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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祸》

来源:作者:石可遇时间:2012-07-07热度:0

石祸  小说
石可遇

从青石沟发往山那市区的公共汽车已经起动了,墩子才从自家的胡同里闪出来,一路往这边跑,一路挥手吆喝停车,没等司机把车停稳,他就像只兔子一样噌地一下窜进了车里。站稳了脚步,墩子并不急于买票,而是趁着找座位的机会前前后后把车上的乘客仔细观察了一遍,看见只是邻村的几个村民和学生,没有熟人,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坐下来。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身上黏糊糊的,就这几步的路程,竟然出了一身汗。
墩子是故意选择这个时间上车的,因为青石沟车站所处的位置太显眼,这里不仅仅是村口,四周还有超市饭店,卖化肥农药种子的,修理摩托车拖拉机的等等,一天到晚人来人往不断,更有那一帮老头老太太没事就在那棵大槐树下坐着,一边乘凉,一边交流着村里的是是非非。若在往常,墩子会早早来到车站,到超市里买一盒烟,去大树底下给抽烟的人散发一圈,然后说些风牛马不相及的废话,听见司机按喇叭了再不紧不慢地上车。可是今天不行,今天他要避开所有认识他的人,避开一切的问候和招呼,自己一个人前往山那去完成一项对他本人甚至对整个村子来说都十分重要的任务。
今天的任务大体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去找山那市观赏石协会那位赏石专家,让他吐个真话,明确那种石头是不是宝石,如果是宝石的话,它们究竟值多少钱。其次,问问专家能不能再买一些,或者帮忙联系一些买主多卖一些。如果不是宝石嘛,那事情就不太好,果真不是宝石的话,那坡地里的作物就白糟蹋了,而且就连那坡地也很难保全了。
在墩子的手提包里就装有这种石头,昨天晚上他称好了,整整两公斤,跟上一次专家买走的一样多。当然,墩子家里还有很多,大概三四十公斤吧,而在那片坡地里一定还有更多,只是到底有多少数量难以估计。
自从知道了这种石头里含有宝石,墩子两口子真是又惊又喜,特别是在那位专家来到青石沟购买了两公斤之后,俩人的喜悦之情简直就无法用语言表达了。想想看,一种外表黑乎乎灰乎乎的石头,一种不起眼的石头,一种在青石沟这样偏僻的地方,千万年来被人们踢过来踏过去谁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石头,竟然可以用秤称着来卖,而且它的价格是那样诱人,只有区区两公斤的东西就卖出了整整一万元,真是不可想象!墩子在山那市打工一年才挣多少钱?比这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去年他在账面上是挣了一万多,可是除去吃喝交通的费用,真正到手的还能有多少呢?
现在储存在家里的只是墩子和紫叶在地表上找到的一些,而根据他们的记忆,在翻耕土地的时候他们见过,土壤里还有更多。不仅他们家的坡地里有,跟他家相邻的几块坡地里都有,虽然他们没有想过要到别人家的田里去采挖这种石头,可他们还是尽量不作声张,悄悄地弄到家里来了许多。一般他们是在早晨很早,或者是傍晚很晚,估计坡地里没有别人在的时候他们才会去寻找这种石头。
尽管他们的行动一直十分诡秘,可最终还是被眼贼的柳绿看见了。
“咦,你两口子这是干什么嘛?闲着没事往家里运石头,还嫌家里的石头少,是不是?咯咯咯……”柳绿说着,笑了。
就是嘛,青石沟整个村子坐落在山里,不仅田里有石头,路上有石头,家家户户的房子是石头垒的,锅灶是石头砌的,铺天盖地哪个旮旯里没有石头呢?
“嗨,是他这个神经病捡着玩呗。”紫叶把皮球踢给了墩子。
“嘿嘿,没事,捡着玩呢,”墩子在脸上堆起一些笑容,“我在山那认识几个玩奇石的人,就是观赏石协会的那些个,他们跟我要石头。嘿嘿,我又不懂得什么石头好,什么石头孬,就给他们捡了一些。”
“哟!你倒是学得洋气,玩起石头来了!俺可是听柱子说过的,外面有很多人收藏石头,北京上海青岛都有,那些玩石头的人可都是有钱的人啊。”柳绿说。
“我洋气什么,我自己又不玩,是几个熟人跟我要,没办法,我才给他们捡一点。”墩子说。
“好啊,你跟他们学会了,也来教教我,我也去捡几块值钱的石头。”柳绿说,“柱子说过,有的好石头一块就卖几十万呢!咯咯咯……”
当然这是墩子卖出一万元以前的事了。
这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不是总朝着一个方向发展,随着墩子夫妻对宝石的期待越来越大,麻烦也就跟着来了。这不,等听说他卖了那两公斤石头以后,柳绿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咦,你两口子真是做得出!遇见这么好的事就把俺给撇了?俺家坡地里又不是没有,你就是告诉了俺,俺也不会到你家田里去捡啵,真是的!”
“不是不想跟你说,是那时候不敢肯定这石头值钱,所以不敢告诉你。”墩子解释说。
“就现在也只是跟你一个人说的,你可千万别声张。”紫叶说,“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咱田里种的草药还不就给糟蹋了!现在,咱先捡捡地面上的,等秋后收成了,再把土里那些的翻出来。”
两口子说了半天好话,总算让柳绿有了笑脸。自此,他们两家达成协议,秘密行动,不能让村里的任何人知道坡地里有宝石。

坡地里的宝石是由紫叶发现的,严格地讲,应该是柳绿最早发现的。
紫叶和柳绿住在同一条胡同里,虽然不是对门,却是近邻。两家在坡上的承包土地紧挨着,平时到田里劳作的时候紫叶和柳绿就相互邀约着,一来是因为两家种植了同样的作物,同时锄草,同时施肥,播种和收获一定也是同时了;更重要的一点是她们都需要一个伴,可以说话拉呱,还能相互照应,一个人待在田野里总是寂寞的。农忙的时候她们都带着干粮,中午就在田里吃了,一直干到天黑才回家,平时她们只带一桶凉开水,中午回家吃饭。
更进一步的关系是两家的男人是同龄,读书的时候又是同学,因此两家的友谊根深蒂固。柱子在外面闯荡久了,见的世面多,信息灵,在坡地里种植草药就是柳绿家带头引进的。紫叶两口子跟他家学习种植技术,自然也得到了特别的关照,今年种天麻,明年丹参,后年种植徐长卿,经济收入自然不同于其他村民。多少次柱子要墩子跟他一起外出,一来跟他做个帮手,二来也看看外面的世界,只可惜墩子没有柱子的闯劲,除了耕种承包的农田,打工也只是跑到离家不足三十公里的山那市郊区。
一天,紫叶和柳绿又相约到坡地里锄草,在埋头苦干了好一阵子之后,紫叶抬头看看天色,把锄头一扔,向地头上的水桶走去,边走边喊:
“歇息了,柳绿!”
柳绿听见了,也扔下锄头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塑料桶,里面是凉开水。俩人就在长着丹参的垄上坐了,喝水,说孩子的事,说男人的事。紫叶家有一个儿子,读小学,柳绿家有两个女儿,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紫叶家的墩子在山那市郊区的一个工厂里打工,柳绿家的柱子在外做生意,整天价天南海北地跑,一会在海南,一会在哈尔滨,今天去了新疆,明天有去了青岛。
紫叶说她儿子快要考初中了,心情身体都很好,就是成绩上不去。
柳绿说大女儿原来学习在班里数一数二的,可进了初三就不行了,整天只吵着要好衣服穿,每天去学校还得描眉画眼的。
那天的天气很好,没下雨也没晴天,太阳被一层薄薄的云彩遮住了,习习的风从山脚下漫过来,爬上山坡去往山梁,一路给人带来许多清爽。
俩人叽叽嘎嘎说笑的时候,柳绿顺手捏起来一粒石头,一粒黑乎乎灰乎乎的鸽子蛋大小的石头,在手里摆弄着。她一边说柱子每次打电话的口气就像是一匹饿了一万年的狼一样,一边摆弄着那粒石头;她一边听紫叶说墩子要是一个星期不回家一进门就会变成一个疯子,一边摆弄着那粒石头。
待到水喝足了,凉爽透了,俩人要起身去锄地的时候,柳绿抬手要把那粒石头扔掉时候,她突然停住了。
“咦,这石头怎么这么鲜亮!”柳绿端详着那粒差点被扔掉的石头。
那粒石头是断裂了的,也就是说它不是一粒完整的石头,其余的部位都被一层黑灰色物质包裹着,只有断开的截面有些颜色露出来。
“我看看,”紫叶说,“呀,就像玻璃一样嘛。”
“可不,你看这颜色,这颜色多好看!”柳绿说。
“真是,就像我家的玫瑰花呢。哪里捡的?”紫叶说。
“刚才,脚底下。”
“稀奇,没见过这种石头呢。别是什么宝贝吧?咯咯….”
“咱这穷乡僻壤的,能有什么宝贝!”柳绿把石头递给紫叶,转身走了,“没见过就给你了吧,反正是从你家地理捡的。发了财别忘了我就行啊,咯咯……”
紫叶捏着石头瞅了一会,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就顺手放在了地头搁水桶的地方。她实在没有介意这粒石头,在她眼里这不过就是一粒石头,只是那微微发紫的颜色让她觉得蹊跷,以至于后来是怎样把这粒石头带回家的,具体放在了什么位置她都记不得了。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墩子从山那回到青石沟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紫叶娘俩早就吃过了晚饭,儿子因为明天要在六点以前到校,已经睡下了。这一回墩子真的是一个星期多没有回家了,进了家门并不急着吃饭喝水,而是把院门房门一律关了,上前抱住紫叶一下就扔进了蚊帐里。也是活该这个家伙倒霉,他这里脱光了衣服刚要发作呢,就被床上的一个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准确地说是硌在了他的右腿膝盖上,只见他“唉哟”一声,刚才还硬邦邦的那个东西顿时软了下去。
“咯咯咯……”紫叶看着墩子呲牙咧嘴的狼狈样笑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操!你个臭娘们藏了什么暗器,害我呢!”墩子一边说,一边两手在床铺上摸索。
“我就是藏了暗器,整治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怎么回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紫叶说。
“本来我该明天早晨回来的,实在憋不住了,还来得及给你打电话?”墩子还在那里摸索,“操!在哪里呢?”
“你找什么哩?”紫叶折起身来。
“找到了!”墩子从凉席的下面摸出来一粒石头,看也没看,随手扔了出去,“怎么在这里放了粒石头,硌死我了!”
“活该,那是我故意放的,专门硌你的。”紫叶只是这么说,她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石头硌疼了墩子。
此时的墩子缓过劲来,没头没脑地扑到紫叶身上,嘴里说着“我让你硌,我让你硌……”一会就把事情办完了。
接着,紫叶问墩子吃过晚饭了没有,墩子说吃了,是在工厂吃的。俩人又扯起孩子学习的事,墩子工厂里的事,田里的事。说到田里的事的时候,紫叶愣了一愣,坐起来,煞有介事地问道:
“你刚才把石头扔到哪里了?”
“什么石头?”墩子茫然。
“就是刚才硌你的那一粒呗。”说着紫叶就穿衣服下床来找。
“扔了,谁知道扔哪里去了。不就是粒石头嘛,找它干什么!你还嫌硌得我不够怎的?”墩子懒得动弹。
“不一样,这粒石头怪好看的,就像玻璃似的,还有颜色哩。”紫叶把石头找回来,递给墩子看。
“什么颜色?哦,”墩子没穿衣服,凑到电灯底下去看,“真是怪好看的,哪里来的?”
“从坡地里捡的呗。是柳绿捡的。”
“柳绿捡的,怎么到咱家来了?”
“从咱家地里捡的呗。”
“不懂。”墩子收起石头,“回去上班的时候带着,我认识市里的一个赏石专家,山那市奇石协会的,让他看看,说不定是好东西呢。”
回到山那后的一天上午,墩子下了夜班后没休息就跑去找赏石专家,赶到奇石协会的时候人家正在开会,一帮人就像吵架似的个个挣的脸红脖子粗,好像是要准备一次石头展览的意思。等他们把会议吵完了,墩子把那个专家约了出来,掏出那粒石头让他看。专家翻来覆去地打量着石头,又回到办公室里拿来一只怪模怪样的手电筒和一支像是玻璃刀的笔,他先用那支笔在石头的截面上划了几下,又拿石头在一只陶瓷水杯上划了一下,然后再用手电去照那石头。末了,他对墩子说:
“嗯,从硬度上讲,包括石头的外形了,这是一块刚玉。颜色也不错,玫瑰色,稀少。只是它的透明度太差了,如果透明度再高一点,这就是一粒宝石了。”
“宝石?”墩子心里一惊,随之大喜。
“是啊,宝石就是刚玉,当然,刚玉不都是宝石。红宝石、蓝宝石都是从刚玉里面出来嘛。”专家解释说。
“那它值不值钱?”墩子想到了珠宝店里那些价格令人咂舌的物件,他的心跳不由地加速。
“我不是说了,这一粒的透度不太好,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宝石。”专家很内行的样子,“对于宝石的界定有四个要素,第一是硬度,石头的硬度应该在莫氏九度左右,你这一粒肯定是达到了。第二是颜色,石头要有除了黑和白以外的其它色泽,这一粒也具备了。第三是透明度,石头应该能透得过自然光线,显然这粒石头差点。第四就是颗粒的大小了。当然,前三条是最重要的。因此说,你这粒石头,也可以称作宝石,只是不是顶级的宝石,值不了多少钱。”
“那,它到底值多少钱?”墩子没有准确地记住四个要素,但是他记住了这粒石头是宝石。
“不好说。”专家难为的表情,“就这一粒?”
“就一粒。”
“买的还是捡的?”
“捡的。”
“在哪捡的?”
好像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墩子多长了一个心眼,在他想说青石沟的时候,吐出来的却是:“路边,排水沟。”
墩子已经隐约地感觉到,面前这个文质彬彬的老头有点不实在,既然这是一粒宝石,你怎么说它不值钱呢?既然你是个专家,怎么会不知道它的价格呢?还问从哪里捡的,哼,要是告诉你了,你还不自己去捡了?
“这样的石头不会孤立地一粒出现。你再回去找找,在你发现它的地点周围一定还有一些的。但愿你能找到比这一粒的透度高的,就算是不透明的,多捡几粒也是好的。”专家说。
之后专家留下了墩子的手机号码,就去忙他的事情了。回来的时候墩子后悔,自己怎么就忘了留下专家的电话号码呢。


墩子得知这样的石头是宝石,就立即到他打工的工厂请了几天的假,回到青石沟开始挖掘。
一开始是不得要领的,因为那里漫山遍野都是黑乎乎灰乎乎的石头,小的跟豆粒似的,大的比一头牛还大,更多的是枕头大小拳头大小,到底哪一块里藏着宝石呢?所以墩子最初扛到家里的大部分都不是宝石,也不含有宝石。后来他拿了一把锤头,见石头就敲,遇石头就砸,有些石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敲开,可里面什么也没有;有些石头一下就砸碎了,却正是他要找的那种石头,这让他懊恼不已。但是,慢慢地墩子找到了其中的规律,原来宝石都是从大块的石头里面分离出来的,只是经历了千万年甚至是亿万年的风化那些个头大的石头都分崩离析,变成了小石头,而绝大部分的宝石都是像鸽子蛋大小的独立颗粒,并且都是六棱体。
几天后,也就是墩子挖掘宝石的第三天,他接到了专家打来的电话,问他有没有在那粒石头的周围再发现一些同样的石头,他说找到了一些,但是他没有说是在哪里找到的。专家详细打听了从山那到青石沟的路线,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就带着三个人,驱车来到了墩子家里。他们几个人拿着手电刻刀之类的一些工具,对着那些石头又是照又是划,一边折腾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末了,专家站出来,指着他们挑拣好了的一堆石头说:
“还有吗?就找到这些?”
“没有了,就这么多了。”墩子说。
“就这些?不多嘛。”专家说,有点遗憾的意思。
“这东西怎么会多呢?我们把那个地方前前后后都找遍了,就这么多。”紫叶抢话说。
“那,我们都要了,多少钱?”专家问墩子。
“……”墩子哪里知道这堆石头值多少钱呢?他只不过是从坡地里把他们捡回来,一堆石头,虽然他也到珠宝店看过那些玻璃柜台里的陈列,可人家那是切割过的,打磨过的,镶了金的,包了银的,自己手上的这些是没法跟人家的货相比的,“都是熟人了,嘿嘿,多少钱?多少钱,你,你就看着给吧,你是专家嘛。”
“有秤吗?称一下有多重。”专家说。
紫叶拿来一杆秤,一掂,说道:“四斤高高的呢!”
“哦,两公斤。”专家看看了秤星,走到自己的汽车跟前,打开车门拿出一沓钱来递给墩子,“喏,就这些吧。帮忙找个塑料袋子或者纸箱什么的把石头包装一下。”
那钱在墩子手里数了一遍之后,又在紫叶的手里翻了一遍,专家一伙人出了门,两口子又分别再捻了一遍,一万元。这下子让紫叶的嘴都合不拢了,一向沉闷的墩子也有了唱歌的欲望,哼哼着一首谁也听不明白的曲子。夜里俩人又钻进蚊帐里大喊大叫酣畅淋漓地把那事干了几番。
墩子不住地夸赞专家够实在,是个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你看人家既没有打听是在哪里捡来的,也没有在价钱上计较,一甩手就是一万元,多痛快。这次,墩子记住了专家的手机号码。
专家的造访让墩子夫妻吃了定心丸,挖掘宝石的热情空前高涨,没过几天他们家里就又聚集了几十公斤,而且,这些石头的纯度要比以前的高多了,就是说里面很少夹杂着其它没有用的,乌七八糟石头了。柳绿家的收藏速度也不比墩子家来得慢,柱子已经回家了,他们两口子也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昼伏夜出,忙得不亦说乎。
眼看着家里的石头越来越多,可是那个专家却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墩子和紫叶沉不住气了,就到柱子家找柱子两口子商量。
“你给他打个电话呗。”柱子说,他要墩子给专家打电话。
“打电话怎么说呢?上次他们来的时候我已经说过,只有那四斤,没有再多了。”墩子有些犯愁。
“这好办,你就说你又找到了一些。以前找到的是以前的,现在找到的是现在的嘛。”柱子说。
“那,我说又找到了多少呢?咱们两家的加起来怕是有二百多斤了。”墩子说。
“不能跟他说有这么多。”柱子沉思了一下,“物以稀为贵,你要是说咱手里有很多,那就不值钱了。”
“说多少?”
“你就说捡了十来斤。”
电话打过去是忙音,又拨一次,通了,墩子的心扑腾扑腾直跳。
“你好,哪位?”电话里传来专家的声音,看来他已经把墩子给忘了。
“我是墩子,墩子,就是卖给你宝石的那个。”墩子说。
“宝石?什么宝石啊?”
“宝石啊,就是青石沟!青石沟!前两天你来过的。”
“哦,想起来了。你好!有什么事情吗?”
“我又找到了一些哎,那种石头,宝石,有五公斤呢。”
“这么多!”专家说。
“啊,就这么多,你要不要再买一些?”
“我跟你讲啊,墩子,我跟你讲过的,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宝石,它的杂质太多,通透度不够啊。”
“你不是买了,买过一些了?……”
“我们买了一些是回来是做标本用的,因为在我们山那市这是第一次发现这样的石种,我们协会的几个人就收藏了,但是我们不会要很多,多了没用啊。”
电话还没打完,墩子的心就凉了半截,他又开始觉得这个专家不够实在,明明他花了一万元买了两公斤,怎么又说不是宝石了呢?怎么又不值钱了呢?
柱子柳绿紫叶都不痛快了,脸色都跟阴了天似的。接下来四个人商量着该怎么办,可好像谁也没有好办法。
“等一下吧,明天,我给我广州的一个朋友寄一粒过去,让他帮忙找人做个鉴定就行了。我去广州的时候见那里有很多的鉴定机构,就在大街上。”柱子总是有主意的。


柱子托人搞的鉴定还得等些时日,不由得让墩子心烦意乱起来。他打工的那个工厂已经多次打电话来催了,说订单积压,要他赶紧回去上班,再不回去就要炒他的鱿鱼了,而他的弟弟宝子也在这时找上门来。
其实发现宝石的这块地一开始并不是墩子家的,至少其中的三亩——接近一半的田地不是,而是墩子的胞弟宝子家承包的。
宝子在青石沟是一个人物,他既不喜欢种田,也不喜欢外出打工,没事天天在村里串游,喝酒打牌总是少不了他的,村里那些沾光捡便宜的事一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像所有青石沟的村民一样,墩子一家三口人有八亩左右的土地,宝子家也是三口人也有八亩左右的土地。只不过无论谁家的承包地都不会是连成一片的,一般来说,按照土质的优劣每家会分别有一块河湾里的水浇地一块山地或者一块坡地。墩子家原来是有一块地在村东河湾里,土质肥沃,又能浇得上水,种啥都有好收成,宝子看在眼里心里就不舒服,就找到墩子一定要用自己坡上的这块地来跟哥哥兑换,理由是他不喜欢坡地,而愿意种水浇地。这样还可以让宝子家的水浇地能连成一片,也能让墩子家的坡地连成一片,方便种植又利于管理,当然,这里面最根本的理由是什么,大家一听就会明白。墩子的父母早就过世了,村里只有墩子和宝子兄弟两人,墩子夫妇勤谨,日子自然过得比宝子红火,做哥哥的是不能跟弟弟计较什么的,所以墩子就答应了。但是,宝子拿到了水浇地后仍然不喜欢耕种,就像今年,除了草,他家河湾的那块地里什么也没长。
青石沟发现宝石的事已经被人发觉,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柳绿?专家?还是其他什么人?不能确定,但至少宝子已经知道了。那天晚上宝子喝得一身酒气,哩溜歪斜地来到了墩子家,墩子让他喝水他不喝,紫叶让他抽烟他不抽,只抽他自己兜里装着的。
“哼!哥,你真是我的亲哥啊!嫂,你真是我的亲嫂啊!你们大,我小,是不是?我小,我就缺心眼是不是?就是,我小嘛,我叫你哥嘛,我叫你嫂嘛,我心眼就少嘛!”宝子像个不倒翁似的,身子晃来晃去。
一开始墩子和紫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当是他喝醉了。
“有事你就说,咋咋呼呼的干什么!”墩子说,一副老大哥的尊严。
“我当然有事,我当然要说!我有事,为什么不说?我为什么不说?啊,怪不得前年我跟你们换地的时候你们答应的那么痛快,原来我哥我嫂心里早就有底啊。我还当我亲哥亲嫂是疼我呢,拿河湾里的水浇地换我的坡地,嘻,原来你们早就知道那坡地里有宝石!哥比我大四岁,嫂比我大三岁,加起来,加起来八……哦,七岁,你俩就是比我心眼多啊,是不是?!”宝子叼起一支烟,用火机去点,可是那火苗和纸烟总是凑不到一起去,最后,他把那支烟攥碎了,扔掉。
墩子听了这话,心里就全明白了,说道: “宝子,你当初跟我换地的时候,我不知道坡地里有宝石。想怎么样你尽管说,可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想怎么样?你是我哥,我能把你怎么样?没二话,把那地再换回来!”宝子乜着眼说。
本来紫叶对换地的事就有一肚子的委屈,一听这话,她急了:“呀,你说话得凭良心啊,当初换地的时候不是你嫌那坡地薄吗?你不是看中了河湾里的地肥吗?你想换过来就换过来了,现在你又想换回去就换回去了!你知道今年我们在那块地里种草药投进去了多少钱?光种苗就花了一万多呀!你那地里种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不行,我不答应!”
“要换,也得等秋天我把药材收了。”墩子说。
“秋天?等到秋天你们还不把宝石都挖完了!”宝子吼道,“你还真的当我缺心眼哩!告诉你俩,换也得换,不换也得换!本来那块坡地就是我的!那地里的宝石也是我的!”
“那你说什么时候换?”紫叶说。
“今天就换,现在就换!”宝子说,“不但要把原来换过的换回来,原来没换的也要换过来。”
“你什么意思?”紫叶问。
“什么意思,就是说,我把河湾里的地——原来是你家的和原来是我家的,都给你。你把坡上的地——原来是你家的和原来是我家的,都给我!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们不是卖了一万元了嘛,就抵了你们的种苗钱了!你们不是又挖了百多斤了吗?就抵了你们秋后的收成了!”宝子的声音大。
“不行!别说不到一百斤,就算是一百斤谁又能说得定那石头能卖多少钱?”紫叶的声音也大。
“卖多少钱?我亲嫂你还没数嘛。四斤就卖一万,一百斤卖几万啊?怎么就抵不过你那几棵破草药!”
“好了,好了,别吵了。”墩子知道就是那些石头抵不过坡地里的收成,也难以拗得过自己的弟弟,“换,现在就换!可是这回不能跟上回一样,你得给我写下个字据,永远不能反悔!”
“写就写!”宝子说。


青石沟的那些坡地大都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时修造的梯田,方法就是用一些个头大点的石头先在坡上垒砌一道石坝,再在石坝内填满土壤,然后就可以耕种了。所谓的宝石不仅仅存在于土壤里,那些石坝上的石头当然也有很多是含有宝石的,只是那些小小的颗粒都藏在大石头里面,不容易被发现。
墩子挖掘宝石的时候没有去挖生长着作物的土地,更不敢去撬动石坝上的石头,因为一旦石坝被毁,土壤就会流失,若是赶上下雨,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了。可他知道宝子能干出什么来,宝子不但会把石坝拆了,有可能还会挖地三尺,甚至把那片山坡也给夷平了。墩子舍不得那里种植的草药,更珍惜那片田地,因此他希望尽快找到那位专家,求那位专家说出准确的答案,那石头到底是不是宝石。现在他宁愿自己就承认那不是宝石,他宁愿把坡地里的草药送给了宝子,或者是任何人,他只希望那些坡地能不被损坏。农民哪,没有了土地该怎样生活?当然,如果那石头是宝石更好。如果是宝石,宝子就可以尽情地去开挖,既然石头可以卖很多的钱,那么,把卖出的这些钱里拿出一部分,来修复被破坏的坡地还不是绰绰有余吗?
在此之前,墩子又给专家打了多次电话,但是那个可恶家伙不是电话忙音,就是不接电话,他只好往山那走一趟了。
这一次奇石协会的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墩子伸头从玻璃窗向里望了望,只见里面除了桌椅板凳和一些石头以外一个人没有。待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一个他认识的人走了过来,是上一次跟着专家到青石沟买石头的三个人当中一个。墩子上前凑了几步,招呼道:
“你好!”
“你好!你是叫墩子来着吧?”那人还记得他。
“是我,是我。你还记得,你们还没上班吗?”墩子说。
“上班?我们这里哪有上班下班的说法,有事就来,没事就走。你,有事?”那人说。
“我是来找专家的,就是你们一起去买宝石的那个。”
“哦,不巧呢,他去国土资源局参加活动去了。今天山那市珠宝鉴定中心挂牌,省协会和省国土资源厅还有省珠宝鉴定中心都来人了。”
“珠宝鉴定中心?是鉴定宝石的吧?”墩子问道。
“那还用说!珠宝鉴定中心不鉴定宝石鉴定什么!”那人说着已经打开了房门,“进来坐。”
“不,不了,我还有别的事,我得走了。”墩子说着话就走了。
他想,既然山那市有珠宝鉴定中心了,还用得着找专家吗?直接去鉴定中心鉴定就是了。走出老远了,墩子想起来,忘了问清楚鉴定中心的位置在哪里。嗨,管它呢,肯定就在国土资源局附近。墩子想。
三路公共汽车还没到站,墩子就听见鞭炮礼炮和音乐的声音,下车来一看正是山那市珠宝鉴定中心的开张仪式。再向前走两步,墩子远远地能看见专家正在那门口站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挤到了专家面前。这时仪式已经举行完毕,墩子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跟专家说了。
“这样吧,中心今天挂牌,可以给你做一次免费的检测鉴定。等鉴定结果出来了,我再给你解释,好不好?”专家说,“你选两粒最好的出来。”
墩子挑选了两粒个头差不多,颜色也差不多的石头,递给专家。不一会,鉴定结果就出来了,一张鉴定证书上写着“刚玉”,另一张写着“宝石”。
“看见了吧?现在你可以对比那两粒石头了,它们的差别大不大。”专家说。
“差不多呢。”墩子仔细看了那两粒石头。
“那你再来看这个。”专家把墩子领到中心的样品室里,指着那里陈列的红宝石蓝宝石让墩子看,“看明白了吧?这才是顶级的宝石,它们的颜色亮丽,而且通透度高,就像一粒一粒着色的冰块。这些石头一般不是在山地里发掘的,因为山地干燥,特别是在我们北方;即便是在南方,顶级的宝石也应该是在河流里,至少是湿润的区域采挖的。你手里的石头呢,没有透度,就算把它们称之为宝石,那也应该是最低档次的。而且这种成色的刚玉储量很大,你知道工厂做砂轮的原料吧?呵呵,那就是刚玉。你自己说它能值多少钱?前些天我们从你那里买了一些只是做标本,是为了证明我们山那市有这个石种,而不是因为它是宝石。明白了吧?”
“你这样一说我明白了,可是我弟弟他不明白,我们村里的人不明白。我去跟他们讲,他们肯定不相信。”墩子忧虑地说,“唉,他们会把那些坡地全毁了。”
专家沉思了片刻,说道:“这也好办,我会尽快跟国土资源局执法支队说明情况,让他们去做工作。然后我再与电视台有关节目组联系,请他们跟我们协会联动,专门对青石沟的石头制作一期节目,详细介绍这种石头。总之,在这件事上我会帮你的。你回去以后呢,就安心地工作,该干啥干啥去,不要再在这种石头上浪费时间,有事跟我联系就是了。”
“好!可是我打你的手机,这几天打不通哩。”墩子抱怨说。
“哎呀,对不起,前几天我去日本参加了一次奇石展览,手机关了,开着的时候没有急事也不接。现在好了,你要打的话肯定就通了,还是原来的号码。”专家握着墩子的手摇晃着说。


墩子告别了专家没有回青石沟,而是直接去了工厂,一进门传达室里的保安就叫住了他,说老板已经把他解雇了。保安手里挥舞着一张纸,墩子接过来看看,就去人力劳资部把剩余的工资领了,再到宿舍里把铺盖打点起来,回家。
在青石沟下车的时候,墩子发现车站周围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拿异样的眼光扫描他,他们是善意的,还有点羡慕的神情,有人甚至很是谄媚地冲着他笑,跑到他面前给他递烟,点烟。墩子刚刚失去了一份工作,眼前的这些让他感到莫名其妙,后来他才知道,这都是宝子闹出来的景色。
宝子接手了坡上的田地,可他却舍不得用自己的力气去挖掘什么宝石,便从本村邻村招来他的一帮小兄弟前来帮忙。这帮人在坡地里拆石坝,挖土坑,热火朝天,引得不少好奇的人前来围观。宝子的兄弟们都跟宝子差不多的德行,越是人多的时候就越是精神抖擞,当他们捡到一粒小石头,他们就说:
“一万元,又是一万元!”
当他们捡到一粒大点的石头,他们就说:“十万元,又是十万元!”
若是捡到一块拳头大小的,他们会欢呼雀跃:“五十万!又来了五十万!”
坡地里有宝石的消息不能用“长了翅膀”几个字来形容,应该说就像闪电般地传开了,因为这消息有着振聋发瞶的力量。
这年头,哪个村里没有几个能人呢?青石沟也不例外。其实早在墩子和柱子两家捡拾石头的时候,他们的行动就被有心人注意了,理由很简单,在这既不是节日又不是农忙的日子里,墩子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柱子丢下了生意不管,一味地在家里瞎忙活,图个什么呢?他们白天几乎不与任何人照面,神出鬼没地往家里扛石头,又是为了什么嘛。现在他们知道了,全村人都知道了,原来那些石头里面有宝石,有钱!而且很多人还知道,墩子是第一个发现宝石的人,第一个卖过宝石的人,发财了!这也就是很多人不再把墩子当做一般人看待的原因。尽管墩子把那种石头不值钱的消息告诉了柱子宝子,甚至是每一个向他询问和提及宝石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尤其是宝子在听了他的话后,竟然哈哈大笑了半天,直到就要岔气了才停下,说道:
“你可真是我亲哥啊,你还能是谁嘛!你是已经把宝石屯起来了,是不是?你是已经把宝石卖了,是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别糟蹋了那些草药,别毁了田地。那些石头鉴定过了,不是好的宝石,不值钱……”墩子说。
“你少跟我来那一套!我来问你,这坡地是你的吗?是你老婆的吗?是别人的吗?不是,不是,都不是!这地是我的,是我宝子的!别说我挖宝石,我就是愿意在这里挖空气,挖狗屎,干你什么事?咹?你给我滚!”
有人坐不住了,那些在坡地里有承包田的人已经开始出动,以一家一户为单位各自在自家的土地里搜寻宝石,采挖宝石,而那些在坡地里没有田地的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人去找村委,要求村里把那些土地收回来,因为土地是集体的,是全村人的,那土壤里的宝石也是集体的,是全村人的。村委的人很为难,道理虽是这么说的,可是那宝石不像煤矿,找到矿脉就可以一口气开采去,这些石头土里也有,石坝上也有,这里一粒,那里一粒,储量肯定不会多,收回那些坡地来又怎么挖掘呢?如果不能大规模地采挖,除了要赔偿承包人的损失,收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村委的态度让村民们绝望,绝望的后面隐藏着的是一股怒火,他们或者聚在一起,或者互致电话,交流着他们的看法,想法。
“青石沟的土地是青石沟每个村民的土地。”
“青石沟土地里的宝石是青石沟每个村民的宝石。”
“集体的东西就是人人有份。”
“不能让个别人把宝石独吞了。”
“既然有我们的,我们为什么得不到?”
“要去挣,要去抢!”
“对,去挣,去抢!哪怕抢回一粒来也不枉做一回青石沟的村民!”
“抢!”
“抢!”


几乎全村的人都在向山坡上移动,无论男女老幼,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持有一件镐锹锄耙,铁棍或者钢钩之类的工具。一开始宝子率领自己的弟兄们还与上来的人发生过对峙,但是随着村民越聚越多,宝子的队伍败下阵来。宝子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眼下想占据一块土地是不可能的,最有效的办法是加快挖掘的速度,只有把宝石捡到自己兜里那宝石才是自己的。于是他雇佣了一台挖掘机开上了坡地。
人们挥动着手里的工具,撬开那里的石坝,翻动那里的土壤,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急切地希望一粒又一粒的石头被发现。他们每捡到一粒石头的时候会伴有一声惊呼,尤其是颗粒较大的石头。虽然也有争抢,争执和摩擦,但是他们都不愿意持久下去,他们会在骂对方一声,或者吐一口唾沫后继续埋头挖掘。几乎没有人交谈,你可以听见的是挖掘机的马达声,石坝被拆的噗通声,土壤被刨挖的喳喳声。若是在远处观看,你可以看见蝗虫一样密集的人群,空中飘扬的尘沙,山坡上一片狼烟。
中午了,没有几个人离开坡地,这时候村里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先是由村主任喊叫了几声,然后是国土资源局的工作人员宣读了一份《告全体青石沟村民书》。因为距离遥远,因为吵杂,因为喧嚣,村民们不能一字一句地把喇叭发出的话语全部听清楚,可是有几个关键词他们都注意到了:
“土地是国有资产……是青石沟村民的,更是国家的!……土地里的掩埋物也是国家的……这是违法行为!……我要求所有的人立即从坡地里撤出来!”
高音喇叭的讲话除了引来人们一阵又一阵的哄然大笑,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倒是有人在跟随着它的声音,做着另一种解释:
“土地是青石沟的,不是别人的!”
“土里埋着的东西多着呢!还有你先人的尸骨呢,也是国家的?”
“这座山也是国家的,你们搬回去吧!……”
宝子的一句话得到了所有在场的人们的认同:
“看见了吧?听见了吧?咱这里漫山遍野都是石头,咱就是把别处的石头都搬光了有谁管过问过?现在我们捡这点小石头了他们却不让咱捡,为什么呢?第一,证明这种石头值钱!第二,有人想把青石沟的宝贝从咱手里抢走!”
“对!宝子说得对!”有人喝彩。
“挖呀,挖呀!”
“快点挖!再不挖这宝石就不是咱们的啦!”
几分钟后,人们看见三辆顶着警灯的轿车向这边驶来,车的前门上写着“国土执法”字样。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方汽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十来个人,有穿制服的,也有穿便装的。一个穿制服的人手拿扩音器对着坡地喊道:
“田里的人注意了!田里的人注意了!我们是山那市水磨房区国土资源执法大队,前来执行公务!你们现在从事的采挖行动是违法的,必须立即停止!我要求你们马上离开这里,停止你们的非法活动!如果有人不听劝告,我们将依法采取强制措施!大家注意了……”
有人停下来了,零星有几个走出坡地,更多的人是站在那里观望,仍然有人在继续挖掘,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这时候宝子说话了:
“你们没弄错吧?什么是违法行为?我们是在这里修整农田呢!这也犯法?”
“就是,修整农田犯了什么法!”宝子的弟兄说。
“哎,你们不是来帮我们整地的吧?哈哈哈….”
“哈哈哈……”很多人跟着笑起来。
“你!”那个人指着宝子说,“你给我过来!听见没有,过来!”
“过来就过来,你想干什么?”宝子提着一根撬棍,冲了过来。
“过来就过来!”宝子的弟兄们人手一件家伙跟了上来。
“过来又怎么样?!”一些青壮年也拿着工具围了上来。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那人紧张了。
“干什么?不是告诉你了,我们在这里整地呢。我倒要问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宝子嘴里叼着半截烟,头歪着,眼乜着。
“都给我站住!不要胡来!”这时候一个身穿便装的人站出来,“可能是误会了,误会了,好,你们继续整你们的农田,我们走了。”
一行人灰溜溜地退回车内,调头走了,坡地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宝子的脸上容光焕发,模样很像一个英雄。
那天夜里山那市电视台播出了一段新闻,内容大概是说在山那市水磨房区柳子镇青石沟村发现了红刚玉,经过专家鉴定,那不是很好的宝石。播音员特别强调,那些石头绝大多数是达不到宝石级的,就算是宝石,也几乎没有经济价值。
青石沟的村民看那条新闻了,看过之后他们骂电视台是骗子。
“真会骗人啊,敢说宝石不值钱。宝石不值钱那什么石头值钱呢?难道那山上的砂石值钱,那沟里的卵石值钱?笑话!”
“有名堂吧?”
“什么名堂,电视台只能这样说呗。你看,那石头不值钱眼看都抢疯了,如果他们说值钱,还不得出了人命?”
“就是!”
山那市很多人注意到了这条新闻,他们不仅惊奇,而且兴奋。


第二天,东方刚露鱼肚白,山坡上就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这些人已经不仅仅是青石沟的村民,青石沟周围几个村子的人也来了,更远一些的地方也有人来了,甚至昨天看过山那市电视台新闻节目的市里的人也来了。
这些外面来的人几乎都没有携带工具,一开始他们只是在一旁观望,渐渐地他们感觉到心也痒,手也痒。于是,他们就向前走几步,再走几步,然后他们下腰去捡拾一粒石头,两粒石头。可怜那些市里来的人,终于放下了精心装饰的斯文,伸手去挖那土,用皮鞋去踢那坷垃,聪明一点的就去找一截树枝,或者从汽车里拿出螺丝刀前来挖掘,加入到了浩浩荡荡的淘宝大军之中。
那天青石沟经历了这个村子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聚会,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汽车摩托车电动车塞满了村里的街道,堆积在那面山坡下。墩子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最高峰的时刻,坡地里的人数至少也有三千。是谁挖到一粒石头在开心大笑,是谁为了争抢一粒石头在嗷嗷大叫,墩子不知道。他不敢到坡地里去,他不敢去看那些被践踏被拔出被扔掉的正在生长中的禾苗,他不敢去看那些被铲除被捣毁被砸烂的千疮百孔的石坝。但是,他会想象,能够想象出那里的情景,而一旦那副惨不忍睹的想象图在他脑海里出现,他的心就隐隐作痛。
坡地里涌起黑压压的人群时,天空中也聚集了黑压压的云朝这边涌来。不一会,电闪雷鸣,狂风乍起,一场大雨倾盆而至。不到五分钟,山坡上的人群被雨水驱散了,石坝被雨水摧毁了,泥沙夹着禾苗随着雨水向低洼处奔流,奔流,一直流进山下的河里。
柱子是最先退出淘宝队伍的人,他广州的朋友打电话过来,说那石头是宝石,但是价值极低,没有大量开发的意义。
“好歹你家还卖了一万元!你看俺家,坡地里三万元的草药全泡汤了,就剩下了这堆破石头!”柳绿对墩子和紫叶说。
显然这场祸端的黑手就是墩子。
但是柱子没说什么,他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但没有说什么还请墩子到他家喝酒。柱子说这事怪不得墩子,墩子本来是一片好心的,而且他了解墩子,墩子从来不做坏事。墩子很是惭愧,尽管得到了朋友的安慰,心里仍然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倒是紫叶因为换地的事跟墩子怄气,几天来不下地,不做饭,也不搭理墩子。
“今年怕是要喝西北风了。”紫叶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墩子听。
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下去。从柱子家喝了点酒回来,墩子就琢磨着到河湾的田里去看,他想着去把那几亩地整理整理,不能再让它荒芜下去,今年,就是赶在暑天种上一茬大白菜也是好的。回到家,紫叶正在床上假寐,墩子咳嗽了一声,她连眼皮也没翻翻。他也不再做什么声响,就灌了一桶凉开水,扛上镢锨,带上镰刀,来到了河湾那片田里。
宝子去年种植的玉米秸还在地里站着,荒草已经有半人多高,千曲百折的藤蔓从地面爬到秸秆上,再从这棵秸秆爬到另一棵秸秆上,一片望去,简直就是一个网络世界了。因为疏于管理,田里没有排水口,上午那场暴雨下来的水还在田里囤积着。
墩子脱了鞋子,挽起裤脚,先用镰刀拼杀出来一条道路,让后拿起铁锨,挖一条排水的渠道。一步,两步,三步,就在他向设计中的排水口走去,落下第三步的时候,一阵疼痛从脚掌升起,迅速传遍全身。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在这样肥沃的田里会有什么东西如此尖锐呢?他把褂子脱了挂在一棵玉米秸上,只穿着背心,弯下腰,将手伸到了脚底下,只摸了一把,那东西被抠出来了,是一粒棱角分明的石头。墩子觉得眼熟,顺手在水里洗涮了一下,再举起来看时,他不由得惊呆了。
这粒石头有核桃大小,六棱体,就像一块冰一样晶莹剔透,带着淡淡的玫瑰色。墩子想起在珠宝鉴定中心专家带他看过的那些宝石,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差别只是颜色的不同。这不正是专家所说的顶级宝石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墩子紧紧攥住那粒石头,连滚带爬地跑到河里,再次用河流的清水冲洗了一遍,然后来到空旷的河滩上,光线最好的地方仔细察看,天哪,竟然还有星光!是,就是它!它就是宝石!它是顶级的宝石!那粒石头在阳光的照射下是如此的艳丽,优雅,光彩夺目。
这时候墩子又想起专家说过的话——顶级的宝石应该出自河流,至少是湿润的区域。
墩子还是有点做梦的意思,他拍拍自己的额头,有感觉,扭一把自己的屁股,疼。看来这是真的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宝石揣进裤兜,迅速跑回田里,用镢刨,用锨挖,用脚踩,一粒,两粒,三粒……每捡到一粒他都要跑到河里去清洗,每次清洗完了他都要到光线好的地方去欣赏,去品味。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一身的汗水,一身的泥浆,像一个痴人,或者说像个疯子,直到河湾里的光线暗淡了下来。
傍晚时分墩子还没有回家,他到河水里洗了一个澡。这时他已经安静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刚刚下过雨,河水有点凉还是怎的,他看着手里的几粒冰块一样的宝石,再看看河湾里那片田地,不由得一丝寒意爬上了心头……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