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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树

来源:作者:鲁南时间:2012-08-15热度:0


  汉子是位山民,身子墩实强壮有力,能背三包水泥装车,腿不软气不短,一餐能吃三大碗。
  他在城里打工已经整十年了,他当过采石场的碎料工、水泥厂装卸工、屠宰场晾毛工、下水道清理工,后来发现捡垃圾轻松又挣钱,他热衷于此项工作,意外从垃圾堆里拣到许多高档烟屁股,存起来回到桥底下栖身地慢慢享用。
  有一天他剧烈咳嗽、胸闷气短,生平第一次到了医院。
  汉子从医生的脸上读懂了病历上的写意,他用眼睛问面前这位慈祥鹤发、嘴唇上长颗伟人痣的医生,对方严肃认真的态度使他相信他的肺有问题。
  医生在他焦灼的眼神询问下,慎重地点了点头,问:你需要住院吗?或者你愿意住院吗?
  医生的口气怪怪的,但他知道那是在善意地征求病人的主张,腾出很大的回旋空间让他考虑住院的必要性以及家境经济状况的承受力。他问:我还有多久?医生伸出三根手指。他问:三个月吗?医生没有作答。他问:三年吗?医生沉默无语。他急切地问:还有多久?医生对面前这位神态平稳的汉子说:你心中想到有多久,它就会有多久。
  医生静静地等待回答。汉子坚定地摇了摇头。
  医生用布满对生命温馨敬畏的眼神目视他坚定的步态渐去渐远,在视线上与眼前这位沧桑的汉子作了最后告别。
  汉子的家在山村,进县城首先要翻过一座大山。有路,但不是公路,而是一条羊肠小道,两边长满荆棘、野草,清晨雾重,濡湿行人裤管和鞋子。在回家的路途,他坐了六小时公交汽车,在山脚下、在一条小路与公路接壤的岔道边下了车。然后,他开始上山。阳光已烘干了路边植草的雾水,四周的森林岑寂苍茫,有溪水的流淌声合着鸟儿的啾鸣悠悠传唱。回家的弯弯小路就伸展在眼前,他步履沉重、浮想联翩。从祖辈到现在,他们沿着这条小路奔向各自要去的地方。很多人一去不复返了。这位朴实的汉子在路上想:三年,能读一回大学,三个月呢?三个月能做些吗格事?在溪流旁,他痛饮了几大口清冽的山泉,在一棵古槐树下休息时他又想:来世一趟不容易,要留个痕再走!
  快到家时,他站在水井边校正脸上的表情,他想起过年杀猪吃肉的情景最动人,他很快找到了那种感觉。果然,他那位被柴火熏红了眼的老伴从他那张在桥底下被毒蚊叮咬长满肉瘤、粗糙黧黑的脸上,一点也没发现有么异常。她问:来啦?他说:嗯,来啦。她走到他身边动手脱他的衣,说:脱下,我洗,垃遢。老伴帮他脱衣的当儿,他从裤裆里掏出一捆钱来,交到那只脱衣的手上,说:温一罐酒糟,抓一碗坛子菜来,我肚荒呐!老伴从屋梁上摘下一挂腊肉,烧旺了柴灶,屙泡尿的工夫,屋里就香喷喷的。
  这天夜里,他跟老伴亲爱后怎么也睡不实。他问自己:三个月能做吗格事?三年呢?三年可以做好多事哩!
  天亮后,他上山砍柴火,忽看见一处杂草、荆棘丛中,一棵油茶树苗被捂得精瘦,他的眼前亮了一闪,禁不住激动得咳嗽起来。回家他跟老伴说明了开荒种树的设想。老伴说:怪不得,你不捡垃圾了,回来想种树,你开吧,我要种豆子,种树长到吗格时候才可以换钱?
  每天蒙蒙亮,他就起床了。没有雾霭的天,他能望见启明星就坐在山顶的树梢上眨眼,晨风撩拨树梢,树林窸索响动,成千上万的生命苏醒了。这天他挖出五米见方的一块新土后,太阳才出来,象红彤彤娃崽的脸蛋,晨雾在他眉梢上挂吊着串串晶莹的雾珠儿,他抹了一把,放在嘴上舔了舔,甜滋滋的。
  他赤身上阵,汗流夹股,每天挖掘不止。
  这样过去了三年,眼前是一望黄褐色的新土地,阳光下熠熠生辉。几番周折后,他得到乡政府大力支持,批到了三万株油茶树、两万株白杉树苗、一万株青松、五千株棕榈树苗。又经过了七年艰辛劳动,他在开垦的山地东面向阳的山坡种上青松,在西面与东面连接的盆地种上白杉,在北面与南面的阳坡上种满油茶树,五千株棕榈树分两行种在路两边,从他屋门前小路两边种起,一直延伸到开垦的山坡上,那棕榈挺拔苍翠,远望象盘旋的绿色巨龙,人行其间晒不着太阳。
  又过了许多年,汉子已经花甲之年,身板还硬朗着。
  一天,他对老伴说:我要进趟城,买几本种树的书。他老伴没有反对。
  路经县医院门口时,他突然记起十五年前的那次体捡,又激动得咳嗽起来。他凭印象找到那间“内一”诊断室,问里面的白衣人:黄医生在吗?白衣人问:哪个黄医生?他答:就是那个嘴唇上长个伟人痣的黄医生啊!一位穿白衣的老者说:你找他呀,他十年前就得了肺癌去世了!
  汉子这才记起他十五年前也是得了这个病,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