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会员原创/小说

三叔

来源:作者:鄢海兰时间:2012-08-28热度:0

                                             一、
    中秋节前夕,我去父亲家,见到了从老家来的三叔。才一年不见,三叔却有了很大的变化,最明显的是三叔老了:昔日乌黑整齐的头发变得凌乱而灰白,曾经敏锐的眼神在与人对视时竟有了几分躲闪,他甚而不愿多说话,除了和父亲拉拉家常外,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全神贯注地投入到那些电视剧之中,一幅耄耋老态。这是去年在老家的那个意气风发的三叔么?
    三叔是父亲的堂弟,一年前的今天,在家乡桐坝村的那个山沟沟里,他正兴兴头头的带着全村人民努力地致富奔小康。
    那正是去年的仲秋,三叔在有了当农民、编织袋厂厂长、医院保安队长、苗圃承包人的种种经历之后,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家乡。三叔说,在外面闯荡了十几年,还是想回老家,现在国家对农民的政策好得很,他想当个村官,把家乡父老乡亲的日子调理得更活泛。
    当时,村里的支书是民源,乡党委书记民广的亲哥哥,一个总是把“上面的政策”当口头禅来讲的人 。起初,村子里的人还是不反感民源和他的“上面的政策”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当个村支书,虽然一年拿了几百块钱,可是,防汛抗旱、处理矛盾、接待上面来人,哪一桩事不是村支书打头阵?扯皮裹索,几多的不轻松。民源其实一桩桩、一件件都做了的。村里的人后来变得一听见“上面的政策”就摇头撇嘴,还是和民源自己有关。
    那一年冰灾过后,县民政局给村里拨了一批救灾款和救灾物资,东西刚到村呢,民源就抢先领走了钱和物的头份。村里开始也没谁晓得,是民源的婆娘忍不住,向左邻右舍炫耀漂亮的羽绒大衣、崭新的蚕丝被,村里人才晓得“上面的政策”原来是不一致的,对村支书和老百姓就有很大的区别。
    后来,在补退耕还林款等事情上民源都从容地领了头份。几个年轻人就忍不住想上乡里反映,村里的长者赶紧出来拦阻:人家的亲弟弟就在乡上当一把手,你还能讲他的不是?莫去碰那个钉子!那几个年轻人于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然而,大家表面上虽然不再说什么了,在心里却对民源产生了很多想法,自然而然地也就对他少了信任与亲近。 适逢村委会换届选举,三叔恰在这时回到了村里,并流露出了想当村官的意图,可算是有意;乡亲们对民源的自私早生出了不满,有了另选他人的想法,可算是有心。这么一有意有心下来,民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掉了村官的位子,三叔几乎全票当选为村支书。
    三叔走马上任了。
    他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政府禁运木材的规定,为村集体创收。家乡位于大山深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条乡亲们期盼已久的盘山公路拉通之后,这句话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路通了,大山里蓄积了几代人时间长成的木料不需要肩背手抬就能轻易出山,于是,家家都瞄准了自己自留山上那一棵棵参天大树。在乡亲们的眼里,那些曾经只能挡风遮雨的死物,现在都变成了一张张能买来彩电、冰箱的票子。丈把长的杉树,三、四百元一根,抬上车就点现钞;小点的,一根也能卖上百元;再不成材的,劈成两尺长、几寸宽的块,捆成捆后随便往城里一摆,也是八、九十元一百斤。公路拉通不过三、五年的光景,沿途的村寨家家户户都添了彩电、冰箱、洗衣机等时尚电器,红瓦白墙的楼房也开始取代那些灰瓦的木板房、吊脚楼。然而,一个可怕的弊端也随之显现,那就是,昔日蓊郁苍翠的山林消失了,蜿蜒奔腾的溪水断流了。
    乡亲们慌神了,政府意识到这是乱砍滥伐破坏生态造成的危害,于是,一纸封山令便禁止了砍树毁林。可是,大的砍伐行为制止了,小打小闹地还是免不了的,总会有人以修补房子、打造家具为由,明目张胆地砍上几根木料,搁上一段时间后,再明着暗着地卖给偷偷摸摸上门收木料的木材商。收木材的农用车一般停在某个隐蔽的路段,木材商或走村窜户,或从相熟的村民那里放出收购信息,自然就会有人掮着木料前来,一手交货,一手付钱,往往只需一天的功夫,就把车厢装得满满的,农用车便载着满意的收购商呼啸离去。家乡所在的村子坐落在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上,地理位置极好,三叔敏锐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这一“商机”。
    三叔以村长的身份把村子里没有外出打工的,16岁以上、60岁以下的男性村民悉数归拢,共29人,搭配好身体的强弱与年龄的老少后,分成4组,日夜设卡,守在村口通往县城的那条唯一公路上,凡运木料的车子经过,一律收费,每根2元,否则,不予放行。老村长民源在得知三叔的这一决定后,曾站了出来,极力反对,说这是乱设卡、乱收费,违背了“上面的政策”。三叔只是淡淡一笑,说了一句“出事了我负责”,照样着手实施他的致富奔小康计划。乡亲们却不乐意了,你个民源当了好几年支书,为乡亲做了什么好事?倒是“木炭火往门前拢”,尽给自己捞好处。而今新支书想了这么个找钱的好点子,你就开始眼红,在这里讲怪话、扯后腿,呸,去你的“上面的政策”!民源架不住这么多乡里乡亲的指责,再也不敢提“违背上面的政策”之类的话,却坚持不肯参与设卡收费,一个人背着简单的铺盖,牵了一群羊,往大山里守羊子去了。
    我三叔的计划遂得以顺利施行。
    据说,设卡收费第一天的收获就上了百元。小小的村子立刻沸腾了,照这么算下去,村里一个月就能创收几千元,一年下来,就是好几万的收入,对于地处偏僻的穷山村来说,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三叔说,这钱不能乱花,除了必要的开支外,要用这钱在村里修个娱乐室,里面摆上大彩电、自动麻将机,让乡亲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看电视、打牌、聊天扯谈,这叫公益事业;三叔还说,收的钱他不能拿,由村里的会计登记后,出纳保管,一个月在村里公布一次开支情况,这叫村务公开。乡亲们感受到了民源当村长时从未感受到的希望与甜头,对三叔的任何决策安排都打心底里由衷地信服。
    我三叔的威望就这么在村里升至了顶峰!
    三妹和水莲是村子里最凶的婆娘,那天两人为了争一只山里的野兔子,从山上吵到山下,又从山下吵到院坝里,两个婆娘动手之后,两家的男人也撸手撸脚地掺了进来,一时鸡飞狗跳,不可开交。三叔闻讯赶到,试图劝阻,两家正闹得起劲,都装作没听见。三叔来火了,放了狠话:你们谁要是讲不听,到年底分红的时候莫说我不给!三妹、水莲和她们的男人书读得不多,可能不懂什么是“化干戈为玉帛”,可是他们当时的行动却为这句话做了最好的诠释:三叔话音刚落,两个婆娘立马停了手,水莲甚至还甩了自己男人一巴掌:我和三妹嫂子开开玩笑,关你们男人个卵事!闹得村长以为我们干架!去,上山背柴去!
    那是我三叔生命里最辉煌的一段时光。走在路上,乡亲们恭敬而热切地和他打着招呼;回到家里,堂屋里永远坐满了向他汇报工作、反映情况的村民。三叔是忙碌的,三叔也是幸福的,因为他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实现当初的理想——当村官,让乡亲们的日子过得更活泛。随着时日的推进,他的表情越来越沉稳,目光越来越坚定,话语越来笃实,劲头越来越充足。
    那年的春节,是乡亲们过得满意的一个春节,村委会不光为每家每户发了500元的红包,还在过小年的那一天,在镇上最豪华的馆子里,请乡亲们聚了一次大餐。
                                                     二、
    电视里开始插播广告,一动不动的三叔这才挪动了一下身子,我趁机跑进厨房找父亲打听情况,是什么原因,让三叔在一年的时间里,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呢?
    三叔辉煌村官的转折点是从那天上午开始的,到现在三叔还不愿相信,不过半天的时间,就像航天器精确实施了变轨一样,他的生命转瞬就进入了另一个轨道。
    那天早上,镇办公室打来电话,要三叔马上去镇里一趟。三叔仅用半个小时就出现在了镇办公室,等着他的是几张陌生的面孔——县里优化经济环境办公室的调查组。家乡所在的那个村子被几个木材商联名举报乱设卡、乱收费,优化办要对此事进行调查,要求村委会全力配合。
    三天后,调查组宣布举报信中所反映的乱设卡、乱收费情况属实,村委会还存在私设小金库、违规开支等问题。一个月后,处理结果下来,桐坝村村委会私设关卡,乱收费,没收全部不正当收入,主要责任人村支书免职!
听到处理结果的那一刻,我三叔保持了一份难得的冷静,他甚至还能用云淡风清的口吻对镇里宣布处理结果的纪检书记说:我为乡亲们办实事,没往自己口袋里揣一分钱,问心无愧!
    然而,那个小山村村里、我那群朴实善良的父老乡亲却愤怒了:他三叔不贪不占,一心为村里的发展拿主意,干事情,吃了几多苦,这还能有错?肯定是书记民广看自己的哥哥没当成村支书,打击报复弄的。走,我们到镇里上访去!乡亲们从家里带上电筒、应急灯,来不及的就随便点上一块松明子,连夜赶往了乡政府,接待他们的,赫然是乡党委书记民广。
    据说,在乡里那间唯一的会议室里,民广和乡亲们有了一次恳谈。其间,乡党委书记民广为山村里的贫困现状几次眼睛里闪动了水光。乡亲们先是群情激奋,继而垂首不语,最后喟然长叹着离开了乡政府。书记民广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没有详细打听,但是,民广最后说的一段话,却通过乡亲们的嘴,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三叔的耳里,则是事实。三叔听了这段话后,他因为理直气壮的委屈而一直高昂着的头颅竟然骤然萎顿。民广说:你们一个村的人日夜守在路上设卡收钱,公然违反国家的政策,这和解放前打家劫舍、占山为王的土匪有什么区别?山沟沟里穷,这是事实,可是我们再穷,也不能输了志气!我们不能为了眼门前的几个钱,就让别人指着我们的后背骂;也不能为了眼门前的几个钱,断了子孙后代的路!你们说,桐坝村乱设卡收钱的这个名声要是传出去了,谁还敢来这里投资?往后村里靠什么发展?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怎么就想不到呢?
                                                 三、
    客厅里,父亲又在和三叔絮絮说着什么,三叔不时地点点头,我悄悄走过去,坐在一边静静地听。三叔的声音虽然很轻,却不似之前那般萎靡:哥,你讲的我都懂了,我的职撤得不冤!父亲没有接话,客厅里有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一会儿,三叔似下定了决心:哥,我想好了,下次换届,我还要去村里当支书!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