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会员原创/小说

异域殇

来源:作者:梦落金洲时间:2012-05-27热度:0

  每个午夜,我都被恶梦惊醒。
  梦中,一把冰冷的长剑指向我,寒气逼人,杀机重重,我想反抗,却无力……
  这一夜,当恶梦如期而至,我的耳边却传来额祈葛轻声的呼唤声,我禁不住泪流成河,额祈葛永远不会知道,我的泪,只在梦里流,也只能在梦里流,唯有在梦里,我才有哭泣的理由。
  漠北呼啸的冷风吹过穹庐,顶棚处隐隐可以看到星星,闪烁之间,映亮了我的泪眼。额祈葛被拔野古部落杀死一年了,我知道自己绝不能动感情,整个同罗部的安危系在我的身上,感情,永远都是一把无形的刀子,捅伤人的心,让我丧失斗志。
  真正的勇士,要死在战场上,为保卫自己的家园而死去,死亡要像头上的太阳一样灿烂,乌达美、乌赤目龙,我们同罗部上至白发老翁,下至垂韶小儿,皆可控弦而战,如果有一天,你们像我一样死去,孩子们,我会变成天边的五彩云霞,把你们带进最好的穹庐,一起平静的生活,额祈葛临死说了上述话,大睁双目,一直未合,我无语,亦无泪。
  作为一名世代相传保卫同罗部落的女勇士,我有像野狼一样凶猛的武艺,可是额祈葛凝视我的眼神却总是无奈。我是一个勇士,却是一个女子,我的勇猛与豪气只是面对敌人,内心深处有丝丝柔情。小时候,因为采摘一朵小花,我就被额祈葛痛打了一次,他让我冷酷、冷血,无情,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继承他保卫同罗部落的衣钵。
  额祈葛收养的义子,乌赤目龙,我们一样骑技娴熟,武艺超群,身轻如燕、来去如风,可是额祈葛至死却未曾瞑目,或许冥冥之中他已经有了部落不详的预感。
  我轻身跃出穹庐,寒冷迎面扑来,四周黑压压的,空气之中突然透出一股血腥气息,我深嗅一下,是骚动的战斗味道,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战马“德古林那”在马棚内不安地走动,“德古林那“是飞翔的意思,它就像飞翔的雄鹰一样,在大漠陪伴我征战南北,此时,德古林那低声呼唤着我,我和它,血管中流淌着同样温和的鲜血。
  铁勒诸部位于大漠以北,主要有薛延陀、契苾、回纥、同罗、恩结、白霫、突厥、拔野古大大小小十五个部落,皆是“逐草随畜”、“随畜牧而转移”的游牧民族。我们同罗部座落在山麓地带,有大片的绿洲、水草,因此受到其他部落的觊觎。连年来,因为争夺这片水草丰美,树木滋生的居住地,许多部落进行杀戮,威胁最大的就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拔野古部落。
  额祈葛临死却说,记住,不要为我报仇,不要寻找拔野古部落,你们要应对一个更强大的敌人—突厥。
  我和乌赤目龙强忍悲痛,颔首。
  我不能回忆,也不想回忆,这一年,我越发喜欢黑夜,尤其是大漠的夜,它苍茫辽阔,可以掩饰许多,流血、死亡,还有面对战争族人们恐慌的眼神。
  我轻轻地把德古林那牵出来,有一个轻盈的身影骑马奔来,乌赤目龙。我们在黑暗之中默默对立,交会着眼神。额祈葛死后,乌赤目龙看我的目光多了许多内容,无需多语,我知道他想什么,可我对他,永远都是对兄长的情感,无法更改。
  嗖、嗖、嗖,几只冷箭从斜处射来,有敌人。
  几十骑黑影悠忽而至,来的正好,我迅速点燃了信号弹,乌赤目龙飞身迎上去。
  四周号角声起,将士们早已埋伏多时,一番撕杀,对方未料到我们有准备,阵角乱了。虽然他们都蒙住脸,我知道是拔野古部落的人。黑暗之中,我们借助地势的熟悉,渐渐占了上风,一些小喽罗纷纷拿下。和我对战的首领却沉着应战,他使一把长剑,月光之下,我可以看到宝剑制作精良,剑身楼刻图案,剑柄镶嵌宝石,闪闪发光,没猜错的话,是拔野古部落贵族佩用的武器。
  毕竟是女流,几百回合下来,力气上我稍逊一筹。他卖了一个破绽,顺势向漆黑一团的大漠狂奔,我随后追赶上去……
  德古林那飞速奔跑,它和我一样,遇到和自己武艺差不多的人,总要热血沸腾。听着耳边传来忽忽的风声,我向着前方狂奔,却看不到他的身影。突然,我警觉起来,刚刚自己只沉浸在战斗的快感之中,无形中犯了兵家大忌—穷寇莫追。
  马头还没掉转,我已从战马上跌落,是马绊,中了敌人的圈套。马绊既是游牧人的牧具,又是一种武器。
  一把冰冷的长剑挑住我的下巴,我仰头怒目而视。难道是梦中的一幕在现实之中出现了。
  月光下,一张冷俊的脸。
  呸,奸计,胜之不武,我怒骂。
  谁说我胜了,他俯下身子,剑却没有离开,剑光冰冷,映出他嘴角轻蔑的笑。
  的确名不虚传,好武艺。
  我们同罗人,个个是光明磊落的勇士,雄鹰宁恳绝食而亡,也不要落入猎人的笼子圈养,要杀要剐,随你,但绝不能侮辱,我恨恨地说。
  没想到,他竟然拿开指向我的利剑,你走吧,我不会杀你,他突然说。
  其实刚刚我已经失败了,所以现在不会杀死你,他冷笑。
  怎么?难道野狼会放走到嘴边的肉,我一跃而起。他不语,背转过身子,我不明白这个陌生的男人究竟是何用意。
  连年杀戮,弱肉强食,生灵涂炭,我们脚下流淌着多少无辜族人的鲜血。生命总有生老病死,显赫与光荣总有暗淡之日,难道我们只能用马鞭和兵器来征服对方,为什么不是笑容和美酒?
  他说出了我内心最深处的话。
  哼,我冷笑一声,狼说多么美妙的话,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吃掉面前的羊,竟然如此,你又何必到我们这儿偷袭,致我们同罗于死地?我的父亲,他就死于拔野古部落的暗箭……
  这样做,也是为了族人的生存。
  可是,这样残杀,我们是在削弱自己的力量,最终,会让别人受益。
  他突然转身,眼睛炯炯,你见识深远,同样是女流,我们可汗却不得要领。
  不管怎么说,我们仍是对手,一片丰美的草地上不能容纳更多的动物来啃食,再见时我们仍然要战斗,我飞身上马,向着驻地回返,远远地把他抛在身后。
  咔哒、咔哒,黑暗之中,一串熟悉的马蹄声传来,随后是焦急的呼唤声,乌达美,乌达美。
  我精神一振,乌赤目龙来了。

  有时候,现实比恶梦更可怕!
  那一夜,我昏然入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睡得那么沉。
  热,从体内传出来的,细小的,如蝼蚁般,轻轻地啃着我的皮肤。心,被点燃,梦中多了一张脸孔,看不清,不知道他是谁。
  突然,四周喊声大作,杀声震天,我从梦中惊醒,浑身酸痛,透过穹庐,隐约看到火光冲天,火焰扑楞楞的燃烧声传来,我被浓烟呛着,跌跌撞撞摸索出去。
  着火了,敌人杀过来,可汗已被掳走……
  侍卫连滚带爬地前来汇报。在火光的照映下,我迅速奔到德古林那的马棚内,谢天谢地,它活着,正嘶叫着等我。
  有大队人马冲过来了,我清晰的看到旗帜上绘制着金狼头,一股阴冷从心里冉冉升起,是突厥人,只有它们以狼为图腾。在大漠战斗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死亡的感觉。环顾四周,除了被浓烟包裹着烧坏的帐篷,就是惊慌失措的生畜和族人们绝望的呐喊,乌赤目龙也不见了。整个同罗部落混乱一片,到处是死尸、冷箭。难道,额祈葛的预言应验了,我奋力拼杀,宁恳战死沙场,也绝不做亡国奴。
  我身上中了二支利箭,箭的羽毛是黑色的,那是突厥人用毒蛇泡制的毒箭。德古林那驮着我,从重围之中杀了出去。
  同罗部,难道你就这样在我的手中灭亡……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夜,突厥灭了近一半的部落,包括我们的劲敌—拔野古。他们在各个部落安插了内奸,我,就在头一夜被灌了迷药。
  东方露白,有着冰冷和血腥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我们一人一马疲惫不堪,来到无人的地方,到处都是屠杀后的痕迹,人和马的尸体,烧毁的帐篷,荒芜的野草。德古林那双膝跪地,无力爬起。
  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人,他骑在马上,敌人!我来及多想,拼命用剑支撑住身体,那人来走到我面前,剑指向了我的咽喉。
  我想拿起剑,两臂却像灌满水银,毒性发作了,我使劲晃了晃,两眼一黑,终于倒在地上。
  ……
  我死了,是的,我一定死了,整个同罗部落都没了,我也要死,额祈葛在召唤我,那里,有我美丽富饶和平的天堂。
  可是,我为什么还活着……
  我缓慢睁开眼睛,看到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似曾相识,原来是他。这是什么地方,我环顾四周,陌生的地方,一股野草的味道,我们隐藏于废弃马棚内。
  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没有救你,现在自己也顾不得,何来救你之说,他冷酷地擦拭着长剑,眉头拧成疙瘩。
  让我死,我的族人都死了,为什么我要活着,我挣扎着起身,胸前却传来剧痛。我低头,毒箭已被拔走,胸前包裹着纱布。色魔,想着自己纯洁的身体被这人窥视,我羞愧满面。
  你的毒,除了突厥人,偏偏只有我能解,他回头斜睨我一眼。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对你的身体我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是偶尔发一下善心,以身相许一类的事就不要提了,他的嘴角一如的轻薄。我看到他的脸上也是战后的沧桑。
  你!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先喝了这个,把身体养好。放心吧,没人可以找到这儿,他端过一碗马奶。
  我不会喝,你就死了心吧!我怒目。
  行了,乌达美,别逞强了,我们背负着同样的痛,狼的魔爪并不是只伸向你,它的野心终于实现了。我们现在是同盟,你不这样认为吗?我们力量对比太弱小了,在这场战争中,我的可汗也被掳走了,他的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色。
  看着那碗渗杂了红色鲜血的马奶,族人们冰冷的尸体在我眼前晃动。我一饮而尽,泪水,终于如决堤之水狂涌而出。
  命运把我和他安排在一起,我知道了他叫额利。每天,我疗伤,等待有朝一日,能够为族人报仇雪恨。他喂养战马,早出晚归,寻找食物。有一天夜晚,星空灿烂,我们都睡不着,他栖身在草棚一角,我忍不住问他,白天鬼鬼祟祟做什么?
  他良久才回答,埋尸体。
  我一惊。
  埋藏我们族人的尸体,这是我的心愿,也是可汗被掳走前的交待,她不忍让自己的子民抛尸荒野。我没再问下去,既敬佩又隐隐有些妒意。他嘴里的头领,是我们整个铁勒诸部最美的女人。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小女人情结,它完全不是一个保卫同罗部落的勇士所有的。
  白天,我闭目养神,不提防额利一步进来,二话不说,把我抱起来,你想干什么,我刚想反抗,却被他捂住了嘴。他一跃而起,躲藏在草丛中,不一会,一队大约有上百人的突厥骑兵驶过,他们在马棚前停下,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
  所幸他们并没有仔细搜索,现在,以我们俩人的功力,还不是他们的对手。突厥骑兵离开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他紧紧揽在怀中。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从小到大,额祈葛一直把我当男孩子养,我和乌赤目龙,亦是朝夕相处,对于男孩子,我没有任何的敏感及不适。此时,我却心乱如麻。
  我的身体僵持着,一动不敢动,头发垂在脸上,遮掩住我羞红的脸。额利意识到我的窘态,他用惯常的轻蔑笑声回应我。
  你,我轮起胳膊,想狠狠地打他一个耳光。他出手更快,一下子按住我。
  乌达美,我并没有非分之想,是你自己不正常,他笑着说。
  我,我有什么不正常,我面红耳赤。
  算了,懒得理你,他转身就走。
  哎呀,从胸口处传来剧痛,让我疼得一下子跪在地上,是刚才用力太猛所致。
  额利一个箭步飞奔过来,一下抱起我,大步流星,走进了杂草棚,狠狠地把我扔在地上,转身离开。我又恨又气,在同罗部落,我是额祈葛疼爱的女儿,是乌赤目龙心爱的妹妹,是族人尊敬的将领,可在他眼里,我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我被马棚外传来打斗声音惊醒。我勉强起身,拿起剑,走了出去。额利正和一个人交手,雾水顿时蒙住了眼睛,我颤抖着说,住手!住手!
  两人停手,回头看我,那人呆了一下,随后立刻扔掉手中的武器,狂奔过来,叫着我的名字,乌达美,乌达美。

  我知道你没有死,乌达美,我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死去,我找遍了整个同罗部落,没有你的尸体,乌赤目龙双目炯炯有神,竟然笑出声。
  生死重逢,仿佛历经一个世纪那么长,乌赤目龙消瘦多了,人也很黑,眼神之中满是痛楚。
  你受伤了,他看着我,我点点头。
  此时相见,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大难不死,我沉浸在亲人的温暖之中。
  如果没记错,这个家伙,就是偷袭我们的人吧!你怎么和他在一起,乌赤目龙冷冷地说。
  额利背对而坐,一句话没说。
  他,他救了我,我竟然红了脸。
  呵,乌达美,乌赤目龙定定地看着我,你变了?是死亡和战争改变了你,还是别的?
  我无言以对,乌赤目龙永远不会知道,这才是我最真的本相。
  我们走吧,他起身命令似地对我说。
  嗯?我抬头,困惑的看着他。
  我们走,他再一次说话,声音中透露出冰冷。
  我将视线转向额利,他仍然擦拭宝剑,身子一动不动,我只看到他苍白的手来回游走。
  如果你不走,说明你喜欢他,乌赤目龙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你说什么,我勉强一笑,看到额利好似一个透明人,我和乌赤目龙的对话与他无任何关系。他的态度激怒了我,我站起来,一字一句的说,可以。
  额利擦剑的手停了一下,只有那么一秒,随后,又继续,身体一直没动。
  在乌赤目龙的搀扶下,我缓缓走出了马棚,想回头看一眼,却忍住了。和乌赤目龙重逢的
  喜悦尽失,内心是无尽的悲凉。
  我的漠北,那一望无垠的草原,在蓝天碧水之间,我白色的蒙古包,还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豪情壮阔,如今都哪儿去了?
  到处是流离失所的灾民,能活着已是万幸,那可怜的被秃鹰叼啄的尸体呢?辽阔的草原,充满着腐烂、苦寒和贫瘠的味道。饥饿的灾民,无处可寻的粮食,被烧坏的帐蓬,无处挡风遮雨,茫茫野草,广阔天地间,曾经的静谧和安详,完全被时间遗忘,完全被战争毁坏。在空气中喘息的,只有死亡和荒凉。
  我仰天长啸,那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最深切的痛。
  我挥剑划破食指,用血在枯草上写下了“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八个字。如果说额祈葛死了,我不复仇是为了部落,现在,我发誓复仇却更是为了部落!额祈葛,我仿佛突然看到他在天空中,那双眼睛,流露出鼓励、赞扬和肯定。
  算了,乌达美,不要徒劳了,乌赤目龙突然喃喃地说。
  怎么?我回头看他。
  以我们的力量想打败突厥,等同于白日做梦,他垂下头。
  你忘记我们族人无辜的生命怎样被残杀,血流成河?你忘记我们的家园怎样被毁?
  我……我知道,乌赤目龙蹲在地上。
  起来,乌赤目龙,额祈葛怎么教育我们,男人的头不能低,腰不能弯,同罗人的意志不能丢!
  我不敢相信,一向英雄气盛的乌赤目龙此时竟像斗败的公鸡。乌达美,我们可以一起生活,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生儿育女,只有我们。
  呸!国难家仇,亏你说的出,你究竟是不是同罗人的种,我怒骂。
  我们要一起战斗,就算不能打败突厥人,也要削弱他们的力量,现在,只有靠你和我,如果连你都放弃,那些惨死的人怎么办?老人、孩子怎么办?
  乌赤目龙的头低垂下来。
  还有我!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响声,我猛然回头,额利。
  他飞速下马,一把将我扶起,随后又把我滴血的手指包裹住。
  记住!血不是白流的,它只属于战场!
  我惊喜的看着他。
  我们一起战斗,当务之前,先把身体疗养好,他把我扶到德古林那身上,示意我们前行。
  乌达美,一直沉默的乌赤目龙突然上前狠命地拉住马缰。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喜欢过我吗?
  我凝视他,默默地点头,喜欢,乌赤目龙脸上露出喜悦。
  那种喜欢,是妹妹对哥哥的,乌赤目龙,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我的哥哥。
  乌赤目龙的表情僵硬在脸上,他抓缰绳的手缓缓地垂下。
  我和额利一起在大漠飞奔,偶尔对视笑一下,我的胸口仍然隐隐作疼,可是热血却沸腾。
  遥远的天边,乌赤目龙的影子愈变愈小,渐渐地还原成一个小黑点。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投靠了突厥。
  我宁肯相信他死了,也不愿相信他投靠突厥。

  致命的错误不在别处,在自己!就像是一些修炼到登峰造极武功的高人,最后杀死自己的,是走火入魔的心智。
  我放弃了从小青梅竹马的乌赤目龙,选择了刚刚认识的额利,我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这个外表冷漠,内心狂热的拔野古人。
  我们一起练习武艺,一起坐在漠北寒冷的夜空下,凝望着星空。
  乌达美,等有一天,我们报仇完毕,一起隐居,生一群儿女,怎么样?
  你说什么呀?我的脸羞得通红。
  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强求,他坏坏地笑。
  我将脸别向一边,心里抑制不住的喜悦。
  那你要答应我。
  什么?他突然转脸,距离我很近,我感觉到他鼻尖的冰凉。
  心跳突然加速,我赶紧低头说,不能负我,你若是负我……
  我若是负你,你就用这把剑亲手杀死我,他抓住我握剑的手。
  我将头枕在他肩膀上,一起抬头仰望苍穹,星星闪烁,见证我们的爱情。
  日子就这样过着,我们偷袭突厥人的营地,一起暗杀敌人,一起烤羊肉,一起看星星,形影不离。
  大漠的冬要来临了,我们将要随着敌人的迁移而迁移。我留恋这个地方,在这里,我遇到自己爱的男人。每天回来,他会把我冰凉的手放在脸上,为我取暖。夜里我们合衣而眠,我藏在他怀抱之中,倾听他有节奏的心跳声,再也没有了恶梦。
  我等待,有朝一日,嫁给他。
  从那个女人走进来的第一眼,我就明白,泡沫再美丽,也终究是一场空。因为,从她进来的那一分钟,他的视线就再也没有看过我。
  她是世上少有的绝色女子,那是一种夺人心魄的美,别说男人,我见到她,也惊为天人。漠北风沙大,人的皮肤粗糙,而她的肌肤则是少有的乳白,光洁如玉,黑发如瀑,深邃的双眸,一身火红的衣服映衬她愈加艳丽。
  额利看到她,单膝跪地,头垂在她的手上,嘴里念念有词。
  她就是拔野古部落的可汗,漠北第一美女—燕奴尔。我呆呆地站立在她们身边,燕奴尔看他的眼神,像母亲、像姐姐,更像情人。
  时间仿佛静止了,我、额利、燕奴尔,都凝结成一棵树。
  额利,跟我走,她说话的声音轻柔的像一棵小草。
  去哪儿?额利问,我们的家园没了。
  她缓缓地转头,看着荒凉的大漠,眼神中有无尽的悲凉,我能活着,你不感到奇怪吗?
  我知道,您在怪我,作为世代保护可汗的护卫,我不能离开您半步,可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你掳走。
  不是那样,她伸出纤纤素手,轻抚着他粗糙的头发。
  命运,这是命运,她浅笑,那一笑,有倾国倾城的容姿。
  我被突厥可汗纳为王妃,他的第三十个老婆,燕奴尔哈哈笑了起来。
  额利无奈地看着她,好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您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我?请原谅,作为世代保卫您的护卫,我对您只有崇敬。
  我吃惊地看着额利。
  不,额利,你错了,我不会报复你拒绝我,只有这样,我嫁给他,残留的族人才能保全生命,突厥人才不会赶尽杀绝……
  额利的牙齿发出咯吱的声音,我不敢看他愤怒的脸。
  你还是我的护卫吗?额利,燕奴尔轻声问他。
  当然,我的血管中流淌着世代保护您的血液,无论您走到哪儿,我都守护在您身边。
  为了找你,我煞费苦心,额利,为了弥补你不能保护好我的失职,从现在开始,跟我走吧,到突厥人新的营地,说完,她扭转腰身。没走两步,好似想起什么,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柔情一笑,转身离去。
  我紧咬嘴唇,目不转睛的看着额利,他会走吗?到突厥人哪儿去?难道,我的选择错了,
  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都是空的,我们要一起灭突厥,一起重建家园,生一堆儿女……
  额利面容惨白,他缓缓地走过我的身边,竟然没有看我一眼。
  目送他们离去,我才意识到嘴里的腥涩,血,我竟然咬出了鲜血。
  他说过,血不是白流的,它只属于战场!
  他说过,乌达美,等有一天,我们报仇完毕,一起隐居,生一群儿女。
  他说过,我若是负你,你就用这把剑亲手杀死我!
  他说过,我们一起战斗,一起将突厥人赶走。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太快了,我没有思想准备,没有回旋的余地,甚至,没有阻拦他的勇气,命中注定,他就是她的,血液的基因注定他是为了保护她而生。
  那一夜,我一直用一个姿势站着,一动不动,寒风无情地吹在脸上,吹乱了我的头发,吹乱了我的心。
  我,一个勇士,一个将领,竟然儿女情长到这个地步。可是,我不能想更多的问题,什么突厥,什么家园,我通通不知道了,我只是用一个姿势站着。
  问世上,情为何物?问世上,何物为情?
  下雪了,雪花打在脸上,不痛,真的不痛,比起心里的痛,这点算什么?
  第二天,白雪皑皑,我站在雪中,和雪一起白的,还有我一头乌黑秀发。
  一夜白头,我只在老辈人的故事中听说过,可是,它清晰地长在了我的头上,从发根到发梢,每一根,每一络,我乌黑的秀发一丝不留,全部变成了白色。
  哈,哈,哈,哈……我的喉咙处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乌达美死了,从那一夜起,大漠死了一位美丽少女,多了一位白发女魔。

  寒来暑往,一年过去了,这一年,我茹毛饮血,不知道杀死多少突厥人,自己也数度受伤,但每次都化险为夷,我不会笑,不会哭,也不会痛,因为痛只有一次,那一次,已彻底入骨髓。我变了,没有美貌,只有一头白发,突厥人闻风丧胆的“白发女魔”。
  额祈葛,你在天堂安心吧,你的女儿,是一个真正的勇士。
  黑夜。
  火,熊熊烈火,我惊醒了,看到大火燃烧的方向是突厥人的营地。
  昨夜,我喝醉了,我的战马,陪伴我十几年的德古林那,老去了。好笑的是,它不是战死沙场,却终老他乡。我按照同罗人的习俗安葬了它,在它的坟茔,我喝了许多的青稞酒,然后沉沉睡去。
  一年过去了,许多人死了,我,依然还活着,活在我的誓言里,虽然它愈来愈渺茫。有多少人,能坚持自己一生的梦想,又有多少人,把它带进坟墓,没有努力。
  被大火惊醒的时候,我仍然没有醒酒,跌跌撞撞向着大火燃烧处奔跑。
  迎面一匹快马驰来,我竟然没有防备,一下子摔倒在地。都怪酒,否则以我的身手,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我喝醉了。
  对方翻身下马,把我扶了起来。
  我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牙齿咯咯作响,我不敢抬头,我知道了他是谁。我一下子清醒许多。
  一年多了,我做梦都会见到他,他说话的姿势,他笑的声音。同时,我清晰的知道,我恨他,要杀死他!我曾经不止一次设想相见的场面,兵戈相见,营地相见,每一次,都在我脑海中想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可是,一旦见到他,我却一动不能动。
  对不起,老婆婆,他低声说。
  我将脸别向一处,他叫我老婆婆。感情白了我的头发,岁月催了我的容颜,伤痛刺了我的心。我,原来真是一位“老”婆婆。
  他再度跨马前行,随着马蹄声消失,我呆坐地上。
  一会儿,我又一次听到马蹄的声音。我知道他回来了。
  乌达美,他下马,定定地叫着。
  不语,我不能说话,我怕一说话,胸中的恨会翻江倒海般涌入。
  乌达美,他又叫一次。
  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我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乌达美,我知道是你,就算你变成灰,我也知道是你,我完成了你给我的任务。我来了,是额利,你的男人!他竟然没良心的发出笑声。
  我回头,火光下,他如从前一样英俊。
  恶魔,我如疾风一样,把剑指向他的喉咙,他一动不动。
  是我让你变成这个样子!他痛苦的看着我的脸,伸出手想抚弄我的白发。
  别动!我说。
  一年多,我一直寻找机会,杀死他们的可汗,替我们的族人报仇,现在,马背上有他的头颅,
  你可以看一下,突厥人的营地也被我点燃了。
  收起你那套骗人的把戏,我冷笑一声。你的美人呢?
  他的脸上流露出悲伤,燕奴尔?你错怪她了,她那样做,只是为了让我进入敌人营地,她一年前就自尽了。看到你这样受罪,不管我负不负你,你都要杀死我!我不能原谅自己,他笑了,眼里流出泪水。
  杀了我!乌达美,看到你这样,我才明白当初是错的,我们应该在一起,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剑划破了他的皮肤,有鲜血流出。
  血,并不是只在战场上,有时候为了所爱的人也会流血,他继续笑。
  眼泪夺眶而出,我颤抖着,剑掉在了地上,我向前跑去。
  乌达美,他在我身后叫了一声,我完成了你的誓言,我,没有负你!
  我听到心轰然倒坍的声音,转身要跑过去,看到他把我的剑横在脖子上,大声说,乌达美,相信我!
  额利在火光映照下变得高大起来,只一下,便倒在地上。
  我站住,再也无法迈动一步,他的战马发出嘶叫声,我奇怪那声音也是从我的喉咙中发出。
  火光之中,有几百骑突厥人的士兵飞驰而来,我来不及悲伤,挥一下白发,赤手战斗起来。
  ……
  寡不敌众,我倒地的时候,把自己俯在了额利的身上,就像一年前,我们合衣相抱而眠……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