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村纪事之二百七十
除夕夜，上了灯，要守岁，这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规矩。牤子在百草堂喝了酒吃了饭，还是骑马飞奔回家。他得陪着夫人守岁。夫人母子在这个家过年，他又牵又挂，在外面是安不下心的。
这小子终于赶回来了。一家人都望穿了眼。这是大年三十儿啊。三十儿的夜就是除夕夜。一家人都等着他。他一进屋，都出了口长气。说亲娘，你可回来了。
夫人问他，路上还好吧？
牤子说没事儿，一路平安。
格格和莺儿本想拦他出门的，可一知道去看艾大先生，谁也不好说啥了。尤其是夫人。牤子要去百草堂送过年的肉，拜个早年儿，她是挺满意的。艾大先生是救命恩人，大年三十儿去看望，越发见的诚意。
夫人说，去是应该去的，只是路上要小心儿，早去早回，别叫家里人惦记着。来回二百里，天寒地又冻，骑马跑来回，也够受罪的。出门一天，说不惦记，那不是真话。牤子一进家，这一家人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啥叫亲人？这就叫。亲人就是惦记，就是心里老想着。
莺儿说牤子你要是不回来，夫人这一黑家准睡不着。
格格说，咱俩也睡不着。
这倒是实话。
莺儿却说，我才不想他哩。两个女孩子都笑了。
牤子心里暖暖的，说我把马拴好喂好料。过年了，让这几个老伙计都吃得好着点儿。要不那个噘嘴骡子又骂我了。
俩女孩子痴痴地笑，说是该骂你。一天不着边，不骂你骂谁？夫人拿热手巾给牤子擦擦脸，说平安回来就好。
吃罢除夕饭，开始守夜。牤子走在八仙桌旁的八仙椅子上，闭目养神，跟个老和尚入定的样。旁边的那个八仙椅子上坐着夫人。夫人让莺儿上来香，点了蜡烛，还拜了祖先。莺儿给火盆添了木炭，屋里暖融融的。
伺候孩子的大巧说一辈子没见恁暖和的屋。又说她家冬天屋里跟冰窖样。黑家都不愿下来尿泡。
莺儿说那不憋死？
大巧说憋死也不愿下炕冻死。
牤子说多拾点儿柴火，把炕烧的热乎乎的，屋里也没事儿。任憋死也不下来尿泡，不光是怕冷，恐怕是大哥拽着你的腿不让你下炕。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
格格跟莺儿搂抱着笑，两人已成了好朋友。
大巧说拽谁的腿？他才不管我的事儿哩。一挨枕头就打呼噜，一呼噜就是到天亮。
牤子说习惯了就好了。说不定不打呼噜你还睡不着。
大巧说还真叫你猜对了。不打呼噜我还真睡不着。
牤子说真不凑巧，咱们这个家还没一个打呼噜的。你要睡不着可要麻烦了。
莺儿说没事儿，噘嘴骡子会打呼噜。
一家人都笑了。
大巧也笑，揉揉两个大奶子，喂孩子，说那也不能找噘嘴骡子睡觉去。
格格喜得躺在炕上直打滚儿。牤子说别笑了，别笑了，守岁唻。自己也忍不住嘿嘿的乐。换了一柱香，夫人催他们几个睡觉，可也没有睡意，还是凑在一块儿说话。
夫人就问牤子，艾大先生家可好，家里净有啥人。牤子说了，家里都挺好的。说到家里的人，牤子说有艾大先生，有两个女孩子，还有一个辛姨。
夫人说艾大先生的夫人死了多年，一直没找，谁来照顾这个家？牤子说辛姨。
夫人说辛姨还不老吧？
牤子说不老，跟夫人差不多。长的也挺好的。猛一看挺像你。
夫人说，看来艾家这个辛姨挺不错的。
牤子说，在京城的时候，我还说过将乌眼杠老卖婆嫁给他的话。夫人说嫁给艾大先生？牤子说是。笑一笑，又说，我还说四十八结个瓜，四十九结个纽。叫老卖婆给他生个胖小子。他喜得了不得。我还以为他同意了。
大家都笑，那一点儿睏意又没了。
夫人说，你给人家乌眼杠说了么?牤子说差一点儿。从京城回来她是头前走的。要不，非给她说了不行。
莺儿说那她准高兴，还要请你喝喜酒。
牤子说我的亲娘，那桃儿杏儿加上辛姨还不拿棍子打我？几个人都笑了，说他是无事忙。自己小毛孩子一个，还给人家说媒唻。都是那个乌眼杠老卖婆给沾的。大家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牤子还说了哭婶儿跟吕大人、粽子大娘跟武大掌柜的事儿。两个婶子大娘吃了恁些苦，受了恁些罪，到头来又时来运转苦尽甘来，两个人都过上了好日子，还有了喜。人家高兴，咱也跟着高兴。说到这里，牤子来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莺儿几乎跟他同事说的。几个人都笑了。
莺儿说都叫白马寺的老和尚给教好了。
牤子说老和尚不吃猪肉，要不我就给他送一大块了。
夫人说牤子有佛缘。
牤子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也出家，剔个秃马蛋。莺儿大声顶了过去，说大年下胡说啥呢？
格格也瞪大了眼，说这话能随便说的吗？两个女孩子要拧他的耳朵。他捂耳晃头，说不说了还不行？
莺儿说想也别想。
牤子说不想。
格格说要是有人去当小和尚，还得盖个大庙。
牤子说啥意思？
格格说还有一群要当小尼姑的呀。
牤子嗤嗤一笑，说算了算了。和尚有啥好当的，吃斋念佛，当当敲木鱼，一天到晚都是这一套，哎呀，还不把人给憋出疙瘩唻？
大家都笑了。
夫人说不早了，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磕头拜年的来了咱还没起，那不好看。
莺儿说牤子小孩子一个，谁还给他磕头拜年啊。牤子说夫人在这里，那拜年的还能少了？瞧吧，呵呵。
果真不假，这一家子睡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天儿还黑黑的就有人来敲门，说拜年的来了。夫人早有准备，一会儿就起来了。莺儿帮着夫人梳洗好，又帮格格梳洗打扮。格格头一回在乡下过年，啥都新鲜。幸好杨家夫人有好几套现成的新衣裳，才能把格格打扮成漂漂亮亮的大家小姐。
一家人都换了新衣裳。牤子先在院里堂屋门前铺了一个大大的草苫子，这才去开了大门儿。
头一波进来的都是杨家大院的人。杨忠、杨大烟袋、二滑溜一伙子。杨忠他们一走，又换来了大黑二黑杨虎杨龙一伙子。到这时候，朱家村的人开始来了。头一波是十三太保，领头的自然是进之老大了。这一伙子进来就别提多热闹。这个说磕头，那个说拜年，弄得整个大院子热热闹闹的，叫那个京城来的大小姐格格阿敏都瞪大了眼。这乡下过年也恁热闹啊。
牤子还准备了一大葫芦酒，十三太保每人敬上三杯。这也是夫人的意思。夫人还特意说了谢谢的话。这些天来没少麻烦了大家伙儿，大冷天黑家半页还打更，为了这一方平安哪。
牤子说这可是夫人敬的酒，都喝干它。
大个子七妮儿说别担心喝不干，葫芦里剩下的全归我就行了。瞎保太说，先说下大个子，晕倒了可别上人家寡妇门前打滚儿去。满院子都是笑声。
大个子七妮儿要抓瞎保太，瞎保太早窜出去了。进之老大说走吧走吧，咱还得给杨大善人拜年去。走喽，走喽。
十三太保还没走完，胖婶儿东岳婶儿一伙子女将跟着进来了。三夜马家和刀刃儿还叽叽嘎嘎的说笑着。这一伙子人见了夫人话就多了。
先磕头，再问安，再问孩子欢不欢。叫人不知道先答谁的话好。夫人只是笑，说好好好。说大人孩子都平安，让咱娘门儿惦记了。热热闹闹说了一阵，三夜马家看见牤子拿好吃的拿炮仗送给一伙子小孩，就喊牤子，说牤子快给娘们儿几个拜个年儿。
牤子嘿嘿一乐，说行行行。叫一个小男孩把一大挂鞭炮挂在树杈上，打火点着。接着噼里啪啦响起来。这可是浏阳鞭炮，还是店小二从陈不留集捎来的。鞭炮一响，喜气洋洋。牤子高喊一声给各位婶子大娘姐姐妹妹拜年喽。这小子还真磕了仨头。
刀刃儿说这可好，省了这小子的腿儿啦，不用满街转了。
牤子说还是三夜马那个嫂子好。三夜马家过来咬耳朵，说以后对嫂子好一点儿。牤子说多好是好。三夜马家痴痴的笑了。
人是一波一波的来。来的还没走，新的又来了。满院子都是人。大人说笑，小孩热闹。穷的富的都换上了新衣裳。一见面都说吉利话，过来一年万一有啥吵嘴磨牙抬杠的事儿，拜个年儿也就万事大吉了，谁也不兴记恨谁的。
一群一群的人来给夫人拜年，自家人碰见了也相互拜年儿。牤子家大院里热闹的不行。一直快到晌午了，来的人还没断。牤子一会儿也没敢离开，迎来送往都得出面。人家恁些人来看望夫人拜个年儿，同时也想见见这个救了杨家夫人母子的小牤子呀。这个朱大好人的小儿子跟杨家大院咋恁有缘哪。
牤子忙的连放屁的功夫都没有，憋了一大泡尿也不敢去茅房。因为去了两趟茅房里都有人。牤子别的没办法了，只有跑到牲口棚里去撒尿。正好噘嘴骡子也在撒尿。两个家伙尿在了一块儿了。牤子说伙计，有缘分哪，要尿都尿。才尿完，就听有人喊，原来是大凤二凤三凤。大凤说俺仨给夫人磕头拜个年儿行不？
牤子匆匆跑过来，说行。就带着仨凤站在草苫子前，说大凤姐二凤姐三凤妹给夫人拜年啦。这小子跟喊堂的样，让人都笑。三凤拉牤子，说哥，一块儿拜吧。
大凤二凤都看着他。牤子一笑说行。才说要下拜，打瓜家姑麦青赶上了，说俺也跟着。牤子说行。正要给夫人下拜，莺儿说算上我一个。格格一见挺有意思的，也说算上我一个。
夫人说阿敏千金之体，使不得使不得。
格格说使得使得。夫人百姓拥戴，让我敬仰。说着先磕了下去，顺手还拉了一下牤子。牤子跟着磕下头去，一群女孩子都跟上了。
一个头才磕完，忽有一阵马蹄声得得传来。牤子爬起来一笑，说还有远道来拜年的。呵呵，快快迎接。
才要迎接，人家进来啦。原来是一个紧身打扮的江湖汉子。
江湖汉子向牤子抱拳一礼，说西北乡飞虎寨百里夫人请牤子少爷于正月初五到飞虎寨过年。
牤子抱拳还礼，皱了一下眉头，看了夫人一眼，又马上笑了，说好哇好哇。四海之内皆兄弟，跟西北乡的英雄交个朋友也不错。请对百里夫人说，我家的情况她肯定知道。要是初五万一去不了，她也别生气。大人不计小孩儿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飞虎寨能请我去过破五，吃枣卷子吃花糕，那是看得起我。明儿个我就去白马寺找老和尚抽个签儿，捡个黄道吉日，再斋戒三日，一定去西北乡飞虎寨会会各位英雄，也给百里夫人拜个年儿。
江湖汉子说，谢谢少爷了。
牤子说不用谢，先进屋喝几杯酒暖暖身子再说。
江湖汉子说不敢打扰，俺回去复命了。
牤子还是叫莺儿拿过酒来，敬了江湖汉子三大碗。又掏出一块儿银子塞进那人怀里，说路上也好打个尖儿。
江湖汉子说，少爷是个小孟尝，今儿个一看，俺才信了。深深施了一礼，说少爷别忘了正月初五，百里夫人说想你了。
牤子心里一震，硬是压下那股血潮。说知道了，大哥一路顺风。江湖汉子哈哈一笑，上马飞奔而去。
牤子正在发愣，又有一阵马蹄声传来。一眨眼，希咿咿的马啸也到了大门口。牤子才要问，又是哪路英雄。话音未落，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圣旨到！
满院子的人都震惊了。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