了小路旁昏倒的张幺妹,一挑洋芋散落在地里。他有点不知所措,思维有些错乱地丢开手里的东西,定下神来他抱起张幺妹软软的身体,找了个避雨的山洞,把幺妹放下。看着幺妹湿漉漉的衣服,他从崖壁下捡拾一堆干柴,生起了火。干这些他得心应手,跑野外遇上雨是常事。他又跑到地里,把洋芋捡起,连同买的东西挑了回来。他要给自己找些事做,他不能停下来,不能让自己有思量的时间。他想着自己悄悄的离开,走进雨中,回头看女人还是没醒,他还是折了回来,对自己说好人做到底。他担心地伸手探探鼻息,才远远地坐在一旁。女人轻声地呻吟,也许这个女人太累了,该好好地歇上一歇。他不想打搅她的睡眠。女人淋湿的长发渐渐烘干,头顶还有小小的水珠,在火光的照射下,像一粒粒钻石缀在乌黑的头发上。她的脸颊有了温暖的滋养,渐渐红润起来,象是雨后的杜鹃花,透出水滑。小巧的嘴唇如樱桃微微张着,露出白玉似的小牙尖。他看得呆了,这是他如此近距离地看她。他轻轻的伸出手去,替她摸去睫毛上挂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突然手上感受到她轻微的呼吸,热烘烘地吹拂着他,他触电似的缩回手来,灵魂出壳一般呆坐在一旁,眼睛专注的盯着,却是看着洞外不停的雨,直到在痛苦的记忆上重新抹上了甜蜜而迷乱的一笔。


王勇迷迷糊糊地睡着。天亮的时候,徐二狗爬起来捅火做饭,王勇很吃惊自己会醒过来。按往常他都是一觉拉到大天亮的。也许对他来说,这个环境他还不适应,有种本能的应激反应,悉悉嗦嗦的声音让他忽然惊醒来,“是耗子,还是蛇?”越想他越怕,更睡不着了,想喊又怕闹笑话。屋子里他们睡得正香,老刘匀称有节奏的呼吸夹着李雨清时不时地磨着门牙,只有范得宝的呼噜声大,象打雷一样,王勇从屋里不断响起的呼噜声中仔细地辨别,听了一会,琢磨出是一群小鸡,因为徐二狗“咕咕”地叫唤小鸡们出门寻食。王勇他犹豫着该不该起来帮忙。
徐二狗在隔壁房子里烧水,早晨这一餐通常是下面条,没办法,山上只有弄这个比较撇妥。王勇还是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他找来找去没找到像厕所的,只好去找徐二狗。听二狗跟谁说话,他放慢了脚步,听得二狗说什么“都在睡觉”。
当王勇走近的时候,看见远去的人影。晨雾中,人影模糊不清。
“谁呀,这么早。”王勇随口问。
徐二狗没吱声,又带他绕到屋子后朝着露天棚子指了指,又转身做早饭去了。
“小王,这么早就起来,昨天跑了一天,够你受的,今天先不忙着上山,在家看看资料,熟悉熟悉,明天跟着上山。”回到屋里的王勇一眼看见老刘坐在床前,展开图正看着,听到脚步,老刘头也没抬说道。
“刘工,我没事,可以的。”
“老母牛,你咋没说叫我休息。”范得宝闭着眼说。看样子他把昨晚的事全忘了。
“你老家伙还喊休息,赶快起来,天气好,多跑几天,今天准备顺凉风垭断层向东追追,那边到木格就没找到露头,你两个多辛苦下,好好看看——哎,那个张正亮喊了没有,你喊他跟到一起,帮着背样。”
“他精得很,你前脚走,他就整天面都不露,还给我们说要给张老六帮忙。”张正亮是村子里混混,游手好闲,那张嘴巴喝哄骗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能人,村里人喊他张油叽。他看到地质队进村,想着谋点轻闲事,起初帮着带路做个伴,一天有十块,后来看到要背样,十多件样就是四五十斤,整了两天他就嫌累,有点不情愿,想拗起加点钱。
“张老六?”
这个村子张姓人家都是一个老祖宗,按字辈排下来的,张老六和张正亮都是正字辈。
“人家张老六要订亲结亲了,有他张油叽啥子事嘛,我看他就是嫌钱少,早就在鲤鱼精面前念了,说背样又多恼火,路又多远。”
“人家两个是堂兄弟,不管人家的,反正我们是来一天算一天的钱,你去看看,到底来不来,他张油叽不来另外找个,一天十块,价钱不变……我就不信,离了张屠夫,还找不到杀猪的。这年头,不怕穷只怕懒,人家张十妹女娃子家照样撑起一个家,还照看个傻子,我看他怕苦怕累的,光想得钱哪有这样的好事。”
范得宝听到提起张十妹,他心里有些激动,踱到屋外来。
李雨清昨晚从老刘那儿拿到信,急忙钻进被窝打着手电偷偷地看。晓华对他的印象还不错,只是觉得出野外隔得太远,晓华的母亲有些不乐意,所以晓华的来信不痛不痒地,不外乎是把工作干好,争取早日回城。他紧张的心放松下来,回城的事暂时也没办法,不管咋个,还有戏,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好觉。醒来,天已大亮,阳光斜射进来,他半闭着眼,享受着早晨难得的清凉。
老刘埋下头自己看图。范得宝又和王勇说“小伙,跑地质的要打得粗,不能挑挑捡捡,啥都得吃才行,先得把胃练好,吃饭的时候,使劲吃,顿把顿不吃屁事没得,照样精神百倍……”
听到这话,李雨清噗地笑出声来:“饭得饱,又在传授你的饭得饱理论呀,你就吹嘛,小心牛壳子吹破了。”
“哪个吹了,我说的都是有根据的,你说穿线取样一天十几二十公里,荒山坡坡头,有啥子吃的,哼,让你去找也找不到,是不是要吃饱点。”范得宝扭脸看着李雨清那张面带笑容的脸,“咦,你小子遇到啥好事了,一大早就笑迷迷地,是不是梦到娶媳妇了,哦,要不就是有好吃的,快拿出来,在凉风垭没听说吃独食的。”
“二狗,我包里带得有鸡辣子,下面的时候,一个碗里头放点。”老刘站起身边走边说。
“看看,就是不一样,老母牛就是老母牛,哪象鲤鱼精抠兮兮的样。”范得宝转脸跟王勇说:“不要提他了,这种人上不得台面,讲到哪点了……跟你讲,野外啊,……”
“吃,吃,吃,吃饭了。”徐二狗喊道。
“哦,先吃,吃完了再说。”范得宝站起来就走。“吃饭,鲤鱼精,还不快点,晚了就面都成一坨了。”
范得宝看看几碗面,又挑了点在碗头累尖尖的,边吃边走:“好吃,快点,有鸡辣子呢。”
王勇把小凳子抬出来,“坐,范哥”
“他不会坐的。”李雨清正舀水要漱口,抢着说。
“谁说我不坐,今天我偏要坐坐。”范得宝坐下来,一会他就磨磨蹭蹭地坐不住,蹲在地上,一大碗面条进了肚子,他撑着似的站起来,“来,二狗,舀碗面汤。”
老刘放下图纸,几个人都端着碗在屋门前吃。夏日的阳光越过凉风垭光秃秃的山梁,把几个人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辉里,绚丽,耀眼。
范得宝把面汤喝下去,他挺着肚子,舒服地打个饱隔,“安逸。”
“安逸了,来把任务说说。”


范得宝和李雨清两人背上地质包就往东面一前一后地走了。老刘喊过王勇,告诉他凉风垭片区所出露的地层和构造,然后带他向落水洞走去。那里有比较完整的地层剖面,从下二叠到三叠。
山一层接一层,如浪涛翻卷向远方推去,山上露出白花花的石灰岩,石缝间有稀疏的草丛,这里海拔近2000米,周围的村民都在山脚下居住。而他们所去的落水洞,地表高差近300米。生命是属于自然的,即便是荒凉贫瘠的原野,同样有鲜活的生命。生活在石头缝里的人们,自有他们的活法。他们知道,只要有石头缝隙,就会找到生命的土壤。春天,村民背起一箩箩的牛粪,爬上一个个坡,把牛粪倒进石缝里,让风化的石粉有了养份,石旮旯里也长出庄稼。
俗话说,低头一坎,抬头一坡,坡坡坎坎走不完。在凉风垭,陡的地方要手脚并用才行。王勇有些害怕,跟在老刘后面前后脚地往山下走去。没走多久,一股拇指大的泉水从石缝中渗出,流进半人深的坑中。
“我们生活用水都在这,经过岩石过滤,好喝得很。”老刘俯下身捧起一口喝下,“你来喝口。”
“会挑水不?”老刘突然问。
王勇不解,老实地答道:“挑过。”
徐二狗挑着桶向这里走来,远处有个女人冲二狗走去,王勇疑惑地看着,猛然想起早上那人的背影,两人很像。
“她是干什么的?”看她的样子,不过是穿着当地人的蓝布裤袄,头上还包着白头巾,白头巾在当地是成亲女人的标志。女人身材不高,象多数山里女人一样娇小,但身段却很精致,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老刘站起身来,跟着王勇看去,“哦,她是寨子头的,都喊她作十妹,我们有时跟她家买买菜。”
“哦,怪不得我早上看到她过来。”
“可能是和二狗送菜。”
王勇喝了口,还真的是凉幽幽、甜丝丝的。
“不错吧,真正的天然矿泉水。”老刘赞着,他冲后面的徐二狗喊:“二狗,慢点。”
二狗不知答了什么,风吹送来的只是呜呜的哨响。
“我们用的水是大家轮流挑的,过两天你先跟着二狗挑挑,以后就按天来排。”
老刘冲远处山坡上拔节的包谷地薅草的农人扬了扬草帽。
“刘工,回来了。”农人的喊声顺风飘过来。
“老张,晚上来我这喝两杯,赶场买了猪脚。”老刘也大声地喊道。“这是木格寨的张朝武,朝字辈,他的地位类似过去的族长,木格多数是姓张的,都是沾亲带故,只有个把个是外姓。”停了停,想了想又对王勇说道;“我们跑野外,四处为家,走到哪儿,全靠老乡们支持,这相互间关系一定要处好,要不工作就没法进行。”
王勇跟在后面点点头说,“是的,有点象歌里唱的鱼儿离不开水。”
“关系是那么回事,但哪有你说的那么好,我们不是鱼,我们也是水,和老乡们一样,在这儿,你看老张头是农民,但我们进到城里,人家也把咱当农民打整,不过,我从来不觉得农民就矮人一等,退回一百年,那些瞧不上农民的城里人哪家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最纯朴最忠厚最善良,也最好打交道。”老刘头也不回地说道。“只要是真心实意,他们就会掏心窝子待你……”
“刘工,晌午来家歇会。”老张直起腰朝老刘喊。
“好,一会来。”
第一天的野外生活让王勇对地质有了一辈子忘不了的印象,王勇告诉我说,完全没有他想像中的那种青山作伴日月为朋的潇洒。刚开始下坡,并不觉得累,云薄天高,极目望去,蓝天如染织的锦缎,微微的风吹来,很是轻松,真应了刚进校时老师说的那句话“搞地质好比游山玩水,能够领略大好河山。”谁说不是呢,开头走的时候,他还嫌老刘走得慢腾腾的,路窄,矮小的老刘走在前头不慌不忙,甚至有些迟缓。他在野外跑了快三十年,风里雨里,挺直的腰如今显得略微驼,过去麻利的腿脚也不那么灵便。看着老刘王勇有些感伤;“这样子只能叫“爬山”,毕竟是奔五的人。”
走着走着王勇会欢快地跳起,象年轻人一样不自主地兴奋,他时不时地哼哼歌来表达他愉快的心情。走不多久,坡势渐陡,王勇渐渐感到两腿发软,不听使唤地打颤。而老刘照样跟开头一样稳步在前面走。越往下荒草灌木丛生,时时淹没了路的踪迹。老刘折根树枝不时拨打荒草,笑说这是在赶蛇。
“真的有蛇吗?”王勇吃惊地问。
“当然有,不过,这么热的天,蛇都倦伏在洞里,一般不会出来,我们也不能不小心一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是不是,先来个打草惊蛇,否则冒冒失失地惊动了它,它以为是袭击它的,不遭咬才怪。”老刘一边在前面探路,一边说:“咱这地方,人少,但动物可不少,野鸡、野兔……”
慢慢的王勇提着的心又放下来,这不走了个把钟头,别说蛇,啥野物也没见着。两人不时停下来,打开图,看老刘指点地层分布情况。
老刘跳过一道山沟,王勇刚想跟着跨过去,只听嘶的一声,草丛里一条手腕粗的黑白相间的蛇直挺着半个身子挡在王勇前面,扁扁的三角形脑壳极富光泽,分叉的信子吐出来有半尺,不时从嘴里溜出来又收回去,收取空气中的气味信息,吓得王勇面青脸黑,直挺挺地和蛇对峙着。

十一
 “别动。”老刘大喊。“它听不到的,只能看见移动的物体,稍微动动它就能感觉。”
那一刻王勇本能地想拔腿就跑,却迈不开步,不是因为老刘的喝斥,而是双腿无力,他连叫的力气都没有。王勇本就苍白的脸失去血色,仿佛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时间仿佛静止,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脸上汗水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刷地冒出来。
在这个日头正毒的正午,一望无际的山峦,纵横交错的沟谷,从天上俯冲下来的阳光,构成前所未有的荒凉,大地的燥气被蒸出来,飘飘忽忽地在地面上颤抖。王勇头脑一片空白。光秃秃的山坡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站立着,好象刑场上等待发落的罪犯,一边是生,一边是死,中间隔着深深的鸿沟,怎么能够跨过去呢。
远处有聒噪的蝉鸣传来充斥着耳膜,微风吹过,有些枯黄的茅草轻轻在王勇眼前晃着,闪着亮光的红色瓢虫在草尖上慢吞吞的爬行,蹦跳的蚱蜢自在地弹着后腿,山坡下还有勤快的农人在地里忙活,一切都显得平静丝毫不乱,就象宁静的池水没有波澜。
王勇手脚冰凉,视线模糊。大蛇眼蒙白膜,傲然而无情地漠视着他。王勇愈来愈感恐惧,渐渐从眼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在这个二十岁年轻人的头脑里来不及想其他的,蛇是恐怖的,毒蛇是要人命的。图纸从他无力的手中掉落下来,象只蝴蝶飘扬,王勇在心里惊呼,“完了,这不把蛇引过来了……”他还想去抓回图纸,但手不听使唤。
图纸象硕大的蝴蝶飘舞着,蛇受惊地扭头朝着图纸,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是对自己不利,蛇和人一样处于高度警戒之中,就看谁熬得过谁。
在王勇还没来得及看清的时候,老刘抢上一步,一锤正砸在蛇头,蛇扭动着身体挣扎着,一会蛇不动了。
老刘把蛇头斩下来,又挖上坑把蛇头埋好,他擦擦汗嘴里还念叨着“你命不好,平时你逞凶惯了,今天运气不好遇上了我,也是没得办法。”
老刘把蛇身装在袋里。“王勇,你小子还鬼精鬼精的,遇事想得出招来,不错……来提到,拿着回去炖锅汤,鲜得很哟。”然后没事一样照样在前带路。
王勇好半天回过神来,很奇怪地问:“母牛哥你走前头,蛇咋没发现你呢?”
“嘿嘿,我是好人嘛——跟你开玩笑的,当第一个走的时候,刚刚惊起蛇,但第二个人到的时候蛇正好碰上,所以倒霉,有没得道理我不晓得哈……不过今天这事我想应该是天太热了,蛇懒得动,才让你碰上,要不应该倒霉的是我。”
“……哦。”
“你也不用怕,蛇一般不攻击人的,除非它人觉得侵犯了它。”
“哎,母牛哥刚才你把蛇埋起,是不是还相信迷信呀。”
“不是相信,迷信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出门在外,啥事都能碰上,咋说也是一条命。”
王勇跟我说起这件事,说当时他没好意思说他吓恼火了,他没想到,地质这行不光是苦,还有生命危险。但他很吃惊,没想到老刘能镇定自若,即便遇上毒蛇也毫不改色。我同王勇分析,老刘心中肯定也是慌的,要不他出那一头的汗。
“当然,啷个不慌。”王勇说,“那可是剧毒的五步蛇哟,哪个碰上小命不玩完,你以为象我们两个坐在这里说得轻松。但老刘不光是面色沉稳,真是胆大心细,会抓住时机,我还没看清楚就把毒蛇制服了。虽然是小小的个子,四五十岁的人,却看不出有那么历害,遇到一两米深的坎坎,我看着都发慌,老刘居然如猿猴般轻捷地一纵,稳稳地落下。你说多历害,怪不得见面时他跟我说的干地质是爬山的命,我还没放在心上,后来想想,老刘不是在这几十年的地质生涯中练出来的?”
王勇喝了口酒,有点得意地说:“只不过现在老刘老了,不再说这话,七十多岁也爬不动了,时间是好啊,我都四十好几,敢在徒弟面前款下天了,师傅当年遇到五步蛇照样手到擒来,怎么样,象回事吧。”
我想接到听听后面发生的故事,催着王勇往下讲。
下到阴冷不见阳光的沟底,走出一身汗的王勇感觉混身爽快。老刘指着地表出露的地层说这是二叠纪的龙潭组,属海陆交互相地层,以深灰色的粘土岩夹硅质岩、不纯灰岩和煤层,再向上是长兴大隆地层,长兴组以灰岩为主间夹薄层粘土岩,非常好划分,而大隆厚度仅十几米,顶底都有一层黄绿色的蒙脱石粘土岩。边说老刘边敲出一块新鲜的岩石拿给王勇看,“这粘土岩手感细腻,用舌头舔舔有点粘,你试试。”当说起专业的时候,老刘眼睛发亮,他那流汗的脸庞和平静的话语中有一种让王勇感觉严肃和认真,不自主地打起精神,用心捕捉老刘的每一句话。
十二

夕阳落在山后,人陆续都回来了,范得宝朝无精打采的王勇笑道:“小伙,这小半天就蔫了,还早得很了,苦日子在后头。”
“没有。”王勇嘴上不肯认。他早上吃得少了,肚子提抗议了。他在老家都是吃大米饭,很少吃面食,今早的面条他就没吃多少,到中午他就受不了,从落水洞回来的时候,他觉得两条腿脚都不是他的了,再加上爬上爬下更让他头昏眼花。眼下吃成了他唯一的需求。
“肯定是饿了。我说嘛,饭要吃饱,早上我看你吃得不多,这是哪个地方,由不得你挑挑捡捡,老母牛,你说是不是,再难吃,也要把肚子填饱。”
“晚上,大家好好吃一顿,也算是欢迎王勇的到来,王勇给我们带来口福,有得蛇汤喝,二狗都整起炖上了,我请了老张来,都喝两口,解解乏,对了把张油叽也喊起来。”
“喊他搞那样,油嘴滑舌的,难得理他。”范得宝有些不情愿。
“算了,好赖请了人家,老母牛想得周到,我洗了脸去给他讲声,要听到喝酒这小子肯定来。饭得饱去厨房掌勺,好好地弄两个菜,王勇和徐二狗打下手。”李雨清正在洗脸,他绞着毛巾说。
“你呢,吃现成索。”范得宝不饶人。“先说,我是不会弄的,特别做给这小子吃,看到他小眼睛成天咕噜乱转,贼头贼脑的样,就没安好心。”
“吃个饭,有啥了不起的,大肚一点。”老刘笑着说:“大肚容天下难容之事……”
“好,好,奉母牛之命,我马上就去伙房报到。”范得宝打个哈哈,转身往伙房去,临了又想起什么:“鲤鱼精,你小子就知道唆边边。”
李雨清丢开毛巾甩在盆里:“哪个闲得起,这些样品摆起不要人整理呀,哼,你以为都象你一样懒,回来就躺起,要不就上伙房,上回取了样回来,不整理好,一件样整错了,搞得老刘和你对了半天才整好。”
夜幕低垂,晴朗的夜空星星闪动。“七个巧啊,八匹马呀……”竹棚里几个人喝得性起,哥呀兄弟地喊开了。
“叔,我敬你。”张正亮红着眼,手上的碗直晃荡。
范得宝轻蔑地看着张正亮。张正亮和村里男人一样喜好喝酒,但他喝上二两就麻了,喝了酒脸色通红,小眼珠子乱转,话都有点说不称展。
“规矩都不懂,等我敬了主人家来再说。”老张不太满意,他瞪了张正亮一眼。张正亮是他兄弟的幺儿,让他娘惯的好吃懒做,大了更是没有办法。老张端着酒碗,“来,我敬老刘一杯,你是主人……”
“说的哪里话,我再咋说都是客人,来来,我敬你。”
“咱两兄弟来一个。我跟你说,你是好兄弟,是这个。”老张树起大拇指,“是这个,我老张佩服,有啥子需要,尽管说,在木格,我老张说一不二,不是我冒皮皮,虽然我喝了两口,但我清醒得很,该做的做,不该做的我们布依人绝不乱来,懂得到……”
老张越喝脸色越青,斜眼瞅着范得宝。
老范刚要讲,老刘接过话来:“就是,人在世上,得分清楚,稀里糊涂的那不枉活了,来先干了,两兄弟没说的。”
两人一气喝下酒。“好兄弟,一口干。”老张端着碗,“咱布依人不会讲话,只会拿出最醇厚的情意待人,人说到了木格,喝酒就象喝汤,木格寨小得很,一支烟的功夫就走过了,人穷了,就盼着兴旺发达。”
“怪不得说老张是木格的寨主,说话都一套一套的。”李雨清夹了砣白嫩嫩的蛇肉,“来吃吃,老张,今天老刘打的野味,鲜嫩的很,尝尝。”
“玩点啥子,光猜拳没意思,干脆老规矩,喂饱嘛,大家都参与,又热闹。”范得宝被酒精激得眼底血红,他嗓门大,但划拳他输得多,所以干了几碗后,他不干了,要求换个玩法。范得宝被称作是“501第一喝”,酒量大,但能喝不意味会喝,他常常是第一个光荣牺牲的,就象老话说的“淹死都是会水的”。在当地,喂饱又称为罚五张,是用扑克玩的一种游戏,而赌注是酒,当你从一叠扑克中抽牌,每要一张加一勺酒,然后比点子大小,点数大者为胜,输者饮酒,最多可要5张,当点数超过11,爆了,酒就归自己喝。
“来就来,王勇,你也一起来。”老刘朝王勇说道。
“我喝酒不行呢。”
“啥子不行,是男人就不能说不行,嘿嘿。”范得宝接过话来,本来方正的脸膛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有点扭曲,红得发紫,“喝,到地质队可能还有不喝酒的,但到野外来,打起灯笼都找不出不喝酒的,是不是,老母牛?”
王勇为这情绪感染,“喝就喝,哪个怕哪个。”
“就是嘛,这才是男人。”李雨清在和老张嘀咕着什么,扭过脸说。
“对了,坐好,都有哈,我发牌了。”范得宝嚷嚷着。
喧闹的凉风垭让王勇血脉贲张,当第一碗酒扭捏之中喝下肚后,他彻底地放开来,兴奋地端着碗,频频向几位前辈敬酒,直到昏睡。后来他知道,喝酒是野外队欢迎同事对外结交的方式,无酒不成席,中国的酒文化深厚,尤其是和少数民族打交道,不喝酒简直办不成事,把对方或把自己喝趴下才算尽了情意够兄弟。
老张和张正亮两叔侄啥时候走的,王勇说他都不知道。他很少喝酒,象这样放开了喝对当时他来说是第一次。胃里翻江倒海一般,一动头就发昏,只好趴在床头,徐二狗给他在床头放着盆子,任由他哇哇地吐。他恍惚听着老刘说范得宝干啥子。范得宝喝了酒,声气大得很,“我又没干犯法的事,和十妹好又惹得哪个了嘛,她那个男人是男人吗?会吃会喝会打人,会干啥子,我们妨碍那个嘛……”后来范得宝说着说着竟像小娃儿样的哭了,边哭边嚷,“你以为我不想啊,你以为我不想啊。”王勇没搞清楚,脑壳发晕,早上醒来啥也不记得。

十三

酒后的张正亮和老张分手后,并没有回家。夜色中的他象幽灵似的飘荡,在夜风的吹拂下,他的酒醒了多半。他放轻脚步,绕到村外的小屋前,小屋里还透出昏暗的灯光,他咽了咽口水,他的目光里有仇恨的欲望。小屋里的女人对他而言就象扎手的刺梨,可望而不可及。
他按辈份应该叫软蛋做叔,但他从来是软蛋软蛋地喊。小的时候成天想着捉弄软蛋。有回他故意说软蛋没有胆子,喊起人不跟他玩。软蛋粘乎乎地贴着,张正亮就说软蛋要是拿来腊肉,他就说软蛋有出息,可以跟他们一起玩了。软蛋嘿嘿地乐,马上跑回去拿家里的腊肉。张朝亮说,软蛋你真行,够胆子,不要跟你娘说啊,要不她要揍你。几个人就在山坡上点起火来烧腊肉吃。晚上张家幺婆知道了,气得扯起软蛋到正亮家,跟正亮娘一阵乱骂,他娘着急了,喊正亮出来,正亮躲在屋头,赖在床上说他肚子疼,硬是不出来。
女人和软蛋成亲时,他和一帮小子忙着混吃混喝。他在几个小子的怂恿下,大着胆子喝了三碗,那是他第一次喝这么多酒,没想到头晕得历害,心扑嗵扑嗵地跳,肚子翻腾得要涌出来,他慌忙在屋里找了个旮旯躺下,一动也不敢动。
迷迷糊糊醒来时,他头还昏沉沉地,不晓得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似乎看见一个女人脱去了新衣正要上床,白嫩嫩的身子让他晃不开眼。他擦擦眼睛,看清了是唤作十妹的新娘,一股热浪直冲脑门,脑子里轰的一响,周围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有女人白嫩嫩的身子,十七岁的他第一次觉得女人是这么美,这么娇艳,他摇晃着从旮旯里站起来,要和女人亲近,扑向只穿着红色小衣的女人,女人没加防备,被他抱住,他把一张满是酒气的臭嘴凑了上去……
但处于险境的女人是有力气的,何况是常年劳动挑水担粪的女人。十妹她不知哪来的劲挣脱了张正亮,转身狠狠地给他一巴掌。可能是喝酒后没有力气,瘦小的张朝亮打得晕头转向,被扇到地上坐起。这时他记起了是应该叫软蛋叔成亲的女人,从路边捡拾来让张家幺婆做她傻儿子媳妇的女人。这女人是这样的美,这样的诱人,饥渴的冲动驱使着他,让他原有的善良退缩了,野蛮的欲望占有了他,乡土的规矩也抛弃不管了。软蛋已经睡着了,傻子都能操的女人,他怎么不行?恼羞成怒的他气呼呼站起来再次想抱女人,女人已经大声喊叫起来。
在村里,最不可容忍的事就是乱伦。幺婆听到喊声,一边起身点起油灯一边嘟囔着“又是啥子事哟?”
张正亮清醒了,他知道这事被人知道他张正亮将无容身之处,赶紧拉开门溜走了。女人给他留了活路,只说是有野狗闯了进来惊吓起来。张家幺婆有些疑惑,也没见奇怪之处,此事也不了了之。
虽然善意的女人没有难为张正亮,但恶狗是不会记打的。张正亮就是这样一只恶狗,只知道要啃骨头,满足他的需求。他那一晚恶狼似的在野地里游荡,满脑子是女人眩目的身子。
从此,张正亮成了村里其貌不扬的色鬼,对年轻媳妇有了不可遏止的欲念。每每碰见了女人,他的眼里会流露出可怕的邪性。而软蛋的女人本能地觉察到他的恶念,常常避开他。张正亮起初常常趴在小屋后偷看女人,女人不久便感觉到那双邪气的眼睛。她抱来包谷杆把缝隙塞好,每晚都要仔细地检查一遍,睡觉她从不脱衣,只是和衣而睡。
张正亮时时撺掇软蛋去讨女人的便宜,或者当着软蛋讲女人的奶子,嘲笑软蛋连女人的奶子都没碰过。软蛋傻傻地说:姐姐不让,姐姐让软蛋做好人,软蛋要做好人。
张家幺婆走后,张家就只剩下女人和软蛋。张正亮觉得机会来了,他知道软蛋晚上是不会醒的。夜晚一次次地敲门,除了让他滚之外他没讨到别的。一次他躲在暗处,趁女人出来喂猪之时,他扑过去,嘴里不干不净地念着亲亲。女人并不软弱,甚至没有半点惊慌,孤身的女子有的是对付恶狗的办法。女人朝他脸上抓了一把,抠出几条血道,张正亮嚎叫一声捂着脸转身跑开去。
没过多久,张正亮变了。他讨好地要帮女人种地,一口一个婶地喊得可亲。女人前脚扛着锄头下地,他后脚撵到地里,假意割草,女人不理,只埋头翻地。不知情的村里人说亮娃子变勤快了。
女人却不喜欢张正亮跟着他,她怕张正亮眼里掩藏的邪气,她总是和村里人一块干活,避免单独出门。
那天收包谷,紧挨着她的二婶收完,喊女人收拾回家。女人想还剩不到三垄,想着一气收完,让二婶先走了,又继续在包谷林里忙碌。包谷棵里密不透风,又闷又热,汗水从女人头上淌下来她也顾不得擦,看着天快黑了,她心里着急,傻子还在家等着。空旷的地里,只听得女人刷刷搬包谷的声音。忽然,女人住了手,另一种异样的声音传来,不安的情绪在她心里滋生,她感觉到有人向她靠近。
“走开。”女人喊道。
“婶,你舍得我走。”张正亮嬉皮笑脸地从包谷林里穿过来。
女人一阵恶心,她强忍着心底的怒火:“你不要跟着我。”
张正亮仍旧嬉笑着走上前来:“不是我要跟着你,是你那张诱人的脸蛋,让我做梦都想着你,看看,谁让你这么漂亮,这不是我的错,都是你惹得祸,这儿没人,也没有软蛋叔,那个想操都不能的……”
“你住嘴。”
“你越不想听我越要说,是你害得我茶不思饭不想,都是你……”
“你再走过来,我就砸死你。”女人气极了,她举起了手里的包谷。
张正亮愣了一下,看清了女人手中的武器,咧开嘴笑了:“嘻嘻,你砸呀……唉哟。”
张正亮避闪不及,血从额头滴落下来,他恶狠狠地嚷道:“有本事你一辈子不碰男人,装得象娘娘一样。”
夜色中的毒语传来,让女人心尖子一颤。

十四

因为喝酒,王勇简直上不了山,只好在家做了两天内业,整理样品。徐二狗负责伙食,采买的难度不比上山工作。山旺寨山多石广土薄地瘦,那些年布依人很少种菜,他们长年吃的是洋芋和包谷。春来时,撒一把种子在石头缝那一块块巴掌大的地里,等到秋天,收回来几背娄粮食,不够吃的,等着乡里发救济。老刘他们就难了,因为没有带车,吃的米面要从省城带下来,然后请人挑上山,日常的疏菜,也就是买点猪肉,能放得时间长的洋芋,再不就是连花白,夏季菜多点,瓜豆上市,不过也只有等者纳赶场时买。王勇说那些年吃洋芋连花白吃怕了,洋芋丝洋芋片,煮的炒的,翻来覆去。现在这些娃儿稀奇得很,他儿子就喜欢上啃德基吃炸著条,其实就是洋芋嘛,有啥子好吃。
白天,大家忙着上山,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最难过的是晚上,入夜,凉风垭冷清清的。大队部给每个分队都配了一台电视,只是山上没有信号,打开了都是雪花,偶而有点声音,李雨清笑说是象收听敌台样嚓嚓地吵人,电视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在那里,刚开始还有村民来看稀奇,没瞧出热闹来也散了。电视占了个桌子,积了厚厚一层灰,范得宝每每望着电视,就恼怒地说“这破玩意扛上扛下的,早知道我就不费气巴力的搬上山来,这倒好,碰不得坐不得,象佛爷样供起。”早起吹一段口琴成了他唯一的爱好。口琴是他顶替工作后他师傅退休前送给他的,说在野外方便携带,没事时自在解闷。他起初并不在意,放在箱子里好久没拿出来吹,直到一次他一个人守着工地,翻出口琴来吹吹,两个月下来无师自通的他竟吹得有模有样。李雨清说他搞地质太屈才了,如果早点去学吹的话,可能早成音乐人了。老范听了“嘿嘿”直笑。
当老刘扭开他的小收音机,躺在床上的李雨清就知道要开展活动了,收音机时断时续吵得李雨清和范得宝烦得很,不想打牌的李雨清也只好吆喝着打牌。山上打发时间的不多,甩甩扑克也会烦,钻钻桌子也没有趣,几个人眼对着眼,守着时间嘀嗒嘀嗒地过。有时几个人跑到寨子里转转找酒喝,守屋的只有徐二狗。二狗守着几只小鸡,他养的可细致了。吃了晚饭,小鸡撵着二狗脚后跟到野地寻虫食,吱吱喳喳,天擦黑了,二狗带着小鸡一起回屋来。二狗和小鸡就象是快乐的一家。
这天收工得早,吃了饭天还早,老刘跟王勇说带他去窜寨子。他带着王勇绕到山后的寨子,一路有农人还在地里拾掇,路边有布依人挖的一个个蓝淀池,这些池子在春天浸泡着蓝淀,直到把蓝淀浸出,这些蓝淀是布依人的染料,乡里面专门有回收站的。个别家还没清洗的池子散发出腐臭。老刘大声地跟人说话,象是自家人一样。来到老张家,老张还在地里没回来,院子里两个十来岁的娃儿趴在凳子上坐作业,见到老刘他们,两个娃儿有些生怯,老张媳妇忙招呼老刘他们进屋坐,又吆喝儿子去喊老张回来,小儿子飞快地跑出去了。老刘坐在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张媳妇说着闲话。王勇显得无聊,他四下里望,一会儿,王勇远远看见老张扛着锄头回来,身后还有个女子,天色模糊,他扫了一眼就冲老张打起招呼,等人走近,突然想起那天下车时在者纳碰见的那个布依女子,只是今天她刚从地里回来,长辨子有些零乱地盘在头上,脸色红通通地象抹了一层脂粉。王勇觉得一股血往脸上涌,顿时象喝酒一样,幸好天色昏暗,没象那天样闹个红脸。  
“小张妹,今天没出去赶者相啊?”
“去了,回来得早。”女子脆生生的答道。刚进门的她还没来得及放下背上的包谷,她母亲就喊着叫她进灶房了,临进房门她向王勇瞟了一眼,喊着:“刘叔,你坐。”
王勇从眼角看到了女子投来的一瞥,他心念一动。
大门口有人喊“婶”,老张媳妇应着出来。
“是她姑啊,有事?”老张媳妇随口招呼着。
“也没啥事,路过,看玉芝回来没,我请她带点线,问问带来没有?哟,刘负责也在。”女子冲老张媳妇说,声气怯怯的有些嘶哑。转脸见了老刘,她少了些拘拌似的声气大点。她背着背篓没进屋。
“嗯,有点事,十妹你薅草来。”
“割了背猪草。”女子话音简短,声音低哑。
女子低着头,王勇只看见她尖削的下巴和挺直的鼻子,当她偶尔抬头,王勇看见她一双眼睛出奇的明亮,只是象是暗夜里的星子一闪便不见了。
玉芝拿线出来走上前,绛红色的毛线从王勇眼前飘过。
“够不,不够改天再给你带来。”
“够了,那我走了。”女子答道,又扬声向老张媳妇说回去忙,一转身走了,那扭身和走路极快,没有声息,就象是院子里飘过一阵风,让王勇感觉好象没有她这人来过似的,只是鼓膜间还留下女子暗哑的声音。看到她的背影,王勇忽然想起了这女子就是前两次到普查组来的女子。
“慢走啊,姑。”
玉芝转身进了灶房,又冲王勇撇了一眼。
王勇忽然想起这家人的称呼好奇特,问起老刘。老刘摆摆手说以后慢慢地讲。
老刘叫老张找几个人在黄狗坡一带挖几条槽子,他特意和老张商量,准备明天去看地点。老张满口应着,定下了时间,又喊媳妇倒酒来,要招呼两人吃饭。老刘说吃饭就谢谢了才丢落了碗的,王勇跟着老刘起身要走,老张急了拉着老刘坐下。王勇看老刘小小的个子跟老张比起来象是没长成人,心里记起老刘常说他长身体的时候遇上困难时期吃不上饭饿的这话来。
“饭不吃酒也不喝是不是瞧我老张的酒不好,你老刘是常来的,人家王小伙第一次到我家,总不能白坐嘛。”
“确实啊,小王是头次来,应该的,我嘛老嘴老脸,不讲客气,那就喝你家自酿的米酒,好象卖不出去样。”
这次还好,没有醉,老张自家酿的米酒喝起来有点甜滋滋,顺吞。王勇说喝酒后,叫清新的夜风一吹,走起路来磕磕碰碰,两个人东倒西歪,还好能找到路。回来的一路,就听老刘在说酒话。老刘喝了酒,话多,拉到王勇东拉西扯,说自己还能喝,说自己喝酒直,王勇顺着他的意思,也没听他说啥。王勇一路在想,玉芝她投来的那一瞥是打量自己呢还是有其他的意思,他有点不确定。
第二天,老张安排了几个亲戚到地质队干点零活。他们一路说着这地质队的活太累,但从他们愉快的话音里,听得出他们心里是十分情愿的,因为干完,总可以领到差不多每天十块的现钱,比种地来得快多了。

十五
十妹走出院子,她还得回屋做饭,那个不能称为家的屋子。只有夜晚在那个疼爱她的男人进屋,她才会觉得活着有意思,觉得这灰暗的屋子变得又亮堂又暖和,变得和往日不同。
老张是他名义上的哥子,但这个哥子却把她和那个软蛋拴成了一家人。五年了,她象牛一样种田种菜做饭喂养她名义上的男人,还得忍受男人时不时的打,她明白,清醒时的张老三是喜欢她的,会对她傻傻的笑,而一旦犯病,人都认不得,跟张太公家的狗一样不认人,得谁咬谁。这个没爹娘的女人象疼爱自已兄弟和儿子一样怜悯老三,她没有亲人,好歹有个傻子丈夫照看,冷了给老三加衣,热了给老三擦澡,给他做饭担水,她不抱屈。村里人谈起这些,老婆子们哀叹她的命运,都摇着头说“可怜”,“一个好女没那好命哟。”
命运似乎忘记了她。她就象角落里没有阳光照到的小草一般探寻温暖,探寻立足之地。但苦难并没有夺去她的精干。看到地质队几个外乡人来了,她去者纳买了些菜种撒在地里,没过多久,绿油油的小白菜发出来,青幽幽的萝卜长得很快,她不时扯了来卖给老刘他们,隔两天就送菜去,她种的萝卜一个个白嫩得象小婴孩,看着喜人。村里善忌恨的张二娘蹩蹩嘴说:会种有啥用,还不是照样下不出崽来。
一天,她去得晚了,屋子里没人,不知徐二狗去了哪里。正在疑惑,从屋后传来细微而悠远的声音,旋律凄婉而悲凉,循声过去,高大的范得宝噙着口琴沉浸在自己的旋律中,他丝毫没有觉察到有了一位听众。初升的太阳照过来,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男人的身上,头发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但空气中弥漫着忧伤的气息,忧郁的旋律像根丝线缠住了十妹的脚步。十妹她不能相信,这个看着没心没肺的整天都要喝酒寻乐的男人竟有这样深沉的心事,否则不会吹出悲凉的曲子。一曲终了,她深深地舒口气来,那忧郁的乐曲搅乱了她平静,她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禁伤悲起来。她慢慢地走近两步,无意间把自己的影子暴露给了吹曲的男人。
可是她和这个男人之间注定不会只留下背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发现男人那双明亮的善良的眼睛,在浓黑的眉毛下闪着光总是注视着自己,当她觉察地转过眼去,那闪着光亮的眼睛不知觉地移开了,这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激动。
那天她从地里回来得早,守候着白花母鸡。头天她发现鸡下的蛋少了,捉了鸡来一摸屁股,蛋都下了。她在屋边织着毛衣,却意外听到了别人的对话。
“半夜三更地偷男人,我听到她家门好晚才关的。”说这话的可能侧耳听了很久,才听到那吱扭的一声门响。当你看到她满脸的皱纹、松弛的下巴,好象挂着个面口袋似的脸,定然会相象到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做出守壁脚的举动。
“怪不得哟,我家的狗夜夜都要叫,让人睡都睡不好,你看她那妖里妖气的样子,挺起两个奶子,成天就想勾引男人,呸,我看到都够了。”话音里透着恶毒,自然接话的女人到了烦躁的年纪,嫉妒是很难让人入睡的,她那个枯黄萎靡的样子怎么能够跟十妹相比。
“呸,呸,早些年,这样的事是要沉潭的哟。”
“不说沉潭,也要糊牛粪马粪羞矂羞矂。”
“哎哟,我们那时莫说偷汉,就是和男人独处也是不行的哟。”张太公敲着烟杆:“世风日下哟,没王法了,由个女人乱来。”
说话时,张太公花白的胡子上上下下地抖动,象琢食的大公鸡。
村里,人人见了她就象避瘟神一样躲着她走。在这个不大的村里,只有玉芝能和她说上话,路上碰着大声地喊她姑,不用其他人那种异样的眼光看她,时时帮她从乡场上带点东西回来。
她除了地里干活,不再出门,更别说上别人家去搭闲话了。虽然这个小屋不能隔风挡雨,但至少是安全的,傻子只要吃饱了就一睡不醒,不会打搅她,不会为难她。她一出门,就觉得在她背后有眼睛盯着她,时时有人在指指点点。
如果不是那天遇上他,她还是村人们嘴里叹惜的十妹。后来她想,那天是有些怪异的。从来芒种天没下过雨,可那天偏偏却下起雨来。
那天上午是个晴天,她和几个婆娘到地里挖了一上午的洋芋,在地头吃过带的包米饼,周围几家挖洋芋的都慢慢挑走了。她靠着树歇了一会儿,想下午一气儿挑回去,浑身散架的她一靠就睡着了,等她感觉身上发冷时,才发现天色却慢慢变了,乌云从西翻腾而来,眼看雨就要来临。她忙挑着洋芋往回赶,心里着急。洋芋受了雨水,放不得。但雨水却并不因她的焦急担心,还是无情地下起来,路不好走,洋芋又重。可还有两三里的路才能到家。从来她不喊苦,因为她苦惯了。
很多事情不是意志可以支配的。她越想着赶快回去,越觉得路途的艰难。小路湿滑,稍不注意就会摔跟头。她脚趾头死劲地抠住,生怕有个闪失,腿上的肌肉都绷紧僵硬得象块石头,象这样走路是很难走的。她越走越累,担里的洋芋也越来越沉,没有心思再想百二十斤洋芋能不能保住,只是机械地走。雨势越来越大,雨水顺着发丝往下滴,她浑身湿透了,冷得发抖,忽然眼前一片模糊,就什么也不知道。
她醒来的时候,脸上有些发烫,她慢慢睁开,一束红光映入眼帘,她以为雨过天晴,太阳照在她身上。她难得这样舒坦,又闭上了眼睛,自由舒展地体会这份温暖,她白净的脸上透出明亮奇异如玫瑰花般的光彩,那是让男人心动的颜色,是诱惑的光芒。噼噼啪啪,红光里爆溅出火星,她有些疑惑,睁开眼睛,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望着她,她本能地收缩成防御状态,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
 “你醒了。”
她听着男人声音有些怪异,低哑得压抑,好象在努力控制什么。她忘记了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她不知道她那匀称的曲线和精致的凹凸带给男人的是怎样的压力。
她终于清醒过来,认出这男人是住在凉风垭的地质队那天吹曲的人。
“我,我在路上遇到你的,你昏迷不醒,雨又大,只好先到山洞里来避雨。”男人有些局促地解释,生怕有了误会,“我是去赶场回来的遇到大雨……”
她想起了那挑洋芋,没好马上就问。
“你烤烤火,一会儿就干了。”
她看着男人裸露出结实的胸膛,手臂上突起的肌肉,有些迷惑不解。男人的身体是多么强壮啊。张老三病态的身体是无力而苍白,每次给他擦身,她心里会有异样的恶心,不愿意去触碰。而这个男人展现的身体却给了一种迷醉的渴求,她忽然想伸手抚摸这块块肌肉,那样急切地想感受这身体中蕴含的力量啊。这样的渴求从她眼眸那闪现的痴想里泄露出来,眼里那样一种光芒,能使铁打的人也软下来。两人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深深地沉醉其中……
她回到家,夜已深了,男人帮她把洋芋挑了回来,傻子还困睡着,有了男人的屋子是那样的亮堂和温暖,她不舍地看着男人走了,犹做梦般不愿醒来。沉醉的她不知道,吱呀的开门关门可能会泄露天机,也可能因为一记脚步、一声咳嗽,或者一声狗叫就暴露了秘密。小村子里的人有的是时间,到处是爱管闲事的人,她们专门窃听别人的事,在背后嘀嘀咕咕,这让她们很有成就,似乎为小村的宁静出了一份力。
从此她的日子就淹没在别人的指指点点和恶意侮蔑里。但有了第一次,必定会有第二次,饥渴的土地怎么能一次灌溉够的。她像几近枯萎的花儿重新有了阳光的照耀,重新焕发了生机,她贪婪地吮吸着养料,尽管她还是小小心心地不露声色,但她的眼神里掩饰不住的笑意让她另有一种美丽,她愈是娇艳,愈让那些维护宁静的人厌恶。

十六
从夏到秋,天气渐渐凉了。这段时间连着上山,人都乏了,王勇一倒在床上,就象石头丢进水里嘟嘟地沉下去,动都不动一下,他笑说都算是打雷扯闪都不会醒。
这天,老刘给大家放假,老刘喊王勇跟徐二狗赶场去,顺便理理头发,说王勇来凉风垭一两个月了也没下山,头发长得可以挽个缵缵了,也顺便跟二狗下山认认路。李雨清借着送样安排回大队,要李雨清去总工办拿回上次送样的化验结果。由于断层地表没出露,迹象不明显,老刘想利用化验结果来指导下步工作,以免做无用功。这个安排让李雨清大喜过望。蹭地跳起来,给老刘脑门上“啪”地来了一口,乐哉哉地回屋收拾去了。
“看看听到要回城,乐得跟兔子似的,老母牛,你看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别说记不到你安排的事,可能问他姓哪样都记不到了?”
看老刘没搭理他,范得宝说:“不信,我敢跟你打赌。”
“赌啥子赌哟,鲤鱼精,这回回去加把油,把大事定下来了,回来不要再犯神经了,整得翻来翻去地睡不着,害得我们跟到受连累。”
“怕不是我连累你的哟,你晚上跑去哪点混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人家等到你的,范哥。”李雨清最后学着女人的话音。“嘿嘿……”
“你小子跟我使坏。好心帮你还当驴肝,下次鬼二哥帮你。”
“开个玩笑不行呀。老母牛,你看这么多的样,起码要找八九个人才能挑下山,这时候有人没得哟?”李雨清瞅着样品犯难。
“我现在去找人,你安心收拾你的东西。”
“我和你一起去,把你们送走,我们两个好好地下盘棋,你们赶场回来吃现成饭。”
说着,老刘和范得宝就往寨子里去了。这时节是大忙季节,村民们既要忙着收谷,又要翻地种菜,人手都紧。
他们跑去田里找到老张,老张听了来意眉头皱成一堆,“哎呀,不好办,大伙都在地里忙到割秧子,要把他们喊起可能不容易。”
“容易的事就不找你老张了,哪个不听你老张的。”
“是咯,是咯,你两句话来悠到起我,跟你们转一圈看看,喊不喊得到我不敢保证。”
老张在水沟边洗了满手的泥巴,带起他们找了一圈,好话说尽,总算有五个答应跑一趟,价钱还从十块提到了十五。老刘心里合计也差不多,喊徐二狗、王勇下山时再挑点,也能运出山去。于是他喊几个挑样的十点到普查组去,然后向老张道谢后,两人才往回走。
“嗨,老范,别走那么快,还有个把小时,摆摆闲谈,你说你和张十妹的事到底咋办?”
“我能咋办,到时再看。”
“看你个脑壳,到时到时,晓得今年干完明年还在不在这里,问你真话哩,我又不是没看出来,你把张十妹放在心头的,不象以前对其他人,相互玩玩就算了,两人真好就想办法嘛,再咋个也该是有个家才对,要拖到那个时候?”
“我能有办法就好了,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十妹是好,只是他男人咋办,那是个大活人哩。”
“他男人?我都不晓得你是真憨还是假痴,张老三能做他男人?在张十妹心中,充其量当做兄弟来照看,所以说张十妹心好。”
“心好的人命不好。”范得宝长叹一声。
“叹啥子气嘛,活人能让尿憋死,命不好你就认命了?你是大男人,就活该认命?跟你讲,普查组可能还工作个把月,明年来不来这里就说不清楚,要看结果,这你是晓得的,个人把握好,找个好女人是一辈子的事,好了一辈子享福,不好一生都过得不舒坦,是不?”
“我晓得。”
“晓得就好,就怕你昏头昏脑了,只晓得混玩混喝的,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反正当哥的能讲的都讲了,最后还看你自己咋想,主意自己拿。”
范得宝没有吭声。老刘说的他也清楚,漂泊这些年了,他见识了不少女人,有为了图他几个钱花把自己当牲口出卖,也有同他一样家庭不幸作贱自己。十妹是真心实意地对他,把自己最宝贵的贞操都给了他,难道他就不能为十妹做什么吗,还能象以往一样一走了之。这个女人是那样的纯洁,象是岩壁上的百合那样洁身自好,不蒙一丝尘埃,女人是多么坚强独立,再难再苦决不丧失尊严,又象是山野中开放的杜鹃,即便是风雨中也依然保持红艳艳的本色,这样的女人不值得我爱吗,不值得我去疼她吗?范得宝问自己。他知道自己所不能面对的是傻子,傻子是她的男人,但却是从肉体到精神上都得不到十妹的男人,能把傻子怎么办呢,他拿不定主意。
李雨清三两下收拾好东西,和王勇他们一起到了者纳。两个来月的野外生活,让王勇原来苍白的脸上度上了古铜色,看起来健康而结实。一路,请的几个村民挑起样走在前头,把李雨清和王勇拉了好远。
“李技术,走快点噻,你们戴眼镜的走不赢我们扛锄头的哟。”
“先走到。”李雨清和王勇聊得起劲。
“人家是城里人,啷个会和我们比嘛,喊你提个笔试试,怕你汗水淌下一盆都写不出字来……”挑了百多斤样的村民一路有说有笑。
李雨清很兴奋和王勇不停地闲聊,“兄弟,千万记得,不要陷在这山沟沟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哪个不想有个好的条件,就说老母牛嘛,找了个乡下媳妇,不说管娃儿哪,一年到头老两口有几天在一起呀,我是不想过这种日子,现在是哪个年代,是不是。”
“嗯——哦。”王勇应道。样品很沉,压得王勇肩膀有些疼。
“来来,说起都忘了,我跟你换一肩,小伙子多锻炼下,你那肩膀还嫩了点。”李雨清看到王勇呲牙咧嘴难受的样子,才想起来,伸手接过挑子,让王勇背着他的地质包。
挑惯了的二狗不声不响地在后面跟着。
到了者纳,几个老乡放下样就赶回去忙地里的活。李雨清无可奈何而又满心急切地在路边等待着过路的车辆。
“师傅,等一下,送货到省城。”看见有车过来,李雨清忙摇手,但不是方向不同就是装满了货。时间在地流逝,一个多小时过了,李雨清蒙了一头的灰,象是戴了付面具,看不出表情来,他孤单单地蹲在路口,无可奈何。
王勇在剃头摊子上理了发刮了面,比往常精神了许多,添了几分帅气。他慢慢转到玉芝的摊子,面对玉芝不再那么羞怯,和玉芝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早把老刘叫他和徐二狗买菜买米的事丢在后头去了。等看到徐二狗背着背篓喊他,他才记起,装模装样地问肉买没有、米买没有。徐二狗把背篓放在玉芝摊子那儿,和王勇说着来看李雨清走了没有,又一起等了个把小时才拦了一辆去省城的车,谈好价钱,两人帮着把样装上车。
送走李雨清,看看也散场了。王勇等了玉芝,帮着她背了货,两人有说有笑地回来,快进村时才分了手。
十七

这晚,老刘做菜,范得宝打下手,喊声“开饭了,”
“快尝尝我老刘的手艺,回锅肉怎么样?”
王勇挟了一片:“一般般了。”
“看我给一筷子你敲过来,说我一般般,你尝不出来,老范你说。”
“我说起码100分——”范得宝早挟了一筷子送到嘴里。
“这倒是多了,满分不敢想。”
“还有,再减30分。”
“啥子,我的拿手菜哩,我尝下——拐球了,没看清楚盐放多了。”老刘边说边尝了一片。
哈哈哈,连徐二狗也跟着笑起来了。
“吃咸点看淡点嘛,没有关系,明天继续操练。”
四个人的普查小组依然是充满了笑声。吃过了饭,老刘和老范说出去走走。
王勇孤单单地在门前坐着。又是十多天没洗澡,浑身上下汗湿得难受。这段时间一直没下雨,那股泉水也小得很,要等好久才接得到一挑,老刘说要省到点用,保证生活,上山回来只能端盆水擦擦。就是这样,村里还有人嘀咕说地质队的用了他们的水。他觉得后背心上发痒,象是有虫子在爬,他费力地伸手在后背抠了抠,仍够不到,又站直身来,扭动身子,感觉好了一点。远处山脚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并排走着,王勇看出高的很象是张老三,而矮个子的是帮着干活的张正亮,王勇有些奇怪,他两个怎么会在一起呢,张正亮不知说些什么,只听张老三挥着手疯癫地喊:“不准带走她,不准带走她……”
张正亮又说了什么,张老三好象平静下来。王勇糊里糊涂的,一会儿连人影也瞧不见了,太阳一落,山里的凉气沁人,他回屋加件衣服,看徐二狗“咕咕”地唤鸡,实在无聊,躺在床上翻李雨清留下的小说,看着看着,眼睛越来越睁不开,书从手上滑落下来,直到老刘进来,把他惊醒。
“几点啦,母牛哥。”
“还没到九点。”
王勇翻过身又睡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累了再吵也能睡着,可以不洗脸不洗脚。用老刘的话说“在野外哪里讲究得起”。他没注意到老范还没有回来。
没几天,李雨清回来了。几个人正玩扑克。他从包里找出二狗娘带给二狗的鸡辣椒,又拿出包衣服给老刘,说是老刘媳妇带来的。
“给她讲了用不着用不着,婆娘硬是带起来,我都难得背下山。”老刘不知说给谁听。“李雨清,就没得啦?”
“没得了,你老婆带得只有这些。”李雨清正经地答道。
“老子问你哪样哟,化验结果带回来没有?”
“哦,说清楚嘛。”
李雨清把化验单交给老刘,老刘顾不上李雨清开他的玩笑,兴冲冲地接过来,撕开信封,喜悦的面容沉静下来。范得宝紧张地看着老刘。搞地质的都希望能找出矿来,那是地质人最大的幸福。
“没得呀?”范得宝抑制着内心的失望。
……
看老刘没有答话,范得宝泄气似的说道:“冤枉白跑了几个月,矿苗苗都没得。”他丢下手里的扑克,“不玩了,不玩了。”
“来噻,莫扫大家的兴。”李雨清捡起牌,王勇和他们正甩“百分”。依往回的脾气,李雨清才不来玩牌,看样子,回城心情不错,和女朋友的事有了进展,破天荒地捡起牌来。
“老范,你就不对了,不打牌扫大家的兴,没看结果就喊冤枉,该咋个说?”
范得宝一听这话,眉飞色舞,“有矿,老母牛,真有矿?”
“结果不理想,原来我们觉得在断层附近找矿可能性大,化验下来取得几十件都只是矿化,不成气候。但在西边发现几件高品位样,那边是煤系地层,以前都认为煤系地层不可能含矿,也可能以前的认识不对,下步我们的工作方向要调整,明天去跑跑,说不定会摸到大鱼。”
时间很快流逝,一个来月很快在忙碌中过去。
这天一早,老刘挑叫二狗去寨子里买只鸡来,说是干完这两天,准备收工了。李雨清兴奋地从床上蹦起来,喊着“好、好”。
王勇还赖在被窝头不想起来,这段时间他跟着老刘出去就是一整天,回来觉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睡起就爬不起来,每次都是最后一个起床。老刘跟他说熬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就好比爬山一样,好象自己爬不动了,但坚持那么一下,潜能就激发出来了,就是战胜了自己。
“你看,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老刘跟坐在门口的老范说。
老范没答话。他点了根烟瞅着门外,又好象什么也没看,和十妹好上后,他很少喝酒了。
天色雾蒙蒙地,看起来象是要下雨。
“你不高兴?”李雨清起身穿衣,他光着膀子连打几个喷涕,“哟,还冷得很呢,快点把门关起。”
老范没有反应。
“范得宝,关门,听到没得?”李雨清提高了嗓门。“看到要回城了,冷感冒了你负责。”
“回城?”范得宝喃喃道。
老刘站起身,关上门,走到范得宝跟前:“搞哪样了,老范,普查组还有天把天的活路,做点扫尾工作,就要收队了。”
收队了,回城了,他不能再犹豫了。范得宝心想。他必须做出决定,时间不容许他和十妹的事再拖下去。其实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盘算,他想过象以前一样一走了之,但他心里又放不下和十妹的牵挂。带着十妹回城,但张老三怎么办,能丢开吗?难道要带着张老三,是娶媳妇还是找兄弟,何况张老三又是个傻子,他不愿想象别人在他身上会说出怎样的笑话。受伤的婚姻让他变得软弱不愿担当,迟迟下不了决心,他始终没有做出决定。
一天无聊时他用纸牌来算,心想翻出小牌就各自走路,翻出大牌就带着十妹一起走,那次他翻出了王。他苦笑一下只好把牌放下了,跟老刘当做笑话说,老刘说他太磨矶了不是男人所为。
是啊,我也知道这种事怎么能够算出来呢。他自己说。过后他也笑自己婆婆妈妈。这两天他做事总是丢三落四,象失魂一样。刚才李雨清喊他他都没有听见。他丢了烟头,叹了口气,心想“如果天不落雨,就带上张老三一起走。”
他还是把决定丢给了老天。

十八

雾越来越厚,到了下午,只能看出三米远。在外填图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还好,上午老刘和王勇把西北角的空都补上了,回来时顺路取了几件样品,头上像淋雨一样都是雾珠。李雨清和范得宝到簸箕山一带补空,把缺的点补上,那边雾倒是小一点,回来时天都快擦黑了。
二狗站在门口望了几次,一边嘟囔:该回来了。
老刘心头有事也没搭腔。王勇跟着走到门外,眼前是白茫茫的雾,啥也看不见,一阵风吹来,身上就跟没穿衣服一样。“这天气还冷得很哩。”他连忙回去加了件毛衣。
二狗看见老刘他们又赶忙把辣子鸡烧热。晚饭时,老刘给几个倒上酒,“来老范,天冷了,喝两杯热热身子,都端起。”
“喝”老范一仰脖,酒送下去。两杯过后,一股暖暖的气流往上涌,很久没喝酒的他感受到酒精的刺激,他兴奋地和弟兄伙说开了。
雨一直没下。老范象是找到了带着十妹和张老三走的理由。很多事情实际上是人的心里在作用,本来是心里想的,偏偏以为是天注定的。
当晚老范走到张十妹家,十妹说给他倒酒,他一脸正经地谢过,十妹拿出织好的毛衣让他试试。老范接过来看看,绛红的毛衣在油灯下看起来泛着温润的光泽。
“上回不是试过了吗?”老范心头有事,他随口说道。一说出口自己觉得语气好象不妥,他低下了头,小屋里气氛不太融洽。从没有正正经经样子的老范第一次这样为难。他费力地咽了咽唾沫,试图让自己轻松些。
“你不放心,还是试试吧。”范得宝换上了毛衣,柔软的毛衣带给他的不只是温暖,看着娇小的十妹,他心里涌起柔软的爱恋。他突然害怕失去这个女人,他以前只是想到自己的感受,很懊恼自己没给予女人什么,哪怕是一句问候。这个女人会跟他走吗,他有些丧气,低缓地说了声“挺合身。”
十妹面露微笑,笑容有几分勉强,她预感到范得宝有事。
今天早上难得张老三很早就醒了,冲她憨憨地一笑,她竟然打了个冷战,平时他都是饿了才醒,让张老三再睡会儿,她好去打背猪草,她带上门要走,张老三冲上来拉住她嚷嚷着“不,不要走。”
憨子的力气大得让十妹有些吃惊。
“老三,不要闹,在家好好的,姐去打猪草,要不猪就没吃的了。”她哄拍着老三。
“回来,回来……”张老三低声念叨。
“姐一会儿就回来,听话啊。”
回来的时候,张老三不在。她知道张老三是吃饱了自已都不知道在哪儿的,饿了就会自己回来。十妹屋前屋后唤过几声也没人应,她没时间去管老三,猪儿在圈里直叫唤,她想着赶紧把猪草剁了,手头却找不到刀。她的心陡然一缩,一时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办好。最后还是找来菜刀勉强对付过去。晚上,她正捉摸着张老三一直没回来的事,会不会出啥事情,范得宝的到来让她把张老三的事放下来。
屋子里阴冷而潮湿,空气仿佛凝滞一样。范得宝试图找出话来,但喉咙口象是被棉花堵上了说不出来。十妹突然想起了在坟子头打猪草时,隐约听得老刘跟老张说再过几天就要走了,她当时并没有多想,“真的要走了,他是来告别的。”她现在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范得宝轻咳了一声,“妹子,你知道我们地质队的人是到处跑的,说得好听点是四海为家,说难听就是到处流浪,风里雨里由不得自己,今年的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就要回去了……”
“明年呢?”十妹低低地说。
“明年,明年还说不清楚。”
 十妹不解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要走了吗?不再回来了?
老范把自己工作向十妹作了解释,鼓足勇气说了自己第一次婚姻,那次造成他放荡形秽自轻自贱的婚姻。他慢慢把头沉了下去,他不敢碰触的伤口,他压抑了许久的憋屈,他的痛苦真正得到释放。
十妹过来,她轻轻的抱住男人的头。她才知道,这个看起来高大结实的男人内心是多么脆弱,她第一次知道,那次婚姻给他是怎样的伤害,男人的委屈触动了她母性的柔情,联想到自己不幸的命运,她哽咽着。
“你愿意跟我走嘛,愿意做一个地质队员的妻子,虽然我很穷,但我一定能保护你,你知道,我是多么想让你不再吃苦受累,我……”他说得那么动情,那么温和,那么缓慢,那么深沉,唯恐惊吓了她。
“我当然愿意,吃苦受累我都不怕,为了你,再难的事我都愿意,哪怕是拼上命去。”从没有人疼受的幺妹望着这个和他相似命运的男人冲口而出。
老范欣喜若狂,紧紧地拉住十妹的手,“那你,要不,收队时,我们一起走,一起到城里去,我在城里有间房子,虽然不怎么样,但总比你在这儿好,你把该收整的收整好,不能带走的都不要了,反正也没啥值钱的。”他有些语无伦次,望着空荡荡的家,想着十妹就要和这个家告别了,他眼里闪出激动的光彩。
“走,那……”十妹迟疑不决。
“不怕,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傻子,傻子就像你的兄弟一样,我们一起走啊,再也不要回来,我和你一起来承担抚养傻子。”老范像是思考了很久,这几句话他很肯定地说出来,没有一毫犹豫。“你们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你是不能抛下他的,一起都走,共同开始新的生活。”
幺妹没想到横亘在她和眼前男人的看似不可移的山就这样解决了。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狐疑继而惊讶的神色,或者说是有些恐惧,她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脸,像是瞧着他,又像是没有瞧他。
幺妹有些不相信地问:“一起走?”
“是的,一起走。”
十九

 “你听,他们要一起走,再也没人管你了,那男人要带走十妹,你再也看不到十妹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把十妹夺回来。”
张正亮看到屋里的女人,他做梦都想得到的女人却对着别人在笑,每一个笑靥每一个笑声都在啃噬着他的心。当他发现女人不知从那天起有了变化,走起路来脚步轻快,仿佛掠过水面的鸟,过去眼里蕴含的悲哀的阴影不见了踪迹,那颗麻木长期冰冻的心灵仿佛在春天的阳光照耀复苏过来,她时时会嫣然一笑,笑声中仿佛飞舞着她的精灵。这样的变化刺激着他的神经,既让他感到惊异,又让他感觉害怕。他偷偷地跟着女人,不用多久,他就查出引起女人变化的原因了,他恨得牙根直痒。
那天他特意买了条烟给老张,老张是他亲大伯。老张见侄儿上门,还送烟,很是奇怪。张正亮在村里是什么角色,他媳妇就在他耳边念过,说张正亮不成器,不干正事。地质队上山,他就跟老刘说让他侄儿跟着干活,多少存两个钱,娶上媳妇有人管到就好了。
“大伯,你看我跟人家干了两个多月,全靠了你,侄也不知道是你帮的忙,还以为是自己有出息了,昨天才听娘说起,喊好生感谢大伯,今天没事,赶场买了条烟给大伯和爷爷。”
张太公坐在堂屋,听得孙子说起,一面说着“花些个冤枉钱买些不实在的东西”一面掩饰不住心里的笑,白胡子颠颠地抖动。别人都说他这孙子不成器,这不都知道孝敬老的,他出去要说给那些背后嘀咕的人听听,看他们还有哪样话讲。
张正亮说得诚心实意,老张觉得他那个忙没白帮,好歹侄儿晓得事了。他叫正亮以后别买这些烧钱的东西,他有叶子烟烧就行了,自己存上钱正经娶门亲,好好生生过日子,别东游西逛让人说嘴。
“唉,我才知道,大伯一直关心我,是我自己不好。”张正亮感动得似乎说不下去,停了一会,“赶场时本来说等玉芝妹一起的,玉芝还有一会,我就先走了……”
“唔”
张正亮掏出烟来递给老张一支。
“才干几天,就抽带把的了。”
“这是人家范工给的。”
“他给你烟?”
“有时拿包把甩给我。嘿嘿,巧得很,经常遇到他,有次遇到他喝多了,他,他拉到幺婶不松手,看到我来,才松开。”张正亮故作神秘地说。
“我早就说过,这个女人是个祸害,喊老幺不要留,他不听嘛。”张太公在空中敲着烟杆,
“哪朝哪代的事,讲来有哪样用?”
“哪样用,你幺爸死了管不到了,你不能管啊,让人家指到我老张家瘠梁骨,你晓得人家咋个说我们。”
“要管,你老人家说了咋个不管!”张朝武声气有些不乐意,站起身不晓得要干啥子,又坐下来。他心想,这些事情管得到吗?他点上烟不经意地看了张正亮一眼,张正亮抽着烟,坐在门口的小凳上,伸手摸摸黑尾巴狗,黑尾巴狗懒懒地动了动身子,打个哈欠继续睡了。
张朝武早就听说了范得宝和张十妹的事,他并不吃惊。张十妹只是他名义上的妹子,村里对张十妹的议论他多少听得一些,他不愿去管。从内心来说他可怜张十妹,本来张十妹和软蛋成亲就是幺婆固执地求他,他抹不开面子才应下的,张十妹和范得宝的事他也乐得睁一眼闭一眼,两个你情我愿,何必管这些闲事。现在张正亮当着张太公把话挑明了,他作为大伯作为村长当然得维护村里的规矩。
夜里他和媳妇说起,媳妇喊他不要管人家的事,两个好也是他们的事,就算偷鸡摸狗和你有哪样相干,反正傻子也不会计较,他张正亮说了就要去管,你怕是吃多了。
张朝武说你妇人家见识短,再可怜也不能干这样的事,老规矩坏了,还叫什么俗风,难得叫女人都去学样子。
媳妇气得扭头过去:跟你说不清楚,你听你那侄儿的挑拨,他就是见不惯人过安生日子。
张朝武嘴上说得攒劲,寻个机会跟老刘说了说,也就算了。
张正亮见张朝武这儿说了没用,男人也照样到女人的屋里,他眼里心里的嫉恨更深了。不要脸的女人看不起他,竟去勾搭地质队,那个男人不过是南来北往的雁罢了,留得长久吗?能够护得了她一辈子?他象一只在角落里的老鼠一样,贼头贼脑地打探着秘密。他探听出地质队很快就会走了,甚至男人要把女人带走,他在漆黑的夜里发出几声冷笑,阴森的笑声惊飞了在皂夹树上栖息的乌鸦。他并不慌,他已经布下了饵。
嫉恨让这个年轻人变态了,从小他是要什么就得满足什么,他渴望的女人却不望他一眼,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在他恶毒的心转着一条条害人的计谋,他摆布不了女人,还摆布不了软蛋吗?他一反常态地和软蛋亲近,在女人照看不到时,他用几颗糖果和几句好话把软蛋哄得跟他走。
“十妹要被人带走了。”软蛋只知道这句话,傻子他恋着十妹,他没有看到旁边张正亮扭曲的脸孔阴冷得发青,牙咬得发恨。
“你看,十妹要走了,要跟着那个男人走了,不再管你了……来,把那个男人砍了,十妹就再也不会走了。”张正亮诱惑地说。
软蛋糊涂的心什么也不知道,他不能让幺妹走,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举着刀,冲进门去……

二十
从荒原荡来的秋风挟夹着一股凛冽的寒气,扑打在凉风垭口上,向远方延伸的萋萋荒草中,散发着破败肃杀的气息。回首望去,曾经住过地质队普查组的屋子在寒风中摇摇欲坠,那曾经热闹喧嚣的日子在王勇看来,还象是昨天。
我和沉浸于未来期望的范得宝一样没有想到结局。
当他惴惴不安地说出带着十妹走时,他还是生怕十妹不肯应承。没想到十妹愿意为他拼上命去,他一时激动,毫不迟疑地说带着张老三一起回城。他不再计较别人会去怎样议论,他就这样做了,别人能怎么样,这个女人是他的。
他沉浸在兴奋的遐想里。哪里会想到一场突来的变故破碎了他的梦想。
当他握着十妹的手,十妹的眼眶充满了泪水。二十年里命运将无父无母的她抛弃在木格寨后,似乎上天将她留在世上就被遗弃了,由着她自生自灭,甚至十妹她都把自己遗忘了。唯一记得在她小时候,从地里背草回来,老三往她手心里放了一块糖,剥开花绿绿的糖纸,糖在老三的手心里已经化了,她舔着粘在纸上的糖,甜甜的。那是老三和幺婆走亲戚得的,老三吃了一块,另一块留着给她。她第一次知道了甜的味道是那么的好,也许是那种甜蜜的滋味让她挣扎着活下去。
当一个人长期被苦难浸润时,偶然的甜蜜对她来说是多么的珍贵,是多么的不舍。听到范得宝说要带她走,一瞬间,她又回想起老三给她的糖,那种甜甜的味道涌上心头来。范得宝和老三不同,他能够保护她,能够让她不再受委屈。她呆立着没有反应,甜蜜和满足让她感到窒息似的,巨大的幸福包围着她,那种她从未享受过的幸福,这个人需要她,被人需要和自己需要的幸福让她说不出话来。她小小的手被范得宝的大手握着,感受到他的手是那么温暖有力,而他严肃的神情里透出真切的渴望和承诺。两个人这样握着,没有说话。她的话没有说出来,所有的话都在对方的眼里。她除了对他满腔的爱之外,对傻子的亲情也是重要而宝贵的。她可以和范得宝带着傻子,象一家人一样走出凉风垭,早起她为他们做饭,为他们洗衣。和范得宝一起照顾傻子,一年后,也许她还能有自己的孩子,和范得宝一起看着孩子学语走步上学成家,这样的图画,多么美好啊!
这样想着,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面容轻松起来,沉浸的暇想从她眼里流露出来,向往中还有几分羞涩的期待。
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整个天空,打破了她的美梦,她不自主地抖动了一下。四周万籁俱寂,接着整个天空发出隆隆的巨响,那扇破旧的门咚地被撞开了,傻子犯病了。背对着门的范得宝还以为是风撞开了门,毫无防备地正要起身,猛然感觉一个影子向自己扑来,他本能的一闪,扭头去看,他不知道进来的是傻子,还举着要致他于死地的刀,
那把刀啊,正是张十妹以为失落的切猪草刀。
当十妹早上出门砍猪草后,张正亮跑了过来,让傻子跟他去玩去,顺便让傻子把屋檐下的猪草刀拿上。两个人到镇上喝了二两烧酒,一路,张正亮说着十妹,说十妹要跟人走了,说十妹把他当傻子了,说十妹是别人的女人……,两人悄悄地来到屋前,瞅着坐在屋里的范得宝,傻子气得脸色发红,眼睛要冒出血来,他直冲进去,在范得宝转身时,他亮晃晃的刀直接刺向了十妹,而疯狂的傻子还喊叫着“不让她走,不让她走”,傻子的爆发超出了十妹的想象,傻子那执着的唯一的心智让张正亮的话蒙蔽了,他失去了理智,当突然看到眼前的是十妹时,他的刀没能收回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一刀刺到十妹,傻子彻底疯了,发出狼一般的嚎叫,举着刀乱砍乱刺。
范得宝本能的一闪之后,瞥见十妹捂着胸口倒了下去,他来不及察看十妹的伤,他回身拉住傻子,手臂上捱了两刀,鲜血顿时涌了出来,他忍住疼,用左手夺过刀来,傻子突然的爆发之后,脚下一软,倒在地上。范得宝制服了傻子后,才发现他这一让是多么可怕,是他让十妹暴露在傻子疯狂的刀下,那一刀本该是刺向他的,可是他却让十妹替他挡了一刀,那一刀是多么无情和残忍。他没有时间来懊悔,一步跪在地上,忙乱地用手去捂十妹胸前的伤口,殷红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一股股地往外冒,浸透了范得宝身上那件绛红的毛衣,范得宝心里发急,把十妹抱在怀里,十妹疼得哆嗦着,她用温柔的眼神看着范得宝,颤颤地伸出手来,话却说不出来。范得宝紧握着十妹的手,眼睁睁地看着那血流得缓慢,十妹渐渐地停止了呼吸,他心象刀割一般,魂魄俱散,他不敢动她,生怕碰痛了她,只能一叠声地呼喊着。在这个荒僻的山村,根本找不到医生止血救命。十妹在他的怀里,眼里却没有死亡的恐惧,没有死亡的挣扎,慢慢地隐约可见的笑容展现在圣洁的脸上。在她年轻的岁月中,经过了种种的苦,受过了不知多少的罪,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哪怕是在临死这一刻。
   在十妹死的当晚,傻子也在疯癫中死了,两方相伴的新坟在荒原中不过两个小小的土堆。屋外的张正亮因了这个变故慌慌张张地溜了,黑夜里他心慌脚乱,一步踩空,跌了悬崖,成了一堆肉泥。
   牛毛似的细雨密密地下起来,凉风垭笼罩在一片蒙蒙雨雾之中,看不清楚。窄窄的小路象带子似的越远越细,范得宝回过头来,往山下走去……
   四十三岁的王勇说的时候,他一脸凝重,就如他们离开凉风垭时黑压压的天空。
作者地址:贵州省贵阳市乌当区105地质大队
邮编:550018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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