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风
来源:作者:张柯平时间:2012-07-17热度:0次
一
莫疯子当初极力反对女人入队,直到五嫂破了规矩。
五嫂是个女人,在钻井队毋庸置疑地成了焦点。人说出队三年见了老母猪也觉得美。这帮钻进队的爷们一年在家里呆的时间不超过十天,收了队,行男女之事的时间可谓珍贵。五嫂在男爷们中算是个宝。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真是一针见血。
五嫂不美,但长得也算是匀称结实,喝棒子面粥、吃大米、割稻子、种地,练就了一副好身板,经得住重体力活。
五嫂性子开朗泼辣,在井队中算是一剂调味剂,开多荤的玩笑都不为过。三娃子没见识过,打算趁天热揩油,不成想被五嫂当众揪住了那话儿,现了大丑,此后再也不敢造次了。连队长骂他是不知深浅的东西。
五嫂做饭手艺好。这灶台上的活儿就得个女人来伺弄,干净不说,锅碗瓢盆刷得干净利落,菜也摘剥得清爽,炒菜的味道也不错。自打五嫂主厨后,这食堂的队排得比以往都长了。队长自然高兴,能吃饭,身板好,有精神,干活才有力气。
当初队长极力反对女人入队,他拍着桌子说:儿子娃娃嘛,这么苦的活,就该男人干,不能要女人来,丢咱井队的份子。
五嫂来这儿是有原因的。她就是想看看五哥。五哥憨厚,干活实在,一身腱子肉,卖的是实在力气。人好是好,可就是一年到头地不着家。五嫂心里憋屈得苦。
在范家庄里,五嫂也是有头脸的人。自打五哥上了井队,家里家外五嫂一人操持。身体累不打紧,紧要的是没个男人在身边,心里不踏实。男人当家,门庭才实在。五嫂就是顺风听了隔壁烂醉婆娘嚼舌头,火气没收拢住,当下就上去边挠边骂:你才招野男人呢,我挠死挠烂你个破嘴。自打吵了这一架,五嫂彻底下了上井队的决心。
谁都知道,入井队要过莫疯子这一关。莫疯子在机台上技术好,脾气自然大,能拢得住人,能要得来钻井任务,是个硬角色。井队上干活凭的是技术,靠速度,能到队里来的,都是有一把刷子的狠角色,不是焊活好,就是能修理。身子壮不说,得能吃的了重体力活儿的苦头,要耐得住长时间出野外的寂寞。凭空来个女人要入队,莫疯子从来没想过。
“队长,俺也要进队。”
“不行。”
“为啥不行?”
“井队不要女人。”
“为啥,女的不是人?”
“你下不了那苦。”
“你不知道俺,咋知道不行?”
“井队干的都不是女人干的活儿,用不上女的。”
“哦,井队的人都不是人,不吃不喝不穿?俺能做饭洗碗扫屋子。”
“井队的人不讲究吃喝,只要挣了钱,啥没有?啥洗衣服做饭的,没那么讲究。你回去吧,给五哥守好家。”
五嫂瞪了杏眼圆溜得,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要我咋样,才能上井队?”
“井队不要女人。”莫子丰车轱辘话儿又绕回来了。
五嫂的犟劲也上来了,她决计闯过这一关。“莫队长,你不是男人!”五嫂说道。
“我咋不是儿子娃娃了?”
“你是你怕啥呀?我去了井队能吃你们几两饭?”
“我收了你,其他人的老婆我收不收?”
“我不管。”
“三娃子,开车我们走。”莫疯子招呼司机上车。
“你敢走,你的车走不了了。”五嫂伸手拦在车前引擎盖上。
旁边的人围了过来看热闹。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五嫂见人多,硬说莫子丰占了她便宜,不负责任要拍勾子走人,不是儿子娃娃。
莫子丰是个明白人,一看这婆娘用上了烂招,不想再耽误时间,一把拉五嫂上车:“别扯了,有事儿回家再说。”
“她五嫂,一个月,只一个月!”莫疯子竖着一个指头,在后视镜里盯着后座的五嫂,“一个月回家守门去。”莫疯子知道,这女人待不了那么长时间,最多十天就哭着要回家了。那地方毕竟不是常人呆的地方。
二
“三娃子,你想把五嫂的奶水颠出来啊?”破北京吉普在戈壁的碱滩子上来回跳腾,像架快散架的破筛子,把人筛得胡乱跳。五嫂也不客气,骂上了三娃子。三娃子受了莫子丰的指使,说在路上给这个瓜婆娘点儿苦头吃,一路上把车开得龙腾虎跃地。
“没办法啊,五嫂。这烂地方没有路啊。这道儿我跑了七八年了,也没见个养路队的人来修路,真他妈见鬼。这养路费都白交了。”
一路上,颠得人七荤八素的,五嫂紧抓着前座的靠背,抿着嘴,一言不发,一会儿看看前边,一会儿瞅瞅外边的黑戈壁,只想着:这死男人呆的是啥地方。
“哎,莫队长,你这是要把我卖了啊。你也选个有人家的地方呐。这狼吃人的地方,谁稀罕来啊。”
莫疯子绑着安全带靠在座椅上装睡。
“里面有个劳改场,把你卖到那儿去,那的野男人七八年没见过女人啦!嘿嘿嘿。”三娃子嘻嘻哈哈地接话说。
“三娃子,停车,放水。”
莫子丰和三娃子靠路边,背过身去在路边小解,被迎面吹来的热风熏得脑袋发晕。五嫂望着二人的后背骂了句臭男人不臊。两人上了车,各摸出来一瓶冷冻过的矿泉水。给五嫂一瓶,各自咕嘟了半瓶继续上路。五嫂屋子憋着一股子尿意,想下车想想又不妥,这四野八岔的,十几里路一马平川,哪有个遮拦的地方啊。不行,得忍着。心里盘算着,总算是上路了,多坚持一会儿,就离死鬼近一点儿。只是叹着:不成想,这死鬼几年来呆的地方真叫荒凉啊,一眼望不到头的沙地和石头滩滩,天儿热得给进了铁匠铺似的,烤得人直冒油。
五嫂双手紧抠着座椅,一任这破铁盒子来回地跳腾,几个小时下来,胳膊也麻了,脑袋也晕了。她想,可能是晕车了,这莫疯子在前边,不能服软。还要过试用期呢。她知道只要试用期过了,她在井队待下去就有指望了。一阵阵困意袭来,她用矿泉水冰一冰脑门,又在胳膊上、脖梗上滚一滚,又抿上一小口,神经倏地一激灵,又回过神来了。这一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曲里拐弯地,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直把太阳甩下了山。天快要黑了,也没见有个人家的地儿。车还在一路突突地往前走,心里打起了鼓:这些死人们真在劳改场里呆着呢?
“三娃子,招子放亮点,过红土坡别趴窝。”
穿转了一段干枯的河床,然后往右一拐,烂吉普挂上加力,一路哼哼唧唧地在往上拱。翻过了沙梁子,前方一处灯笼串似的灯光映入眼帘,在黑夜里格外显眼。看来目的地要到了。
三
车在寝车边停稳,黑夜里,从机场连颠带跑过来几个人,围着莫疯子问:“哎,莫队长,密封圈带了?哎,拧管机漏油像娃流涎水,一点儿不上劲儿么,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这下可好……”。
五嫂从后排座下来,惊了那人一下。五嫂看几个人直勾勾盯着自己,嗔骂:“没见过女人坐车?”
“范德贵婆娘,来井队……”莫风自己一时没接上话。
“来找男人的!”五嫂嘴快。
一帮人哦哦哦哦地起哄。“找男人,找男人哦,这别的没有,男人到处有,嘿嘿嘿。”
“做饭差人手,范德贵媳妇做饭。试用一段时间,不行走人。”莫子丰算是向大家解释了凭空来个女人的原因。“老五,老五。过来,你婆娘来了。”
老五——范德贵正埋头配钻具,听到喊声,以为听错了,他抬头看看,些跌跌撞撞地快步走到五嫂跟前。
“来了,爹娘可好?”
“你个死人,先别管啦,二老都好着呢,就不问问我咋样。”
“嘿嘿,哦,你——咋样?”五哥范德贵的话儿像挤牙膏。
“死不了,死鬼。”五嫂嗔怪,拧了一把老五。
“轻点儿,嘿嘿。”
五嫂在餐车安了家,入了厨房,展示了她的好手艺。第二天,大家的饭量见好。机台里有了女人,下班后洗澡泡水罐不能再光腚走了,“遛鸟”更别提了。机台有了女人,寝车后面百米外立了把铁锹,彩条塑料布围起了个坑位,铁锹立起来是女厕,放下是男厕。机台有了女人,地板干净了,泥巴衣服有人洗了,不用再泡在铁盆里用脚胡乱踩一通完事。
转眼过了二十多天,五嫂把机台的小家捯饬得井井有条,俨然成了这里的主妇。“哎,石奎,剩饭别乱倒,碗舔干净,留一口没福气。哎,三娃子,你那鸡爪子洗干净去,吃馒头别挑来挑去。死鬼慢点吃,急着上刑场啊。”五嫂嬉笑怒骂,在机台上一点儿也不见外,打定了长期在这儿驻扎的主意。莫子丰可没有忘记一个月前的约定,能坚持二十天,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宽大了。
“老五,你婆娘只能呆一个月啊,四月了,你知道的,那东西要来了。”
“嗯,我知道,队长。”五哥范德贵知道,那东西是啥意思。她的婆娘不能再待下去了。
“哎,回去吧,回范庄去。”
“不回。”五嫂看都不看老五。
“你回去,爹娘要人照顾呢。”
“不。老六在,老人精神着呢。”
“你回,耍够了走呗。”
“磨叽个屁啊。我不回!”
“你回去。”
“咦,你平常一竿子捅不出一个屁来,今天咋这么多话呢?”五嫂知道五哥有事儿。“说,这儿咋啦?”
“要刮风了。”
“刮风咋啦?”
“风大得很。”
“大咋啦?”
“就是大。”
“切,你还不是让风刮大的。”
“这儿风咬人呢。”
“你脑子进沙子啦?”五嫂揪着范德贵的耳朵一股脑往自己怀里拽,“净说些不着边的憨话。”
莫子丰知道范德贵劝不动五嫂,但得把话传到,尽到自己的告知义务。“她五嫂,这地方不比家里,这季节要起大沙暴了,你得走,这里不再留你了。德贵你也见了,你两口子也聚了一个月了,你该走了。”
“队长,你看遍我。你们能呆,我也能啊。我知道你在试我,可一个月了,我干的咋样你让大家说。我不走,我能呆得住。不说了,我得做饭去了。”五嫂放机关枪一样从嘴里蹦完这些话,不由分说就上了餐车抄起大盆淘米去了。
一个女人和十几个男人,一个机台和三台寝车,一个钻机和一台哇哇叫的柴油发电机,一个沙窝子和一片无垠的戈壁滩。时空交错,不知哪个维度出了问题,这儿交织成了一个特殊的场景。在五嫂杨阿蛮眼里,这是一群只知道泼了命干活的傻男人,憨男人。五嫂问井队的技术员小四眼找对象了没有,小四眼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五嫂说俺有个远房侄女,介绍个你啊。小四眼脸都红了。五嫂觉得这孩子还真是单纯。她不知道,其实小四眼以前有对象,交往了,断了。小四眼说他早就有预感,会有这一步。空间这是一把无情之剑,能将所谓的爱情斩断并虚化、毁损殆尽。
这天,五嫂半夜起身为夜班备饭,听水箱后有动静,心里奇怪,听了会儿,竟是有人在哭。再一听,是石奎。
“吓死我了,咋啦兄弟?”
“唔,五嫂,俺想俺家毛丫头了……”石奎低沉地嗫嚅道。
“多大个人,哭啥哩。”
“叫你笑话了。”
“有啥事儿心里别憋着。跟五嫂唠唠,解解闷就好了。”
处得久了,五嫂就知道,这些男人的内心其实是软的。面儿上的强、蛮都是硬撑着的。当然,每个人心里都有脆弱的地方,五嫂心里的脆弱之处在哪儿,她自己没有认真想过。是木讷的德贵?还是上学的孩子?还是年事已老的双亲?都是,或者都不能算是全部。但她知道,生活,有人依靠心里才踏实。她的依靠是这个家的完整,是五哥德贵的平安,孩子的上进,父母的平安健康。她费尽心机地逮住莫疯子下山的当子,成功地截住了他,并黏上他进了山,就是为了进山跟德贵呆在一起。和德贵守了那么多年,她不习惯一个山里,一个村里。一个电话这头,一个电话那头的空落落的感觉,就要呆在一起。有个电影叫啥来着,对,和你在一起,就是这个理儿。再苦再累的活,她不怕。
只是这地方天真热,热得邪乎,到处都是滚烫的空气。她不知道,那是戈壁上特有的风,叫焚风。烤热的风,烤着了的风。她叹道,这就是孙悟空呆过的炼丹炉,熬死人了。
“死鬼,这地方看不上电视,看不见人,下了班干啥啊你。”
“嘿嘿,呃……想你哩!”五哥说的不全是俏皮话,没有啥娱乐活动,下班就是吃饭睡觉想女人。哦,对了,收音机能收上几个台,听午夜悄悄话是重点娱乐节目之一。
“注意广播,听这几天的天气预报啊,天山市如果下雨了,就当心点儿。”莫子丰告诫大家。
五嫂没明白,那啥地方下雨和这儿有啥关系。她不知道,天山市下雨,是个危险的信号,那意味着,这里会形成低气压,百里无人遮拦的地势,是大风通过的下泄通道。
三天后,天气预报的节目开始上演了。
一场黑风暴席卷了红土坡上百平方公里的地界。五嫂经历了这辈子最恐怖的大风天气。就是五个说的咬人的风。
不是风长了大嘴要吃人,是这风力气实在太大了。风好像想要把整个地皮要揭起来似的,一切在地上的突出物都成了这个发了疯的风魔发泄的对象。她撕咬,她啃啮,她拍打,她掀,她磨,她甩,她撞,她扬起漫天黄沙,歇斯底里地大声吼叫。
五嫂说:“你们在这地方戳了那么多洞洞,土地爷发怒了。”尽管莫子丰做了准备,叫大家把寝车的轮胎煞煞气,在轮胎底下掏一掏沙子,让车子陷进坑里去稳当些。但是,风来的那两天,五嫂炒菜老是颠不好勺,这灶台在寝车的剧烈抽搐中也跟着发抖。
待风停了,五嫂下车倒垃圾,回头一看,呀,这原本蓝色的车都变成了灰不溜秋的了。她好奇的凑近瞅才发现,车皮被风沙不停打磨,漆皮全都掉光了。
五嫂心里想,我的乖乖,要是个人脑袋,莫不会被剃成光瓢?
四
几天来,机台不太正常,五嫂看大家精神都不高,一个个蔫头耷脑地。
“死鬼,咋啦?”
“唔,卡钻了。”老五也不愿多说,自顾自地埋头忙着吃饭。
“哎,三娃子,卡钻啥意思?”
“卡钻不知道?这老五哥和你每天打钻,就没卡过钻?”三娃子趁机起哄。
“你个烂舌头的倒霉孩子,小心生娃娃没屁眼。”
“石奎,到底咋啦?”五嫂转头问石奎。
“五嫂,就是钻杆卡在钻井里拔不上来啦。”
“这大机器,使劲往上薅不就得了。”
“没那么简单,薅过劲儿,断了就更麻烦了。”
“石奎,石奎,”机台那边喊,“打吊锤,快。”
“哎,来啦。”石奎放下碗就走。
不一会儿,机台方向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机器吼叫声,像被困的野兽发出的不屈的叫声。叫一声,发电机黑烟一股一股地跟着往外冒。
一连两天,都是打吊锤。
第三天,莫疯子亲自上机台操机了。他双手握着把手,三五个来回,发电机哼哼地冒了一阵黑烟,主动钻杆在一百五十公斤的吊锤上下锤击下,打了个挺,动了一下,钢绳突然绷直了。“石奎,下垫叉。”石奎飞快地抄起垫叉垫在井口。
“提钻,”莫疯子命令。“记好立根数。”
钻杆一根一根地往上提,人们心里也慢慢提到了嗓子眼。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第三十根终于提上来了。是——半根!
蹲在井口打垫叉的石奎当下眼就绿了。可怜巴巴地看着操机的人。
这意味着有另外半根被撂在孔里了。必须打捞上来,不然这三百七十多米的钻井算是报废。
“德贵,看你的了。打吊锤我行,捞钻杆,你行。”莫疯子铁青着脸命令老五。
“嗯。”五哥也不说一句话,扛着配好的打捞工具上了操作台。
下钻,到预定位置,德贵拿把管钳子,卡在孔口的钻杆,转几圈,再转几圈,把卷扬往上拉一拉试试劲儿,然后提钻。就这么来回地上钻下钻,提钻,拧开,立好,下钻,拧紧。三个班把井口的人全来了,提一趟钻五十分钟,下一趟钻至少半小时,一拨人累得屁都夹不住。晚上,终于把那半根钻杆套上来了。
机台上一阵欢呼。把井口的人早瘫倒在前场,不想起身。
“五哥,你行啊。”
“呵呵。”德贵照样用笑声回应大家。
“德贵,叫你婆娘下半年继续在厨房干吧。”莫子丰头也没回地说。
“呃,呵呵。”
“莫队长,别看俺家老五话不多,手里有技术。”五嫂一脸笑意,高兴地脸上放光。
“哦,怪不得你非得上山找五哥,老五手上的技术好啊。”三娃子又起哄。
五
黑风暴过去了,五一快到了。莫子丰准备过节犒劳犒劳大家,提提精神。
“五嫂,手艺不错,过节这几天,整点儿硬菜。”
“得嘞,只要你肯花钱,这包在我身上。”五嫂爽快地答应着。
天公作美,五一节天气不错,虽说三十八九度,打赤膊,但不起风不扬沙大家已经很满足了。五嫂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大家下午早早地把机台上的活儿收拾妥当,反正也开钻不久,不用担心塌孔啥的,就那么放着没啥大问题。莫子丰发话:“过节了,大家乐呵乐呵。”
“莫队,喝醉了想媳妇咋办呀?”三娃子趁大家高兴也跟莫疯子贫嘴。
莫子丰正色对大家说:“哥几个不易,离了家,撇下一家老小跟我在这儿拼,好好干,拿下这条线上的几个孔,咱腰里别着票子回家,不枉老婆守空房大半年。”莫子丰趁机会给大家打气。
“别光说不练啊。莫队长先干一个啊。”五嫂说。
莫子丰端起茶盅斟满一杯白粮:“兄弟们,为了早日回家,我先干。”一仰脖子,杯子见了底。
“好,莫队长是爽快人。大家也别客气,动筷子、动筷子,尝尝我手艺。”
当天,大家喝得真不少。白粮度数不高,可人一高兴,喝酒就容易醉。几圈下来,有人舌头大了。
五嫂好酒量,以前自己也不晓得,敬酒时打了一个通关,一半输一半赢,有的人即便赢了,也跟着五嫂对碰。
“嫂子,敬你一个。嫂子你幸福啊,老五有福气,能有你这个贴心的老婆。俺们就没人疼没人管啊。”三娃子双手抱着杯子蹭过来,跟五嫂子唠家常,“五……五嫂,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能待住,扛得住,你——是巾……巾帼英雄,弟弟我佩服你,来,我敬你一个。”三娃子喝得有点儿话痨了。
“敬个屁啊,杯子都没酒了。”五嫂眼尖,给三娃子添满上。三娃子龇牙喝了一杯,到一边爆米花去了。
一场酒喝得人人东倒西歪人仰马翻地。酒后,有人带头唱歌,随之机台歌声四起。谁不唱歌,就罚谁喝酒。南腔北调,新歌老调一起唱。一起跳舞,唱完了喝,不唱也喝,场面火爆得像迪厅。
五嫂见四眼老早就借着撒尿出了寝车,大半天不见人回来。她探出头去看,寝车后头没有,借着酒劲,五嫂决计看看,这知识分子到底干啥。
四眼蹲坐在发电机不远处的石头上,仰头观天象。
“哎哎,大知识分子,咋地不跟大家玩啊。”
“五嫂,我不会喝酒。”
“不是不喝,是不想。你想喝,你就会,走,跟五嫂喝一个。”
“不不不,我不会。”
“咋看不起咋地。”
“不是不是,那,我喝我喝。”四眼被呛得没话说。硬是回去跟五嫂碰了两个。
“四眼,你告诉五嫂,咋就学了这个,多苦啊。”
“五嫂,我也是农村出来,那么多年上学,花费多啊。学地矿专业学费低,早点儿毕业,能上班挣钱给家里减轻负担。”
“多孝顺的好兄弟,好好干,会好起来的。”
“我们乡下出来的人没啥大理想,能有个稳定工作就行了。”
“对对对,早工作,娶媳妇,安家立业,这才好。哦,有对象没有。”
“呃,没,没找。再说,人家一听说是地质队的,吓跑了。哎,随缘吧。”
“好小子,还啥缘分,男人,骨气点儿,干点儿名堂出来,不愁没女娃子找你。”
“嘿嘿。”
五嫂想,又一个戴眼镜的老五。
六
天真热,冷风机呼噜噜地吸水,呜呜地甩出水滴,可寝车里的温度没见降多少。
每天,大家都是顶着毒日头干活,后背的汗水把衣服打湿了。衣服湿了干,干了湿,起了云彩,析出了泛白的盐分。
五嫂给大家熬了绿豆汤降暑。其实她自己也热得要命,真想找个地方冲个凉水澡。
“老五,我要洗澡。”
“水金贵,洗啥澡。”
“我想洗。”
“哦。”范德贵打来一盆水,放在地板上,“擦擦行了。”
“真能糊弄我。”
“别讲究啦。”五哥回了一句。
的确,水很缺,水是用大罐子从几十公里外的自流井打回来的。大家平时都没怎么洗衣服,工作服上的泥巴也只是晾起来,等干了揉吧揉吧就行了。
“老五老五。”有人砸门,莫疯子的声音。
“莫队啥事。”
“石奎怎么不见了?”莫子丰问。
“哦?不在车里?”这地方平展展地无遮拦,老远就能看见,说人不见了,那起码也得走出去好几里地出去了。
“到处找了,没有。”范德贵一听,知道问题严重了,赶紧下了车。莫子丰没想到,钻没打完,人少了一个,赶紧组织大家每两人一组,向几个不同的方向搜索。几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
莫不是跑了?莫子丰往最坏里想。
三娃子和莫疯子开车去县城车站。
后来,五嫂听说,石奎是井队成立来第一个逃兵。不是怕吃不了下苦的累。石奎这种人心里是柔软的,吃不消想家想亲人的熬煎。他逃了,逃出了这异乡的服刑之地。石奎心里也斗争了许久,但是最终有一种急切的想摆脱一切束缚的想法占据了上风,让他到底是下了决心——回家。他是分段搭车走的。他发现有个规律,隔几日天黑之前,会有大车从山里出来,他想这是个机会。为了能回家,他不惜一切代价,他是想家想疯了。在戈壁上冒着迷路的危险,循着远处大道上的灯光摸到了路边。先在盐场路上堵了一辆车,他蜷在大厢里,灰土盖了一身,挨了几个小时才算出了戈壁。到了县上,直奔火车站。
莫子丰为此事大光其火,放言,如再有犯者,全年工资一分别想要。“不是儿子娃娃,是男人就得咬牙干完。”但人已经走了,再骂也回不来了,他只好顶了一个班长的位置,毕竟钻还得打。
莫疯子的外号五嫂感觉很奇怪,这人就是强横了些,没见过他疯癫啊。后来听三娃子说,莫子丰当班长时,有一回遇上漏孔,泥浆供不上,偏偏水也不供不上来,等水到了,搅拌机又不转了。机长被这漏孔折磨得快要崩溃了。关键时刻,莫子丰拽着把铁锨扑通跳进泥浆池,胡乱地扑腾,当起了人力搅拌机。要知道那是十一月的天气,戈壁上的干风冻死人。莫的举动够疯狂,“疯子”的名号算是有了。
事实证明,这一年是莫子丰一帮人最倒霉的一年,他们所打的那一条勘探线,基本上都有漏孔现象,地层不完整,破碎很集中。卡钻亦是常事。莫子丰创造了工区的最低钻月效率——每月412米!钱自然是没挣上多少。
这盆地是名符其实的火炉。到六月天气,戈壁的气温蹭蹭地往上走,日头一露头,就三十多度,直到后半夜也凉不下来。微卷的焚风漫过道道沙梁子,卷过红土坡,掠过恐龙滩的石头蛋蛋,把原本干燥的戈壁蒸烤得嘎嘎乱响。红土坡上的汉子们自然也不能免去被煎熬,心里的和肉体的,里焦外也焦。
按惯例,焚风起时,也该收队了。
大家沉闷的心情有些许缓和。
三娃子尤其兴奋,麻利地捆绑着行李,一捆破垫被和被窝被他三裹两裹地卷起捅进了行李包,扎好,在寝车床头一帮就得了。自己早拎着包等车来接。
“回家了,回家了,算是熬到头了。”三娃子叼着烟,吐了个烟圈,悠悠地说。
“猴急的样子,”五嫂说“没挣到钱,小心老婆不让进门。”
“敢,”三娃子切道,“咱在家里,也算是说一不二的。”
“听他咧咧,”莫子丰接话,“在家里也就行四:老婆孩子小狗完后才是他。”
“留点儿面子啊莫队,回去就把那狗崽子赶走,咱进前三。”
一帮人你一句,我一嘴,等到了车来接。大家欢欢喜喜地上了车,心像不离弦之箭,飞向了遥远的家乡。
收队了。
野外队等着盼着收队,那焦急的心情好比小孩子盼过年。莫子丰虽然没带大家挣上钱,但想到大家能平安地收队回家,他心里稍有所安。毕竟出野外的人不论跑多远,家才是心里最温暖的依靠。
再见了,戈壁。
再见了,焚风。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