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村纪事之二百六十九
武大掌柜说啥法儿？
满圈媳妇说，牤子准听小姐的。武大掌柜哈哈一笑，说对呀。粽子大娘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一说起女儿，武大掌柜脸儿暗下来。沉吟一声，说疏忽了一个事儿。拍拍头，敲敲桌子，连说疏忽疏忽。叹了一口气，说难道真的老了？
粽子大娘装一袋旱烟，点着，捧给武大掌柜抽。说别着急，天大的事儿都能挺住。
武大掌柜说艾大先生跟牤子关系非同一般，又在朝廷很有人缘儿，听说皇上皇太后都敬他三分。亚男的事儿不光要牤子出手出力，还得请艾大先生出面照应一下，才能把事儿办妥。说到这里，就要挥笔写信。
见武大掌柜要动笔墨，杨满圈两口子就离开了。粽子大娘动手研墨，帮着铺开宣纸。武大掌柜抽完一袋旱烟，打好腹稿，抓笔写来，一气呵成。又糊好一个信封，装进书信和一张银票，叫粽子大娘把店小二喊来。
一会儿店小二进来，说掌柜的有啥吩咐？
武大掌柜拿出二十两银子和一封书信，说过年了，还得辛苦你一趟。
店小二说不辛苦，是掌柜的信得过我。武大掌柜说，这十两银子是你的赏钱，这十两银子是你这趟的盘缠。
店小二说往哪里去？
武大掌柜说大名府龙王庙百草堂。
店小二说去见艾大先生？
武大掌柜说对。艾大先生名气大，求他看病的很多。趁过年时，你抓紧把这封信送到，晚了就不一定见到他。你抄近路，别走莘州这条线了。
店小二说不用见牤子少爷了？
武大掌柜说不用了。那样一是绕远，二是他家住着杨家母子，不好离开。你明儿个一早就走，越快越好。
店小二说放心吧掌柜的，我明儿个起五更走，保准把信送到。武大掌柜说你办事儿我放心，早点儿歇着吧，早睡早起。
店小二果真起了个五更，天不亮就上路了。头一天行程三百里，人困马乏，找了个小店住下，第二天早早的就到了大名府龙王庙百草堂，拜见艾大先生，呈上书信。
艾大先生打开书信一看，沉吟一阵，没说别的，先叫老仆安排好店小二洗尘吃饭。待店小二吃完，艾大先生又请店小二客厅喝茶。顺便问了一下陈不留集的一些事情。陈不留集，中原有名的大集镇。艾大先生去过几次。那里的知名人物也认识几个。知道吕家大院，也知道南北顺武大掌柜。艾大先生对店小二说，武大掌柜托付的事儿我会尽力办的。如今朝廷多事，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又问店小二，说武大掌柜几个孩子？
店小二说就一个千金小姐。又说对外说是两个孩子，亚男小姐女把男装，称为公子少爷，换回女装时对外又称胜男小姐。弄得陈不留集的大家公子豪门少爷都晕晕忽忽的。
坐在一旁的艾家小姐桃儿杏儿还有辛姨都忍不住笑了。说这个亚男可够热闹的。
艾大先生说是啊，都热闹到京城了。还进了皇宫，进了大内。
桃儿杏儿都说这还了得？
艾大先生说，唉这里面有很多弯弯儿，以后再说吧。
杏儿说，爹在京城见过她？
艾大先生说见过。还有牤子。
杏儿说还有牤子？爹你快说说。艾大先生说，以后有空，叫牤子给你说吧。
吃罢饭，送走店小二，艾大先生又拿出那封书信看起来。信中所述之事让艾大先生颇费思量。一个女把男装的千金大小姐，进入大内当侍卫，就在皇上身边，就在太后老佛爷身边。真有点儿传奇了。可这又是真事儿。艾大先生掂量来掂量去，总觉着这个忙难帮了。那个叫武亚男的大内侍卫辞职不干好脱身么？皇上干么？太后老佛爷干么？进攻不容易，出宫更难。在宫中呆的时间稍微一长知道的事儿一多，再想全身而退就更难了。这些年轻人哪，不知道轻重。还有那个小牤子，上一回在宫中闹得那些乱子，差一点而每当了太监。想起来叫人哭笑不得。
想到这里，不由得又骂了一声臭小子。
桃儿杏儿见爹骂人，不由得笑了。说爹准是在嘟囔牤子。杏儿晃晃爹，说叫牤子来家过年呗。
艾大先生说牤子来不了。
杏儿说为啥哩？
艾大先生说杨家母子在他家住着，他离不开的。
杏儿哼了一声，说他不会把杨家母子送回杨家大院嘛。
艾大先生说不行。杨家夫人说了，等过了满月再回杨家大院。杏儿又哼了一声，说臭牤牛蛋，他是杨家的儿子还是爹的儿子？
艾大先生笑了，说杏儿想哥哥了。杏儿一瞪杏眼儿，说我才不想臭牤牛蛋哩。
桃儿扑哧笑了，说想见不如不见，见了又闹别扭。
杏儿说谁闹别扭了？都是这臭牤牛蛋你惹我生气。
艾大先生说喊哥，不能再喊牤牛蛋了，多难听。
杏儿说就喊牤牛蛋。臭牤牛蛋。艾大先生呵呵直笑。辛姨也笑了。说咱不要牤子啦，也不要你爹认这个徒弟加义子了。
杏儿说不行不行不行。连说三个不行，把一家人逗笑了。
辛姨说为啥不行？
杏儿说我姐想他。
桃儿脸一红，说牤子兄弟才走几天？不想的。
杏儿说不想？那你梦里还喊牤子抓兔子。抓不住兔子你就变兔子。一家人都笑。辛姨说净瞎编。
杏儿说不是瞎编。反正姐姐喊牤子了，说的都是梦话。
桃儿说我还真梦见他了。我叫他认字写字背药方。他说一看见书本子就头皮子发麻，一写字就手脖子打哆嗦。我逼他老实坐了半晌，他说哎呀，我都成了白胡子老头了。我说歇一小会儿，再坐下来学。他却跑到院里张起了跟头。一张老高的，一下子张到咱家的这棵大树上了。我说，下来吧，该念伤寒论了。他说打死我也不下来。杏儿就拿一个长杆子戳他，逼他下来。戳了没几下，一下子戳到脚脖子了。牤子一个跟头翻了下来，摔倒在地不动了。杏儿吓哭了，说牤子摔死了。我一摸他的鼻子，不呼不吸，没气了。我也吓一跳。就喊牤子牤子，醒一醒。牤子没吱声。再一摸他的脉，没事儿，挺好的。我说别吓唬姐姐了。姐知道你没事儿。杏儿还在哭。还啪啪的打了牤子两巴掌，说臭牤牛蛋，你该死。牤子忽然蹦了起来，连翻了两个跟头，说哎呀疼死我啦。死丫头真打呀。
说梦说到这里，一家人都笑了。杏儿说姐姐再做这样的梦，我还打他。一家人都笑。
辛姨说一个女孩子家，不能打打杀杀的，以后不好找婆家。
杏儿说我才不找婆家哩。搂着辛姨打转磨油儿。
辛姨轻拍杏儿的背，说恁好的闺女我也不舍得嫁出去。
艾大先生哈哈大笑，说那就找个上门女婿。
杏儿说我不要上门女婿，叫牤子来咱们家就行。
辛姨扑哧一笑，说想嫁牤子当媳妇？
杏儿说我才不要他当女婿哩。一肚子花花肠子，到处勾搭女孩子。坑蒙拐骗，啥事都干，连皇上太后老佛爷还有洋鬼子，都叫他糊弄了。臭牤牛蛋，头顶上长疮脚底下冒脓坏透了。
一家人都大笑不止。说牤子恁坏，你还叫他上咱家来干啥？杏儿说叫他来跟我玩儿呗。叫他让我欺负呗。
桃儿说行。过了年，你去把牤子喊来吧，就怕他不敢来。杏儿一笑，是不是臭牤牛蛋怕我了？
桃儿说是呀。他还怕我逼他念药书。
杏儿说，他才不怕姐姐哩。他看见姐姐就跟小猫样，最听姐姐的话。
桃儿说他要是听姐姐的话就好了，叫他跟爹学着点儿。一个男子汉要立业的。不能光想着玩儿，不能率性而为。男人就是顶梁柱，要支撑一个家，甚至几个家。
艾大先生说桃儿长大了，看透事儿了。牤子这小子聪明是聪明，就是耐不下心来。以后你这个当姐姐的要好好指点他。这孩子不坏，就是好捣蛋点儿。
杏儿说我就喜欢他捣点儿蛋。男孩子傻了吧唧的有啥意思。桃儿说不行，得教他学点儿正事儿了。
一说正事儿，艾大先生叹了一口气，说连皇上都说了，叫他回家好好念三年书，考个功名。从京城回来恁长时间了，你看他念过一天书么？你要逼他进三家村书院，他不憋死也得把朱大先生气死。
辛姨笑一笑，说别把牤子看的恁差。慢慢来，抻着点儿劲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杏儿说谁吃他这个臭豆腐？不愿意念书就叫他给咱家当长工扛大活出大力，当牛做马拉大车，看他捣蛋不捣蛋？
一家人笑起来，说杏儿跟牤子有深仇大恨似的。杏儿说我看见他就咬牙。
就在杏儿一口一个臭牤牛蛋的笑骂声里，牤子骑马进了家。一进大院就炸呼，说我一路子打啼吩，准是杏儿骂我了。
一家人都涌出来，喜得了不得。杏儿更是抱住牤子，一口一个哥的喊，喜得牤子咧着大嘴笑。说杏儿妹子懂事儿了，再也不喊臭牤牛蛋了。
杏儿说臭牤牛蛋，咋才来？
牤子说这还是挤个空儿跑来的。一会儿还得走。
杏儿说不行。不能走。搂着牤子的要直打转磨油儿。
辛姨笑一笑，说杏儿说了，叫你义父买三百亩地，叫你领头扛大活。牤子说真的假的？
杏儿说真的，累死你。
牤子说哎呀，累死就没有臭牤牛蛋哥哥了。杏儿嗤嗤直笑。说怕累就跟着姐姐学医看药书。
牤子一个跟头翻到树上，说叫蹲大牢啊。
杏儿格格直笑，拿个长杆子往上戳，还真戳到牤子的脚脖子上。牤子大叫一声疼死我啦，又一个跟头翻下来装死不动。
杏儿扑上去咯吱他。牤子憋不住，哈哈大笑，抱起杏儿举起来又放下。满院子都是笑声。
桃儿上去给牤子打身上的土，说没摔坏吧。摸摸这个拍怕那个，牤子浑身舒服，说小弟我是伐骨洗髓脱胎换骨摔不坏打不烂煮不熟的金豆子。
杏儿说脸皮真厚不害臊，江湖匪号吹破天。
牤子嘿嘿一乐，说我的名儿够长的。
一家人笑声不断。艾大先生说牤子拿的啥？牤子说两样。过年了，家里那头大肥猪杀了，给咱这个家送块后臀肩。
辛姨叫老仆帮着卸下来，说恁大一块肉，把马累坏了。牤子说没事儿。反正是杨家大院的马。累死了不愿咱。谁叫他没把马喂好呢。杏儿说真是无赖。
辛姨叫老仆把肉搬进厨房，开始鼓捣。还说这肉真好，先生就好吃红烧肉。做红烧肉后臀肩最好。
牤子说师父说过，差点儿忘了。杀猪的时候，忽然想起，老爷子好吃红烧啊。杨家大院那个大厨子朱大歪也说过，做红烧肉后臀肩最好。我还跟他学过一手。
杏儿说又吹了。
桃儿直笑，说牤子在杨家大院几年，没少学了东西。
牤子说那是，都是学得好东西。
杏儿说你那些花花肠子也是在杨家大院学的？
牤子不答，转而问桃儿，说桃姐做梦了没？
桃儿说牤子做梦了吗？牤子说做了，梦见你逼我念药书背药方，把我都逼到树上了。杏儿还拿长杆子戳我，差点儿没把我摔死。
杏儿直打牤子，说都是装的。
辛姨说好兆头好兆头，梦中的事儿都成了真的。艾大先生也呵呵直笑，连说这事儿奇了。
辛姨说，孩子在一块儿有缘。
桃儿脸儿一红，又随即平静下来。
杏儿说啥是缘？
两个大人直笑不答。
杏儿问桃儿。桃儿说，缘就是咱们兄弟姐妹相处和谐，不吵不闹，跟大人一块儿过日子，一生一世，不弃不离，天天都高兴，日日都快乐。
杏儿说这好啊。又说，牤子，以后别惹我生气，一气就揍你。一揍你就没缘了。
牤子说，我哪敢惹你这位二姑奶奶？
桃儿扑哧笑了。两个大人也笑。杏儿说谅你也不敢。
说了一阵子话，牤子说还有一样东西没拿出来。
杏儿说啥好东西？快拿出来看看。
牤子从墙边拉过一卷苫子，铺在当院，说过年了，初一来不了，提前拜个年儿。扑通一下跪下，磕了一个头。说先给义父磕一个。义父对我恩重如山，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这小子眼睛有点儿湿了。
艾大先生哈哈大笑，说这个年下过的最高兴，最高兴。眼里也竟有点儿湿了。又说牤子起来吧，快起来吧。
牤子说不慌。又磕了一个头。说这是磕给辛姨的。辛姨照顾我义父，照顾这个家，操劳多年。没有辛姨就没有这个家，就没这个百草堂，就没我义父的好日子。
桃儿心有感触，拉杏儿跪下了，也磕了两个头。一个磕给父亲，一个磕给辛姨的。
两个大人喜得了不得，泪花子也忽闪忽闪的。说起来吧，都是好孩子。
杏儿桃儿正要起来，牤子拉住没让动，小声叽咕，说还没给压岁钱哩。
一家人哈哈大笑。辛姨一边儿笑一边儿说，不用说也早准备好了。说着进屋拿出三个小元宝来，一个孩子给了一个。三个孩子都说谢啦。牤子还加了一句三月桃花谢啦。
杏儿桃儿嗤嗤直笑，站了起来。牤子还没动。杏儿说牤牛蛋咋还不起来？
牤子说顺便再给桃儿姐姐磕个头。
桃儿说兄弟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头是不能随便儿磕的。怕牤子尴尬，接着跪了下来。又说，牤子你是男子汉，这个家也有你的份儿，千斤重担你得挑八百啊。
牤子一听，如雷贯耳，浑身震了一下。好一阵子，才说桃儿姐姐，兄弟记下了。
这小子再也不敢嬉皮笑脸了。他知道，又有一副担子压在自己身上啦。牤子还是把头磕了下去。说姐姐看得起我。桃儿也磕了下去，说兄弟心里装下这个家了。
艾大先生和辛姨大喜，说快做菜，喝一杯。
牤子拉桃儿一块儿起来，说义父，我得早点儿回去，今儿个大年三十了。
杏儿搂住牤子的胳膊，说臭牤牛蛋不能走。
牤子看看桃儿，桃儿笑笑，让牤子有点儿心醉。牤子说不走，喝酒吃饭点鞭炮。
杏儿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大长挂鞭炮，牤子接过一纵身挂在树杈上，说一声点炮了。一眨眼点着了。只听叽哩嘎啦的满院子响，满院子都是喜气洋洋。
杏儿一蹦一跳的，满院子转，还不时的打牤子一下。桃儿挨着牤子，笑笑的不吱声。不知啥时候，两人的手扯到了一块儿。桃儿的手白白的，嫩嫩的，软软的，像是个温软的鱼，攥在手里，有说不出的一种温馨。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