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会员原创/小说

冬霜

来源:作者:田景轩时间:2016-12-18热度:0

冬霜

田景轩

不就是冬霜么?盐巴粒一样地,簇聚在枯萎的草叶上,稀疏小灌木的枝头,在那些刺丛的叶片上。土地是翻过的,泥土上也站着一些洁白的霜,霜把土尖凝固,仿佛在说,瞧,这是我的地盘,就像那些金黄的蜜蜂,飞绕在金黄的油菜花上吮吸花蜜一样。远处的山坡就不说了,像一个个灰白色的头颅,也许是一个老翁,脑呆大而雍肿;也许是一个老妇,脸庞长而瘦削。回过来想,明白了,不就是昨晚的雾,因为气温零下了,冻结成了颗粒了么!

哦,这是冬天呀,这是冬霜呀。

今天是元旦。

一清早起来,钻工们还在沉睡,昨晚大多喝高了,宿醉未醒吧。魏晨也喝高了,其间还叫女主人拌了两碗糖醋白菜心醒酒,不然,怕早就倒下“现场直播”了。头还是昏的,不是说过宿醉未醒么?但他还是硬着身子起了床。他的项目部在场坝,从这里爬上场坝,少说也得二十分钟。这是一条新修的通村公路,挖机把沿路的新鲜岩石全刨出来了,这些披着黑色苔藓,或覆盖草丛灌木的岩石,一经翻刨,全都开肠剖肚,露出灰白色的肌肉,鲜红的血管,血管是一丝丝地缠绕在岩块之间,岩块又被砸碎,有的被砸成粉末,刨堆在路的两侧,路中的则被砸紧压实。车早就在跑了,车辙清晰可见,其中就该有不少是魏晨他们的车印,他们是猎豹越野,车轮宽,与当地村民的小三轮拖拉机区别大多了。这里是远乡,隔县城四五十公里,少有好一点的车进来。只有乡政府的一两台轿车,主人大概家住在县城。村里很少有车,但摩托车多,好多家就停有摩托,就是李开来的房东家——虽说只是一个婆娘——却也停有摩托。她老公打工去了。想来也是一个好玩的,年轻时候可能就是喜欢开上摩托专爱在姑娘们面前显摆的吧?和女房东一起的,是儿媳妇,不到二十岁,个子娇小,清清瘦瘦的,模样不错,只是看上去老像没洗脸一样,脏兮兮的。听邻居说,小两口十六岁就结婚了,是初中的同学,丈夫也打工去了,小媳妇则整天背着一个小婴儿,在院坝里或厨房边摇来摇去。对了,房东院坝的摩托十有八九是儿子用的啊!冤枉老头子了,是小儿子喜欢骑上摩托在他的女同学们面前显摆吧?——所以看车辙印,就能看出,他们的越野车是常跑这段路的,因为分明能看清地上清晰的宽阔的车轮印。

车早回队部了。冬天了,任务不重,就是两台钻机在作业,隔项目部也都是半小左右的脚程,没车也没事。即使比较远的钻孔,他也走过,走了一个多小时。那天他是去守煤。一清早,扛着地质锤,锤上吊着样品袋,手里拿着记录夹子本,一晃一摇地走。路两边是森森树林,没途有两处寨子,都淹没在树林里,或者苞谷林中,安静得像画中一样。树林里有风,吹动树叶簌簌地叫。偶尔一条狗窜上公路来,昂头看一眼这个陌生人,看他稳稳实实的脚步,坚定有力的脚步,不偏不倚的脚步,不是猥琐的,更不是慌乱的,就又垂下眼睑,找它的伙伴去了。他忽然羡慕起这条狗来,说跑就跑,说蹲就蹲,还有“朋友”,可以撒个欢;甚至还有“老婆”,可以偶尔地放肆一下;假如得到主人的奖赏,啃到一块骨头,或者一碗油汤什么的,吃饱喝足,躺在屋檐下,守着主人的家,守着院坝,守着晚上的月亮和星星,听主人呼呼的酣声,感受到从木屋里传来的温暖的气息……这真是一只“幸福”的狗啊!魏晨歪歪头,看看狗并不来追他,就又放开脚力,朝树林深处走。树林里有一条蜿蜒的小路,从山顶一直插到山脚。山脚是一条河,清浅的河水,可以照出人影来。跨过河中的石墩子,就到对岸钻孔机场了。他走的是小路,如果开车走大路,则要绕好一截。这时,机场的钻机声还在轰隆隆地欢叫着,见他来了,就从机台上,或彩条布棚子里车转来几张黄脸,脸上挂着发干的黑色的泥浆,嘿嘿地笑着叫:“魏工,来了?”只能是黑色泥浆,因为他们打的是煤炭钻。这时候已是中午,机场上有人送来午饭,问他吃不?他吃过早餐的,而且带有方便面,是有准备的,不饿,又有准备,就不吃。但没想到,机场上没开水,到下午三点,肚子饿了,才有些尴尬,带班班长很机灵,马上想到房东家洋芋多,赶快叫一个工人去提了半袋洋芋来,好在冬天时机场大多有火,这里烧的是一个小煤炉,就在煤炉子上烤洋芋吃。洋芋烧得黑糊糊的,刮了黑皮,还是弄得十个手指黑黢黢的,嘴上也黑了一圈,活像漫画里画的络腮胡子。这天他守煤,待检测完瓦斯,天快黑了,又下起了小雨,只得歇在机场上。这一晚,躺在房东家冷冰冰的被窝里,听门外滴滴嗒嗒的雨声,一直听,一直听,像听一首安谧的诗,直到被窝焐暖了,雨声才在睡梦中消失。

这是霜,这真是霜啊!

村子还很安静,没有人影,更没有炊烟。村里的人们也许正焐在被窝里,或单身,或夫妻,或爷孙……他们在这个叫“家”的土地上,均匀地呼吸着。魏晨蹲下身,低着头,仔细地观察这些霜,银霜,白霜,本想用手抚摸一下,又怕破坏了霜的美姿,它们像女人靓丽的润滑的脸,很美的一张脸呢,怪不得有的美女叫“冷美人”——这霜就是。昨天他一个人在项目部,李开来叫他下来一道过元旦,他高兴地答应了。啊,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人在乡下啊,还有熟人,还有同事,还有人在招呼他,叫他吃饭和喝酒!真是开心极了。到李开业这里,算是走亲戚吧?不算;算是拜访朋友吧?不算,因为在这里并没有拜访朋友那么清闲。那么算什么呢?算单位,在野外的单位,就算是“家”了。——哦,到李开来这里,就算是回一趟家了!到了晚上,大家敞开了喝。李开来本就是酒鬼,带得一个机场的人都是酒鬼。吃到最后,怕是快到午夜了,在隔壁房间的那桌传来嘤嘤的哭声,哭得极轻,但极清晰,有点像婴儿要奶时的哭声。魏晨好奇地问:

“谁在哭啊?”

他其实更想讲的是,怎么会有大人在哭呢?这些钻工他都是认识的,小的二十出头,长的五十出头——比如李开来,大多则为三四十岁的壮年人。李开来撇了撇嘴巴,垂下眼睑,边把筷子往锅里挟,边不屑地道:

“疯×,管球他,喝我们的。”

他知道这个哭的人是谁。他叫罗太和,四十来岁,中等个子,身体不瘦不胖的,曾在外面帮私人老板打钻,打了好多年的钻,也就是打工。他不能生育,家里一直没有娃儿,几年前领养了一个女孩子,据说是他舅子家的,舅子是农村人,喜欢儿子,这样他就可以再生一个。“管球他”,李开来的话在耳边荡来荡去了,使他想起有些人一喝酒就哭,据说是有根据的,这些人的体质就是这样,喝了酒,体内悲伤的特质就涌起来,开始无缘无故的悲伤,于是,在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就“哇哇”地哭了起来,哭到酒精随泪缐排泄得差不多了,身体又才恢复正常,在疲惫中沉沉地睡去。第二天,问他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魏晨想到罗太和大概属于这一类,不然李开来咋会说出“管球他”呢?不管能行吗?他可是你李开来机长的工人。

魏晨这一晚喝得很开心,喝了两小碗,硬撑着,没有倒下,女房东的两碗糖醋白菜心起了作用,头脑也还清醒。女房东四十多岁,个子矮,微胖,模样长得太一般,甚至有点丑,但喜欢笑,张口一张笑脸,乐呵呵的,让人很温馨,让人很快忘记了她的丑。今晚的辣子鸡火锅不是她做的,李开来说,这些农村婆娘炒得来啥子辣子鸡?我自己来。他果然是炒得好,盐巴味浓,炒得入盐,香。其实,依公正地讲,是原材料地道,正宗的土鸡嘛。一锅冒尖的火锅,吃到最后见底了,剩下半碗青辣椒和油汤,李开来吩咐房东,留到,明天煮面条吃。

大家畅快地吹牛,吹到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三八”机场,李开来就说他的老婆就是当年“三八”机场的机长,而他本人则是全部三台钻机的负责人。有人笑着说:

“你会不会‘以权谋私’哟?”

他只是笑了笑,又扯到其他话题上去了。

“知道不?女人和男人一样,扛钻杆,抬机子……还有的挖槽探,打炮眼,亲自放炮。后来就不行了,收队后,转的转岗,改的改行,结婚,生子,就再没有‘三八’机场了。”

“来来来,喝。”又有人提议了。于是大家一起喝。

“一天,慧香在岸边摆岩心,不知怎么的,脚一滑就摔倒河里去了,那是深秋,河不冰凉冰凉的,全身都打湿了。”

“哦,你把她送回家,然后一来二去的,是不是就好上了?”有人起哄道。

屋子里又是一阵哈哈的笑声。

“哪有那样的好事!后来被领导发现,还遭批评了哟,本来要评得先进班组,就因为这件事,黄了。”

房东家的炉子火很旺,屋子低矮紧凑,暖烘烘的。谁也没留意外面在降温,在霜冻。

晚上李开来安排魏晨在一个回家了的钻工床上睡,挨门边很近。床是房东家用木板拼的,被子倒是厚,只是很脏,都快看不清颜色了。掀开被子,臭哄哄的。好在酒喝高了,管不了那么多,有个地躺下就是个安逸。

到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按时醒转了。他要赶回项目部,还有很多资料要做。

没想到,门外是一地冬霜。

冬霜是很好的景致。在老家,在他小时候的记忆中,只在深秋才有霜,有霜的天一定是个大晴天;而冬天则很少有霜,天一冷,不是结冰,就是下雪。然而好多年,他没回老家,况且现在也很少下雪。有了冬霜的清晨,山里显得格外的安静。村民们大约会因此而好好地睡个懒觉的吧?魏晨一面往项目部走,一面前后左右地观赏着霜景。在远处的山坡上,树林里,被霜笼罩着的,那一层晶莹剔透的冷霜,该不会是雾淞吧?那会是更让人惊叹的冬景呢!他一面想象着,然而也没有要闯过去一观究竟的冲动。



(编辑:作家网)

上一篇:美丽的南斯拉夫

下一篇:项链