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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风

来源:作者:张柯平时间:2012-07-24热度:0


莫疯子当初极力反对女人入队,直到五嫂破了规矩。
五嫂是个女人,在钻井队毋庸置疑地成了焦点。人说出队三年,见老母猪也觉得美。这帮钻井队的爷们一年在家里呆的时间不超过十天,收了队,行男女之事的时间可谓珍贵。一年多半时间都泡在荒郊野外,飘在天涯海角的远地方,在工区见个女人是稀罕事。五嫂在男爷们中算是个宝。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真是一针见血。
五嫂不美,但长得也算是匀称结实,喝棒子面粥、吃大米、割稻子、种地,练就了一副好身板,经得住重体力活。
五嫂性子开朗泼辣,在井队中算是一剂调味剂,开多荤的玩笑都不为过。三娃子没见识过,打算趁天热揩揩油,不成想被五嫂当众揪住了那话儿,现了大丑,此后再也不敢造次了。连队长也骂他是不知深浅的东西。
五嫂做饭手艺好。这灶台上的活儿就得个女人来伺弄,干净不说,锅碗瓢盆刷得倍儿亮,菜也摘剥得清爽,炒菜的味道也不错。自打五嫂主厨后,这食堂的队排得比以往都长了。队长自然高兴,能吃饭,身板好,有精神,干活才有力气。
当初队长极力反对女人入队,他拍着桌子说:儿子娃娃嘛,这么苦的活,就该男人干,不能要女人来,丢咱井队的份子。
五嫂来这儿是有原因的。她就是想看看五哥。五哥憨厚,干活实在,一身腱子肉,卖的是实在力气。人好是好,可就是一年到头地不着家。五嫂心里憋屈得苦。
在范家庄里,五嫂也是有头脸的人。自打五哥上了井队,家里家外五嫂一人操持。身体累不打紧,紧要的是没个男人在身边,心里不踏实。男人当家,门庭才实在。五嫂就是顺风听了隔壁烂醉婆娘嚼舌头,火气没收拢住,当下就上去边挠边骂:你才招野男人呢,我挠死、挠烂你个破嘴。自打吵了这一架,五嫂彻底下了上井队的决心。
谁都知道,入井队要过莫疯子这一关。莫疯子在机台上技术好,脾气自然大,能拢得住人,能要得来钻井任务,是个硬角色。井队上干活凭的是技术,靠速度,能到队里来的,都是有一把刷子的狠角色,要么是懂技术,手上巧,要么就是焊活好,能修理。身子壮不用说,得能吃的了重体力活儿的苦头,要耐得住长时间出野外的寂寞。井队的活儿怎么算都是男爷们的事儿。现在,凭空来个女人要入队,莫疯子从来没想过。
“队长,俺也要进队。”
“不行。”
“为啥不行?”
“井队不要女人。”
“为啥,女的不是人?”
“你下不了那苦。”
“你不知道我,咋知道不行?”
“井队干的都不是女人干的活儿,用不上女的。”
“噢,井队的人都不是人,不吃不喝不穿?俺能做饭洗碗扫屋子。”
“井队的人不讲究吃喝,只要挣了钱,啥没有?啥洗衣服做饭的,没那么讲究。你回去吧,给五哥守好家。”
五嫂瞪了杏眼圆溜得,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要我咋样,才能上井队?”
“井队不要女人。”莫子丰车轱辘话儿又绕回来了。
五嫂的犟劲也上来了,她决计闯过这一关。“莫队长,你不是男人!”五嫂说道。
“我咋不是儿子娃娃了?”
“你是你怕啥呀?我去了井队能吃你们几两饭?”
“我收了你,其他人的我收不收?”
“我不管。”
“三娃子,开车,我们走。”莫疯子招呼司机上车。
“你敢走,你今儿走不了了。”五嫂伸开双臂,打个马步,拦在车前边。
旁边的人围了过来看热闹。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五嫂见人多,硬说莫子丰占了她便宜,不负责任要拍尻子走人,不是儿子娃娃。
莫子丰是个明白人,一看这婆娘用上了烂招,不想再耽误时间,一把拉五嫂上车:“别扯了,有事儿回家再说。”
“她五嫂,一个月,只一个月!”莫疯子竖着一个指头,在后视镜里盯着后座的五嫂,“一个月回家守门去。”
莫疯子知道,这女人待不了那么长时间,最多十天就哭着要回家了。那地方毕竟不是常人呆的地方。

“三娃子,你想把五嫂的奶水颠出来啊?”破北京吉普在戈壁的碱滩子上来回跳腾,像快散架的破筛子,把人筛得胡乱跳。五嫂也不客气,骂上了三娃子。三娃子受了莫子丰的指使,说在路上给这个瓜婆娘一点儿苦头吃,一路上把车开得龙腾虎跃地。
“没办法啊,五嫂。这烂地方没有路啊。这道儿我跑了七八年了,也没见个养路队的人来修路,真他妈见鬼,这养路费都白交了。”
车照旧像喝醉了的酒鬼,一步三晃悠,一路上颠得人七荤八素的,五嫂紧抓着前座的靠背,抿着嘴,一言不发。她一会儿看看前边,一会儿瞅瞅外边的黑戈壁,只想着:这死男人呆的是啥地方。
“哎,莫队长,你这是要把我卖了啊。你也选个有人气的地方呐。这狼吃人的破地方,谁稀罕来啊。”
莫疯子绑着安全带靠在座椅上装睡。
“里面有个劳改场,把你卖到那儿去,那的野男人七八年没见过女人啦!嘿嘿嘿。”三娃子嘻嘻哈哈地接话说。
“三娃子,停车,放水。”
莫子丰和三娃子靠路边,背过身去在路边小解,被迎面吹来的一阵热风熏得脑袋发晕。五嫂望着二人的后背骂了句臭男人不臊。两人上了车,摸出来几瓶冷冻过的矿泉水。给五嫂一瓶,各自咕嘟了半瓶继续上路。五嫂兀自憋着一股尿意,想下车,想想又不妥,这四野八岔的,十几里路一马平川,哪有个遮拦的地方啊。心里盘算着,不行,得忍着。好赖总算是上路了,多坚持一会儿,就离死鬼近一点儿。只是叹着:不成想,这死鬼几年来呆的地方真叫荒凉啊,一眼望不到头的沙地和石头滩滩,天儿热得给进了铁匠铺似的,烤得人直冒油。
五嫂双手紧抠着座椅,一任这破铁盒子来回地跳腾,几个小时下来,胳膊也麻了,脑袋也晕了。她想,可能是晕车了,这莫疯子在前边,不能服软,还要过试用期呢。她知道只要试用期过了,她在井队待下去就有指望了。一阵阵困意袭来,她用矿泉水冰一冰脑门,又在胳膊上、脖梗上滚一滚,又抿上一小口,人倏地打一个激灵,又回过神来了。这一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曲里拐弯地,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直把太阳甩下了山。天快要黑了,也没见有个人家的地儿。车还在一路突突地往前走,心里打起了鼓:这些死人们真在劳改场里呆着呢?
“三娃子,招子放亮点,过红土坡别趴窝。”
烂吉普穿过了一段干枯的河床,然后往右一拐,挂上加力,一路哼哼唧唧地在往上拱。翻过了沙梁子,前方一处灯笼串似的光源映入眼帘,在黑夜里格外显眼。真有人啊,看来目的地要到了。

车在寝车边停稳,黑夜里,从机场连颠带跑过来几个人,围着莫疯子问:“哎,莫队长,密封圈带了?哎,拧管机漏油像娃流涎水,一点儿不上劲儿么,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
五嫂从后排座艰难地挪下车来,惊了那些人一下。五嫂看几个人直勾勾盯着自己,嗔骂:“没见过女人坐车?”
“范德贵婆娘——来井队……”莫子风自己一时没接上话。
“来找男人的!”五嫂嘴快。
一帮人噢噢噢地起哄:“找男人?找男人嘛,这别的没有,男人到有的是,呵呵呵。”
“做饭差人手,范德贵媳妇做饭。试用一段时间,不行走人。”莫子丰算是向大家解释了钻机上来个女人的原因。“老五,老五。过来,你婆娘来了。”
老五——范德贵正埋头配钻具,听到喊声,以为听错了,他抬头看了看,才有些跌跌撞撞地快步走到五嫂跟前。
“来了,爹娘可好?”
“你个死人,二老都好着呢,就不问问我咋样。”
“嘿嘿,哦,你——咋样?”五哥范德贵的话儿像挤牙膏。
“死不了,死鬼。”五嫂嗔怪,拧了一把老五的胳膊。
“轻点儿,嘿嘿。”
五嫂在餐车安了家,入了厨房,展示了她的好手艺。第二天,大家的饭量见好。机台里有了女人,下班后洗澡泡水罐不能再光着腚走着去了,“遛鸟”更别提了。机台有了女人,寝车后面百米外立了把铁锹,彩条塑料布围起了个坑位,铁锹立起来是女厕,放下是男厕。机台有了女人,地板干净了,泥巴衣服有人洗了,不用再泡在铁盆里用脚胡乱踩一通完事。
转眼过了二十多天,五嫂把机台的小家捯饬得井井有条,俨然成了这里的主妇。“哎,石奎,剩饭别乱倒,碗舔干净,留一口没福气。哎,三娃子,你那鸡爪子洗干净去,吃馒头别挑来挑去。死鬼,慢点吃,急着上刑场啊。”五嫂嬉笑怒骂,在机台上一点儿也不见外,打定了长期在这儿驻扎的主意。莫子丰可没有忘记一个月前的约定,能坚持二十天,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宽大了。
“老五,你婆娘只能呆一个月啊,四月了,你知道的,那东西要来了。”
“嗯,我知道,队长。”五哥范德贵知道,“那东西”是啥意思。她的婆娘不能再待下去了。
“哎,回去吧,回范庄去。”
“不回。”五嫂看都不看老五。
“你回去,爹娘要人照顾呢。”
“不。老六在,老人精神着呢。”
“你回,耍够了走呗。”
“磨叽个屁啊。我不回!”
“你回去。”
“咦,你平常一竿子捅不出一个屁来,今天咋这么多话呢?”五嫂知道五哥有事儿,“说,这儿咋啦?”
“噢,要刮风了。”
“刮风咋啦?”
“风大得很。”
“大咋啦?”
“就是大。”
“切,你还不是让风刮大的。”
“这儿风咬人呢。”
“你脑子进沙子啦?”五嫂揪着范德贵的耳朵一股脑往自己怀里拽,“净说些不着边的憨话。”
莫子丰知道范德贵劝不动五嫂,但得把话传到,尽到自己的告知义务。“她五嫂,这地方不比家里,这季节要起大沙暴了,你得走,这里不再留你了。德贵你也见了,你两口子也聚了一个月了,你该走了。”
“队长,你看扁我。你们能呆我也能啊我知道你在试我可一个月了我干的咋样你让大家说我不走我能呆得住不说了我得做饭去了。”五嫂放机关枪一样从嘴里蹦完这些话,不由分说就上了餐车抄起大盆淘米去了。
一个女人和十几个男人,一个机台和三台寝车,一个钻机和一台哇哇叫的柴油发电机,一个沙窝子和一片无垠的戈壁滩。不知哪个维度出了问题,时空交错,这儿交织成了一个特殊的场景。在五嫂杨阿蛮眼里,这是一群只知道泼了命干活的傻男人、憨男人。五嫂问井队的技术员小四眼找对象了没有,小四眼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五嫂说俺有个远房侄女,介绍给你啊,小四眼脸都红了。五嫂觉得这孩子还真是单纯。她不知道,其实小四眼以前有对象,交往了,断了。小四眼说他早就有预感,会有这一步。空间真是一把无情之剑,能将所谓的爱情毫不留情地斩断。
这天,五嫂半夜起身为夜班备饭,拿着盆走到水龙头下,听水箱后有动静,心里奇怪,听了会儿,竟是有人在哭。再一听,竟然像是石奎的声音。
“吓死我了,咋啦兄弟?”
“唔,五嫂,俺想俺家毛丫头了……”石奎低沉地嗫嚅道。
“多大个人,哭啥哩。”
“叫你笑话了。”
“有啥事儿心里别憋着。跟五嫂唠唠,解解闷就好了。”
处得久了,五嫂就知道,这些男人的内心其实是软的。面儿上的强、蛮都是硬撑着的。当然,每个人心里都有脆弱的地方,五嫂心里的脆弱之处在哪儿,她自己没有认真想过。是木讷的德贵?还是上学的孩子?还是年事已老的双亲?都是,或者都不能算是全部。但她知道,生活,有人依靠心里才踏实。她的依靠是这个家的完整,是五哥德贵的平安,孩子的上进,父母的健康。她费尽心机地逮住莫疯子下山的当子,成功地截住了他,并黏上他进了山,就是为了进山跟德贵呆在一起。和德贵守了那么多年,她不习惯一个山里,一个村里。一个电话这头,一个电话那头的空落落的感觉,待就要待在一起。有个电影叫啥来着,对,和你在一起,就是这个理儿。再苦再累的活,她不怕。
只是这地方天真热,热得邪乎,到处都是滚烫的热空气。她不知道,那便是戈壁上特有的风,叫焚风。烤热的风,烤着了的风。她叹道,这八成就是孙悟空呆过的炼丹炉,熬死人算球了。
“死鬼,这地方收不上电视,看不见人,下了班干啥啊你。”
“嘿嘿,呃……想你哩!”五哥说的不全是俏皮话,没有啥娱乐活动,下班就是吃饭睡觉想女人。哦,对了,收音机能收上几个台,听午夜悄悄话是重点娱乐节目之一。
“注意广播,听这几天的天气预报啊,天山市如果下雨了,就当心点儿。”莫子丰告诫大家。
五嫂没明白,那啥地方下雨和这儿有啥关系。她不知道,天山市下雨,是个危险的信号,那意味着,这里会形成低气压,百里无人遮拦、一路向下的地势,恰恰是为大风行走天造地设,好通畅的一个下泄路径。
三天后,天气预报的节目开始上演了。
一场黑风暴席卷了红土坡方圆上百平方公里的地界。五嫂经历了这辈子最恐怖的大风天气。就是五哥说的——咬人的风。
不是风长了大嘴要吃人,是这风力气实在太大了。风好像要把整个地皮要揭起来似的,一切在地上的突出物都成了这个发了疯的风魔发泄的对象。她撕咬,她啃啮,她拍打,她掀,她磨,她甩,她撞,她扬起漫天黄沙,歇斯底里地大声吼叫。空汽油桶被她用力地抛向空中,一路翻卷着飞向后坡。钻塔上的主钢绳在风中呼呼地甩动,发出咻咻刺耳的声音,抽在塔腿上啪啪作响。寝车变成了摇篮车,细土沫子像幽灵的化身,神奇地的挤过双层密封的窗户,一寸寸地侵入。沙子拍在车身上,一阵连续的沙沙声,一阵接一阵细密急促的沙子雨把这小铁盒子裹得严严实实。这天气,撒个尿都难。三娃子在门边留条一寸宽的缝儿,掏出那话儿,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喷射,刚滋出来点儿,一阵兜底儿的卷卷风把他的排泄物又如数还给了他。大家都笑:“三娃子,挺节约啊,回收了洗脸呢。”
看着这恐怖的天气,五嫂捂着胸口说:“你们在这地方戳了那么多洞洞,土地爷发怒了。”
尽管莫子丰做了准备,叫大家把寝车的轮胎煞煞气,在轮胎底下掏一掏沙子,让车子陷进坑里稳当些。但是,风来的那两天,五嫂炒菜老是颠不好勺,因为灶台在寝车的剧烈抽搐中也跟着发抖,根本不好掌勺。
待风停了,五嫂下车倒垃圾,回头一看,呀,这原本蓝色的车都变成了灰不溜秋的了。她好奇的凑近瞅了瞅才发现,车皮被风沙不停打磨,漆皮全都掉光了。
五嫂心里想,我的乖乖,要是个人脑袋,莫不会被剃成光瓢?

几天来,机台不太正常,五嫂看大家精神都不高,一个个蔫头耷脑地。
“死鬼,咋啦?”
“唔,卡钻了。”老五也不愿多说,自顾自地埋头忙着吃饭。
“哎,三娃子,卡钻啥意思?”
“卡钻不知道?这老五哥和你每天打钻,就没卡过钻?”三娃子趁机起哄。
“你个烂舌头的倒霉孩子,小心生娃娃没屁眼。”
“石奎,到底咋啦?”五嫂转头问石奎。
“五嫂,钻杆卡在孔里拔不上来啦。”
“这大机器,使劲往上薅不就得了。”
“没那么简单,薅过劲儿断了就更麻烦了。”
“石奎,石奎,”机台那边喊,“打吊锤,快。”
“哎,来啦。”石奎放下碗就走。
不一会儿,机台方向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机器吼叫声,像头被困的野兽发出不屈的叫声。叫一声,发电机黑烟就一股一股地跟着往外冒,再叫一声,还冒。
一连两天,都是打吊锤。
第三天,莫疯子亲自上机台操机了。他双手握着把手,上下错动,三五个来回,发电机哼哼地冒了一阵黑烟,主动钻杆在一百五十公斤的吊锤的上下锤击下,打了个挺,钢绳就绷直了。“石奎,下垫叉。”石奎飞快地抄起垫叉垫在孔口。
“提钻,”莫疯子命令,“记好立根数。”
钻杆一根一根地往上提,人们的心也慢慢提到了嗓子眼。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第三十根,终于提上来了,是——半根!
蹲在井口打垫叉的石奎当下眼就绿了,可怜巴巴地看着操机的人。
这意味着有另外半根被撂在孔里了。必须打捞上来,不然这三百七十多米的钻井就报废了。
“德贵,看你的了。打吊锤我行,捞钻杆,你行。”莫疯子铁青着脸命令老五。
“嗯。”五哥也不说一句话,扛着配好的打捞工具上了操作台。
下钻,到预定孔深,德贵拿把管钳子,咬住钻杆转几圈,再转几圈,把卷扬往上拉一拉试试劲儿,然后说提钻。就这么来回地提钻,拧开,立好,下钻,拧紧。三个班把井口的人全来了,提一趟钻五十分钟,下一趟钻至少半小时,一拨人累得屁都夹不住了。晚上,终于把那半根钻杆套上来了。
机台上一阵欢呼,但把井口的人早瘫倒在前场,不想起身。
“五哥,你行啊。”
“呵呵。”德贵照样用笑声回应大家。
“德贵,叫你婆娘下半年继续在厨房干吧。”莫子丰头也没回地说。
“嗯。”
“莫队长,别看俺家老五话不多,手里有技术。”五嫂高兴地脸上放光。
“哦,怪不得你非得上山找五哥,老五手上的技术好啊。”三娃子又起哄。

黑风暴过去了,“五一”快到了。莫子丰准备犒劳犒劳大家,提提精神。
“五嫂,手艺不错,过节这几天,整点儿硬菜。”
“得嘞,只要你肯花钱,这包在我身上。”五嫂爽快地答应着。
天公作美,“五一”天气不错,虽说三十八九度,得打赤膊,但不起风不扬沙大家已经很满足了。五嫂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大家下午早早地把机台上的活儿收拾妥当,反正也开钻不久,不用担心塌孔啥的,就那么放着没啥大问题。莫子丰发话:“过节了,大家乐呵乐呵。”
“莫队,喝醉了想媳妇咋办呀?”三娃子趁大家高兴也跟莫疯子贫嘴。
莫子丰正色对大家说:“哥几个不易,离了家,撇下一家老小跟我在这儿拼,好好干,拿下这条线上的几个孔,咱腰里别着票子回家,不枉老婆守空房大半年。”莫子丰趁机会给大家打气。
“别光说不练啊。莫队长先干一个啊。”五嫂说。
莫子丰端起茶盅斟满一杯白粮:“兄弟们,为了早日回家,我先干。”一仰脖子,杯子见了底。
“好,莫队长是爽快人。大家也别客气,动筷子、动筷子。”
当天,大家喝得真不少。白粮度数不高,可人一高兴,喝酒就容易醉。几圈下来,有人舌头大了。
五嫂好酒量,以前自己也不晓得。敬酒时打了一个通关,一半输一半赢,有的人即便赢了,也跟着五嫂对碰。
“嫂子,敬你一个。嫂子你幸福啊,老五就是有福气,能有你这个贴心的老婆,俺们就没人疼没人管啊。”三娃子双手抱着杯子蹭过来,跟五嫂子唠家常,“五……五嫂,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能待住,你——是巾……巾帼英雄,弟弟我佩服你,来,我……敬你一个。”三娃子喝得有点儿话痨了。
“敬个屁啊,杯子都没酒了。”五嫂眼尖,给三娃子满上。三娃子龇着牙喝了一杯,到一边爆米花去了。
一场酒喝得人人东倒西歪、人仰马翻地。酒后,有人带头唱歌,随之机台歌声四起。谁不唱歌,就罚谁喝酒。南腔北调,新歌老调一起唱。一起跳舞,唱完了喝,喝完再唱,不会唱也跟着瞎吼,场面火爆得像迪厅。
五嫂见四眼老早就借着撒尿出了寝车,大半天不见人回来。她探出头去看,寝车后头没有,借着酒劲,五嫂决计看看,这知识分子到底干啥。
四眼蹲坐在发电机不远处的石头上,仰头观天象。
“哎哎,大知识分子,咋地不跟大家玩啊。”
“五嫂,我不会喝酒。”
“不是不喝,是不想。你想喝,你就会,走,跟五嫂喝一个。”
“不不不,我不会。”
“看不起咋地。”
“不是不是,那——我喝我喝。”四眼被呛得没话说,硬是回去跟五嫂碰了两个。
“四眼,你告诉五嫂,咋就学了这个,多苦啊。”
“五嫂,我也是农村出来,那么多年上学,花费多啊。学地矿专业学费低,早点儿毕业,能上班挣钱给家里减轻负担。”
“多孝顺的好兄弟,好好干,会好起来的。”
“我们乡下出来的人没啥大理想,能有个稳定工作就行了。”
“对对对,早工作,娶媳妇,安家立业,这才好。哦,有对象没有。”
“呃,没,没找。再说,人家一听说是地质队的,吓跑了。哎,随缘吧。”四眼有时觉得,自己就像这黑戈壁上的一粒沙子,不知名,不起眼,被风裹着,到处走,被太阳烤着,干干地挨着。没人知道,没人知晓。
“好小子,还啥缘分,男人,骨气点儿,干点儿名堂出来,不愁没女娃子找你。”
“嘿嘿。”
五嫂想,又一个戴眼镜的老五。

天真热,冷风机呼噜噜地吸水,呜呜地甩出水滴,可寝车里的温度没见降多少。
每天,大家都是顶着毒日头干活,后背的汗水把衣服打湿了。衣服湿了干,干了湿,起了云彩,析出了泛白的盐分。
五嫂给大家熬了绿豆汤降暑。其实她自己也热得要命,真想找个地方冲个凉水澡。
“老五,我要洗澡。”
“水金贵,洗啥澡。”
“我想洗。”
“哦。”范德贵打来一盆水,放在地板上,“擦擦行了。”
“真能糊弄我。”
“别讲究啦。”五哥回了一句。
的确,水很缺,水是用大罐子从几十公里外的自流井打回来的。大家平时都没怎么洗衣服,工作服上的泥巴也只是晾起来,等干了揉吧揉吧就行了。
“老五,老五。”有人砸门,莫疯子的声音。
“莫队啥事。”
“石奎怎么不见了?”莫子丰问。
“哦?不在车里?”这地方平展展地无遮拦,老远就能看见,说一个人不见了,意思就是说,他起码也走出去好几里地了。
“到处找了,没有。”范德贵一听,知道问题严重了,赶紧下了车。莫子丰没想到,钻没打完,人少了一个,赶紧组织大家,每两人一组,向几个不同的方向搜索。几个小时过去了,对讲机里没有听到一点儿有用的消息。
莫不是——跑了?莫子丰往最坏里想。
三娃子和莫疯子连夜开车去车站找……。
后来,五嫂听说,石奎是井队成立来第一个逃兵。石奎原本是不怕苦的,石奎这种人心里是柔软的,吃不消想家想亲人的煎熬。他逃了,逃出了这异乡的服刑之地。石奎心里也斗争了许久,但是一种急切的想摆脱一切束缚的强烈欲望最终占据了上风,让他到底是下了决心——回家。他是分段搭车走的。他发现这地儿有个规律,隔几日天黑之前,会有大车从远处的山里出来到外面去,他想这是个机会。为了能回家,他不惜一切代价,他是想家想疯了。在戈壁上冒着迷路的危险,循着远处大道上的灯光摸到了路边。先在盐场路上堵了一辆车,他蜷在大厢里,灰土盖了一身,挨了几个小时才算出了戈壁。到了县上,直奔火车站。
莫子丰为此事大光其火,放言,如再有犯者,全年工资一分别想要。“不是儿子娃娃,是男人就得咬牙干完。”但人已经走了,再骂也回不来了,他只好顶了一个班长的位置,毕竟钻还得打。
莫疯子的外号五嫂感觉很奇怪,这人就是强横了些,没见过他疯癫啊。后来听三娃子说,莫子丰当班长时,有一回遇上漏孔,泥浆供不上,关键时刻偏偏水也不供不上来,等水到了,搅拌机又不转了。机长被这漏孔折磨得快要崩溃了。再不供水,孔就要塌了,紧要关头,莫子丰拽着把铁锨扑通跳进泥浆池,胡乱地扑腾,当起了人力搅拌机。要知道那是十一月的天气,戈壁上的干风冻死人。莫的举动够疯狂,“疯子”的名号算是有了。
事实证明,这一年是莫子丰一帮人最倒霉的一年,他们所打的那一条勘探线,基本上都有漏孔现象,地层不完整,破碎很集中,卡钻是常事。莫子丰顺利地创造了工区的最低钻月效率——每月412米!钱自然是没挣上多少。
这盆地是名符其实的火炉。到六月天气,戈壁的气温蹭蹭地往上走,日头一露头,就三十多度,直到后半夜也凉不下来。到大中午,岩心管被晒得烫人手,不带手套去抬岩心管等于是煎锅贴,弄不好就得烫出印儿来。机台旁有几个油桶,每天会固定地响两次:一次是中午,梆的一声,油桶被晒热了;一次是傍晚,梆的一声,油桶又变凉了。微卷的焚风漫过道道沙梁子,卷过红土坡,掠过恐龙滩的石头蛋蛋,把原本干燥的戈壁蒸烤得嘎嘎乱响。红土坡上的汉子们自然也不能免去被煎烤,心里的和肉体的,里焦外也焦。
按惯例,焚风起时,也该收队了。
大家沉闷的心情有些许缓和。
三娃子尤其兴奋,麻利地捆绑着行李,一捆破垫被和被窝被他三裹两裹地卷起捅进了行李包,扎好袋子,在寝车床头一绑就得了。自己早拎着包等车来接。
“回家了,回家了,算是熬到头了。”三娃子叼着烟,吐了个烟圈,悠悠地说。
“猴急的样子,”五嫂说“没挣到钱,小心老婆不让进门。”
“敢!”三娃子道,“咱在家里,也算是说一不二的。”
“听他咧咧,”莫子丰接话,“在家里也就行四:老婆孩子小狗完后才是他。”
“留点儿面子啊莫队,回去就把那狗崽子赶走,咱进前三。”
一帮人你一句,我一嘴,等到车来接。大家欢欢喜喜地上了车,心像离弦之箭,早早地翻山越岭,一路咧着嘴儿笑着,飞向了遥远的家乡。
收队了。
野外队的人等着盼着收队,那焦急的心情好比小孩子盼过年。莫子丰虽然没带大家挣上钱,但想到大家能平安地收队回家,他心里稍有所安。毕竟出野外的人不论跑多远,家才是心里最温暖的依靠。
再见了,戈壁。
再见了,焚风。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