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痴
来源:作者:冗石时间:2012-07-29热度:0次
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晋北地区,满眼的沟沟壑壑象鸡爪子刨过那样密布,地穷山穷水穷人必定更穷,打不下粮食的饥慬年十有八九,这里的庄户人很早就有“男人跑口外,女人挑苦菜”,常年逃活生的历史 。
天旱雨少,是祖祖辈辈多少年难以更改的定数 , 靠老天爷的施舍吃饭,有时候是开春那干旱至五月半头还见不着雨,六月里能种的只好是菜了,有的年头又是整整一个夏天卡脖子缺雨,那秋旱也邪乎,干的那庄禾就一把穰,一根火柴就点着了。不少年头人们忙乎下来几乎血本无归。这种瘠薄的土地不产粮,除雨少的可怜外,近些年人们施的化肥多,专家称化肥多土壤板结,更费雨水。办法使尽可这块土地就是没有多少起色,穷地儿养不住人了,便千方百计往外边跑,男男女女能走的都走。这里青羊岭山深处有一个叫寺儿沟的地方, 原居住的五十多户人家,因出门没通公路当然就没有车坐,过去村里买了驴骡有些路段需要人们用杠子往回抬,山高沟深,属于不好进又难出来的山旮旯,这样的地方,后生娶不回媳妇、种地见不着活钱、娃娃没地儿上学等等原因,人们舍了土地撇下祖屋,便陆陆续续搬迁出山, 各显神通 ,到了城镇或黄河那边的矿区谋生,人们走的七零八落,这样的地方就不能住了, 村里六十五岁的 王茂山最后一 个离家 , 他 也像村里人那样,含泪处理了饲养多年的牲 畜 ,把粮仓里的那些粮食也都卖了,咬着牙搬了母亲,领着过门儿不久的大儿媳妇,一家七口人到了内蒙那边的矿区 。
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一个从未离开自家那二亩地的人家,一下子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煤矿特有的那种惊天动地的节奏,昼夜川流不息轰鸣着的煤车,王茂山蔫了,除了养牲畜作务庄户,这窑道山场的活计该咋干,他们一家抓耳挠腮了很长时候,后来磕头作辑大儿子总算被安排到井下了,可胆战心惊怕的不行,受不了这苦。王茂山 那 小儿子还有点小,父子俩便在矿区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搬砖,大儿子下不了窑,在临近的一个储煤场干起了装卸, 虽是 深山沟 ,但因为煤矿,除了煤贱,那 房租贵,菜贵,米面贵,他们一大家子租了两间旧房子,给大儿子另租了一间,这样,男人们都有了挣钱营生,也有了发家致富的三年规划,虽说他们家来到这儿的境况不如别人,对于挣钱他心里 还 没有一点底气,可他觉的一家人在一处不离散就够了,家里每天不拉三餐,好歹还能攒吧俩个,再给二小子娶过媳妇就行了,只是老母亲自出了门老病,住着老不得劲,既思念 寺儿沟 ,还挂念埋在后峁上的老伴儿,房东太太对茂山说,人老了就不能挪窝了,就像那些柿子,黄瓜,辣椒什么的,移栽要在小秧子时候,长大了就活不了,这不是逃荒,不是逃难。茂山听了这话心就隐隐作痛,他这人不爱咋咋呼呼,可心明眼亮,知道背井离乡的苦痛,更知道母亲和妻子她们在人家地盘上那种没有根底的那种忐忑和无奈。他也知道了自己的窝囊,工地上的活儿很重,他和孩子都有点儿吃不消,一些人也劝他,让孩子趁小去学一门手艺才对,就这样,小儿子学修车去了,他咬着牙整整干了六个月,万把块工钱算是挣在那儿了,可穷汉念叨饿鬼听见,这个血汗钱没拿到一分。那时候还不像现在,包工头恶意欠薪犯法,那无良工头一下就找不见了,求告无门哪。屋漏还偏赶上了连阴雨,大儿媳妇也突然不见了,长时间地找,可找遍天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有知情人悄悄告诉,说被煤矿上下窑开车拉煤的东北人拐跑了,东北有多大,去哪找?到打探晓得了人在哪儿,已经是别人家多年的媳妇了,娃娃也大了。
营生做不了,下死力干总受冤枉苦,媳妇丢了,大儿子也心不在焉,一家人元气大伤,该咋办?老母亲决计回 寺儿沟 ,左合计又思量,只有 寺儿沟 那才是自己的窝,便回来了,回来的也就他王茂山一家,而这一家,走的时候有媳妇,回来换成了孙子,除小儿子学徒外,孤独和寂寞的村庄,就他们老小三代七口人,那些土地,那些树木,那些沟沟岔岔,都没有了往日你争我占,邻里反目的问题,病了很长时间的王茂山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神清气爽后的他,突然看到 寺儿沟 在人们离去后,经过那些日子的养息,那山、那水、那天和地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容貌,少了人畜的嘈杂、缺了镢头锄头的挖刨,俨然成了世外桃源。王茂山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返乡是这样的舒畅,在这里,不怕别人算计,不怕别人挤兑,不怕别人讥讽,没有白眼,没有耻笑,没有揪心撕肺的愁肠和忐忑不安的受怕担惊,他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老母亲挂在嘴边那句话,是多么的错误,老母亲说“自己有自己的活法,干甚要学别人?”
买了两头骡子,第一年他们披星戴月,挑好的,挑近的,整整开了差不多二百亩地,种了谷子玉米豆子山药蛋,没有上化肥,雨水也不好,这年的广种薄收成效不大,没有肥料,仅仅靠一些猪骡粪顶不了大事,一家人合计了老半天,世上的路千万条,自己不想走的那条路还绕不过,养羊吧。
原来,王茂山祖祖辈辈薪火相传有一个禁忌,不能杀羊,当然更不能吃羊肉,穿羊皮袄,据说羊曾救过他们祖先的性命,所以多少年来他们家不敬菩萨也得敬羊,也干脆就不曾养过羊。把羊当做神明的人家,在外出无路的窘境面前而决计养羊,自此,对羊毕恭毕敬的王茂山,养羊在临近的 一 带很是有名,养的羊多,那羊群的规模很大,大大小小的羊舍建在四面山坡和沟岔的田头地畔,一律圈养不放,全吃庄禾桔杆、树叶杂草,从来不喂粮食饲料。那羊粪上地,他家种地也就从来不施用化肥,桔杆又喂羊,从科学上讲,这种养殖和种植方式是完全绿色的。王茂山养羊的名气也真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妇孺皆知,他的极其出名一是缘于他斯守家乡、二缘于他养的那么多只羊只养不卖、不宰,羊在他手里生老病死顺其自然,他们一家人从来没有吃过羊肉,二十多岁的羊寿星比比皆是。养羊消化桔杆杂草、攒粪上地是王茂山养羊的唯一图头,当然那粮食产量也年年见效。只是王茂山在 临近 一带,养羊专业户而不赚羊钱的愚蠢行为,被作为笑柄广为流传,闺女三十了没有嫁出去,二儿子也迟迟娶不回媳妇……
这些年来乡间盛传他的怪,羊贩子讥笑他的蠢,县里乡里认定他的愚,作为因愚昧难以脱贫的典型教材,被警示教育着乡间众多难以致富的贫困农民。
王茂山羊场可以形容为浩瀚,但只卖绒毛刚够开销,羊财可以形容为万贯,且一贫如洗,王茂山七十年代曾担任过村里的小队会计,言谈举止也很正常,身板壮实, 回来后, 老母、妻子儿女都健健康康,全家人没有 了 眼下人们那样的浮躁,无病无灾。老老小小起五更,睡半夜忙碌,割草养羊、锄楼种地、磊堰打坝、种草植树、凿井挖泉,投资不少、苦累无数、成效很大。家里有自备风力发电机、接收卫星电视的锅盖,看不出一丝一毫不正常的迹象,而因为养羊且是当地广为传诵的笑柄。
王茂山我行我素,生活虽然熬煎,虽然没有什么高谈阔论,但他心里有自己的主张,那种众判亲离的日子过了很久,北京城的一个重量级人物突然走进了他的生活,并与他交成了铁杆弟兄,这个人就是吴凡,是中央某美院教授,我国知名画家。冬天寒月,吴教授来到这穷山僻壤写生作画,他是这个弹丸小县文化艺术部门的稀客,也是县领导主持文化强县战略不请而至的知名画家,可这吴教授且也怪,不愿住县里的宾馆,不愿吃盛情而摆的美味佳肴,不挂虚职、不劳人陪,苦行僧一样遍访当地人情风土,探奇人异事,这样,他慕名冒着封山大雪,跋涉近百里山路,探访王茂山,并流连忘返,在王茂山家过了年,安营扎寨住了一个多月,成就了这荒野山地可以说是一则旷世的奇闻。
吴教授惊叹王茂山一家与世无争的生活,他在那年腊月寒天,踏雪看山,画树画风。那年春夏,他又奔波于沟坡山间,看草看树,看井看水,看田畔的羊圈,一遍又一遍地端祥着那么多老的、小的羊,他说他的心灵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洗”。他在文章中写道:“……物欲横流,人欲泛滥之时,我在晋北深山,找到了一方净土,识得了一个超凡脱俗的真人,那未被现代文明入侵的农田、那未闻铜臭喧嚣的老人孩子、金黄的小米、纯香的葫麻油、原汁原味的黄酒、那柴火烘热的土坑滚烫滚烫……。虽然是严冬,但你致身此境,完全可以看到春暖以后满山遍野的绿……。”吴教授回到北京后,白天黑夜念念不忘王茂山这个傻的要命的农民朋友,还在许多有身份人士参加的公开场合大讲特讲。
告别这里的山山水水 时 ,当地政府问及吴教授有什么要求时,吴教授并未因自己为这个小地方造势、为这个小县动意培养美术人才而提任何要求,他仅仅提议当地政府,是否能为王茂山这样的农民发一种政府特殊津贴,以褒奖和倡导其生态养殖和改善耕作环境的辛劳,但这个动意始终没有被当地政府兑现,政府以为这样的人和事应该由联合国去奖,应该获诺贝尔奖才对。有一位县干部在全县干部大会上还讲:我们这里出了王茂山这样的农民是我们全县的耻辱,谁要走这样的路子那谁就是神经病…… 吴教授后来在记述晋北之行的文章中,不惜笔墨和篇幅大论王茂山,而在吴教授的大作问世后很长时间,当地人从字里行间,才读懂了吴教授与王茂山“怪人遇奇人”的内涵。因为,吴教授在文章中,提出了“原始的农耕方式与生态养畜、食肉与生态”等等与一个画家专业风马牛不相干的课题,文章还指出,我们的生活质量提高,国泰民安的盛世,变着花样消费肉、蛋、奶,是亚洲国家中肉食消费水平最高的国家,肉食和乳制品需求的激增,使牧草和粮食日趋青黄不接,过去30年中,1500万公倾耕地被转为他用,全国水土流失面积占国土面积的38%,粮食生产已潜在严重危机。据测算,我们只要把肉类生产减少10%,节省的粮食就可以供6000万人食用,养殖业使草地、植被日渐退化,肉食品的消费又影响着我们的健康,养殖业周期的加速对生态环境的污染和破坏不亚于工业污染……等等。这些骇人听闻的论述并没有吸引当地人的眼球,当地人亦或更多的读者,大多的注意力是从吴教授的字里行间,看一个农民违背眼下时态潮流那种冥顽不开窍的生活状态、寻览一个画家在晋北穷乡僻壤的不凡经历和市人入乡那种种惹笑的愚笨片断,至于文章中提及的耕地、化肥、养殖、食肉、环境等,人们以为那是联合国和学者的事情,课题太大太深远,与他们自己的生活关乎不大。
叫人匪夷所思的是那吴教授使王茂山更加名声大振,慕名而至高价求购绿色羊的人们络绎不绝,但这个王茂山依然冥顽不化。政府一些领导不顾路途遥远,登门做他的工作,动议高价将他的羊肉作为本地的品牌土特产也遭到了王茂山拒绝。
王茂山错失了很好的机会,这样的农民让县里乡里的领导感到很丢人,这样的奇人奇事也少不得传到上边,上边的领导也觉的不可思议,他们也想去见一下活生生的茂山羊场,但苦于徒步才能进山只好坐罢,只留得诸多遗憾。也是时势不等人啊,令吴教授、王茂山们料想不到的是:县城里不少宰杀的羊肉、猪肉滩点,一转眼都打出了茂山肉的旗号,做着异常 火 爆的生意,而搬迁出去的不少村民,后悔当初有眼不识自家那一亩二分旱地还有那么好的风水,直悔白白儿刮了这么些年野鬼,便又陆续回村张罗, 家家户户 准备养羊发财 ,整天吵闹着划分土地荒山界限成了寺儿沟的重头戏。 还有一些黄河对面开煤矿的大老板、富豪大款们也要投资开发寺儿沟一带的梁峁沟岔搞大规模的羊养殖场,县里也提出了“打造千万养羊基地、发展羊产品龙头产业。”的口号,茂山羊行情一路看涨,收购商、销售商从外地调入大批量的羊,假冒王茂山绿色羊在县城挂牌销售,那价也一路攀升高得离谱,政府做大做强羊产业的呼声一天也比一天大,轰轰作响的推土机械已经开进了山口,因为政府决定要修一条进山的水泥路,要提供五通一平的羊舍羊场用地,准备新上马建设一个羊饲料加工厂、一个全系列肉食品厂,还出台了吸引外资来养羊的一系列优惠政策。那些规划、征地的人群络绎不绝,别说其他,刚寺儿沟一带新开的茂山羊肉农家饭店就不下百家,政府官员、养殖专家、投资商、羊贩子、新闻记者以及各色人等络绎不绝,寺儿沟一带翻天覆地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而就因为一些学者记者 的贸然造访,使这个本来名不见经传、被人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小地方 、主要是那个 难以融入市场经济时代的王茂山,后来竞名闻周边三省十八县,意想不到的变故, 王茂山一家的生活秩序开始紊乱,对突如其来的场面无所适从,他们夜里开始失眠,白日又眼睁睁地看他们不愿看到的事情,这些年寺儿沟长成的黛绿、养成的淑静正危在旦夕 ,只是 儿子 主意已定,又张罗着 要搬到黄河对面的矿区谋生 , 王茂山毕竟年岁大了, 还有不愿离地儿的母亲, 一家人这些日子正在走与不走的十字路口徘徊……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