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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邻居

来源:作者:田景轩时间:2016-12-18热度:0

乡下的邻居

田景轩

在上世纪的1984年,作为走出村里的第一大学生,我成了父母的骄傲,成了村里人羡慕的对象。在1989年,我毕业参加工作后,他们这样的骄傲依然存在。我的舅爷们住在乡下,隔县城有二十多公里的路。虽说都是农村人,但母亲是嫁在县城的边上,进城就十来分钟的路,何况父亲是城里的干部,母亲在亲戚们中间也就算是有脸面的人物。现在儿子读完大学,又参加了工作,想来母亲的心里不知该有多骄傲,多满足。这样的幸福感如果不让其他人知道,是不可以的。农历十月间,我正探亲在家。一天母亲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头发也梳得纹丝不乱,黑油油的头发好像打了发油一样。然后告诉我,要我同她到娘家吃喜酒。

啊,舅爷家,我已好久没有去过了。记得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嘎公嘎婆(外公处婆)都还在,第一个学期放寒假,母亲就带我到娘家拜年,介绍儿子的大学生身份,舅爷舅娘和表哥表妹们,都羡慕地望着我,夸我“谦虚”,“没有架子”,我很高兴,也有些惶恐,母亲自然也很高兴。四年过去了,我一次也没有来过舅舅家,嘎公嘎婆在这期间也去逝了。当时我远在千里之外的成都,没有来参加他们的葬礼,至今还让自己耿耿于怀。我欣然答应母亲与她同去。

我们要去吃喜酒的这家是母亲的娘家侄女嫁姑娘,即我的大表姐家嫁姑娘。我有三个舅爷,分别是大舅爷,二舅爷和幺舅爷,他们住在同一座山里。住在山顶的是大舅,我们要去吃喜酒的这家就是大舅家的大女儿;往下走二三百米,在一块平地上,就住着幺舅家;再往下走四五百米,需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子,在周围树木的掩映中,住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我的二舅,另住有一户邻居,我叫他家的老人家“杨嘎”,想来该姓“杨”。据我的二哥回忆说,小时候去幺舅家,经过这片树林时,曾遇到过熊,和豺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不过这片树林之茂密,幽深,倒是实实在在的。

一路往大表姐家走时,在似曾相识的路上,勾引了许多美好的回忆。记得读初中的有一年,和几个表哥表姐回他们的乡下,我们一路上有说有笑,走的就是这段路。但据说我这个表姐,——我二舅家的大女儿,已经结婚了,就嫁在同一个村里。初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怅怅的,因为她嫁的这个男人,我也认识,说起来还是亲戚,人长得倒是孔武有力,我和母亲曾去过他家,他很大方,人也温和,只是给人很粗糙的感觉,——不过农村的男子,谁不如此呢?说来他是没啥缺点的了;但我就是怅然。想起表姐笑着时的浅浅的酒窝和洁白整齐的细牙,想着她穿着的浅绿色的短衣,短衣包裹着的结实苗条的身子,和她的轻盈的步履,就更惆怅了。为什么惆怅?我也说不明白。总感觉她的婚姻太单调,太简单了,太直白,就像本来期待的一个故事,却缺少情节一样。

天气晴朗,这正是十月小阳春的季节。到了大表姐家,还没有开席,院坝里却挤满了前来吃酒的人。在院坝的一角,架着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帮忙的人就在那里办厨。在这里,母亲遇到了不少娘家的亲戚和熟人,很快就和他们热络地聊在一起去了。我却有些茫然,放眼望去,都是陌生人。好在二舅家的二姑娘,比我小两岁的表妹,名叫双嬛,正站在屋檐下,我们一见就认出彼此了。她个子较以前稍高一些,人也长胖了一些,但墩厚朴实的样子却没变。她先和母亲打过招呼,母亲去和其他人聊天过后,就转过来和我说话。我们一起讲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头上扎着小辩子,从小就开始上山放牛,砍柴,成为家里小小的劳力。不想转眼就成一个大姑娘了。和表妹在一起的,是和她年纪相仿,瓜子脸,皮肤白里透红,身材清瘦的姑娘,穿一件藕绿色的短衣,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听我们说话。双嬛介绍说,这是彩荣,她公(爷爷)你们喊“杨嘎”的,你不认识了?

“哦,彩荣啊!都这么大了,我只对你的姐姐柳荣印象深,那时你还很小呢,还是一个小姑娘。”我高兴地说道。

彩荣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歪着头,双手搭在双环肩膀上,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羞涩地看向我,她轻轻地叫我“远征哥”,声音柔和,有股甜甜的味道。眼睛朴闪着,好像会说话。我一下被她的灵巧和聪慧吸引住了。在人群中,有时她满怀好奇地望着我,好像在探究什么似地,直看得我心里“怦怦”地跳,脸上有辣辣的感觉,心里涌起一阵醉酒似的飘缈感,以至当她俩要离开我去找其他同伴时,竟恍然在梦中,眼光也不自觉地跟着她的绿色的身影转动,直到消失不见。

吃饭的时候,我开始有些心神不宁。模糊记得彩荣说她吃完饭就要回家,家里还有事。记住她这句话,回忆去二舅家的路,——我们的目的地就是二舅家。心里暗暗做着决定:吃完就先走,不等母亲(她是回娘家,比我熟悉多了,不担心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在路上去遇彩荣。一心里惦记着她,吃的啥子东西毫无味道,匆匆扒拉几口就顿碗了,对母亲说,我先走了哈,赶后慢慢来。母亲一脸茫然,不知我要干什么,但也没阻止。

我几乎是跑着离开酒席,一口气上完几十米的坡路,走到公路上,才长舒一口气。我一边走一边前后左右地张望,生怕漏过任何一个看到她的机会。路很宽阔,车少,人也少,我不慌不忙地朝前走。往下又是长坡和弯道,就在接近弯道处,一个远看去像蜻蜓样的人影跃入眼帘,绿色的,款款地飘动。——该不会就是彩荣吧?我的心又急跳起来,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以致跑了起来——因为走在前面的就是彩荣啊!我抑制不住激动,大喊一声:彩荣!彩荣转过头,一脸吃惊的样子,见是我,才笑着道:

“是远征哥呵?你不多耍哈?”

我说:“不想耍,没有耍头,早点到二舅家。你就住我二舅家那点哈?”

“嗯,是呵。”她仰起那张好看的小脸道,巧妙地迎合我那句废话。她走得很快,我也不得不紧跟她的脚步。走过小段公路,转入小路。路很窄,鼓鼓包包的,踩在上面,就像在跳一样,路两旁是丛生的枯黄的杂草和翻过的黑色的耕地。走到坡脚,是一条木板桥。木板有些腐朽了。她几步跨过小桥,在路边等我。我担心板桥是否会垮,走得很小心。跨过木板桥,是一片宽阔的农田,现在是初冬,稻子早收割了,田是干的,满是枯败的稻茬和新长出的草叶。气氛有些沉闷,我无话找话道:

“没想到,这里还会有木桥!”

“嗯,木桥,快要垮掉了……我们走快点,还有好远才到家呢。”她笑着道。表情却隐含焦虑,不知是因为牵挂家里的事,还是难是应付眼前这个“客人”。走过农田,进入树林里的坡路。路上到处是掉落的枯黄的树叶,夕阳穿透树的缝隙,洒下些些阳光,显得格外温暖。彩荣埋着头只顾着赶路,很少说话。我心里有些小小的后悔,感觉不该这么着急来找她同路;但也没有说,只是紧跟她的步子快步走。走出林子时,都有些气喘了。再向上转过一个弯道,就是二舅家了。听到声音,二舅和表哥出门来迎我,我走到屋檐下和他们打招呼。转眼一看彩荣,早没影了,消失得比风还快。

二舅问我:“你妈呢?”

我说:“还在后面。”就先在板凳上坐下来。

走得太快,歇下来才感到有些累。也不知过了好久,母亲和双嬛回来了,天已快黑了。我们进屋围坐在火铺上——这里家家都安有火铺,在灶房的一角搭个台子,台子上安有灶和火堂,冬天时在火堂里烧火取暖。火很旺,木柴烧得“嚯嚯”的,燎起的火焰把大家的脸映照得红彤彤的。母亲的到来让二舅一家很高兴,二舅,二舅娘,表哥,表嫂,双嬛,还有表哥家的两个孩子,全都聚集在火边。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显得很热闹。不一会儿,侧门“吱”地开了,彩荣笑嘻嘻地跳了进来,站在火铺下双嬛的身边,安静地听大人们说话。她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不说话,却也像在说话似地,听到高兴处,也跟着大家哈哈地笑。她一进来,我的眼光就没有离开她的脸,仿佛那张红艳艳的脸上有许多许多语言,有许多许多故事,有许多许多我想知道,想看到的,又无法知道和看到一些什么。总之,整个晚上,我只记住了那张小巧的,笑着的,温暖的脸。有时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对,但一瞬间又移开了,她似乎只对大人们的话题分外感兴趣,听得很专心,这让我心里有些些失落。

也不知到啥时候了,外面早已黑尽,二舅吩咐大家该睡觉了。

双嬛说:“远征哥,你跟到我们走,你和大孃(我母亲)睡这后面。”

她和彩荣走前面,提着煤油灯跨出侧门,往右走几步石梯,上到一个院坝,是一个宽大的房屋,上到阶檐坎,推开房门,进到屋内。屋里很空敞,有几张凳子,屋角安有一个大木柜,后排才是睡房,有几间。我和母亲各睡一间。

双嬛说:“这是彩荣家的房子,她家的屋子干净些,你们就住这里。”

安顿好我们,彩荣和双嬛才拉上门出去。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时,天早大亮了。走出睡房,看到彩荣正倚在堂屋侧门的门框上梳头。晃人的阳光掠过对面的树梢洒过来,把彩荣的全身映照得金灿灿的。我一瞬间愣住了。彩荣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梳着她的头发,头发又黑又长,从脸宠的一侧披垂下来,在金晃晃的阳光中,飘浮着的发丝闪闪发亮。她没有发现我,好一会儿就这么慵懒地理着她的长发,为了不破坏这种极致的气氛,我几乎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着,贪婪地惊叹着眼前的画面。

她还是看见我了,含笑着轻声道:

“远征哥,起来了?”

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继续理她的长发,穿着薄薄的浅蓝色碎花衬衣的身子却没有动。我不自觉地走到她的身边,嗅到了她身上飘来的芬香,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她仍然不动,仍旧低着头慢慢地梳理着头发。昨天的矜持已经荡然不存了,此时的她,仿佛当我是早已熟悉的家人,一点也不用避嫌了。

我嗅到了早晨的空气中柔软的味道,朝阳里弥漫着一种让人陶醉的气息。

“你想不想去贵阳?”我找了一个虚无飘渺的话题。话音一落,我就后悔了。去贵阳?是真心想让她去呢,还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问话显得毫无底气。

“不行……今年烤烟不好,没卖到啷钱……等哪年烤烟好了,再去……”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梦呓一样。

“哦,烤烟……你家栽有烤烟?”

烤烟我是很熟悉的。高中毕业那年暑假,完全不操心学业的事情,曾一心帮着家里烘烤烟。一大清早背上背兜,到湿淋淋的烤烟地里摘烟叶,背到烘房,再把青青的烟叶三片一只交替着梆在两臂来长的竹杆上,梆满了竹杆,再抬进烘房里支在烘架上,一个烘房有三五层烘架,把烘架架满了,关上烘房,就燃起熊熊煤火熏烤。大约一个星期,就能把烤烟烘干。接下来还要拣择烟叶,分选一二三等,再卖到土产公司或复烤厂。拿到烤烟钱,心里那个喜悦,好像孩子们过年穿上新衣裳一样。

彩荣提到烤烟,一下让我又感受到了烟叶上清晨的露水打湿手臂、脚踝的清凉。

一大早,二舅家就开始张落着杀年猪。二舅,表哥,还有彩荣的父亲和两个弟帮忙杀猪。我也想帮把手,但被表哥喊开了,就和双嬛、彩荣在一边看热闹。母亲则和二舅娘、表嫂在屋里准备早饭。快近中午时分,才差不多打整完。这时我发现彩荣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便装着很随意的样子问双嬛,彩荣呢?怎么不见她了?双嬛懒懒地说,她呀,到场上去买药去了,她家小松(彩荣的弟)拉肚子。哦,场上,就是昨天我们吃酒席的坡上的公路边。我的心一下子被牵到了那里,越过树梢,爬过弯弯曲曲的公路,来到药铺里。那里有几家商铺,场坝里有几排石墩,做生意人放案板用的。买了药,再沿昨天走过的路,下到坡脚,过木板桥,穿过树林,再回到家。……我的心跟着这样的路径,不知不觉地走了几遍,人也不知怎么地转过弯走到了树林的边上的一块石嘴上,远远地朝场坝,朝树林里张望。因为转过了一个弯,二舅家就被挡在一道坡后了。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听不到二舅家的喧闹声,周围很安静,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和风吹落叶的簌簌声。过好久好久,——也许并不算太久,但我感觉是过了好久——彩荣拖着疲惫的步子终于出现在树林边上了。我一阵激动,低声喊道:

“彩荣——”

彩荣吃了一惊,耷拉着眼睛地道:

“远征哥,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家吃饭?”

 边说着,边满面倦容地走到了我面前。我说:

“不饿,在这里耍一哈,就看到你来了。”

“哦,那快走,怕早就在吃饭了。”

果然的,回到二舅家的院坝,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进屋里吃去了。表哥和二舅见了我,都抱怨道:

“你到哪去喽?到处找不到你。”

我自知尴尬,讪笑着赶紧去拿碗舀饭,找一个坐位,埋头吃起来。桌上的菜都被吃得差不多了,村里的客人们大都下了席。表嫂见了,笑着说:

“毛二,我再舀点肉给你哈?”

我说:“够了,够了,不用了。”

她还是舀了一大瓢肉添在菜碗里,说:

“毛二,不要急,慢慢吃。”

我低着头,像做了坏事被人发现一样,羞愧得不敢看周围的人,胡乱吞下大碗饭了事。下午,待客人们都走了,只剩下一家人时,在屋檐下,二舅笑着对我说:

“远征,你是喜欢彩荣哈?”

我忙说:“没有……没有呵。”

表哥表嫂们听着,都哈哈地笑了。表哥说:

“要是做个媒,保管成功。”

这句话一出,大家的笑声低了,气氛显出很郑重的样子。这时恰好母亲从屋里走出来,说:

“下午要到幺舅和大舅家去,还是早点走吧。”

这才把我从十分的窘迫中解脱出来。

晚上在幺舅家,我就有些心不在焉了。不管是幺舅,幺舅娘,还是几个表兄弟和表妹,找我说话,或他们说着话,都仿佛灵魂出窍似地,完全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脑海里全是彩荣的身影,她在我的脑海和我的心中,时而款款而行,时而含情脉脉,时而扬长而去,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满面忧蹙,时而凝神不语……心绪就跟着她的这些表情轻松、紧张和愉悦。这样一直熬到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找了借口,说出门走一走,就一溜烟钻进树林,朝二舅家方向跑来。我跑得太急了,在下坡时被一块树根,——也可能是一颗石子,拌倒了。“噗”!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同时听见“咝啦——”一声,牛仔裤的裤管在膝盖处撕破了一大条口子。我半天才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一面揉着搓痛的脚和手臂,一面出神地望着像大嘴巴一样张着的裤管上的破洞,心里万分的沮丧。想像着彩荣要是见到我这付狼狈的模样会是什么表情呢?讥讽,还是同情?开心还是鄙视?呆呆地坐了好一阵,才慢慢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幺舅家走去。

过后的两天,在幺舅和大舅家,一直都情绪低落。母亲装着没看见,只顾着和亲人们拉家常,谈笑,或说事。直到第三天,离开大舅、幺舅家,到二舅家告别时,心情才稍微好一些。因为在告别的人群中彩荣又出现了。在母亲和二舅一家絮絮叨叨的告别中,彩荣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直低着头看着地上,仿佛要把泥巴地面看穿一条洞来似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直到大家在说,慢走了哈,她仍旧低着头。——地上到底有什么呢?我很希望能够和她对视一眼,哪怕只一眼呢,竟没有。但比起前两天来,心情还是好多了。

阳光很好,就像我们来的那天一样。一路上,我和母亲都很愉快,我背着一背兜舅爷们送的东西,虽然沉甸甸的,但并不觉得累。

走到半路,讲到彩荣,母亲狠狠地夸了她一番。说她如何聪明,如何勤快,人又长得好看。我假装说,把她介绍给连和,行不行呵?——连和是我的最小的兄弟,人长得矮小,墩实,脑筋迟钝。母亲听后,用鼻音重重地“哼”了一声道:

“他?——介绍给你差不多!”

我一听,心里喜滋滋的。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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