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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青山

来源:作者:张建华时间:2012-09-09热度:0

那一次,全局的象棋邀请赛在队上举行,来自各队的象棋高手汇集一堂,个个跃跃欲试,都想摘下那顶金光闪闪的王冠。几番角杀比拼,最后的冠亚军之战,在队总工办的李工和地勘院的小孙之间展开,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这对年龄悬殊的选手身上。
  李工,除了出野外,就是整天趴在图纸堆里,整资料、写报告,最大的业余爱好莫过于下象棋,同事们常见他手里拿着一本棋谱,面前摆着一盘棋,能够一整天不出门,自娱自乐,乐在其中。
  小孙,是成都地院分到队上不久的大学生,听说在学校象棋中拿到过亚军。有一个故事是说他的,那次他去野外分队,买了车票在车站上等车,车站门口有许多摆残局的地摊,眼看开车的时间还早,他蹲在那儿跟摊主们较上劲了,那些老江湖本指望摆残局混口饭吃,没成想被这个毛头小伙整惨了,最后只好悄悄地向他讨饶……
  老李、小孙两位校友,面对这场较量,可谓棋逢对手。一个沉稳,一个锋利;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勇猛善战。旗鼓相当,着实让观战的棋友们大开眼界。五局三胜,从早上一直杀到傍晚,终于分出胜负,小孙三比二险胜。老李啧啧称赞,后生可畏;小孙拱手致礼,前辈谦让。
  自从李工赢得象棋大赛的亚军,那些平日里笑他老是鼓捣棋盘的同事们,对他刮目相看,因为整天埋在图纸堆里不善言辞的李工,为人处事相当低调,凡是评比先进他从不沾边,报纸杂志一概不看,食堂打饭他总是最后一个去,碰上剩什么吃什么,打了饭就匆匆钻进他的办公室,习惯地坐在他工作的那个角落,一边大口吞着食物一边瞪着他的棋盘。机关的人们,几乎忘了总工办还有这么一个人。
  除了象棋,李工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那就是抽烟,可以这么说,凡是你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嘴里必然叼着一根烟,仔细观察的话,你会发现他吸烟与别人不同:点烟用火柴,从不用打火机。擦出火花,点燃香烟,把火柴摇熄,然后猛地、深深地吸上一口,过了几秒钟之后,烟雾才会从他和鼻孔里喷出来,那架势,似乎要让烟草的雾气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循环一遍,才肯放它出来。
  有人劝他,别这样把烟当饭吃,那会要了他的命的,每当此时,李工只是微微一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果然,就在李工他们的项目获得部里的找矿大奖时,他却住进了医院。听医生说,他得了肺癌,已到了晚期。此时,李工成了大家关注的对象。局里的、大队的、地勘院的、项目部的人员一拨拨地去医院探望,望着他消瘦发黄的脸膛,以及残缺发黑的牙齿,许多人心酸不已。
  很快,李工去世的噩耗就传到了队上。按照他的临终遗嘱,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只是要求队上通知他的儿子把骨灰盒带回老家,葬在他爹娘的身边。
  李工的儿子来了,瘦削的身材,表情楚楚可怜,显得有些麻木,默无声息地捧着李工的骨灰盒踏上了回乡的火车。据说,李工跟他家乡的妻子早就离了婚,每个月除了把工资的大部分寄回家作儿女的抚养费外,几乎跟老家没什么联系,跟儿女的感情也很疏远。
  火车驶离站台的时候,前来送别李工的几位同事,泪眼迷蒙,在心里祈祷着:“老李,一路走好。”
  就在李高工渐渐被人遗忘的时候,荣誉却蜂拥而至。
  全局地质找矿表彰大会在省城隆重举行,会上对找矿立功人员给予了很高的荣誉。局长发言的时候还特别地提到李高工,赞扬他的敬业精神,号召大家向他学习。领导的指示很快落实到了队上,李高工被追授为先进工作者和优秀党员,橱窗里有了李工镶了黑框的照片,照片边上还有他的事迹介绍。局里还破例给了一个招工指标,把李工的儿子招到队上。
  报社的陈记者特意赶到队上,准备写一篇关于李工的长篇报道。
  但是,在采访的过程中,陈记却碰到了难题,因为大多数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连李工所在的项目部的同事也谈不出有闪光点的东西,这对于跑新闻多年的老手,陈记者也是暗自叫苦,大老远的来,而且版面预留在那儿,没有文章出来,回去怎么向领导交差。这些天,把陈记愁得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天无绝人之路,陈记决定换个思路,找不到合适的采访对象,就到材料堆里翻翻看,看能不能有所收获。他找到了队上的档案室,要求看看老李的档案,申请很快被许可,他被带到了一间光线暗淡的屋子里,也许是很少有人光顾,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室内散发出一股书卷味。一张写字桌上方有一盏日光灯,刘秘书把一个厚厚的档案袋放到了桌上,说了一声陈记你慢慢看,有事叫我。
  打开档案袋,陈记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心绪,这种心情很复杂,有点激动也有点不安:激动的是,一个奉献者的精神世界,或许很快就会呈现在自己的面前;不安的是,自己的鲁莽行为,会不会让一位已经盖棺定论的逝者灵魂受到惊扰。
  一页页的翻过那些表格、简历,陈记不禁感慨:想想也是,一个人的一辈子,文凭、学历、职称、任命……荣与辱、悲与欢,都被压缩在这些薄薄的纸片上,到头来人走了,你的一切仍被定义在那白纸黑字的样式里,储存在那封闭的纸袋、黝黑的暗室中,难得超脱。
  突然,一页泛黄的纸张题头的三个大字“检讨书”映入眼帘,陈记差点叫出声来,天啊!
  这是两张薄薄的信笺纸,上面的蓝墨水字迹有些浅淡,看得出书写者遒劲的钢笔字,很漂亮。检讨书,交待了整个事件的过程,很详细,认识得也很深刻,从灵魂深处挖原因,什么受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影响,革命意志衰落等等,一个劲地给自己上纲上线。全篇烙着那个已经走远的时代留下的印迹,陈记感觉有些陌生,又有些新奇。当眼睛摄取了那些文字的信息后,他努力在脑子里还原事件里的人物,影像有些模糊,隐隐约约的:一个年轻女子惊愕的脸,一个偷窥者的颓丧和羞愧……
  读完后,他有些仓惶,恨不能赶快从那个封闭的空间里跑出来,他不想因为自己的鲁莽,让一段本该消声匿迹的耻辱,再来吞噬黑色的墓碑,让亡灵死不瞑目。
  他决定,彻底忘记曾经看到的那一页,不向任何人提及。
  去找李工的儿子,想从他那儿兴许能找到一些采访素材。显然那个农村来的小伙子,还没经历这种场合,陈记努力创造一种轻松的气氛,把谈话就安排在离小李上班的煅工班不远的小树林里。两人席地而坐,陈记从小李的家里问起,问他的妈妈,问他的学习,问他的工作,最后问到他的爸爸。
  小李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一个真实的李工,渐渐浮现在陈记的眼前,他的婚姻、他的家庭以及他的孩子。
  李工的家庭条件不好,父母亲都有病,两个姐姐都已出嫁了,自己读大学、参加工作这些年,全靠他的邻居一家帮忙照应。邻居家有个闺女,贤惠能干,父母亲都很喜欢,成心想让她做自己家的儿媳妇,邻家闺女也有此意,但李工对女孩没感觉,父亲临终前,一定要李工娶了她,父母亲的心愿,怎好违背,加上自己对双亲对邻居有那么多的愧疚,最后,只好从命完婚。婚前无感情基础,加上聚少离多,沟通得也少,感情就像无水少林的荒漠,一天天扩大,一对情侣几乎变成了陌生人。离婚是悄悄进行的,彼此有一个约定,不让两个孩子知道,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之后再说。
  在回省城的列车上,陈记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是的,他可以为一个地质人献身事业的精神讴歌,但令他无法释怀的是,一个普通工程师的背上竟然承载了那么多的东西:父母的病患、家庭的缺失、爱情的夭折、不幸的婚姻……那么多责任与割舍、苍凉与痛楚,就像一副沉重的十字架,搁在一副并不宽厚的肩头,生命在一点点坠落,英年早逝,总是让人痛惜不已。
  列车飞驰,秋雨绵绵,窗外那些青青葱郁的山峦,默默无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像是在祭奠着什么……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